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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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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见先后有数人上台,除混地虎一人受辱而下,余者竟无一生还,仿佛这数丈高台,已成了杀人的屠场,均不由心惊肉跳,生出不祥之感。

    张献忠命人将那高瘦男子抬下高台,西面人群中也有人飞身上台,扛了那和尚尸体,转入人丛之中。

    李定国催马来在闯营队前,手指周四道:“朋友暗箭伤人,岂是男儿行径?”周四冷笑道:“你营鼠辈先施暗算,何故污我无行?”李定国无言以对,愤愤而回。献营将士齐向闯营方向张望,人人目露凶光。

    高迎祥打马出队,一脸悲悯,说道:“适才稍做角斗,便已连伤数命,如此下去,各营精英俱要毁于一旦。众家无仇,何故这般相残?迎祥出营之时,曾命人占卜,谓今夜血光将现,大凶须避,不想果应此言”话未说完,忽听左金王笑道:“比武较艺,难免死伤。闯王何以妄设妖言,蛊惑众人?”革里眼也道:“闯王不曾折一兵一卒,因何畏怯?难道闯营尽是贪生怕死之徒,不敢上台搏命?”献、左、革三营将士笑声大做,冲闯营吹哨吐舌,极尽丑态。

    高迎祥眼望三营人马言语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鬼怪妖魔,心道:“此辈嗜杀成性,饮血为生,若养乱纵变,致使十三家骨肉相残,只怕一夕之间,各营猛士便所剩无几了。”叹道:“占卜之言,并非子虚乌有。二位若不肯信,便找人占卜一回,吉则再行争比,凶则暂且罢斗,另觅良策如何?”

    左金王笑道:“闯王见我三营势大,自家争位无望,便行此计么?嘿嘿,八大王理应为主,天亦许之,占卜一回又有何妨?若是吉卦,闯王又当如何?”高迎祥皱眉道:“如卦象大吉,我闯营必当处身事外,无论哪家称尊,都不与争。”一言出口,闯营将士顿时鼓噪起来,周、李二人齐声道:“闯王”

    高迎祥不理二人,又道:“便请唤人占卜,以定吉凶。”左、革二人心中犹豫,侧目望向献忠。张献忠低头沉吟,暗暗合计:“若是吉卦,则轻易去一劲敌;倘是凶卦,亦可随时反悔。左右权衡,都是有利无害。”笑道:“闯王执意如此,怎敢不依?却不知哪营有高明之士,能卜吉凶?”老回回在队前喊道:“我营中有一相士,每卜必验。大伙若信得过马某,便请他出来如何?”众人知老回回为人忠厚,向来不偏不倚,他找人占卜,那是最好不过,当下异口同声地赞同。老回回哈哈一笑,回身向队中招了招手。一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向四下连连做揖。

    老回回道:“先生今日卜卦,须据实相告,切莫心存它想。”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迈步走到场中,取出六枚铜钱,捧在手中,随即仰头望天,叨念两句,便将铜钱高高抛起。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铜钱落地,又齐齐望向那中年男子,观其神色。那中年男子盯着几枚铜钱,两手掐算起来,毫无表情。众人心焦,喊道:“是吉是凶?”那中年男子充耳不闻,索性闭目掐算。过了一会儿,突然“哎哟”一声,睁开双目。众人见他面露惊恐,心中俱是一沉:“看来此卦是凶非吉。”

    左金王催马上前,问道:“你算出什么?快快讲来。”那中年男子向四周望了一眼,目中惧意更浓,吞吞吐吐,竟不敢开口。高迎祥催马上前,温声道:“你只管讲来,无须隐瞒。”

    那中年人定了定神,颤声道:“此卦大凶,血光弥天。今今夜无论何人得胜,其主日后都…都”高迎祥追问道:“都怎样?”那中年男子头不敢抬,怯声道:“其主都都必遭凌凌迟,便便是得胜这人,数数年之后,也也要死于乱器之下!”此言一出,满场死寂,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寂静之中,忽听张献忠大笑道:“天道无常,人岂能料?这厮必是与闯营串通,妖言惑众!”说着冲孙可望使个眼色。孙可望纵马上前,手起一刀,将那中年男子斩为两段,骂道:“欺世之徒,早当诛之!”战马前蹄乱踏,将尸身踢得连连翻滚。

    高迎祥怒喝道:“竖子怎敢草菅人命!”挥起马鞭,抽向可望。孙可望惧闯王威严,不敢遮挡,打马窜回本队。高迎祥怒气不消,以鞭直指献忠道:“卦象大凶,正应罢斗。八大王若一意孤行,必获罪于天!”张献忠笑道:“闯王向有睿智,岂能信此巫术?比武之事已由众家议定,怎能凭闯王一言,便即更改。”高迎祥恨极而笑,鄙夷道:“八大王言词反复,不怕落小人之名么?”张献忠自觉理亏,嘿嘿冷笑,不再做声。

    忽听罗汝才道:“占卜之事,实不足信,此刻箭已在弦,岂能不发?闯王顾念众人生死,德感天地,但违逆众意,确非明智之举。”众家头领本不愿就此偃旗息鼓,听他一说,齐声附和道:“不错,大伙正要痛痛快快斗上一场,死几个兄弟算得了什么!闯王不要再婆婆妈妈,从中阻拦。”

    高迎祥立马场中,耳听四周嘘声不断,长叹道:“众家逆天无道,争长竞短,真死不足惜!”打马回归本队,一脸悲愤,再不发一言。周、李二人见闯王无功而返,暗暗欢喜,面上却不敢稍露愉情。

    只听左金王队中有人说道:“大伙仍要比试,在下五兄弟便打个头阵。我兄弟虽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但素来佩服八大王他老人家,一心想为他老人家争个尊位。不知各位朋友能否让我等遂此心愿?”这人缓缓说来,声音极为清亮,满场嘈杂声中,众人也都听得清楚。侧目看时,只见左金王马后依次走出五人,或高或矮,却都穿着一色的青袍。

    这五人不急不缓,鱼贯走上高台,其中一麻脸汉子冲台下拱了拱手,说道:“在下师兄弟五人,斗胆上台献丑,非是自恃技高,因感家主恩义,欲效些微劳。哪位朋友赏个脸面,上台来斗?在下是五人中最不成器的角色,朋友若胜了我,再与我四位师兄比试不迟。”这人言语甚是谦恭,看着却不死不活,没精打采。各营人物恨左、革二营为虎做伥,当下便有人在暗处骂道:“你们几个若为自家头领争名,也还罢了,谁想巴巴地爬上台去,只是为人做嫁。早听说左、革二人自做多情,原来手下也随了主家的脾气,情窦渐开了。”

    台上五人任众人谩骂,却不恼火,其中一秃头男子笑嘻嘻地道:“我兄弟来此只为比武,凡事都不理会,便算台下有人嘴上一套华词,背地里脱裤做婊子,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众人听他说得阴损,又气又乐。射塌天队中一伙利齿伶牙之徒惯会卖口,笑骂道:“看来你老娘年轻时一定是个婊子。你从小见惯了她做的营生,这时修行日深,当然视如不见了。”

    那秃头男子咧嘴一笑,晃着大脑袋道:“这大明天下支撑到今日,除了做强盗的,其余全做了婊子。大伙都是婊子养的,彼此彼此,不必自报家门身世。”众人捧腹大笑,连高迎祥、田见秀一班老成持重之人,也忍俊不住,向台上直唾口水。

    喧闹声中,忽见一人越众而出,迈步上台。这人身法极快,只见人影一闪,便即到了台下,刚一交睫,这人已上了高台。这等如鬼如魅的身法,当真眩人眼目。

    台上五人面色都变了变,凝神看时,却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头带逍遥巾,身着褚布袍,朗目疏眉,面皮白净,似一个书生模样。此时大雪未停,人人身上都落满雪片,这人全身上下却半点雪屑也无,眼见雪片落上其身,立时消融,也不知他身上有何古怪。

    那麻脸汉子起了戒心,抱拳道:“朋友如何称呼?”那书生扫了他一眼,忽冲台下道:“我十招之内胜他,你可不要反悔。”只听台西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只管比来,谁要反悔,谁老娘便是大伙干妹子!”那书生一笑,回身望定麻脸汉子道:“我出手之时,你须运气护住心脉,否则必死。”那麻脸汉子一怔,随即傲然道:“大伙图个乐子,生死倒不打紧。”说话间其余四人已退在台角,全神贯注,看那书生如何施为。

    那书生轻声一笑,右手缓缓抬起,二指微屈,在胸前划个圆弧,随即向那麻脸汉子点去。这一指骨气苍老,如暮沉沉,指力若有若无,中途悄然隐没。台角四人都“咦”了一声,甚为不解。

    那书生似也不甚满意,收回指来,摇了摇头,突然骈指向虚处点去。但听“嗤”地一响,高桩上一只火把竟然熄灭。那麻脸汉子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疾退。那书生也不看他,叹口气道:“想少年时,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譑。今胸中再无逋峭雄直之气,深可悲矣!”猛然迈上一步,两指微翘,疾点那麻脸汉子面门,指上劲气似吐非吐,顿如雨师布就,银河将倾。那麻脸汉子知对方指力了得,倏出一掌,拍向他肩窝,脚尖轻点台面,只待对方劲力吐放,便向后闪跃。孰料那书生一指搠出,虽有翻腾碧海之势,却不吐劲伤敌,蓦地停在中途,一动不动。

    凡人相斗,均求出手快捷,以变制敌,他半招即停,原是犯了拳法之忌,但两根指头不收不发,又似暴雨初霁,层云未散,仍伏着无穷杀机。

    那麻脸汉子一呆,连忙收回拳来。与此同时,忽觉有一丝凉气从臂弯透入,半条臂膀登时软麻难动。这股凉气一入体内,迅速上行,倏忽间窜过肩窝,直向心脉逼来。那麻脸汉子大惊,慌忙聚气于胸,与这股凉气相抗。不想这股凉气凄寒彻骨,顷刻间激得他浑身僵硬,牙齿打战。

    那书生笑道:“只一招便赢了你,这赌打得岂不没趣?”欺身上前,二指闪电般点来。那麻脸汉子虽被寒气所侵,毕竟有惊人艺业,微一闪身,反手托掌上撩,掌缘削向那书生右臂“郄门”、“间使”二穴,手法异常巧妙。那书生曲臂外转,化开来掌,抖腕出指,又向对方咽喉点到,守中带攻,仍稳占先手。

    那麻脸汉子一支手臂动转不得,又须分神护住心脉,一身本领连三成也施展不出,亏得脚步变幻莫测,进身闪躲皆出人意料,方勉强支撑了几招。那书生一手垂下,一手悠然出招,并不急躁。但见他一条臂膀上下翻腾,两根手指隐露不定,每出一招,意象宏阔,气力宽余,高昂雄劲之中,极尽顿挫之致,一扬一抑之间,更显君子雅意。台角四人眉头紧锁,台下众人却看得心爽神怡,啧啧连声。

    忽听那书生叫道:“第七招!”手臂突然伸得笔直,二指如迅雷破山,搠在那麻脸汉子额头。那麻脸汉子叫了一声,仿佛被雷电猝击,顿时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台角那秃头男子飞身上前,失声道:“五弟”手指刚碰到那麻脸汉子肩头,忽觉触手奇寒,心下一惊,连忙缩手。那麻脸汉子经他一碰,再也站立不住,咣当一声,仰面摔倒,倒地声极其古怪,恍如一块巨冰砸在台面。

    台角几人齐声惊呼,纵上前来,触摸之下,只觉这麻脸汉子僵硬如铁,已没了气息,均不由大惊失色。

    那书生含笑望向西面,说道:“我十招内赢了他。这场赌局是你输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台下那个苍老的声音使劲咳嗽两声,似在极力掩饰内心尴尬,随即半羞半怒地喊道:“好!好!好!从今往后,您老人家便是我亲爹,连我那死去多年的老母,也从棺材里蹦了出来,哭着喊着要改嫁从了你。从此我陈家世世代代,都当你是活祖宗,这可行了么?”那书生扑哧一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发的誓,须怪我不得。”

    那苍老声音又道:“你胜了那麻脸小子,也算不了什么。我看他五人中,那个铁青脸的汉子武功最高。你要赢了他,我把亲妹子也输给你。”说到这里,又觉不妥,连声嚷道:“不对,不对!你既是我陈家的祖宗,也该是我妹子的祖宗,亲上加亲,那可使不得。”

    众人听他说话颠三倒四,都骂道:“你给你祖宗当大舅子,那可成了天下奇闻。你妹子以身侍祖,更加了不起!”

    那书生向台上四人望去,见果有一人面色铁青,身材高大,当下冲这人抱拳道:“我台下这位朋友极有眼光,想来阁下必怀绝技。不知可否赐教?”那青脸大汉眼见师弟惨死,正思报仇血恨,怒目望向那书生,并不做声。他适才见大雪满天,这书生身上却无半点雪片,心下已生疑窦,及后触摸同伙尸体,寒如坚冰,更是大惑不解:“这厮指上寒气极重,内功上必走阴柔的路子,按说阳气不盛,绝难融冰消雪。为何雪落其身,立时融化?难道他内功达于极境,真到了刚柔悉化,阴阳混成的地步?”他武功居五人之首,眼光也是极刁,眼见那书生举止从容,确有不测之功,但若说已至巅峰,倒也未必,便欲出手一试,说道:“阁下武功高强,且看十招内能否胜我。”双手一分,五指勾曲,分别拿向那书生肩头、肋下。

    他平生所习,乃是一套大擒拿手法,招术凌厉精奇,远胜于寻常擒拿之技。更奇的是双手各有一功,左手以鹰爪功见长,右手却练成龙爪之术。鹰爪功与龙爪手虽是指上功夫,其性却迥然不同。鹰爪功为硬功外壮,属阳刚之劲,习练较易,功成后摧人折物,着手即伤。龙爪手却是软功内壮,属阴柔之劲,兼阳刚之力,若非心志极坚,苦修数年,难有成就。一旦功成,指力已臻极境,凭空虚抓,鸟雀亦能应手而落,诸般妙用,较鹰爪功更胜一筹。这青脸大汉生具异禀,内外功都甚了得,仗着心坚智卓,右手终于练成龙爪之力,但因两种功法运劲大有分别,内息流转各走其经。他内功造诣未入化境,体内真气时有冲撞不合之兆,多方压制,虽得缓解,但气血常窜行人脑,淤堵上焦。久而久之,面色渐渐铁青一片,再难恢复如常。

    那青脸大汉心中一沉,上前扶住秃头男子,伸手摸向断腿,只觉一条腿软软绵绵,腿骨寸断,如此指力,自己亦未必能及,起身喝道:“你这是少林金刚指么?”

    那老者摊开手看了两眼,笑道:“什么金缸银缸,你以为这世上只有少林和尚才长指头?呸!我老人家这叫做捏脖断腿手。你是不是也想试试?”身形一晃,抓向青脸大汉脖颈。他人虽老迈,出手却捷逾闪电,事先无半点征兆。那青脸大汉觉劲风扑面,也不闪躲,伸手抓向老者左肩。那老者手到中途,猛然停在半空,咧嘴笑道:“小王八羔子,耍赖么?”那青脸大汉也停下手来,却不做声。

    那老者想了一想,似有所悟,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内力尚可,不知招式如何?我老人家最怕见人使些花里胡哨的招术,见到后头晕脑胀,手软脚麻,一塌糊涂。嗯,事已至此,且用此计赚他。”说着向四下望了一眼,忽从怀中取出一块黑布蒙住眼睛,瞎子般向前摸了几把,又头重脚轻地走出两步,笑道:“这可行了!”台上几人不知他意欲何为,台下众人更是莫名其妙。

    那老者又在台上转了一圈,方才停了脚步,拍手道:“好!好!这一回蒙了双眼,无论你使出什么招术,我老人家眼不见心不烦。嘿嘿,这法子妙极!”飘身而起,迅疾无比地扑向青脸大汉。他目难视物,这一扑方位仍算得极准,两只手一前一后,分拿青脸大汉双肩,竟比明眼人更加迅捷灵巧。那青脸大汉凝立不动,左手护在胸口,右手向前抓去,拇、中、食三指伸得笔直,如利箭将射,小指、无名指却向回勾曲,殷勤劝留。指上劲气横逆有致,虽只信手抓来,却意味无穷,天然入妙。各营好手见他露了这一手上乘武功,都忍不住鼓掌喝彩。

    那老者眼蒙黑布,看不清对方如何出手,耳听彩声响起,突然向下坠落,右手笨拙至极地抓向青脸大汉面门,左手胡乱一搅,按向对方小腹。他动作原本滑稽,这一式更显得幼稚可笑,便似小儿不识猛虎之威,以手撩弄其须,虽危恶在前,居然视如虚幻。

    众人见他出手僵硬,如盲人摸象,齐呼道:“老儿,找打么?”那老者听众人喊叫,停下手来,回身问道:“娃儿们乱叫什么?”与此同时,那青脸大汉右手已抓到他胸口数寸远近。

    众人又急又气,嚷道:“抓上了!”那老者猛然醒悟“啊”了一声,双手挡在胸前,吓得呆了。那青脸大汉正欲伤敌,忽觉对方缩头收胸之际,浑身上下曲直有度,暗伏杀机,虽藏锋不露,却意象浑然,无懈可击。他不敢行险,收手道:“朋友不必做态,便请出招。”

    那老者放下双手,嘻嘻笑道:“你这小猴崽子有些见识。我老人家真得与你好好比试比试。”说罢向前走来。他前时动作浮躁可笑,这时迈步上前,忽尔凝重异常,每走一步,地上积雪便被踩出一个冰印,胡须也缓缓飘起。蓦地里右手暴伸而出,抓到青脸大汉胸前。那青脸大汉向后退开半步,左手向外翻转,右手连抓带挡,往前便迎。

    二人这一回施出手段,瞬息间过了十余招。那老者看似老迈,行动却犹胜健儿,每出一招,手法都十分古怪,或点或拿、或拍或按,式式不依常理,却又极富深意。更兼武功博杂,往往一招之间,竟同时用上几种不同的手法,当真神出鬼没,虚实难测。那青脸大汉功力深湛,招式上却略逊对方一筹,但他生性沉稳,不急不躁,一路大擒拿手展开,攻守从容,动静相宜,那老者出手虽刁钻狡狯,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众人见那老者妙招迭出,招招出人意料,往往这一式极为正大,跟着一式却尖巧无赖,姿态诡异,仿佛有使不完的花样,都愈看愈有兴致。许多人忍不住叫嚷:“这老儿一定是变戏法的,不然怎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招式,搞得人眼花缭乱!”只有少数技艺精湛之士方看出,那老者听风辨器之术虽高,旁门奇巧之技虽妙,但那青脸大汉单以大擒拿手与之相搏,反复数十式,式式朴实无华,毫不取巧,而能与老者斗个旗鼓相当,则更显得火候老到。二者一个以正为本,一个以奇制胜,高下难判。

    那青脸大汉虽挡得老者层出不穷的怪招,但全神贯注,亦是颇耗心力,眼见老者蒙了黑布,攻敌自守却毫不忙乱,自己每一出招,对方都能立时觉察,判断无误,心下焦急:“他头蒙布片,仍与我久斗不败,我二人相持良久,倒被他占了六分攻势。众目睽睽之下,岂不显得我技不如人?”念及此处,顿生争强之心,双手抓去,带出凌厉劲气,顷刻间施出三招,将老者逼开三步。这三招乃是他擒拿手中的精妙招式,唤做“龙行九折”每一式皆藏九变,三式合一,更是如龙在天,首尾难辨,以之与寻常江湖人物相斗,立使对方目眩神晕,不知所措。这青脸大汉颇为自负,等闲也不轻施,这时使出妙术,虽将老者迫退几步,但老者双臂缠丝,边退边解,手法极是圆转熟活,如同二人从小便拆惯了这三式,每退一步,即化去一式,三步退开,劣势尽消。

    那老者嘘一口气,呵呵笑道:“这几招妙得很!我老人家若不蒙住双眼,万万拆解不得。”又摇头道:“如此妙招,可惜并无大用。我老人家眼前漆黑一片,管他什么招式,只须听风辨器,无不随手化解。嘿嘿,古人云先知谓之神,先见谓之明。我老人家先知先见,岂不成了神明?”众人听他自吹自擂,都觉好笑,有人叫道:“你老人家既是神明,可知今夜哪一营能夺了盟主之位?”

    那老者想了一想,故作神秘地道:“此事我老人家心知肚明,只是天机不可泄漏,不能说破。”台下嘘声一片,无人信其所言。那老者颇有童心,最受不得它人冷嘲热讽,怒声道:“我老人家本不欲相告,你等偏要激我。实话告诉你们,今夜这盟主之位,必归闯营。”此言一出,满场沸腾。众人齐声叫道:“你信口雌黄,可有凭据?”那老者冷下脸来,正色道:“适才闯营有一人抛出雪团,内力之深,比我老人家也不知高了多少。他若上台,无人能敌。”众人见他不似说假,都望向闯营,议论纷纷。周四夹在队中,面带微笑,不言不语。

    那青脸大汉立在台上,也不理会四外喧声,暗暗合计:“我适才连出三式,这老儿均能化解,听他所言,确有以耳代目之能。我若将手上劲气消隐,他便万难觉察,如此必能胜他。”说道:“朋友不必理会台下,咱二人再斗几招。”

    那老者听他开口,回身笑道:“你武功虽然不错,但我蒙了双眼,大占便宜,你无论如何也难胜我,还比个什么?”那青脸大汉成竹在胸,冷笑道:“胜负只在瞬间,在下未必赢你不得。”左手突然抓出,右手却缓缓向老者胸口移去。

    那老者觉劲风扑面,向旁微微侧身,翻起右掌,向前格挡。那青脸大汉左手穿花般连使出十余种变化,每一变皆繁复至极,一条臂膀似生出一股黏劲,缠向老者双臂。那老者觉出迎面劲风怪异,两手连遮带挡,一一拆解。那青脸大汉左手换式不停,右手五指箕张,仍缓缓向前抓去,半点劲风也不带出。

    那老者不知他行此诡计,兀自边笑边斗。台下众人见青脸大汉如此卑鄙,正欲提醒老者留神,忽听那青脸大汉低吼一声,右手骤然一探,已抓在老者胸口。众人齐声惊呼,只道老者决难活命。不料那老者胸口被抓,竟似无事一般,突然双臂一绞,缠住青脸大汉右臂,跟着用力拧身,只听喀喇一响,那青脸大汉一条臂膀竟被齐根拧下。台下惊呼声起,人人都目瞪口呆。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我若不用此计赚你,如何能报杀弟之仇!”双手一分,将一条断臂扯为两段,顺手将布片从头上取下。众人不明就理,愈思愈奇,连周四这等眼力,也看不出老者如何反败为胜。

    却听那青脸大汉惨声道:“你你身上穿了宝甲?”那老者笑道:“我若不穿宝甲,如何敢蒙上双目与你相斗?我若不蒙上双目,以你这等身手,又怎会使出那种呆板僵硬的招术?你这厮手上功夫倒也了得,就是心思不够活络。我老人家先知先觉,可称神明。你小子后知后觉,便是狗屁!”说罢异常得意,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原来他前时见那书生惨死,便知青脸大汉武功与自家只在伯仲之间,若要胜他,着实不易,故假做托大,以布蒙目,引对方入瓮。那青脸大汉不知他早有狡计,五指抓去,未留半点余地,右半身不觉露出破绽。实则以他这等武功,绝不会使出如此露洞百出的招式,只因他欺老者目难见物,方敢毫无顾忌。二人均怀歹意,武功又各有千秋,最后一胜一败,可说是决于一念。

    那老者笑罢,挥掌向青脸大汉头上击落,台角两人突然蹿上前来,一前一后,分击老者前心、后背。与此同时,台下又抢上七八个人,将老者团团围住。这几人上台时身法各不相同,却都快逾流星。众人只见人影晃动,台上已多了数人,及见这些人横眉立目,似要一拥而上,都不禁为老者担心。

    那老者被围在当中,却不惊慌,向周遭扫了一扫,嘿嘿笑道:“你们上来这么多人,是来赶集么?”上台的几人冷冷注视着他,都不言语。那老者自觉没趣,搔首道:“看样子一个个楞头楞脑,也不像赶集。那来干什么?莫非是来找死!”突然欺身上前,挥掌拍向东面一人。那人不慌不忙,举掌来迎。二人双掌撞在一处,同时向后滑去。那老者滑开数尺顺势出拳击向西面一个中年道士。那道士喝了一声,大袖卷起,裹住来拳,向上一抖,欲将老者抛出。那老者觉一股大力袭到,连忙抽出手来,向南面一个粗壮汉子扑去。那汉子不待他扑到近前,飞起一脚,踹向他小腹。这一腿恍恍惚惚,若趋若停,端的了得。

    那老者不敢欺近,晃动身形,又向北面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扑来。那汉子哈哈一笑,向下滚倒,两条腿似一把大剪刀,一开一合,绞向老者下盘。那老者眨眼间攻了四人,见几人无一不是好手,心胆已怯,连忙跃回原地,一张脸变得惨白。

    台上数人分站四处,并不急着出手,都含笑望着老者,缓缓向前挪步。那老者惊恐万状,忽冲西面喊道:“师父,您老人家快来!”这一声喊得焦急万分,便似小儿受欺,哭喊强援。

    众人闻声,均感诧异:“他年老技高,已属罕见,难道还有师父?”当下纷纷向西面张望。台上几人心中一惊,也都扭头观瞧。

    那老者趁此良机,猛地冲出人群,如同飞鸟惊弓,纵身跳下高台。台上几人暗呼上当,齐声叫骂。那老者脱了险境,又来了精神,双手叉腰,大骂道:“不要脸的王八羔子,只会以众欺寡么?我老人家单打独斗,谁也不忿!你们哪一个是爹娘养的,便一对一的与我比试!”台上几人不住回骂,但自忖无必胜把握,倒也无人下台,那老者在下面手舞足蹈,直骂得口沫横飞,台上几人仍不下台与斗。

    那老者双手乱点,岔了声地叫道:“兔崽子们不下台来,难道想赖在上面!”他在数十万人面前呼喊邀斗,抖足了威风,一时得意忘形,索性坐在雪中,如乡野泼妇一般,脱下一只鞋操在手中,边骂边用鞋拍打地面,装癫耍疯。

    台上几人拍手大笑,冲下骂道:“爷爷们上来争个盟主,若不遂愿,誓死也不下台。有不识相的朋友只管上台来斗,我们兄弟斗不过他,便一拥而上。总之谁上台来,也休想讨得好去。”话音刚落,献营中又有四五人快步上台,叫嚷道:“不错,老子们人多势众,便算有人长了三头六臂,咱也能将他拖垮。大伙若要知趣,趁早立八大王为主,我们兄弟也省些气力!”

    众人见此时台上已站了十四五人,武功虽不知如何,但若一起出手,任谁也招架不住,心中暗暗着恼,却又无可奈何。各营好手本欲上台扬威,不料献、左、革二营不顾约定,竟遣数人上台示威,当下只得忍气吞声,俟机再动。

    那老者骂了一阵,威风使足,站起身来,冲台上喊道:“兔崽子们仗着人多,赢了也不光彩,什么八大王九大王,我看都是狗屁!”献营将士听他辱骂大王,纷纷拔出兵刃,怒喝道:“老儿,找死么!”那老者冷笑道:“别人怕你献营狗鼠,我老人家可不当一回事。你们操着家伙,是要与我比试么?”各营将士见他有此胆气,齐声喝彩。那老者背负双手,向献营方向瞟了两眼,神情极为倨傲,直等彩声止歇,方昂首阔步,向西面人群中走去。众人有心卖他脸面,又鼓掌叫好不止。

    忽见一黑衣人走上前去,负手挡在老者面前,冷冷地道:“是你说周教主见了你,也得恭恭敬敬地给你磕头?低声下气地对你说话?”那老者一怔之间,竟未看清此人如何来在身前,但觉迎面寒气袭来,带一股极重的杀气,周遭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全身毛发也不觉立了起来。

    他定睛看向来人,直吓得魂飞天外,突然跪下身去,双手轮番抽打面颊,颤声道:“这这张嘴只只会胡说八道。尊尊驾切切莫当真。”那黑衣人仰头望天,缓缓地道:“你毁谤别人,也还罢了。周教主乃千年不遇的英伟之才,你怎敢随意冒渎?”

    那老者吓得魂不附体,以头碰地,哀哀地道:“小人胡言乱语,并非本意。望尊驾开恩,饶我一命。”说罢伏在黑衣人脚下,体如筛糠,涎泪齐流。

    众人都觉奇怪,眼望那黑衣人身材高瘦,面孔微黑,除一双眸子精光闪闪,此外并无特异之处,心下更疑:“那老者武功高强,各营少见,怎会这般惧怕此人?难道此人真有天大的本领不成?”周四听黑衣人讲话,暗暗思忖:“这人出面维护周老伯声誉,莫非也是明教中人?”

    那黑衣人默立良久,低头看了看老者,哼了一声道:“你言语无状,本应处死,姑念你有悔改之意,暂且留下狗头。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开口讲话了。”伸出二指,戳在老者脑后“哑门”穴上。那老者“啊”了一声,倒在雪中,面上却露出喜色,如逢大赦。那黑衣人说声:“去吧!”大袖一拂,将老者平地卷起,撞向人群当中。众人见他随便挥袖,便将人抛在几丈开外,始信其人确有骇世惊俗之功。

    便在这时,只听高台上有人叫道:“各营有没有敢上台来的朋友?我们兄弟可等着他一一指教呢!”这人刚一说完,又有几人高声说道:“哪位朋友技艺超群,便请上来一搏。我们十几位兄弟都要与他比试,直到他将我等一一击倒方罢。台下若有哪位朋友自以为了得,只管上来动手。我们兄弟便胜他不得,也要与他同归于尽!”这番话语含恫吓,迹近无赖。场上一时寂静无声,连献营将士也不再喧哗,向左右不住张望,看是否有人上台逞强。那黑衣人本想走入人群,听后微微皱眉,现出厌憎的神情,伫立原地,侧耳倾听。

    台上数人见下面无人答话,愈发张狂。有几人走到台边,冲下点指道:“各营来在城外,便是为了搭台比武。现无人上台,可见除我三家之外,余营已无斗志。如此拖延,必误大事。我等数到三十,若仍无人肯斗,这盟主之位便理应是八大王的了。”各营将士听了,喧声顿起。横天王、九条龙等人性情暴躁,忍不住破口大骂。

    众人虽不甘雌伏,但想到有言在先,无论哪营人物最后立在台上,便算获胜,此时十余家兄弟尽皆龟缩,而献、左、革三营却有数人傲立高台,若此久持,便不允献忠为主,也已不能。耳听得台上数个不停,数十万众抓耳挠腮,束手无策。

    张献忠哈哈大笑,傲睨四方,仿佛已君临天下,即将受百官朝拜。孙可望、刘文秀等人原本狐假虎威,这时眼见功成,更加嚣张,吩咐手下将士齐呼:“恭贺八大王为十三家之主。”喽罗们纵声呼喊,声震平野,更有人擂动战鼓,以壮声势。

    张献忠打马出队,向手下将士频频挥手,欣然领受贺词,随即望向闯营,满脸讥讽。无意间瞥向罗营,见罗汝才神情焦虑,不住地扼腕叹息,心道:“这厮素来与我交好,适才我在城中求他相助,他却巧言周旋,不露诚意。待我得了尊位,定要与他理论。”

    李自成听台上喊个不停,心急如焚,眼望周四,欲言又止,不住地搓手叹息。刘宗敏、袁宗弟、白旺等人除高声叫骂,更无良策。高迎祥无可奈何道:“献忠得逞,亦是天意。今虽称尊,后必招祸。”闯营将士人人气馁,心想闯王虽出此言,也不过聊以自慰,献营既占上风,闯营立足已难,恐凶祸不日便降到自家头上。

    周四目视高台,暗暗合计:“各营好手甚多,我不辨虚实,本不欲匆忙上台。但此时若不登台,大事已定,我欲扬威,已无用武之地。”说道:“众位不必担心,我愿上台一试。”高迎祥听了,急忙劝阻道:“四弟虽勇,但台上已有十余人,如何能胜?”刘宗敏、田见秀也道:“周兄弟暂忍一时,不必争一日短长。”

    周四笑道:“台上数人虚张声势,并不足虑。”高杰在一旁讥讽道:“大伙不必担心,周兄弟有盖世之勇,十三家猛士便全上台去,也是挥袖可驱。”周四冷冷一笑,并不介意。

    李自成见周四要上台去,又喜又忧,说道:“各营卧虎藏龙,四弟此时上台,便算将上面十几人击败,但如此一来,必得以一人之力而与十余家好手相抗,逐一败之,方获全胜。这岂是人力所能?”他知各营尚有无数好手静待良机,周四上得台去,便有天大本领,也未必能斗到最后,一场不败。想到闯营欲得尊位,唯有借周四勇力,而此刻形势所迫,周四不得不过早上台,若有疏虞,争荣无望,心下怎不忧急?

    周四知其心意,笑道:“我与大哥率人马入豫,便思与各营豪杰结纳。今日天赐良机,何能错过?”他嘴上说得轻松,心中也觉沉重,眼望四面人山人海,铺天盖地,双眉微微跳动。

    忽听台上有人喊道:“现已数到二十七,仍无人来斗。我们兄弟一起数到三,如再无人登台,各营便快些滚下马来,给八大王他老人家磕头吧。”十几人一齐喊道:“一!”献、左、革三营人欢马叫,锣鼓喧天,十余万人也跟着叫道:“一!”

    周四听众人狂呼,再不犹豫,纵身跳下马背,举手喝道:“且慢!”这一声如金石相撞,异常铿锵。数十万众人人听得真切,四外鼓声立止,喊声骤息。那黑衣人本要向高台走去,忽见闯营纵出一人,声如奔雷,仪表不凡,一怔之下,收住脚步。

    此时无数道目光都投在周四身上,众人见他年纪甚轻,又出自闯营,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左金王马后一班亲兵怪声叫道:“闯王口上说不与人争,这时见八大王要做盟主,可露了尾巴。哈哈!怎么只派个雏儿来?咱台上又没有娘们,这小子能派上什么用场?”献营将士被周四那一声所慑,原无轻视之意,听这伙人一说,又复狂态,七嘴八舌,口出秽言。

    周四猛然转头,直视左营群丑,目中精光迸射。队前数匹战马被他目光所逼,竟尔受了惊吓,齐声嘶鸣,向后退去。周四大袖一摆,手指献营,大喝一声,献营将士猝不及防,都吃一惊,不自觉地勒缰后退,慌乱之下,有数人翻身落马,队形登时散乱。众人见这青年如此威势,均生怯意,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周四收袖傲立,向那黑衣人望了一眼,随即走到台下,纵身而起,往台上跃去。这高台足有三四丈高,先时众人上台,都是沿木梯而上,无论轻功何等高明之人,也不能凭一跃之力,便至其顶。周四腾空而起,仿佛袅袅轻烟,缓缓上升。众人望时,只觉如虚如幻,实不信所见是真。直至周四稳稳立在台上,下面观者仍瞠目结舌,不敢置信。闯营将士也都忘了喝彩。

    周四跃上台来,放眼观望,只见四下里通亮一片,各营人马足足铺开数里之遥,声势之隆,场面之大,实非跻身台下所能观感。人立其上,高居深视,如步云衢,飘飘然有振翅雄飞之意,暗想:“我今立于台上,入万人眼眸,莫非上天厚爱,有意设下此台,助我建功成名?此等良机,千载难逢,我若心存恻悯,为人所乘,实负天恩。今夜无论何人阻我,均不能对其留情。”言念及此,心潮澎湃,昂首望天,大有高歌猛进之势。

    高迎祥在台下见了,叹道:“四弟纵有绝伦之力,恐无高世之智啊!”众将不明其意,均露疑情。高迎祥摇了摇头,神色愈发凝重。

    台上数人见周四跃上高台,心中惧是一寒:“这厮年纪轻轻,轻功怎会这般了得?闯营养精蓄锐,必有猛士,此人实不可小视。”众人知周四非易与之辈,自不愿率先出手。有几人晃动身形,绕到周四身后,十余人团团将他围住,全神戒备,不敢轻动。

    周四负手上望,也不理睬众人,暗将力道注于双足,顺台板传去。他内功已至极境,两股神奇力道分从脚上流出,无意无形,人不能觉。台上数人都盯着他手足,只当他必有雷霆之击,突然之间,脚下生出古怪,仿佛有两只小蛇从台板里钻出,猛地窜入脚心。这两只小蛇沿双腿迅速上行,在小腹刚一相遇,立时似干柴碰上烈火,在腹中厮咬起来。

    这些人虽有各自艺业,却从未经过如此怪事,当下人人变色,浑身发颤。一中年道士心思敏捷,喊道:“大伙快将脚尖踮起!”众人闻言,纷纷踮起脚来。十几人一起动作,如春芽猛长,样子十分可笑。无奈台面似忽然爬满了毒蛇,虽以足尖点地,仍是无济于事。众人体内愈来愈是异样,再也顾不得脸面,有人一足点地,做金鸡独立之势;有人一手支地,身子倒立起来;还有人在台上翻来滚去。一时间你忙我乱,丑态百出。

    各营将士见台上乱成一团,十几人形态各异,却都痛楚非常,唯有周四一动不动,如松傲立,这等怪事,当真生平仅见。更奇的是十几人熬得一阵,竟不约而同地在台上跳了起来,你蹿我落,双足刚触台面,便又弹起,如一刻不闲的田鸡,活蹦乱跳。

    闯营兵将见自家猛士刚一上台,便吓得三营好手连蹦带跳,无不欢欣鼓舞,高声嚷道:”大冬天的,怎会有这么多蝗虫在台上乱蹦?你们要是认输,只管跪地磕头,用不着蹿高俯低,惹爷爷生气!”喊声未歇,忽见台上有二人喷出血来,刚着台面,便向台角滚去,半点也不迟疑,翻身从高台上滚落。这二人落地后跌得鼻青脸肿,躺在那里,却似得了再生,不住地用手抚摸雪地,恍若久别重逢。与此同时,又有八九人跳了下来,人人落地后都连忙蹿起,反复几次,方敢踏实。刚一站定,便又跌倒,盘膝坐在雪中,气喘如牛。少顷,有六七人喷出鲜血,另有两人强自支撑,面上也青紫一片。

    此时尚有三人在上面一起一落,不肯跳下。周四知几人内功不弱,不忍加害,收功笑道:”几位如要比试,在下奉陪;若无此意,便请下台。”三人站定,心跳不止,凝神调理杂息,谁也不敢开口讲话。周四笑道:“几位仍欲一斗,先请下台少歇。行动之时,切莫导气流入足少阳肾经,否则元阳受损,今夜便不能上台了。”三人仍不开口,向周四望了一眼,飘身纵下台去,各出一掌,抵在同伴背后“魂门”穴上,鱼贯前行,没于人群之中。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十四人狼狈下台,其间周四并未出手,左思右想,愈发糊涂。顺天王和射塌天两营喽罗耐不住性子,冲雪地上坐倒的十余人嚷道:“适才你们说不为八大王夺得尊位,誓不下台,还说谁上台去,你们都与他同归于尽,不死不休。这话是狗屁还是驴屁?”那十几人受伤不轻,个个面如死灰,一声不吭。

    张献忠见周四上台,早吃一惊,待见他连逐数人,如拂袖驱蝇,更是骇然:“闯将力主比武,莫非仗了此人?他旧日与我有仇,这时我大功将成,偏又出来捣乱,若不除他,只怕后患无穷。”忙唤过孙可望、刘文秀,在二人耳边低语几句。孙、刘二人目露凶光,不住地点头,打马向后队奔去。

    周四独立高台,手指献忠道:“我观各营俱无称尊之意,独你仗势凌人,包藏祸心。你既自恃人多势众,何不遣营中凶顽之徒上台来斗?”他居高临下,声音响亮。众人听在耳中,都觉畅快,心想献营群逆纵逸,从无人敢当面指摘其非,这人胆大气豪,真无愧闯营威名。各家好手对献营顾虑甚多,眼见献忠手下气焰已消,都重生斗志,欲与闯营的猛士比个高低,为主家揽誉争名。

    张献忠心中暗恼,身后忽走出一人,说道:“张兄不必恼火。此子数年前乃我手中玩物,待我上台,再将他戏于指掌之间。”张献忠回头看时,见此人正是显道神,笑道:“显老道上台,裸衣小儿再难逞狂。”他当年曾见显道神击伤周四,只当周四此时仍非其敌,却不知当年周四有伤,方被显道神所败,故而满心欢悦,连声催促。

    显道神自认胸有成竹,缓步走出队来,晃晃悠悠上了高台,斜睨周四道:“我当何人逞狂,原来是当日奄奄待毙的小儿。”周四于他上台之际,便觉来人眼熟,听他一说,猛然想起当年在王嘉胤大营为救自成,曾被此人所伤,心中顿生恨意:“这厮伤我后百般戏弄,竟将我连番抛向空中,险些取我性命。今日自投罗网,岂能放过?”猝然上前,抓住显道神前襟,将他抛起。这一下突如其来。显道神飞在半空,仍不知出了何事,直至下落,方才惊呼一声,知已着道儿。

    周四待他落下,突然挥袍斜卷,将显道神送了出去,左足反踢,又将他勾了回来。两只脚起落窜跳,如同踢着一个皮球,顷刻间施出勾、挂、连、带、缠、展数式腿法,把个显道神踢得时而翻转上空,时而在他身前身后颠倒盘旋。众人眼花缭乱,谁也猜不出周四下一腿能将显道神踢成什么模样。

    老回回带队前来,只想看个热闹。他素服周四之能,更感其相救之恩,回身冲营中兄弟道:“我适才劝大伙不要上台,可劝错了么?我这周兄弟一身好武艺,谁要上去,都得变成一只皮球。”又冲台上喊道:“周兄弟,变戏法么?可将哥哥眼也看花了!”周四笑道:“可惜这厮又瘦又硬,不大好踢。一会儿上来个胖大些的,小弟好好踢给你看。”说话间连出数腿,将显道神踢得百态千姿,煞是好看。

    忽听台下有人大喝道:“鼠辈欺人太甚,还不住手!”声若洪钟,中气极为充沛。周四一怔,抬腿将显道神踢到台角高桩之上。高桩上燃着火把,直烧得显道神嗷嗷乱叫。怎奈他穴道被封,动弹不得,眼见袍子、须发都着了起来,急得杀猪般大叫:“八大王,快些救我!”

    张献忠正要派人上台去救,李定国忽从喽罗手中取过两张硬弓,又自肋下抽出长剑,两张弓叠在一处,剑柄抵在弦上,举臂挽弓,将长剑射了出去。长剑飞出,横着削向高桩,剑锋到处,高桩竟被削断。显道神自桩上跌下高台,狂呼不迭,全身火苗乱窜。

    下面护场的喽罗伸臂挡了一挡,却不实接。显道神跌得不轻,又急又怒,喊道:“快来救火!”喽罗们觉着好笑,纷纷捧起积雪扬在他身上,不大工夫,便将显道神埋在雪中,只露出脑袋。

    张献忠大笑道:“事隔几年,你这老道怎变得如此不济?莫非这几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喽罗们也哄笑起来,羞得显道神面红耳赤,恨不得钻入地缝,再不露面。与此同时,一人已快步走上台去,立目仗剑,逼视周四。

    周四向来人望去,见他身着蓝袍,腰系丝绦,脸长颈长,双目半睁半闭;右面袍袖空空荡荡,齐根断了一臂,左手持一口青霜宝剑,仍显得气度沉雄,颇有威势,问道:“朋友是哪一营的人物?”那蓝袍人双目微睁,沉声道:“我是左金王麾下小卒,特来领教剑法。”回身冲台下喊道:“抛上一把剑来。”台下有人掷上长剑。那蓝袍人接了,递给周四。

    周四操剑在手,把玩两下,摇头道:“天下我只与一人比剑。我二人比也无趣。”那蓝袍人见他握剑手法随随便便,只当他不会使剑,说道:“听朋友之意,我是不配与你比剑了?却不知配与你比剑的那人是谁?”刘文秀和一伙亲兵在台下喊道:“彭师傅,这件事你有所不知。其实这小子暗地里只与他妹子比剑,不但比剑,还时常比枪,每回都扎得他妹子嗷嗷乱叫。”台下贼人素日淫掠成性,听了这话,色心皆起,添油加醋,更说得污秽不堪,连闯营喽罗也捂嘴偷笑,觉着受用。

    周四心头火起,抚剑冷笑道:“朋友既要比剑,那也容易。”一抖长剑,疾风般刺出。那蓝袍人只觉迎面剑气袭来,如洪水横流,势不可挡,左臂抬起半尺,长剑便被震断,随觉身上一凉,一件厚厚的蓝袍竟片片飘落,转眼间上半身裸于寒风之中。这等剑法,已非人力所能。众人眼望布片四散飘落,都不信那只是一剑所致。

    那蓝袍人吓得面如土色,再不敢向周四望上一眼,跌跌撞撞奔下高台,一头栽在雪中,竟被适才那一幕吓晕了过去。

    周四傲视台下,忽将长剑掷出“噗”地一声,插在献忠马前,入士盈尺,剑身颤个不停。张献忠一惊后退,神色大变。两旁亲兵拥上前来,护在左右,不少人挽弓搭箭,指向高台。

    周四朗声道:“各营但有死士,只管来斗”话犹未了,忽听弓弦一响,一箭自台下飞来,直射其喉。周四看也不看,大袖一挥,来箭登时转了方向,顺原路飞回,只听扑通一声,孙可望滚鞍落马,战马前额中箭,自颅后穿出。倒地时压在孙可望身上,将他肋骨压断两根。献营前队亲兵心惊胆寒,举弓在手,却谁也不敢乱射,真个箭在弦上,欲发不能。

    忽听射塌天队中有人喝彩道:“朋友好俊的功夫!我来斗你一斗!”声落人出,只见一条汉子三步并做两步,几个起落,蹿上高台。这汉子刚一上台,便冲下面喊道:“我若不行,你再上台,顶不济咱俩个一块斗他。”下面有人笑道:“你用九路戳腿和八翻手斗他,里面糅些寸手翻子的路数,他未必便能赢你。”

    台上这条汉子哈哈一笑道:“我这点家数,你是一清二楚了。一会儿我要挨了揍,可得看你的看家拳了。”转过身来,向周四拱手道:“在下练的这路戳腿翻子,用的是少林章法。朋友若与少林有些渊源,便请知会一声,免得我失手伤了你。”

    周四见他身材不高,手足显得十分灵活,站在台上,只以脚尖着地,仿佛随时都要起腿伤人,却又非故意做势,知他所练武功必有特异之处,或许腿法上独有一功,笑道:“朋友便伤了我,少林派也不会找你麻烦。”那汉子道:“如此说来,在下便不客气了。”迈步上前,身子闪摆不定,双臂在胸前翻卷出拳,两个拳头立时雨点般打向周四。只一动作,便使出措崩、冲、挑、托、劈、裹、封、盖、锁、挂等数种手法,两个臂膀似两条软鞭,打上翻下,虚下转上,翻生不息,粘连不断。若不亲见,真不信一人举手间便能施出这等缭人眼目的招术。

    周四从未见过如此绵密脆快的拳法,随手招架,倒也闹得手忙脚乱。但觉对方接手而绵,化力而柔,暗中发力,起手便带出绵、滑、寸、巧几种劲法,力自内发,外分阴阳,极为了得。一时来了兴致,索性与他见招拆招,以快制快。

    那汉子进退如龙,出手奇快,连出数十招,如放一挂响鞭。周四双手圈转成网,守得风雨不透,任对方占了八成攻势,也不回击。那汉子一路寸手翻子使足六趟,仍奈何对方不得,忽将拳式一变,架势舒展开来,由寸巧软绵转为猛烈刚健。硬攻直进,手足放长击远,一路大翻子拳使到妙处,周身是手,捶肘密布,如蝴蝶穿花,蜻蜓点水一般,四面旋绕,上下环转,重重叠叠,刚柔难辨。

    众人见这汉子两只手虚实互生,千变万化,快得几乎不可思议,顿时彩声四起。射塌天一营将士更是大呼小叫,兴奋异常。

    那汉子听台下彩声不断,精神倍增,斗到酣处,当真起横不见横,钻翻不见翻,连如何出手也看不真切。二人在台上绕步闪展,那汉子攻势如潮,愈斗愈疾。众人见周四只守不攻,手法单调,均盼那汉子一鼓作气,早些得胜。

    射塌天喊道:“赵老四,你若赢了这小子,我将冀西四营都拨给你调遣!”话音未落,那汉子突然停下手来,喘息道:“好朋友,手上咱不如你。我二人再来比一比腿上功夫。”周四笑道:“这翻子拳我初次得见,倒也大开眼界,可惜不是少林正宗。”他自习“易筋经”后,对少林武学了然于胸,只要是少林门的家数,一望之下,无不识其神髓。

    那汉子点头道:“朋友说得不错。但不知适才所使一式是何名目?”原来他与周四相斗,初时尚见对方换些手法,待其将拳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周四反而不再变式,双手只在胸前或缠或绕,便将其凌厉招式一一化解,虽是信手缠带,内中却似藏了无穷奥秘。那汉子斗到后来,闪翻进退俱难,出手回手徒劳无功,知对方高己太多,只得罢斗。

    周四笑道:“这一式是我胡乱想出的,只觉用着顺手,倒忘了给它起个名目。”那汉子神色一黯道:“咱这翻子拳大小六十四趟,看来还比不上朋友胡乱想出的一式。朋友技艺通神,这腿法也不用比了。”冲周四微一拱手,便向台下走去。行到一半,又向下面喊道:“三哥,好朋友在上面。若不向他讨教一回,你日后定要后悔。”随听一人高声道:“好朋友确是了得!我正要与他试手。”只见一圆脸汉子自射塌天队中走出,迈步上台。

    这圆脸汉子全身肥胖,两只小眼睛却烁烁放光,上台后笑望周四道:“你手法正中有邪,一多半是魔教的家数。魔教周应扬已亡,余众星散,却不知你武功得自何人?”周四道:“我若说内功得自周应扬,剑法得自木逢秋,你可相信?”那圆脸汉子怔了一怔,咧嘴笑道:”小朋友真会开玩笑。我活了六十多岁,还没有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周四见他满面红光,发丝乌黑,最多不过四十余岁,笑道:“我活了四十余岁,也是头一次听人信口开河。”那圆脸汉子疑道:“你你有四十多岁?”周四扑哧一笑道:“你既有六十多岁,我当然四十出头了。”那圆脸汉子绷起脸道:“老夫年过花甲,岂能有假?你这么没大没小的胡闹,不怕我打你屁股?”周四移目偷笑,却不开口。那圆脸汉子打量他片刻,又道:“魔教当年气焰冲天,教中有“莫云秋霜道,晨雨盖飞烟”十位长老。这十人之中,确有一人唤做木逢秋,只是这人不大在江湖上走动,想来武功也好不到哪去。老夫年轻时,倒见过莫羁庸和柳心云二人。那个柳心云性子和缓,武功看不出深浅,莫羁庸那厮手段可是真高!他自吹掌法天下第一,我还不信,后来见他出手,只一掌便杀了少林三位空字辈高僧,这才信他所言。你要是跟他学过武艺,咱二人便来比试,如是别的三脚猫师父传过你把式,那便不用比了。”

    周四心道:“当年叶凌烟也说那个莫羁庸掌法了得,我若见了此人,倒要与他较量较量。”说道:“莫羁庸武功再好,也不配来指点我。你有何手段,只管使出来便是。”那圆脸汉子脸一沉道:“小朋友口气倒狂!你可知道莫羁庸那厮当年纵横天下,杀孽较周应扬犹重。现魔教已衰,你胡乱说说也不打紧,若早几十年,单凭这一句话,便能招来杀身之祸。”周四笑道:“明教十位长老便一齐赶来,见了我也得毕恭毕敬,单只莫羁庸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那圆脸汉子愕然半晌,叹口气道:“你既然如此嚣张,我倒要看看你有何能为?”走上两步,说道:“老夫所习乃螳螂之技,是取螳螂之形,兼容各家手法而成。不识者着手即败,比起来也无兴趣。现我将其理说与你听,你仔细琢磨后,咱二人再来比过。”顿了一顿,又道:“螳螂拳流派繁多,大致分光板螳螂、梅花螳螂、七星螳螂、甩手螳螂和地趟螳螂几种。我且将梅花螳螂的手法演给你看。”说着起手做势,两条臂膀随便抬至胸前,突然缠绕交叉,穿花般环转重叠,一式三变,每一变三击五弹,两手如梅花开放,眩人眼目。

    周四见了,点头道:“这拳法劲力由长匿短,由短匿长,周身是手,能刚能柔,确使人入手无路,触手即伤。很了不起!”那圆脸汉子听他点出此拳精髓,疑道:“你怎么知道?”周四不答,又道:“这拳法适于近身粘、拿、贴、靠,似还能打里加跤。不错,不错!看来那七星螳螂,必是以五峰两梢为用,头、肩、肘、手、胯、膝、脚七点齐发寸劲,做势出手如七星摧崩,故此得名。”

    那圆脸汉子愕然道:“你如何得知?”周四笑道:“这梅花七星手法虽是不错,但意象尚不够浑然,似还缺少阴阳之变,抖弹之力。若再能补以跌仆之法,那便无懈可击了。”那圆脸汉子更惊,说道:“阁下大有眼光。所谓光板劈阴阳,甩手抖弹力,地螳九转十八跌,便是补此拳之不足。五种螳螂手法俱全,便是太极螳螂,所谓五毒俱全为太极。”

    周四笑问道:“你可练成太极螳螂?”那圆脸汉子脸一红道:“本门只有家师练成太极螳螂,后被魔教盖天行所杀,此后便无人练成。”周四道:“如此说来,这个盖天行倒有些手段。”那圆脸汉子恨然道:“我虽没见过这厮,却早知其恶名。魔教中人嗜杀成性,这魔头更是杀人如麻。当年黑白两道闻其名而丧胆,家师愤而邀斗,终于惨死在此獠剑下。”

    周四“哦”了一声道:“他以剑破太极螳螂,剑法可高得很呢!”那圆脸汉子不语,却也默认。周四俯身拾起脚下断剑,想了一想道:“必是如此用剑,方能一击而成。”长剑缓缓递出,刺向那圆脸汉子。这一剑深细浮动,犹如春云待展,端倪难测。那圆脸汉子只觉迎面微风袭来,轻柔怡神,对方一把剑似随风飘荡的蛛丝,不知不觉地缠向全身,待要动时,心下忽感茫然,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应付。不想周四猛然撤回剑来,摇头道:“这一剑含敛有余,但气骨清弱,你师父必能拆解。”说着剑式一变,长剑斜划,顿如灵蛇飞走,疾刺向前。但听得嗤嗤轻响,那圆脸汉子肩、肘、手、膝同时中剑,几缕布片飘落在地,都呈圆圆的一片。

    众人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那圆脸汉子却吓得魂飞魄散,当下大瞪双目,仿佛置身于梦境,半晌也不转睛。

    周四收剑笑道:“这一剑起势突兀,有失风范,但想来盖天行也未必能一剑连刺七星。你师父落败,多是被他剑上幻象所扰,颈上露出破绽所致。”那圆脸汉子的师父,当年正是被盖天行一剑刺中咽喉而死。这时听周四说得毫厘不差,仿佛几十年前的一幕他亲眼所见,惊愕之余,对这青年充满了由衷的钦佩,拱手道:“阁下剑法通神,在下羞愧无地。这便告退。”大步向台下走去,边走边喊道:“各营的朋友也不用上台献丑了,这便将盟主之位让给闯营吧。”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尖声叫道:“你他娘的吓破了胆,便快些滚回你老娘肚里去,别在这丢人现眼!”那圆脸汉子寻声望去,见混十万队中窜出一人,一身青袍,头裹红巾,是个瘦小的汉子,骂道:“你有种上台,老子与你斗个输赢!”那红巾汉子蹭蹭两步奔到台下,仰头笑道:“你那什么蟑螂螳螂,算个狗屁!爷爷懒得与你动手。”腰身一拧,倏地跳上台来。这一下干净利落,轻功极为了得,落在台上,竟然悄无声息。众人前时见周四飘身上台,已惊愕万分,及见这人身如灵燕,顿时彩声四起。

    那红巾汉子跳上台来,也不答话,蹿上两步,挥拳便打,拳到中途,突然间手臂一抖,数点寒星射出,流星般飞来。周四一惊,挥袖疾卷。不料那红巾汉子向下一滚,又有数件暗器出手,由下自上飞到。周四惊呼一声,平平飞起,似出弦利箭,向台外飞去,数件暗器尾随其后,堪堪便要打上。闯营将士见他飞出高台,刚要喊叫,忽见周四左足在台角木桩上一勾,身子猛然转了方向,直向红巾汉子撞去。那红巾汉子喝一声彩,如被崩簧弹起,倏然跃在两丈高处,喊声:“着打!”两臂翻卷,暗器密雨般自袖中射出,罩向周四。周四向下疾落,在台面连连翻滚,雪屑飞卷弥漫,台上立时模模糊糊,物影难辨。

    那红巾汉子难觅敌踪,正欲落下,忽觉背后风声有异,忙翻个筋斗,向后蹬踢。他鞋内装有机括,内藏数十枚银针,这一蹬去,银针随之射出,无声无息,端的歹毒。周四跃在他背后,双目被雪屑遮挡,只能隐约看到对方身影,银针飞来,全无觉察。忽听台下有人喝道:”小心!”他心思敏捷,闻声急忙闪身,右掌劈空击向对方后背。但听耳旁细微声响,数十件牛毛小物掠过,有几件竟钻入发缝,险象惊心。

    那红巾汉子被他掌风击中,斜斜飞了出去。他轻功极高,飘腾间虽化去大半掌力,仍觉五内翻滚,气血冲涌,落地时双腿软绵无力,晃了两晃,险些跌倒。周四落下身来,也惊出一身冷汗。寻声望去,见出声提醒的正是那黑衣人,心道:“若无此人,我命休矣。”向黑衣人抱拳道:“多谢朋友相助。”那黑衣人冷笑道:“你武功虽高,却无防人之心,一会儿如还不死,我再与你较量。”

    周四心中一沉:“他所言不差。各营奸诈之徒无数,我自恃技高,临敌托大,早晚遭人暗算。此台乃凶险之地,我稍一留情,只怕性命难保。”此念一生,恶意随长,怒视那红巾汉子,已动杀机。

    那红巾汉子受伤不轻,热血堵在喉间,强自压制,眼见周四走来,猛然吐一口血,咳嗽着弯下腰去。周四一呆,脚步稍缓。那红巾汉子弯腰之际,背上突然有物飞出,似一短杆模样,飞不数尺,蓦地爆裂开来,起一团烟雾。另有几件歹毒暗器借雾隐形,也激射而至。

    周四见烟雾粉红,知含奇毒,屏息后退,脚下轻飘飘一荡,掠到那红巾汉子身后。那红巾汉子注目前方,料不到他身法飘忽,竟于转瞬间绕过烟雾,一惊之下,喊声:“给你!”双手向后伸来,手中各抓一物,递给周四。周四略一迟疑,那红巾汉子忽将手中之物捏碎,噗地一声,两团白色粉末飞溅,迷住周四双眼。周四目中巨痛,惊怒已极,突然抓住那红巾汉子脖颈,将他举在空中。他双目难睁,面前漆黑一片,想到万丈雄心终成流水,争雄之念将化烟灰,大叫一声,掌力狂吐而出,直把那红巾汉子震得骨断筋裂,四肢离体飞迸。众人见他怒吼声中,手上只剩一大团血肉,都惊得胆裂魂飞,做不得声。

    周四目难视物,直楞楞站在台上,竟不敢向前迈步。张献忠见状,大笑道:“这厮双目已盲,兄弟们快上台杀了他。”献营将士如梦初醒,狂呼道:“这小子瞎了!这小子瞎了!”

    李自成大急,高声喊道:“四弟快下台来!”高迎祥与众将也连声呼唤。闯营将士对周四本怀厚望,不想顷刻间勇者已盲,众人均知夺魁无望,只盼周四平安下台,不致为人所害。

    周四双手向前乱摸,脚下磕磕绊绊,举步维艰。刚走出几步,忽见献营中掠出四人,一阵风似地蹿上高台,纵身扑击。这四人欺周四眼盲,出手毫无顾忌,各施狠辣招术,只思一招毙敌。一人手掌撩起,拍向周四头顶;一人转到周四背后,抬腿踹向他腰肾;另一人手持匕首,往周四心口捅去。第四人更加阴损,咕噜滚到周四脚下,双刀一分,欲将他两腿砍断。台下喧声四起,李自成、高迎祥等人心中一痛,都闭上双目,不忍再看。周四临此险境,心中大乱,但觉迎面刃器破空,脚下刀风疾卷,一时也顾不得头顶、身后的一击,右手翻出,叼住手持匕首这人右腕,用力一拧,这人手腕立断,跟着飞起一脚,将身下那人一口刀踢飞,脚尖回勾,又将另一口刀带在一旁。他分身无术,头顶、后腰便被击中。那二人下手狠毒,不遗余力,但听砰砰两声,二人竟同时飞了出去,如断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坠下高台。

    周四运劲震飞二人,精神一振,向旁跨出一步,撞在那断腕人身上。那人经他一撞,骨骼无一不碎,软软瘫倒,全身发出劈叭声响。最后一人手握单刀,好似失了魂魄,挥刀砍到中途,忽自惊自扰地怪叫一声,抛刀奔向台下。周四寻声拍出一掌,正击在此人后背。这人叫也不叫,直向台下掼去,死尸落入横天王队中,又砸伤数人。

    周四连毙四命,有忧无喜,摸索着向台口走来,欲顺梯而下。张献忠见状,回身喊道:“切莫放此人下台!”一语刚罢。便有六七个人冲出队来,手上暗器打出,密雨般封住台口。周四听暗器破空,连忙后退,大袖飞卷,护住周身,眨眼间又被逼回台内。那几人脚步如飞,相继蹿上高台,呼喇喇围住周四,出手便打。

    周四觉身周劲风缭乱,反而定下心来,双掌划圈,前后推去,两股大力自掌上涌出,丈余内立时生出一个漩涡。那几人裹在其内,只觉头重脚轻,身不由己,正要拿桩站定,那漩涡忽地变了方向,由顺转逆,疾旋不停。几人支持不住,同时跌倒,身子被一股怪力带起,绕着周四飞旋。众人见周四一脚支地,陀螺般转动,那几人也跟着飞旋不停,周四愈转愈快,那几人更疾若风卷,都瞧得头晕眼花,几难站立。

    忽听周四喊一声:“止!”突然停下身来。那几人失了制束,登时掼出高台,身子远远飞出,落地处距高台竟有数丈之遥。台下惊呼声起,各营人马闪避不迭,队形大乱。

    张献忠大怒,喝道:“谁若杀了此儿,张某便与他结为兄弟!”献营猛士听得此言,无不踊跃,又有十余人抢上台去,围住周四。一人高声叫道:“兄弟们分成四股,前后相连,这厮便不能再施邪技!”众人依言而行,霎时分成四股,每股三四人前后连贯,或出掌抵在前一人背心,或挽臂拽紧身后一人,个个拿桩站立,稳如磐石。

    周四听一人喊喝,已知众人伎俩,挥起右掌,拍向东面一人。那人站在最前,后退不得,只好出双掌来迎。后面几人矮下身去,同时出掌抵在前面一人背心,四人合力,欲与周四相抗。

    周四与那人手掌相碰,掌力吞吐不定,将四人传来的劲力化去,又腾出左拳,打向西面一人。这一拳力道极是刚猛,西面这人吓得叫了一声,慌忙出拳来架。身后几人料其遮挡不住,纷纷出掌抵在他后背,几股力道合在一处,潮水般涌上这人手臂。周四拳发难收,正撞在这人双拳之上。那几人登时臂软身麻,矮了半截。

    便在这时,南北两面当先一人兵器已到。一人单刀横削,袭向周四小腹;一人长剑斜划,斩向周四脖颈。周四两手抽空不得,飞起右脚,踢向南面那人手腕。那人单刀挽个刀花,避了开去,正要推刀再进,不料周四腿法飘忽,一摆一荡,已踹在他胸口。那人全身一麻,单刀落地,亏得后面几人倾力支撑,方才站住。周四待要收回腿来,北面一口长剑已挟风而至,慌乱之下,只得抬起左脚,点向持剑这人小腹。这人眼见来腿形迹刁钻,忽然扔了长剑,紧紧抱住来腿,向后一扯,周四整个身子便离地悬在空中。众人见周四手足展开,身子在半空中浮沉不定,如同一个“大”字,无不惊奇。献营将士狂呼道:“快撕了他!掏出他牛黄狗宝!”有几人看出便宜,快步冲向高台,边跑边喊:“兄弟们慢动手,把这露脸的事留给咱吧!”话刚出口,忽听台上惊呼声起,每股站在最后的一人骤然飞出,向四面人群砸去。

    众人仰头惊叹,正欲闪避,突然间又有四人掼了出来,犹如离弦之箭,一下子赶上先头四人,在半空碰撞缠绕,好不热闹。与此同时,只听台上惨叫,又有四人飞上半空。这四人腾起老高,蓦地里炸裂开来,众人身上落满污垢,抱头掩面,东躲西闪,台下人喊马叫,溃乱不堪。

    李自成凝神看时,见周四已然立在台上,周遭四人直楞楞站住不动,心道:“这四人想是手段高强,四弟制他们不住。”正要派人接周四下台,却见那四人倒了下去,几股血水顺台缝流下,不大一会儿,地上便殷红一片。献营将士丧胆上望,尽皆胆寒。前队跑出数十人,去别营捡回尸体,摆放在献忠马前。

    张献忠眼望数具尸体惨状惊心,又羞又怒,大喝道:“兄弟们如有血性,便当前仆后继,杀此小儿!”他知此时若放周四下台,日后再难杀得此人,心中一急,声若嘶吼。献营猛士本不敢战,但想时机稍纵即逝,如若退怯,从此势必屈伏于闯营之下。一念及此,敌忾之心又生,数人高声喝骂,冲出队来;左、革二营也有二十余人蹿向高台。台下喊声四起,都骂三营背信弃义,不顾廉耻。闯营纵出十几条大汉,挥刀上前拦阻,虽是人人拼死,献、左、革三营猛士仍有二十几人上了高台,围住周四厮斗。

    周四先时尚有下台之心,这时料难走脱,反而横下心来:“献贼欲争尊位,不过仗了手下这些死士。我今日拼上性命,也要将三营挟技之徒一一击毙。那时看他还如何逞狂?”他双目针扎般疼痛,心中已乱到极点,出手如癫如狂,哪还有半点轻重?每出一拳,必取人命,也不理会什么招式,但教拳脚着身,立时吐劲,眨眼间杀了五人,无一不是鲜血喷涌,筋脉碎断。这等场面,分明已是屠杀,哪还有半分比武模样?众人看了一时,均不由惶然望天,信了适才占卜之言。

    周四斗得性起,突然抓住一人脖颈,将他抡了起来。三人躲闪不及,被他砸翻。另有几人向后退避,不料周四劲力狂吐,手中这人双腿忽然离身飞出,撞在几人身上。断腿原本附了两股神奇力道,一经撞上人身,实与他掌击脚踢无异。那几人未及喊叫,全身已然碎裂。

    周四如中疯魔,伸手抓住二人,高高举在半空,狂吼道:“献贼手下快快来斗,但有我在,管教尔等无一生还!”双手一合,撞得手中二人烂泥相仿,顺势抛下台去。这一声犹如晴空霹雳,震得众人头木耳鸣。张献忠被其威势所慑,战马倒退几步,马鞭脱手坠地。

    李定国见周四状若凶神,心生畏惶,喊道:“朋友武功盖世,这便放众人下台吧。”他知台上虽有十余人犹在拼斗,看情形终要死于周四之手,连忙出声喝止,只盼留些精英,不致殁于一役。

    周四大笑道:“献贼既言前仆后继,为何有前无续?”突然飞起一脚,将一人踹下高台,反手抓住一人,奔李定国立身之地掷去,喝道:“匹夫空有好貌,却是鼠胆!这时方告饶么?”

    李定国见一人当头砸来,带马闪开。那人头先着地,入土半尺有余,虽已气闭,双腿仍不住地乱蹬。刘文秀大骂道:“日你奶奶!老子今日若不杀你,便是婊子养的!”回身喝令弓箭手,便要施放乱箭。李定国急道:“三弟不可造次!台上有自家兄弟。”刘文秀哪里肯听,一箭射向周四。一班弓弩手却眼望献忠,不敢轻动。

    此时周四又杀了数人,台上只有六七人仍在游斗。这几人是三营中出类拔萃的好手,个个武艺精绝,临危不乱。周四几番诱敌,这几人全不入彀,只在他身周游走,间或攻出一招,直教他防不胜防,连生险象。有二人心思歹毒,长剑缓缓向周四递去,悄无声息。周四先时无觉,忽听闯营将士大叫“当心”连忙躲闪。那二人剑法颇为了得,两把剑同时换式,嗤嗤两声响,都刺在周四后背。幸得二人心存顾忌,不敢刺实,方不致取了周四性命。饶是如此,入肉仍有半寸多深。

    周四大惊,向前滚出,突然弹起回扑。这一下出人意料,前滚回弹只在一瞬。那二人剑锋刚起,手臂便被抓住,猛然间碰在一处,长剑分别刺入对方小腹。二人同赴黄泉,死尸紧紧相抱,在台上支撑不倒。余下几人见同伙毙命,脚步稍乱。周四听北面一人脚步沉实,疾速滚去,双腿一剪,绞在那人腰间。那人怒吼一声,挥拳击向周四下阴。周四猛然仰起身来,一记“头锤”撞在那人胸口。那人大叫一声,脏腹尽裂,带着周四飞向台边。周四身子离地,心下亦惊,连忙伸开双臂,向两旁摸去。亏得右手抓住台角木桩,方不致落下高台,耳听下面轰声四起,心中暗叫侥幸。略一迟疑,那几人便扑了上来,各施辣手,拳剑齐至。几人出手老练,均思一击而退。周四左肩中刀,腿上也被踢中,待要反击,那几人已飘身远退。

    周四连被击中,伤口处疼得钻心,耳听几人远退时衣袂收束,落地无声,轻功都甚了得,心中大急。无意间触到身旁木桩,立时有了计较,掌上微一吐力,将木桩震断,顺势操在手中。这木桩足有碗口粗细,丈余长短,以手握之,原不得力。周四拿在手上,却似得了至宝,面上露出笑容。猛然间向前抡去,木桩上劲风如潮,呼地一声,迎面高桩上几支火把同时熄灭。他抡桩试力,并无击敌之意,却吓得台上几人慌忙后跃,人人变色。

    周四细听足音,辨得几人落地之处,抡桩向北面一人砸去。那人距周四本有两丈之遥,但眼见木桩砸来,声势太过骇人,仿佛当头压下一座小山,直吓得尖叫一声,纵身蹿上一根高桩。周四势到中途,猛地向后滑去,木桩后搠,正撞在南面一人胸口。那人大叫一声,倒飞出台,鲜血从口中喷出,一条血线拖了足有二三丈长。

    周四杀了一人,精神大振,手中木桩随势横舞,忽东忽西,忽前忽后,偌大一个高台顿时劲风四逸,雪屑飞卷。台上几人眼见无立足之地,相继蹿上高桩。桩上火把正燃,烧得几人皮焦肉烂,苦不堪言。这几人武功虽高,与周四仍有霄壤之殊,若非周四目盲,断不敢心存妄念,一味纠缠。此时,势在燃眉,偏周四手持重物,舞得风雨不透,不容落身,时候稍久,怎不令几人心惊胆寒,如罹汤釜?

    张献忠见桩上几人神情狼狈,均有退意,大喝道:“几位兄弟只管力拼,除此别无生路。”

    说罢命数百名弓弩手张弓搭箭,指向高台,只待有人怯阵脱逃,便要取其性命。

    桩上几人暗暗叫苦,更加手足无措。此时三营猛士十去七八,余者龟缩队内,心胆早丧。待见献忠对手下毫不体恤,竟张弩催斗,愈不敢出。

    周四舞得一阵,耳听闯营将士在台下大呼小叫,指点桩上几人立身之所,当即依言向西面一根高桩扑去,木桩横抡向前,将迎面一根高桩砸断。桩上那人脚下无根,一头栽下台来,尚未爬起,身上已中数箭,倒在雪中,至死仍不瞑目。李定国心下不忍,挥鞭抽散一排弓弩手,正要赶开余众时,忽见献忠目露残光,恶狠狠向自己望来,心中一寒,马鞭停在半空,不敢落下。

    桩上几人看在眼中,知下台亦难幸免,索性横下心来,纷纷跳下高桩,扑向周四。一人斜蹿而下,长剑如惊蛇出洞,直刺周四背心;另一人盘旋而落,一口刀劈风般裹向周四头颈。第三人趁周四分神,飞身跳上他手中木桩,顺势在桩上疾蹿两步,起足踢向周四面门。周四惊觉,忽将木桩竖向空中。桩上那人无法立足,往后便倒。周四手快,抓住那人脚踝,向后抡去,与此同时,右足用力一顿,木桩呼地飞起,撞向头顶一人。那人眼见木桩撞到,刀锋一转,斩在木桩之上,借力拧身,向上疾旋,蓦地里松脱单刀,头朝下揽住木桩,仿佛缠在树上的软蛇,倏然垂落。周四一惊,闪身已晚,那人一掌正拍在他头顶,木桩随落,又砸在他肩头。周四头上一晕,险些栽倒,忽觉臂上一痛,一把剑竟从他手上这人腹内穿出,刺在他左臂。原来背后扑来之人见周四抡起一人砸向自己,竟狠下心肠,一剑穿透同伙胸腹,刺中周四。他一招得手,急切间抽剑不出,忽然扔了长剑,纵身将周四抱住。上面那人拍了周四一掌,全身巨震,见同伙抱住周四,连忙落下身来,四肢勾曲,缠住周四肩腰,猛然张开大口,咬在周四颈上。

    周四大叫一声,鲜血崩流,一头栽在台上。那两人缠上其身,势如狼虎,连抓带咬,嗷嗷乱叫。另有二人手持长剑,本欲上前相助,见三人扭打纠缠,翻滚不停,急得顿足怒骂,无从下手。

    忽听台下有人大叫道:“二位兄弟不要迟疑,将他三人一并宰了!”那两人听了,目中闪出凶光,两把剑同时向三人狠命刺去。

    此时台上三人滚成一团,浑身是雪,眉目难辨。二人长剑到处,登时将上面一人刺翻在地。另一人见状,连忙放开周四,向旁滚逃。周四摆脱纠缠,正欲站起,忽觉两股凌厉剑气袭来,分刺眉心、小腹,急忙手撑台面,向后滑去。他滑得虽疾,那二人出剑更快,嗤嗤两下,都刺在他小腿上。二人一招伤敌,只恐周四反噬,飘身上前,两把剑指住周四咽喉、胸口,剑尖轻轻颤动,却不刺落。

    台下众人见二人明明已将周四制住,却凝剑不动,无不诧异。刘文秀等人站在队前,扯开喉咙喊道:“二位兄弟快快动手,还犹豫什么?”闯营将士心急如焚,跳着脚骂道:“兀那两个驴日的东西!如敢动手,爷爷撕了你们!”各营猛士都知周四武功惊人,眼见他处境危恶,有人暗暗惋惜,有人则幸灾乐祸,更有人高声叫喊,盼其早死,去一强敌。数十万人心意难同,你催我拦,场上一片沸腾。

    台上二人虽听下面人声鼎沸,却不动手,四目瞪视脚下,神情大是紧张。众人仔细观望,见二人剑尖虽指住周四要害,周四两只脚却也抵在二人胸腹,顿时静了下来,人人屏息凝神,目不交睫。

    原来前时周四辨不清二人出剑方位,只得向后滑去,腿上虽被刺中,但二人剑点落实,再飘身扑上时,便已露了形迹。周四细辨足音,算准二人立身所在,耳听衣袂破空,便知两把剑必是指向咽喉、心口。他经验颇丰,料二人剑法精绝,既占先手,决不会容己起身,当即先发制人,左腿突然抬起,如飞鸿高翔,掠上一人胸口,右腿却似倦鹊绕枝,飘飘忽忽落在一人小腹。这一变意新式奇,端的神妙。那二人挺剑刺来,眼见他两条腿竟能使出如此迥异的招式,各吃一惊,长剑虽指住周四,但自家要害被制,又哪敢轻动?

    三人各有所忌,都不敢行险先动。那二人知周四内力精湛,足上稍一用力,便能取了自己性命,故尔盯住周四,大气不喘,连眼毛也不眨动。周四躺在地上,更是汗出如浆,提心吊胆。他两腿抵在二人身上,看似得势,但对方长剑乃轻便之物,一旦前送,必然占先,只是二人顾及性命,方得相持,时候稍久,周四双腿离地高擎,定然力乏,那二人便可乘机出手,制他于死地。

    便在这时,先时滚在一旁的那人突然腾身飞起,凌空向周四击来。他适才险些被同伙刺中,已生恨意,眼见二人持剑逼住周四,只恐功劳被夺,下落时一掌拍向周四顶门,一条腿却踹向一人长剑。那人运剑指住周四心口,浑不料会有此变,微一分神,长剑便被踢飞。另一人原本持剑指在周四咽喉,见此情状,心中一乱,长剑不自觉地向旁偏了两寸。周四趁此良机,张口咬住这人长剑,双足用力蹬出,将二人踹上半空。那二人虽已运气护住胸腹,仍受不得他腿上神力,一时脏腑尽碎,血淤其间,落地后也不喷出。

    另一人踢飞同伙长剑,本待一掌毙敌,不料周四咬住长剑,忽向他手掌迎来。那人身在半空,收势不住,手腕登时被长剑削断,直疼得惨叫一声,滚翻在地。周四跳起身来,一把揪住这人衣襟,将他举在空中,大笑道:“三营乌合之众还有多少?咱们再来比过!”说罢仰头向天,大露狂态。此时台上只有他一人昂然而立,除此便是一具具横躺竖卧的死尸。

    众人见他仅凭一人之力,竟将献、左、革三营猛士屠戮殆尽,心下惊恐实难言宣,便是闯营将士也恍如见到凶魔,前时钦敬之意全不剩半点。数十万人丧胆上望,场上一片死寂。

    高迎祥料不到周四神勇至此,心中亦喜亦忧,眼见周四满身血污,神情可怖,随时都会将手上之人击毙,忙高声道:“四弟既己获胜,不可赶尽杀绝,且放那人下台去吧。”他知此番周四上台,与献、左、革三营已结深仇,即便得了尊位,此后种种祸端,实难估测,不禁忧心如焚。李自成见迎祥忧形于色,也不言语,心中欢喜,却难自抑。

    周四听闯王呼唤,冷笑一声,将那人掷在台上。那人魂亡胆落,爬起身便要向台下跳去。低头看时,只见下面弓弩密布,尽皆指向自己,心中一寒,连忙收足。他久在献营,素识献忠情性,知此时若下台去,必被乱箭射死,一时欲斗无胆,欲逃不能,禁不住凄声笑道:“冯某自投献营,便思碎躯糜首,以尽忠义,谁料八大王不顾手足,绝情至此。大丈夫死不足惜,只恨未遇明主,此去黄泉,直落得鸿毛之轻!”说罢拾起脚下一柄长剑,把剑刎颈,仆倒于地。献营将士见状,无不心寒。

    张献忠大怒,喝道:“裸衣小儿逼死我营义士,兄弟们快些放箭,射此凶徒!”他见三营猛士所剩无几,料争荣无望,遂生歹意,拼着结怨闯营,也要将周四射死,以泄私怨。那知一语出口,数百名弓弩手竟不稍动,人人脸上都露出沮丧、厌恶的神情,连孙可望、刘文秀等辈,也觉此时放箭太过无赖。可笑一营悍徒,顷刻变做蛇鼠,个个低眉垂首,一改前时骄横气焰。

    张献忠见部众不听号令,正欲发作,忽见各营人众齐向自己望来,目中皆有鄙夷之情。他为人虽残暴乖戾,亦不敢触犯众怒,一时又羞又怒,欲说还休,面上青紫一片,极是狰狞。

    却听人群中有人朗声道:“八大王派了上千人护台,原来只是摆摆样子,一旦自家夺位无望,这可就露了原形。在下对八大王仰慕已久,敢问他老人家一句,这当儿是放箭还是不放箭?若不放箭,在下可要移步高台,为闯营的勇士疗除眼疾。”话犹未了,只见射塌天营中走出一人,头带方巾,身穿青袍,眉细眼细,面白神情,一副悠然之态。

    这人出得队来,向张献忠作了一揖道:“八大王高情远致,在下早已服膺,若您老人家做十三家之主,原是最好不过。然天意难违,尊位当属闯营。八大王既有干云之志,又何必与一干鼠窃狼贪之徒戏于浅水。”众人听他绕着弯骂上大伙,都指指点点,出声呵斥。张献忠斜睨此人,并不作声。

    那人说罢,迈步向台上走来,上到一半,忽然停了脚步,笑望闯营方向道:“闯王荣登盟主宝座,可喜可贺。在下若治好勇者龙睛,窃望讨些恩泽。不知闯王能否垂爱?”高迎祥听了,高声道:“足下若治好我兄弟眼疾,迎祥必当重谢。”那人哈哈一笑,晃晃悠悠走上高台。台下许多好手见他身影朦胧,犹如鬼魂,都暗暗吃了一惊。

    周四听这人一番言语,心中大喜,只盼他速施妙手,早解昏盲。他前时力战数人,生死决于一线,故双目虽痛痒难当,也不敢稍加拂拭。这时停下手来,只觉目中针扎般难爱,用手一摸,眼眶竟肿起老高,连面皮也酥麻痒胀,冷热不觉。

    那人缓步上前,向周四望了一望,说道:“朋友武功盖世,却易轻信他人。你双目所中毒粉,乃是从蛾虫身上刮下的奇毒之物,原是无药可解。幸喜家师早年传下几粒丹药,颇具明目之效。朋友若信得过我,在下便为你疗治如何?”不待周四开口,又将右手伸出道:“朋友若有疑虑,便请扣住在下脉门。在下用一只手虽费些周折,也可勉强施为。”

    周四听他言词恳切,心道:“这人出于好意,我若扣住他脉门,岂不被众人耻笑?但他如真有歹意,一旦靠近我身,确令人防不胜防。”他登台之后屡遭偷袭,戒心已长,稍做沉吟,已有计较,说道:“朋友一番美意,感念尚恐不及,何敢轻犯贵体,视恩如仇?”那人笑了一笑道:“闯营的朋友,果然爽快!”迈步走到周四面前。

    二人此时近在咫尺,那人忽然紧张起来,探手入怀,取出一物,便要向周四面上抹去。手刚伸到一半,却见周四宽大的袍襟平平飘起,似一把利刃,横在二人之间,袍襟前端有意无意地拂上那人小腹,若虚若实,并不垂落。那人只觉一股热流传入丹田,腹内顿时暖暖和和,极是舒坦,面色不由一变。须知凡习武之人,脐下丹田最是紧要之所,一旦被人运气逼入,不死即残。周四真气传入其内,虽无恶意,但一逢变故,便可迅速催逼,制对方于死地。

    那人稍露惊慌,又镇定下来,好似什么也不知晓,说道:“在下手中丹药,须涂在朋友双目四周,方生神效。朋友若恐此物有毒,在下先自试给你看。”说着将手中一颗药丸捏成两半,把其中一半捻碎,涂在眼眶四周。闯营将士见他并未作伪,当即出声告与周四。

    周四心下踏实,拱手道:“朋友信而有证,便请施术疗除贱疾。”那人见他谦廉言诚,袍襟却不落下,冷冷一笑,将半枚药丸捻碎,轻轻涂在周四眼睑四周。周四觉他落手甚轻,并无异举,心中大慰,正要说些感激之词,鼻中忽闻到一股醉人的香气,他觉出这香气竟是脸上药沫的气味,不觉皱起眉头,暗暗诧异。

    那人见状,飘身退在两丈开外,冲台下大叫道:”这厮已中了我的‘摄魂香’。兄弟们快些动手!”话音刚落,只见射塌天营中蹿出十余人,箭一般向台上奔来。

    周四听那人喊叫,心中一惊:“难道这香气是害人之物?”此念刚生,头上一阵晕眩,全身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居然动转不得。他适才虽疑,却不料这香气如此霸道,无意间吸得几口,这时毒性弥漫全身,任他天大能为也是难展半筹。耳听台板咚咚直响,十几人如风般蹿上台来,心中一急,猛地瘫坐在台上。

    那十几人见他瘫软如泥,知毒性已然发作,争抢着向他扑来,均盼手刃周四,在万众面前扬威自显。此时献、左、革三营元气大伤,已无力与各营争锋,若有人杀了周四,虽不能说稳夺尊位,但闯营大势已去,余营便可重获转机,鹿死谁手,自然又成悬疑。各营许多好手见生变故,欣喜若狂,当下便有数十人冲出队来,向高台上扑去。

    闯营将士见周四瘫坐难动,都急得大呼小叫。高、李等人更是扼腕顿足,肝肠若碎。台下一阵大乱,喊声如潮水一般,响成一片。各营将士谁也不愿别营得了盟主之位,只因慑于周四威势,方不敢轻易造次,这时都盼周四血溅当地,以便有自逞之机。

    便在这时,忽见台下黑影一闪,一人犹如怒鹘横空,纵身飞上高台。长剑到处,登时将台上几人刺翻在地,跟着大吼一声,又向余下七八个人扑去。这人身法快极,长剑信手刺出,又有二人惨呼倒地。众人只见他往来搏击,捷若电闪,尚未看清他面目,这人已将台上十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剑法之高,出手之快,几乎不可思议。各营几十名好手原本争抢着上台,及见这人仗剑立在台口,身上裹着一团杀气,直叫人心慌腿软,不由纷纷停下脚步。

    众人仔细观瞧,见这人正是前时出手惩治那疯癫老者的黑衣人,均想:“适才那老者见了此人,吓得魂不附体,原来此人果然了得!以他这等身手,各营恐无敌手。他若杀了闯营那个青年,夺尊位不难。”众人虽未看清这黑衣人出自何营,但想他此时杀周四易如反掌,夺尊位也不过举手之劳,自家争荣无望,从此只有屈居人下,均不免心生沮丧。

    那黑衣人镇住几十名好手,转身来到周四面前,向他不住地打量。周四虽不知来人是谁,但此人顷刻间杀了十余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他中毒后全身无力,只恐这人猝下毒手,惊慌之下,额上渗出冷汗。

    那黑衣人打量他一番,开口道:“你是少林门下?”周四听他问话,定了定神,微微摇头。那黑衣人疑道:“不是少林门下,怎会有‘易筋经’的内力,且中间还裹着‘明王心经’的功劲?此二经势同水火,绝难调和,你却为何”说到这里,又问道:“你内功是何人传授?”周四命操人手,壮志雄心眼见化作烟云,一时急怒攻心,昂首喝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哐罗嗦!”

    那黑衣人冷着脸站了一会儿,忽冲台下喊道:“他所中之毒,你可解得?”只听东面有人尖声笑道:“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可见过有我解不了的毒么?”那黑衣人骂道:“你这厮惯会夸口,还不上来帮他疗毒!”一人应声而出,一面向高台上跑来,一面嘟囔道:“当年众兄弟谁不服我疗毒手段,偏是你屡次贬我医术。唉!想是我前生欠了你冤枉债,不然这二十多年怎就巴巴地跟着你受罪。”这人獐头鼠目,身材瘦小,脸上有骨无肉,一副穷苦之相,偏又身着锦袍,服饰极其华贵。众人听他唠唠叨叨,都觉好笑,及见他背上背了一个褡裢,百孔千疮,与一身锦袍极不相配,更感诧异。

    这瘦小汉子说话极快,口中连珠一般,抱怨不停,好似有无尽的委屈,都要在这一刻倾吐出来。只是他生来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虽是吐怨,看着却嘻皮笑脸,甚是滑稽。

    那黑衣人见他说个没完,半真半假地骂道:“你这张臭嘴便没一时闲着!当年你使毒下药,也不知害了多少人?这二十多年若不是跟着我,你那颗狗头还在么?”那瘦小汉子上得台来,叹了口气道:“我这颗狗头虽在,可这些年整天听你吆喝,也真他娘的度日如年。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跟了老莫和老木,便算和凌烟、问道混在一起,也比跟着你自在。”

    那黑衣人脸一沉道:“老木和老莫谁肯要你这下三滥的东西?凌烟、问道便算肯与你厮混,凭他两个那点道行,又怎能保你周全?”那瘦小汉子眯着眼想了一想,觉他说得有理,忽然满脸堆欢,冲那黑衣人点头哈腰,谄笑不止。

    周四听二人说出“凌烟、问道”四字,心中一动:“凌烟、问道?莫不是叶凌烟和萧问道?果是如此,台上这二人必与明教大有渊源。我此时处境险恶,若能得明教中人从旁相助,仍有夺魁之望。”他虽看不见二人,但听二人一番言语,显无害己之意,否则只须随手一剑,便取了自家性命,又何必为己疗毒?想到这里,忙道:“二位是明教中人么?”那瘦小汉子瞪了他一眼道:“是便怎样?”周四喜道:“明教自周应扬而下,皆是在下的朋友。今日有幸识得二位,确是意外之喜。”那瘦小汉子呸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周教主论交?老子”

    刚说到一半,那黑衣人挥起袍袖,将他卷在一旁,随即走到周四面前,问道:“你便是数年前被赶出寺的那个少林小僧?”周四点头道:“不错。”那黑衣人将信将疑,又问道:“以何为凭?”周四探手入怀,取出那面圣牌道:“当年周老伯临终之时,将此物交与我手,嘱我中兴明教,以承其志。”话音未落,那瘦小汉子“唉哟”一声,跪倒在地,向周四连连磕头。

    那黑衣人见了圣牌,面色也是一变,矮下身去,便要叩拜,却又挺起身来,凛然道:“明教高世之才,屈指难数。阁下虽是明尊,也未必真能服众。在下不才,欲斗胆请教一二,如阁下果有超群绝伦之能,再谈中兴大业不迟。”那瘦小汉子听他说出这话,吓得一佛升天,二佛涅?,爬到黑衣人面前,冲他连连摆手做揖,跟着又向周四叩头不止。

    那黑衣人见他吓成这副模样,怒道:“没骨头的东西!他便是明尊,又能如何?当年周教主也须胜我三次,方令我心服口服。他今日若赢我不得,任他是明教之主,也休想使我屈膝。”伸手将那瘦小汉子提起,傲然道:“你去治好了他,我再领教新教主神技。”手臂一抖,将那瘦小汉子掷到周四面前。

    那瘦小子滚到周四身边,抱头俯身,瑟缩如鼠,不住口地叫道:“教主息怒,教主息怒。属下对教主可没有半点不敬之意。属下景仰教主已久,一见您老人家,直比见我亲爹还亲。这些年属下苦盼您老人家,早已盼得望眼欲穿,每日以泪洗面,寝食俱废,苦不堪言。今见教主尊颜,当真是百感交集,欲喜还悲,只想投入教主怀中,大哭一场,向你老人家倾吐多年孤苦,数载伶仃。”说着干嚎两声,便要向周四怀中扑去。及见周四面沉似水,忙又缩回身子,指向那黑衣人道:“这这厮向来不敬尊长,仗着几手稀松平常的剑法,便在教中横行霸道。当年周教主在日,他便常怀贰心,亏得周教主智圆行方,神功盖世,方才将他伏住。今日教主大驾至此,正当大显神威,收服此獠。”说罢似深怕那黑衣人猝下杀手,忙向周四身前挪近。

    周四此时已知二人必是明教中人无疑,心道:“我已表明身份,那人怎还敢如此无礼?我且先用话稳住身边这人,命他除了我一身邪毒,那时再与另一人理论不迟。”当下冲那瘦小汉子道:“你对圣教一片忠心,我自知晓。若能帮我疗毒明目,更可见义胆忠肝。”那瘦小汉子闻言大喜,忙不迭地凑到周四面前,说道:“教主所中毒香,原是霸道无比,但在属下看来,也算不了什么。属下不是夸口,若论使毒害人,天下没人能赶得上我一根汗毛。”

    周四欲安其心,说道:“你这人很好,日后我自会善待你。”那瘦小汉子听教主夸奖,喜不自胜,忙从肩上取下褡裢,由里面掏出一粒黑色药丸,送到周四手上道:“教主服下此丸,其毒必解。”周四微微点头,便要将药丸送入口中。刚凑到嘴边,忽觉此丸腥臭无比,里面还杂着一股说不出的异味,不觉停下手来,露出疑色。那瘦小汉子见状,忙道:“教主切莫多疑。此丸虽有异味,却具神效。教主吞下后自点“廉泉”、“天突”、“玉堂”三穴,少时邪毒自除。”

    周四无奈,只得将此丸吞下,药丸入腹,一股酸水立时反了上来。周四如同吃了数十只苍蝇,一阵恶心,忙运指点了前胸几处穴道。他浑身无力,落指甚轻,但几处穴道被点,腹中之物便呕吐不出。说也奇怪,他腹内虽烦恶异常,全身却渐渐松爽起来。只一会儿光景,力道便悄然而生,贯注周身,真气在百脉中流行,一复常态。

    周四大喜,站起身来道:“我失明已久,你可另有妙术?”那瘦小汉子见周四满脸喜色,显已对自家大生好感,心下好不得意,扭头横了那黑衣人一眼,鼻中哼了一声。那黑衣人见周四功力已复,也露慰色,虽见那瘦小汉子狐假虎威,顺风倒戈,却也并不生气。

    那瘦小汉子连出怪声,见黑衣人并不动怒,也觉没趣,翻开周四眼睑,看了几眼,骂道:”兔崽子们使毒忒也小气,专在这些小虫上做文章。”周四不知他能否治得盲目,问道:“什么小虫?难道无药可解么?”那瘦小汉子见周四神情惶急,大有求恳之意,也便不似前时那般诚惶诚恐,背手在台上踱了几步,故意卖弄道:“据传西南蛮夷之地,产有两种蛾虫:一曰离,一曰寂。此二虫身上俱生蛾粉,离虫之粉无臭无味,入水即化,以之迷人眼目,人多不能拭除。不出三日,双目必盲,百药难治。教主目中所迷,便是这离虫之粉。”

    周四大急,问道:“那那该如何是好?”那瘦小汉子笑道:“此粉见水则化,洗擦俱难除尽,但其性最惧奇寒之物,一遇寒物,又呈粉状,便可擦拭。”说着从褡裢内取出一物,莹晶如玉,通体透明。周四不知他取出何物,但觉迎面寒气逼人,不由暗暗惊奇。那瘦小汉子手拿此物,身子也抖了起来,颤声道:“此乃天下至寒之物。教主内力深厚,请自行施为,将此物放在额头。切记运气护住心脉。”说罢忙不迭地将那物塞在周四手中,脸上已冻得一片青紫,牙齿碰撞有声。

    周四接物在手,一股寒意沿手臂传上肩头,心中一惊,忙运气护住心脉,随手将此物放在额头。他内力深厚无比,但此物太过阴寒,只在他前额放了片刻,头上便已麻木不仁。他只恐寒气入脑,忙运气冲上顶门,与之相抗。那瘦小子汉子见他神色不变,暗暗钦佩:“这位新教主看着不过二十多岁,内力怎会如此深厚?当年周教主持得此物,也难支撑这么久。看来我今日及时转舵,确是聪明。”

    周四捱得一阵,寒气渐渐向下逼来。那瘦小汉子见他脸色转白,忙上前取下那物道:“教主神功惊人,合当重见天日。”将那物又放回褡裢之中,眼见周四睛上渗出许多极细小的粉沫,忙揪下一根头发,凑在周四眼前,小心翼翼地刮拭。他人虽势利可笑,疗疾手法却极为高明,一根头发轻刮慢送,不大一会儿,便将周四目中的粉末尽数刮净。

    周四于他刮拭之时,面前已见微光,待那瘦小汉子施术已毕,一双虎目竟重见人间景象,心中实是欢喜无限。他双目盲时,万念俱成灰烬,这时昏蒙尽去,雾散眼开,万丈雄心又起,眼见那黑衣人立在对面,心道:“原来是他。”他上台之前,便知这黑衣人不是等闲之辈,此刻身轻眼亮,豪情在胸,便思与他斗上一斗,以决雌雄。

    那瘦小汉子见周四双目如电,神光已复,知此番功劳不小,忙跪下身去,邀功讨好道:“属下应无变,为教主效些微劳,荣幸之至。”周四见他人物猥琐,与想象中别无二致,笑道:“你这名字起得有趣,为何只有五变,却不是六变七变?”应无变道:“属下贱名唤做无变,非是五变。”周四笑道:“你这人对我忠心尚可,但见风使舵,却不太够朋友。我看无变五变,哪一个都甚贴切。”

    应无变见这位年轻教主谈吐随便,不觉忘形,摇头晃脑地道:”属下对您老人家自是忠心不变,对其他人可没那份真心。若对谁都一心一意,也显不出您老人家至圣无极的尊贵来。”

    周四听此谀词,也觉受用,大笑道:“既是如此,咱也不用叫什么五变六变,索性便叫应万变如何?”应无变连忙叩首道:“谢教主赐名。属下自今日起,便叫做应万变。此后只有教主您老人家,才配叫我无变,别的人敢如此呼唤,属下便偷着摸着下毒,让他兔崽子变成哑巴。”

    那黑衣人听他说得这般肉麻,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怎地不知羞耻?”应无变蹦了起来,跳着脚嚷道:“这厮怎敢胡言乱语!你说哪个是里?哪个是外?教主他老人家便如我亲爹一般,我随了教主,乃是认祖归宗。你不顾尊卑,才真的是吃里爬外!”

    那黑衣人本待发作,细一想又觉他这话有些道理,便道:“他虽是教主,也不过机缘巧合。想来周教主临终之时,必是无人托付,才将圣牌交与他。中兴大业岂是儿戏?他既得周教主衣钵,便当技冠全教,才能统领一干教众,否则众兄弟如何肯服?”

    周四见他神情倨傲,对自己毫不恭敬,冷笑道:“依你之见,我要如何你才肯服?”那黑衣人道:“阁下若胜得在下这口剑,在下便终生追随左右,供你驱驰。”说罢横剑当胸,逼视周四。

    周四自与木逢秋等人相遇,只见众人对他毕恭毕敬,今日之事,还是头一遭碰到。他毕竟年轻气盛,也忘了自己是一代明尊,说道:“既是如此,我二人便来比过。”从台上拾起一口长剑,剑尖虚指,静待对方出剑。那黑衣人早知周四武功惊人,但不曾亲手一试,终是不肯信服,当下长剑一抖,倏然刺出,大袖随之飘卷,丈余方圆,顿时雪屑飞腾。这一剑犹如雄鹰振翮奋飞,追风逐浪,呼啸而来,大有开天辟地之威。应无变站在一旁,吓得疾忙后跃,脚下一滑,扑通摔了一跤。

    周四见来剑纵横飞动,气象阔大,确是登峰造极的剑法,心道:“此人剑法威而有度,气魄极大,我须在气势上压倒他,方显出教主身份。”长剑突然刺去,如怒龙过江,一往无前,全不理会对方来剑。他内力之强,冠绝当世,剑上所附内劲实是充沛至极,无坚不摧。他本意并不想刺中黑衣人,故尔这一剑便无剑点可言,乍一看穷形尽相,毫无约束,细一品却又有吞吐江湖,无所不容的恢宏气度。那黑衣人剑法虽高,但来剑势头太猛,仿佛一下子刺向他全身所有破绽。他一生经逢无数恶战,尚未遇上这等怪事,眼见对方这一剑以势压人,巧拙难辨,只恐有失,连忙身向后滑,躲了开去。

    二人糊里糊涂地过了一招,那黑衣人也便莫名其妙地输了半式。他既惊且疑,只当周四不会使剑,不过仗着内力了得,胡搠乱刺,侥幸化解了自己凌厉的一式,长剑斜划,又向周四挑来,剑尖颤抖如花,一剑分刺数处,运剑之巧,妙不可言。

    周四见了,心中一动:“当年那人逼我跳崖,运剑向我刺来时,也是分袭各处,令我无从招架。这黑衣人剑法虽不及那人,却与他有几分相似。我何不趁此机会,试一试在山中思得的应对之法?”想罢运劲于臂,长剑猛地刺出,直奔那黑衣人胸口掠去。他出剑之时,暗将一股大力传上剑身,明知道那黑衣人胸口并无破绽,仍是视之如虚,专攻一点。他这一式并不精妙,却胜在内劲充盈,神意饱满,长剑尚在中途,剑尖上已吐出一尺多长的青芒,剑气仿佛一股有形有质的水浪,奔着那黑衣人胸口激荡冲涌。此一剑如同市井无赖舍命殴斗,无论对方击我何处,我都只攻其一处,逞性搏命。

    那黑衣人见他如此斗法,心中大惊,连忙回剑封挡。亏得他应变奇速,方才躲过,但这一剑太过骇人心胆,饶得他神技在身,也吓得冷汗直冒,做声不得。须知似他这等好手,对方便使出何等精妙的招式,也难乱其方寸,周四一剑惊其魂魄,剑上威力之强,实令人瞠目结舌,万难置信。这等视性命如儿戏,运长剑如霓虹的气魄,常人确是难测其妙,难窥其极。

    那黑衣人愕然半晌,赞道:“阁下这一剑看似无理,细想却高明之极,豪迈之极!你如此斗剑,虽可将我剑上妙招化去,却未必真能伤我。”说罢后退几步,猛然蹿纵上前,一口剑如春花绽放,带出片片白光,袭向周四脖颈。他自知剑上威势不及周四,故先退几步,然后做势前扑。这一来剑上凌厉之势大增,长剑破空,鸣响不止,声音越来越响,剑气也越来越盛。周四好胜心起,对来剑仍是不理不睬,信手出剑,内劲传上剑身,无形中加了两层。他这般斗剑看似无赖,其实也有取巧之处:那黑衣人一剑刺来,随后又备下许多应变的杀招,长剑夭矫而至,便多了一分尖巧诡变,少了一分精诚唯一。周四万象皆不动念,一剑只务拙诚,既不存自救之心,也不留回旋余地,长剑以恒勇赴,自是精纯至极,稳占先手。

    那黑衣人眼见他一剑刺向自己小腹,与适才那一剑如出一辙,只是更加威猛,心中一慌,长剑哪敢再往前递?急忙撤剑挽花,格开来剑。怎奈对方已占先手,他若不退身避让,周四便可乘势变招,占尽主动,一时无可奈何,只得滑出丈余,避其锋芒。

    二人一招既离,转眼斗了数剑,周四剑剑惊其心胆,逼着他舍弃妙招,回剑自救。那黑衣人奇招妙式无一使得圆满,羞怒交集。他是使剑的大行家,却被周四迫得连现窘态,虽未落败,也知这般比剑,实是有败无胜,当即停下手来,皱眉道:“阁下剑法示拙隐巧,返璞归真,确是让人钦佩。但这剑法于勇绝之中,却透出一种无奈,仿佛对手高己甚多,不得不如此比拼。想来天下除老木在剑术上有些实学,余者尽是草木,哪懂什么剑术?阁下练此剑法,岂不毫无用处?”

    周四听他见识非凡,暗暗钦佩,说道:“武林中卧虎藏龙,剑法在我之上的,确有人在。”那黑衣人低头想了一想,喃喃道:“听你一说,我倒想起一人,但此人数十年前被周教主削去手指,已成废人,便算他剑法较你为优,也不能与你比剑了。”说到这里,又望定周四道:“阁下剑法由繁入简,但此种剑法只可以决生死,却不适于比剑较艺。在下虽不知如何破解,自忖尚可应付。阁下若不能使出新技,胜我一招半式,在下仍不心服。”

    周四听出他弦外之音,是暗笑自己技止于此,心道:“这人剑法只较木先生略逊半筹。我若不使些手段,令他心悦诚服,这教主做得也没什么脸面。”笑道:“你定要见个高低,我便换个法子与你比试。”长剑挑起,在身前划了两个大圈,顺势向黑衣人刺去。

    那黑衣人见他随手划圈,剑光却似云烟缭绕,雨水滂沱,衬得身前朦胧一片,一改前时粗豪之气,精神顿时一振,长剑颤巍巍迎了上来,仿佛柳老花飞,漫空飘絮,罩住周四。

    二人这一遭动起手来,各展平生绝技,两口剑上下翻飞,如落花蝶舞,难测行止。虽是见招拆招,内力却自然而然地贯注剑身,几招一过,剑气便纵横四逸,弥漫全台。

    应无变前时见周四略占上风,尚不住地拍手叫好,挖苦那黑衣人,这时剑气缭乱,台上渐无立足之地,他一件锦袍被割了几条口子,连发际也被劲风割下几绺,直吓得趴在台边,缩做泥虫。想到那黑衣人若胜,教主也未必能护己周全,愈发心惊胆战,叫苦不迭。

    台下众人见二人虎跃龙腾,出手如电,高台上雪片飞腾,渐渐将二人裹在其内,身影难辨,都惊得目歪眼斜,腿软身僵。各营许多好手均是大有眼光,如何看不出这二人武功的深浅,眼见二人攻势如虹,招招妙到毫巅,许多奇招异式,自己便想上三年五载,也未必能识得其中玄奥,心下无不黯然。数十万人静静观望,只觉这二人往来相斗,竟比适才周四力挫三营更加动人心弦。众人虽见周四独战三营,武功惊人,但其时上台人多,众人眼花缭乱,也看不出周四真实本领,只见他不住手地杀人,吓得千夫心冷,万众胆寒。这时周四抖擞精神,武功尽数施展出来,直看得各营将士人人吐舌,疑为天神转世。

    那黑衣人与周四斗在百余招上,长剑已露涩滞之象,自知对方剑法胜己一筹,既惊且愧。但他向来骄狂,终不肯轻易服输,稍稳心神,扑身又斗。周四剑法虽高,怎奈那黑衣人经验老道,任他占了七成攻势,竟尔转攻为守,护得周身上下风雨不透。

    周四稳占上风,一时若想将对方击败,也是千难万难,情急之下,忽将两股力道同时传上剑身,长剑横削,撞在那黑衣人剑上。只听得几声脆响,那黑衣人手中长剑断成数截,只剩下剑柄握在手中。周四震断对方长剑,连忙收劲。饶是如此,仍震得那黑衣人半身酥麻,右臂仿佛要离体飞出。那黑衣人曾见周四毁人肢体,如囊取物,此时亲受,心中大骇。

    他对周四剑法虽非十分佩服,却知一旦生死相搏,对方必能取己性命。一念及此,狂傲之心尽敛,跪下身去,恭声道:“属下盖天行,拜见教主。”

    周四听他报出姓名,惊道:“你便是盖天行?”盖天行以额触地道:“属下冒犯明尊,乞望治罪。”周四知他素有狂性,只恐他日后仍有不驯之举,说道:“适才你说我如胜了你,你便供我驱驰,此话当真?”盖天行见周四生疑,突然挥起右掌,撞在周四剑上。长剑锋利,登时将他小指削断。周四一惊,慌忙撤剑。

    盖天行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紧咬牙关道:“明尊英才盖世,属下此后追随左右,共复圣教,若生异心,人神共诛。”周四见他一脸挚诚,心道:“此人颇有血性,却走极端。日后我须多给他些颜面,不然他性情刚烈,说不得又会有自残之举。”连忙将盖天行搀起,笑道:“当年我与周老伯在一起时,便常听他提起你,说你是圣教柱石,难得的好兄弟。今日一见,确是盛名无虚。”

    盖天行大喜,嘴上却道:”蒙他老人家抬爱,天行愧不敢当。”他本是孤僻之人,这一句若是别人说出,他必会怒目相向,当成有意讥笑,但出自周四之口,却大是不同。他对这位年轻教主原有轻视之意,自与他较艺之后,已生钦仰之情,闻听此言,更感亲切,当下真心诚意,将周四视做了圣教之主,自家尊长。

    应无变见状,从地上腾地跳起,嘻嘻笑道:“盖兄做事也真是麻烦,偏要被教主教训一顿,这才肯服。应某一见教主,便觉他老人家丰姿俊朗,壮伟如神,必是经天纬地之才。当时便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为他老人家赴汤蹈火。”盖天行素识其性,哼了一声,也不与他计较,迈步走到台边,冲下面喝道:“各营人物听着:今日谁若上台,便先与盖某比试比试。如能过了我这一关,再与我家教主动手不迟。”

    众人见他冲周四叩头施礼,口呼教主,已觉奇怪,又听他说出这话,明摆着是要与周四联手,均想:“这二人任一个立在台上,都能夺了盟主之位,两人联手,谁还敢再上台去?看来这盟主之位,终究归了闯营。”各营猛士人人胆怯,自知争荣无望,都缩在队中,不敢出声。

    周四见台下寂静无声,朗声道:“各营的朋友如有雄心,只管来斗,周某在此恭候台驾。”连问三声,台下仍无人答话。周四环顾四周,又道:“若无人上台,这盟主之位便当归我闯营。”闯营将士无不欢欣鼓舞,齐声吼道:“若无人上台,盟主之位便归闯营!”喊声高耸入云,动地惊天。各营将士虽不甘心,怎奈技不如人,也只有暗自叹息,无可无奈。

    刘宗敏、白旺等人对周四拜服无已,连声喊道:“周兄弟,真有你的!等此间大事一了,哥哥定要与你喝个痛快!”老回回也在队前叫道:“周兄弟,哥哥当时便说你能夺了尊位,眼力可是不错吧?”闯营将士扬眉吐气,个个精神抖擞。献、左、革三营将士眼睁睁看着盟主之位落入他人之手,都垂头丧气,沮丧异常。三营虽是悍徒无数,但闯营即将为十三家之主,已是得罪不得,不少人在队中暗骂,却无人敢当众放肆。

    周四放眼四望,见各营俱有臣服之意,心中好不开怀。他刚投闯营,便立大功,既遂雄飞之愿,又得一营兄弟爱戴,身当此时,顿觉人生壮阔如虹,瑰丽无比,一时情不能禁,大笑道:“各营若无异议,便一齐下马,恭贺闯王荣登盟主之位!”

    李自成哈哈大笑,率先跳下马来,正要向高迎祥叩拜,忽听一人高声道:“且慢!我营兄弟还未上台,闯营何太性急?”这人一言出口,数十万众心头俱是一震:“事已至此,哪一营还敢上台去斗?”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身着华服,端坐马背,正是绰号“曹操”的罗汝才,均不由面面相觑,暗生狐疑:“罗营虽然势强,较献、左、革三营合营一处,却还差着一大截。前时三营合力,仍斗闯营勇士不过,单凭他一营之力,岂不是以卵击石?”

    李自成盯住汝才,心道:“这厮此时欲斗,是何道理?此人心机叵测,我须提醒四弟,小心提防,不然为人所乘,恐要功亏一篑。”当即高声道:“汝才兄既有豪情,四弟便再辛苦一回。李某素知汝才兄手下猛士智勇无双,四弟切不可懈怠。”周四会意,朗声道:“大哥放心,只管在马上安坐,看小弟逞此余勇。”闯营将士对周四充满信心,都想再瞧好戏,不少人大声催促道:“罗营既然不服,便快些上台去斗,早点挨完了揍,我家闯王也可安安稳稳地做盟主。”

    吵嚷声中,只见罗营中飞身抢出一人,快步冲上高台。众人见有人上台,都静了下来。许多人暗生妄念,只盼罗营异军突起,与闯营斗个两败俱伤,自家则又有一线转机。那人上得台来,身子微微颤抖,距周四尚有几丈之遥,便停下脚步。

    盖天行见此人脚下虚浮,目无神采,心道:“这等货色,怎敢上台找死?”正要出手,周四忽将他拉住,说道:”我为闯营争荣,自当有始有终,你只为我观阵便是。”盖天行道:“此正是属下效力之时,何劳教主亲为?”周四道:“你非闯营中人,即便获胜,各营也不信服。”盖天行默不作声,退在一旁。

    周四打量来人,笑道:“朋友心豪胆壮,可钦可佩。便请出手吧。”那人望着周四,目中满是惧意,壮着胆子走上前来,挥拳打向周四胸膛。周四见了,哑然失笑,不闪不避,负手静待。原来这人一拳打出,武功平庸至极,较江湖上三四流角色也颇有不如。周四凝立不动,待来拳打到,忽敛气于胸,吸住来拳。那人大惊,急忙收拳。周四突然吐劲,一股大力撞去,将那人弹出老远,落地后疾滑不停,一下子冲出台面。只听惊呼声起,那人摔下高台,直跌得头破血流,爬不起身。

    众人见那人只一招便落下台来,都闭了闭眼,在心中暗骂:“这等熊货,怎敢上台去斗?那台上二人是何等人物,罗汝才向来鬼精鬼灵,这一回怎如此不自量力?”

    先一人刚坠下高台,罗营中又有人冲上台去。众人均想这人或许有些本领,那知刚一交手,又被周四击飞,出台时大呼小叫,惊恐万状。众人又气又笑,闯营将士忍不住出言讥讽。

    工夫不大,罗营中已有十余人上台,人人武艺平常,不值一提,偏又一个个依次上台,不紧不慢。被打者不羞不恼,一营将士脸上也是不红不白。这场争斗一改前时惨烈景象,好似儿戏一般,看得众人神疲意散,好没兴致。

    李自成见罗营不断遣人上台,最多不过两招,便被周四打下台去,有几人更是莫名其妙,竟不待周四出手,便自行躺倒在地,哼哼叽叽地向台下滚去,心中好不生疑:“这厮既有贪心,便当派勇士上台力拼,为何只遣一班狗鼠之辈,拖延时间?如此盟主之位虽难定下,但他手下无超群之士可败四弟,也是万难遂愿。此人行事异常,那是为了什么?”

    便在这时,忽听献营将士哄笑起来,刘文秀高声叫道:“这场比武越斗越奇,罗营的兄弟们武功之高,当真到了出神入化、连滚带爬的境界。我看各营弟兄都已瞧不出他等武功的精妙之处了,倒不如说段故事,给大伙提提神。”众人见他歪眉斜眼,显然不怀好意,都想听他说些什么。

    刘文秀见众人齐齐望向自己,更来了精神,手指周四,提高声音道:“按说闯营这位朋友武艺绝伦,确是技冠各营,无人能及。但兄弟们只知他身手了得,却不知这位大英雄另有看家绝技。”一伙亲兵忙接口道:“不知这位大英雄还有何绝技?”

    刘文秀嘿嘿笑道:“兄弟们好生健忘,怎不记得这位大英雄当年在我营裸身献艺,大战十几个娘们那出好戏?”众亲兵假做沉思之状,片刻都似想起了什么,拍手道:“不错,不错!这位大英雄确有此技在身,只是事隔太久,一干细节都忘了。”刘文秀道:“既然忘了,何不向闯营的大英雄请教?那是他一生中最得意之事,他必会讲给你们听。”众亲兵冲台上叫道:“闯营的大英雄!你武艺高强,大伙都是心服口服,但我营兄弟知道你另有一套绝活。今日是你露脸之时,我等想重睹你往日丰采,已为你备下了十几个娘们,这便给你送上台去。你就在台上裸衣献艺,施展绝技如何?兄弟们对你思慕已久,更想向你学一些快活诀窍。大伙诚心诚意,你可不能推辞!”说话间只见献营队中推搡出十几名女子,喽罗们你牵我拽,便要将众女子赶上台去。

    众人听献营喽罗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真有其事一般,也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嚷道:“原来闯营的朋友还有这一手神功秘技!大伙也不用争什么盟主了,便请闯营的朋友当场露上一手,我等也开开眼界。”台下淫词浪语,响成一片,场上顿时又沸腾起来。众人对周四本已心生畏惧,如此一闹,又放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任意取笑,将周四贬得十分不堪。

    周四听下面谤词汹涌,突然仰天长啸。这一声满含愤怒,异常响亮。众人只觉头上似响起一串惊雷,都吓得捂耳俯身,头不敢抬。四周战马受了惊吓,齐声嘶吼。一时间万马同声,千驹踢咬,无数将士滚翻在地,你呼我喊,喧声震天。

    周四恶气难吐,如疯如狂,抓住罗营上台的猛士,双手一分,将其扯为两半,大吼道:“今日谁若上台,管叫他有死无生!”手臂一扬,两截尸体远远飞出,落入罗汝才马前。

    罗汝才脸上没了血色,稳了稳神,忽冲身后喝道:“弓在弦上,岂能不发?众兄弟若不负我,此正用命之时!”他心计深沉,极擅笼络人心,加之起事较早,手下确有誓死相随、百难不避的忠勇之士。一语出口,便有二十多人挺身而出,冲出队来。

    罗汝才心中大慰,眼望这二十几名死士,动容道:“兄弟们不负汝才,义薄云天。汝才何能,竟得诸位誓死相报?”众死士一齐跪倒,人人神情悲壮,默不作声。罗汝才慌忙跳下马来,将众人搀起,说道:“兄弟们陆续上台,无须一拥而上。只要拖得一时,便当寻机脱身,不必与那厮拼死相斗。”众死士眼见周四满脸杀气,都知上得台去,有死无生,说什么寻机脱身云云,不过是自慰之言,痴人说梦。

    罗汝才见众人都不言语,心下黯然,扭回头向队后张望,显得十分焦急。望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向众死士挥了挥手。一人率先出队,冲罗汝才拱了拱手,便向高台走去。众人都知此人一去,便难回返,不少人忍不住出声呼唤。那人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走上高台。

    周四怒气难消,耳听献营将士仍出秽言,恨不能冲下台去,将一营狂徒杀个干净,眼见一人走上台来,一口恶气便要发泄在此人身上。那人上台之后,也不答话,出手向周四打来。周四见他出手极快,武功较前时那些人强了许多,心道:“我力战多人,气力已乏,罗营尚不知有多少人摩拳擦掌,要来搏命?我若不下杀手,终无了局。”突然跃身上前,一掌印在那人胸口。那人大叫一声,倒飞而出,撞断一根木桩,落下台去。

    罗营将士见了,个个胆寒。众死士虽然骇异,舍身报主之心却坚,一人走出队来,又向台上走去。这人武功颇高,直与周四斗了七八招,方被周四击碎头颅,栽倒在地。罗营死士前仆后继,当下又有一人从容赴死,缓步登台。工夫不大,周四已杀了罗营猛士十余人。众人见状,对周四均生恨意:“这人今夜已不知杀了多少人,一身杀气却丝毫不减。难道老天生出此人,便为了让他屠戮众生?”及见罗营死士慷慨赴难,人人面不改色,均想:“罗营壮士明知必死,却甘愿以死报主,确非献、左、革三营滥行狂逞之徒可及。罗汝才竟养得这多死士,实有过人之能。”

    高迎祥眼见周四杀戮太重,暗暗痛心,欲出声劝阻,又恐如此一来,又要有无数勇者乘机上台,一时无计,只有听之任之。李自成虽见闯王心情沉痛,却不理会,眼望汝才,浓眉紧锁。他知罗汝才此举必含深意,左思右想,却又百思不解。

    此时罗汝才马前死士只剩了七八个人。喽罗们壮着胆子跑上台去,将十余具尸体抬了回来。罗汝才见忠义之士顷刻殒命,尸骨尚温,心下怆然。众将士眼望汝才,都盼他弃了争胜之念,留些精英,偏罗汝才不言不语,并无罢斗之意。

    过不多时,又有三人血溅高台。罗汝才见马前只剩了四五名死士,也不由乱了方寸,仰天叹道:“勇者不归,如之奈何!”那几名死士见主公神凄意苦,又羞又愤,齐吼一声,一同向高台奔去。

    便在这时,忽见罗营后队一阵大乱,将士们纷纷退避,闪开一条道路。一哨人马旋风般冲入场中,人欢马叫,声势夺人。众人移目观瞧,见这哨人马只有三四百人,一入场中,却显得极有气势,周遭虽有数十万众,也仿佛压不住这一支神锐之旅,都不由暗暗称奇。

    只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一个大汉,神威凛凛,豪气逼人,顾盼之际,好似周遭万马千军皆是等闲,只须信手一挥,便可吞山吐岳,令万众俱成烟灰。各营许多好手见了这大汉,心头俱是一震:“我怎地忘了此人?他既回来,盟主之位可未必能归闯营。”

    罗汝才望见此人,直喜得手舞足蹈。罗营将士更是欢呼雀跃,如醉如狂。那大汉催马来到汝才面前,下马之时,忽见地上躺了数具尸首,都是自家生死兄弟,浓眉一轩道:“何人下此毒手,害我手足?”罗汝才手指高台道:“各营在此设台比武,举立盟主。闯营狂徒卑鄙无耻,手辣心黑,已杀了各营数十人。我营兄弟愤然与斗,竟无一生还。”

    那大汉眼望高台,怒道:“各营俱是兄弟,他怎敢恃勇逞狂,纵性滥杀!”环顾四周,见献、左、革三营队前死尸足有数十具之多,愈发难压怒火,当即冲汝才拱手道:“主公勿惊,自管端坐等候。”说罢迈开大步,向台上走去。罗营将士见这大汉走向高台,都没命价地呼喊助威,壮其声势。

    那大汉稳步上台,脚步凝重至极,每一落步,高台便微微一颤,脚下却又无声无息。盖天行见这大汉气势逼人,刚上到一半,一股极雄豪的气息便扑面袭来,心中一惊:“这人是何等人物,怎会有如此惊人气概?教主苦斗一夜,精力已衰,此人大是劲敌,我须为教主挡上一阵。”迈步走到台口,居高临下,瞪视来人。

    那大汉见他傲立台口,稍稍缓下脚步,目光却似两道冷电,射向盖天行。盖天行与他正面相对,只觉对方眼中有一股慑人的精诚正气,实令人不敢逼视。他纵横南北,杀人无数,便周应扬在日,也难令其畏惧,不料那大汉只向他望了一眼,他心中竟尔一乱,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周四于那大汉上台之际,借火光下望,朦朦胧胧,只觉来人身影好生熟悉。待那大汉上得台来,他凝神细瞧,心中猛地一跳:“难道是他?”又看两眼,一腔热血压抑不住,呼地冲上顶门,脑海中突然浑噩一片:“原来真的是他!”

    那大汉上台之后,望定盖天行道:“各营亲如兄弟,你为何下此毒手?”他见周四年纪甚轻,应无变獐头鼠目,只有盖天行颇俱威势,料台下数十人多半是盖天行所杀,故先向他喝问。盖天行听他语带斥责,怒道:“我家教主欲夺盟主之位,杀些鼠辈算得了什么?你是何人,却来多事!”

    那大汉一怔,问道:“哪个是你家教主?”盖天行哼了一声,虚指周四道:”我家教主技冠各营。你营并无夺魁之望,你便上得台来,也不过螳臂当车,自取其辱。”

    那大汉听他言语无礼,微露怒容,向周四瞟了一眼,便回过头来道:“你如此”说到这里,又盯住周四,露出惊疑神情,双眉紧蹙,似在极力回想往事。怔怔地瞅了半天,方轻声道:“你你是四弟?”

    周四初见这大汉,内心极为激动,转念之间,又冷下心来,听他问话,淡然道:“孟兄一向可好?”那大汉听了这话,身子竟抖了起来,颤声道:“你是四弟?你真的是四弟!”大步上前,紧紧握住周四双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原来这大汉正是与周四失散多年的结义兄长,数年来杳无音信的孟如庭。

    周四见如庭泪流满面,心中一热,往事涌上心头,也不由鼻眼发酸。猛然间想起昆明被弃,孤苦伶仃,那女人钟情如庭,竟怀其子这两桩旧事,顿时热血转冷,恨意又生,当下抽出手来,冷冷地道:“孟兄上台,欲与小弟一争短长么?”孟如庭见他露出敌意,心中一沉:”莫非我前时那个四弟,已变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