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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风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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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林丰草绿,

    映日各斑阑。

    小却的头枕在自己的双手上,手背挨着草根,鼻中满是青草的味道。

    沿着渭水河岸,一片杂树林绵延展开,伸展得足有数里长,而林间丰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绿都绿出不同的层次。草上次第地开着小花。阳光照过树叶间,落在地上是片状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树叶味道的阳光落在小却的眉毛上,让他觉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绿了。

    他光着脚,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脚趾,舒舒服服地把脚趾动了动。铺下来的阳光让他感觉到自己肌肤。这静卧中的浴日,让他几乎生起一种自惜感,自惜于这场年轻、也自惜于这场生命。

    ——因为,他刚刚从那死亡的阴影里走出。

    ——那么深长广阔的宫殿;那么多长戈大戟,那么多衣冠卿相;那庞公公一张老妇似的脸和长满苍硬老茧的手;那李淳风的“推背”一击;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的气度;那护卫无数、九重深严的宫殿

    在里面时,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来了。

    可肩胛,以一袭羽人的斗蓬,把他带出了那深宫大内。

    出宫后,他们就来到这渭水河滨。现在,他们已在这渭水河滨呆了近十天。师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来理他。这十来天的时间,他们都很少照面。

    小却知道,肩胛是受了伤。李淳风,庞公公,尉迟渺,秦玉,张天赐,古落这些人物,一个个俱是从当年大野龙战中筛剩下来的高手。师傅那长天一刺,虽救得自己出来,但所付代价,不可谓不巨。

    他真的觉得自己亏欠师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长地亏欠一个人的感觉真好,让他觉得,自己有权利被爱,有权利受呵护。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这幸福感同时又让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无法为肩胛多做一些什么。刚才,他打了一只獾,一会儿,可要把那獾儿烤得好一点给师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极挑剔也极不挑剔的。却奴想起他那时而深情空望、时而落拓纵恣的眼,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注定是让人读之一生还读不透的。

    他这么想着,忽觉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脚背上打了一掌。只听得皮肉清脆的一响,他一蹦就跳起来,看见肩胛,忍不住就咧开嘴地笑:“今天怎么这么早?你的伤好了?”

    肩胛像是刚从泥里面钻出来。

    他不答小却的话,却把手上的泥玩笑地涂向小却的脖子上。小却笑着躲,肩胛的身影未动,手臂却灵动万端。小却扭得像个泥鳅,好容易终于躲开。看向肩胛,只见他全身上下,都裹着泥,外面笼笼统统地罩了件袍子。干净的袍子沾了泥,越显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风度。

    可他这模样实在是怪,小却望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十余天来,师傅一直在一个泥沼中泡着。他曾偷偷去看过那个泥沼,那是一个不过数丈见方的沼泽,师傅全身泡在里面,脸上沾了泥,神情间一片黯然。那样的长天一刺,明德殿里全身化羽后,如一只鸟儿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可最后的结局,竟然还是这样,蜷曲于泥地。

    那一片小沼泽并不深,肩胛的整个人是蜷缩在里面的,甚至都不见面孔。小却知道,那是龟息之术。那天,一片泥泞的沼泽中,却奴只见到两片孤另另的膝盖。他去偷看时,师傅分明已经睡着了“曳尾乎涂中”那些泥沾着药草的腐叶斑驳地黑着,而这黑水上,只见两片瓦片样的膝盖浮在泥上,还未尽沾满泥,像飘落在泥塘里的莲瓣。

    下面,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却的想像里,感觉这时的师傅就像一只羽毛调零尽后的鸟儿。他飞翔起来虽然那么恣意酣畅,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损脱羽的身子,原来只能那样蜷缩、软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泞里。

    那时的感觉,让却奴非常悲伤。

    但这时走来的师傅,一身衣袍软软,脸已大致洗净了,身上虽裹着泥,但在那晚晴光影中,却说不出的风彩焕然。

    小却一看到他的脸,就如同看到了希望。

    肩胛是个不惯掩饰的人,在跟随肩胛的这六年岁月里,小却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阴郁的时刻,他那时总是突然抿紧了唇,什么也不说。像天上的云神虹霓舞倦,霞彩焕烬后,突然忍不住那恒长的厌倦,从里到外,都封闭密合,密合了整个天、整个地,让一切铁青起来。带着莫测的威压与他独有的怀抱,让小却觉得,自己是在那时舒时卷、或暝或郁的云神襟袍下生长的小草。

    ——可总有这样的时候,肩胛一扫脸上的疲惫郁闷,似乎整个人都要驾着光的羽翼飞翔起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忽然低声说道:“你就是云之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却道:“你就是那个王!”

    “云中的君王!”

    肩胛不由笑了:“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我是王?你叔叔才是王中之王,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倒是都已封王”

    小却却打断道:“不,他不算,他不过是人间之王。”

    “你才是那个真正的王,翱翔于天上的君王。所以”

    ——“我是王子!”

    他一场头,似乎整个人都骄傲起来,像一匹小马驹儿挺起了自己的胸脯。

    他这么说时有一种从里向外的开心味道,肩胛也不忍心阻挡他快乐了,微笑道:“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军队,树木为蓠,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小却听得开心,手舞足蹈的,直要跳起来。

    却听肩胛忽正色道:“但,这自由只属于咱们两个人的国度。”

    “小却,你听着,在你艺成之前,千万再不要到宫城里面去!”

    “怎么,他还会杀我吗?”

    肩胛阴郁地点点头。

    “可他答应了!”

    肩胛一拍小却的头:“你要记住,皇帝说的话,永远都是最不可信的。”

    “位置越高的人,说的话也就越不可信。他们囿于法,弄乎术,困于势。好多时候,情境一变,他们是不能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小却愣了愣,默然下来。

    有一会儿,他才小声嘀咕道:“可是,只要我在你身边,也就安全了不是?”

    肩胛微微一笑:“好像是。”

    然后他的脸上微现怅然:

    “只是,你会长大。等你长大了,你大概会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可能并不是安全。”

    一架火架了起来。小却早已把柴堆好,一色干燥燥的栎树,这种树烧烤起来最好,没有烟,跟炭似的。

    他用一个三脚叉的树根做架子,在上面用师傅那把“吟者剑”烤獾肉。

    肩胛皱着眉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一笑。

    小却一抬头:“怎么,焦了?”

    肩胛笑道:“要是让普天下草莽英豪知道了,我的剑,居然任由一个小屁孩儿用来烤肉,只怕真真要笑掉大牙。”

    小却也挤眉挤眼的一笑:“反正你从来也不杀人,这剑挺干净的,不烤肉,倒可惜了。”

    跟肩胛一起,他总喜欢做一些小小的放纵的事,因为他知道,肩胛也喜欢那种纵容他的感觉,虽然他从不会说出来。

    倒底是六月天,小却人在火边,不一会儿已烤得满脸流汗,整张脸赤红赤红的。

    肩胛常说他,这六年来,别的学的都还罢了,就是这烤肉,实在学得普天之下,再无敌手,他总能把肉烤出金黄玫红的色泽来,让人看了,就陡起食欲。

    噼噼叭叭的,柴火在爆响。只听小却笑道:“奇怪,我怎么听不到你身上泥巴炸裂的声响?”

    肩胛像是在想心事,没有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小却,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故事!”

    小却一听,恨不得把手中的烤肉都丢到火里去了,好擦干净双手,一动不动的,全身心地去听肩胛讲故事。

    却听肩胛道:“别慌别慌,肉快烤糊了。真要是糊了,我可吃不下。到时,故事的尾巴我就不讲给你听了。”

    小却连忙转动那块肉,从怀里掏出香料来,往上面撒。一边问:“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

    “风尘三侠。”

    小却久已知道,肩胛平时话虽不多,可他认识的、交游过的、听说过的、经历过的传奇真是多得数也数不完。

    他一时不再说话,只是细心地听着。

    “你可能还不知道,隋末以来,草莽漫生。当时的大野龙蛇,大致分为那么几脉,其中就有绿林、王孙、响马、星罗道、乐土门等等等等。其中,绿林的单雄信,响马中的厉山飞,星罗道的李淳风,王孙中的萧铤,乐土门中的罗黑黑、贺昆仑、善本这些都是一时之选。”

    “可除了这几脉之外,还有一些人,习惯独往独来,他们号称游侠。”

    “可‘风尘三侠’中的李药师本来不算游侠。他的出身可算有点来历。本是京兆三原人。听说他年轻时,姿貌魁秀,所学颇杂,好剑术,有纵横之道。他的舅舅却是大大有名,那就是韩擒虎。”

    “韩擒虎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是隋季名将,当年一举破陈擒下陈后主的就是他。陈后主有妃名张丽华,那段‘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的故事倒也大是精彩,可惜咱们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

    “李药师年轻时常和这个舅舅长谈。他舅舅韩擒虎就常说:‘可以语孙、吴者,非斯人谁哉!’‘孙、吴’两字指的是孙子和吴起,都是兵法大家。那李药师所幸生逢乱世,后来果不枉费他一身所学。”

    “李药师年轻时曾游历入京中,当时他一介布衣,曾去拜谒前隋的两朝老臣杨素。当时隋炀帝南幸杨州,留下司空杨素留守西京。李药师与杨素谈论时,杨素身后却站着一个美人。那美人手里执着一把红拂,屡屡对李药师注目。那时的李药师姿貌魁秀,议论慷慨,想来注定善赢得女郎欢心”

    小却不由插话道:“可是你也很好看呀!我见到好多女人都喜欢你的,比如窦线娘,比如”

    他没来得及“比如”下去,肩胛就怒瞪了他一眼“你还想不想听,不想听就算了。”

    小却伸了伸舌头,老老实实地闭嘴。

    他只不过是不喜欢听师傅夸别人,好像夸了别人就灭了师傅自己的威风似的。

    肩胛继续讲道:“那一席长谈中,杨素屡次抚床叹道:‘它年据此床者,必是此儿!’”

    “那晚谈罢,李药师回到寓所。他是才气极高,抱负也大的人,正思量着杨素会不会举荐自己,在寓所里草拟一篇策论,以备第二天好进呈杨素。到得三更,忽然有人扣门,李药师打开门,却见一少年持囊而入。那少年一进来就催着李药师关门。关门后,那少年解紫衣,脱皂帽,露出一头长发来,原来是个年方及笄的丽人。”

    肩胛笑了笑:

    “至于她长得怎么好看我就不跟你说了,因为你一定会亲自遇到。虽说,现在,她韶华已老,但必有余韵犹存的吧”

    肩胛说到这里,目光间一片悠远,宛如叹息。

    小却安静静的听着,知道师傅好多感触是自己这个年纪还未来得及领会的。

    却听肩胛道:“那丽人嫣人一笑,问李药师道:‘阁下还记得我不?’李药师审视良久,才说出‘杨家’两个字。那丽人笑道:‘不错,我就是杨家的执拂妓。’”

    “说着她走到案边,拿起李药师方才拟就的策论来看,又看了看他案侧之剑,箧中之书,方含笑道:‘丝萝不能独生,所以愿依乔木。以君才略,配我韶华,不知阁下愿与不愿呢?’李药师愕然道:‘岂是愿与不愿?问题是能与不能。’那红拂女道:‘李郎大才,难道看不出杨素尸居余气,就算隋的朝廷,也早已虫蛀霉生,难以长久。挽大厦于将倾,所费之功,所劳之力,只怕还不如拆了重盖了。’说着她一扬李药师放才所写之策论,竟就着烛火点燃,一焚成烬。微笑道:‘他确是惜你是个人才,但你知道,他不会用你。他目前如此高位,只图自保,要进也进可以助他自保之人,岂会进举你这锐意进取之人?’然后她望向李药师,含笑道:‘我是惜你之才,不忍你枉费精力在那老贼身上,所以夜奔,无论你从与不从。这虚名你算担上了。杨素若知,定不会饶了你。所以,你我何妨明日凌晨出城,鸥游江海,以待时机。不出三年,定有无数大事等着你做呢。’”

    肩胛说到这里,神色间也似无限钦羡。

    “那女子本也是教坊中人,出身乐土门。从那以后,草莽英豪们就称她为红拂。李药师与她夜奔出城,为恐杨素追捕,决定同赴太原。他们投宿于灵石县的一家旅舍。那日早上,李药师黎明起来,出去刷马,红拂在窗内梳头。突然,有一虬髯客乖驴来前,至旅邸下驴,进了屋就取枕而卧,躺在那里看红拂梳头。”

    “李药师怒从心头起,正欲呵斥,红拂却冲他摇手。待得梳洗完毕,方敛衽上前,请问那虬髯客姓名。那客人说是姓张,红拂就道:‘我也姓张,行一’。虬髯客喜道:‘今日幸逢一妹’。说罢,一跃而起。红拂就伸手召来李药师与虬髯客相见这就是他们风尘三侠相识的始末。从那以后,‘风尘三侠’之名骤传海内,我出道时,虽未能与他们全部江海相见,却因为师门源缘,跟红拂倒是有过数面之缘。如今一别,已又是十数年未见了。”

    天光渐次暗淡下来。

    小却用一把匕首细心地切着獾肉,不知怎么,他觉得肩胛的脸色也有些黯然。

    只听肩胛说道:“故事说到头,还要牵扯上你们李家。那虬髯客曾与李药师纵论天下英雄。李药师说:‘太原有一位李公子,英姿勃发,雄心皓志,实属难得’。虬髯客便与他相约一起去看那李公子——也就是你的叔叔世民了。”

    “那天,虬髯客还带了一个道士前去。据说,他们下了一盘棋,棋怎么下的没人知道,只知道未落数子,那道士突然对虬髯客说:‘这天下不是你的了。’”

    “虬髯客即推枰而起,满面黯然。此后,据说虬髯客将自己的庄园房产,佳童美姬,金帛十车,一齐都赠给了他的一妹。自己仅带一小僮,戎装匹马,踏尘而去。临别前,他与红拂道:‘你巨眼识人,得遇药师。它年之功业,恐非平常人可至。些许财物,助妹运转。李郎佳儿,妹当自惜。我本意欲在此建立基业,可惜此天下非我当有。十数年后,东南数千里外,如有异闻,那便是我得意的时候’。说罢,绝尘而去。从此大野风云,随它变幻,却再没有了虬髯客的消息。只传说数年之前,东海方向,扶桑国异变。据说,那里就是虬髯客后来安身立命之所了。”

    “大野传说,虬髯客临走之前,曾传李药师以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又有传说,这些异术,李药师得之于赤松子。总之,李药师凭此四术,后来行军布阵,无不料敌机先,竟在隋末乱世中,闯出了好大的名头来!”

    小却不知肩胛为什么突然会讲起这么一段故事,他只是愣愣地听着。

    却见肩胛再没说话,他也去不多问,默默地切着獾肉。

    獾肉切好了,他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已升得老高,直悬于头顶,明澈澈的,照得四野虚光恍然。

    小却不由怔怔地望着那轮孤白的月亮。那月亮又圆又大,凭空地悬在头顶,让人顿生“今夕何夕、何为在此”的之感。

    好一会儿,小却才缓过神来,想起,此时该只是傍晚,月亮该不会升得这么高

    ——而且,今日也不是十五!

    他一怔回神,大为惊诧,急切地望向肩胛。

    却见肩胛含笑道:“你终于看到了?”

    “一会儿,你就可以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了。”

    说着,他抬头望向天上,天上月儿冷冷。只听他也冷冷地道:“这就是所谓‘孤虚’之术。”

    ——小却至此方才警醒。也恍觉李药师这名字他好像曾经听过。

    ——但那是谁,怎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却见肩胛笑笑地看向自己“你运气不错,这么多成名的人物,别人怕一生也难遇见一两个。你小小年纪差不多都见到了。”

    “没错,李药师后来仕唐,就更名李靖。”

    “他就是后来开唐一代之基的那个英国公李靖。”

    小却听得心里猛地一跳:李靖!

    ——那个、传说中的李靖?

    据说,他功成三面:武德年间,他南平萧铣,萧铣本为后梁宣帝曾孙,也是帝室苗裔,被他俘之而归,从此江南平靖。贞观四年,李靖又北平突厥,俘颉利可汗而还;贞观八年,他西平吐谷浑,败天柱王,逼伏允自经死!

    ——那可是,百战成名!

    可以说,李世民那“天可汗”的威名,有一半就自他的功劳得来!

    小却猛地抬头:“这么说,他来了?”

    肩胛低头喃喃道:“来了有好半天了。”

    “这里本侧近禁苑。他来后忙着布置,快有一个多时辰了。现在,布置已定,云起风动,鸟伏月升”

    “只怕、他也好出来了。”

    小却不由一怒道:“这么说,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望向南边,似望向那个宫里的帝王。

    “他答应过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个孩子受骗的忿怒。

    肩胛微微一笑道:“所谓时变势异。他也许不是放不过你,而是放不过我。为了那李淳风所说的,‘有星悖于紫微’,他甚至不得不放弃封禅泰山,避正殿,蔬食朴居,以为天下逊。”

    “照他的脾气,他定然不会放过我的。”

    “可他是个皇帝!”

    “皇帝又如何?再跟你讲个故事。贞观四年,李靖引三千骑兵北上大漠,连败突厥。颉利可汗大败之下,遣使求和。当今皇帝也同意了,还特派重臣唐俭前往慰抚。当时李靖犹率兵在大漠一带。闻说朝廷许和,帐下将士,多半建议退兵。李靖笑说:‘朝廷许和,颉利大喜之下,必不设防。此时正当直擒敌虏,岂可退兵?’”

    “旁人劝道:‘可使臣唐俭还在敌中’,李靖大笑道:‘旷古功业,正在此时,一唐俭小儿,岂足惜之!’当下轻兵往袭,于铁山大破突厥主力。从此东突厥平复。那一仗,这君臣二人配合得好不默契!他们一个缓敌于内,安敌之心;一个率兵于外,趁势而取。”

    “所以,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所谓英主友臣的话。”

    然后他伸指醮舌,竖在空中,测了测风向“是时侯了。”

    说着即抬头向东笑道:“正是良辰,贤伉俪也好出来了吧?”

    却奴向东望去,却见远远的树林边上,突然现出一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背风而立,风把她的衣襟都吹向前面来。她腰悬一鼓,身影婀娜,鼓面彩翠杂金,极为绚烂。

    她身后不远的一棵树下,还站着一个布袍男人。那男人头发花白,看年龄总好有六十许了,可意态之间,犹慷慨多节气,身形姿态,也魁伟朗秀。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李靖与红拂?

    却见肩胛怅然抬首,他没望向李靖,反先望向红拂道:“这么说,红姐,你倒底还是要来捉我的了?”

    那女子望向他,轻笑了一声,神情间微显悒郁。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小骨头,这个你不是不懂得的。”

    肩胛也展眉一笑:“你那也算嫁?这个男人差不多是你抢过来的。”

    他跟红拂对望一望。

    不知怎么,这一眼,让小却觉得,师傅与这女子,似是有些彼此懂得、且惺惺相惜的。

    却听李靖大笑道:“好好好!红拂一直就说,以我功力,犹未可小视天下。因为这天下,毕竟还有那么三四个人是我惹不得的。举例子时,你好像就是其中之一!”

    说罢他凝神望向肩胛:“说起来,我平生撼事,第一件就数与虬髯客结拜!此后碍于情面,始终未得与他一战。到今日,拜将封候的,更不便与人一试刀剑了。可今日,能与虬髯客当日也曾心许的小骨头你相邀一战,也算平生大快!斗酒相邀,岂不快哉!”

    说罢,他拂髯大笑。

    肩胛也豁然一笑,他笑起来,自有一种月朗风清的气度。小却只觉得,跟秦王、李靖、与虬髯客那样的男人相比,师傅确实有着判然的不同。

    李靖突然鼓掌,喝了一声:“酒抬上来。”

    就见有两个家奴健仆,脚步如飞地抬上一张案来。

    那案子想是宫中之物,通体晶莹,竟是青玉制就。

    案上只放了一碟桃干,一碟鹿脯,再就是酒。

    李靖与红拂已走上前来。李靖案前坐下,与肩胛相对。红拂却笑着站在一边。

    只听李靖笑道:“指望你红姐给咱们倒酒,那是万万不能的。咱们只好自己来了。”

    说着,他取出两个大碗,给肩胛与自己一人斟上了一大碗酒。

    小却望望天上那可疑的孤高的月亮,又望了正端碗喝酒的李靖一眼。只见他这酒喝得还颇有草莽豪气。因为灌得急,两道酒痕顺着唇两边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胡须。

    却听肩胛笑道:“你奉的命就是杀我?”

    李靖大笑点头。

    肩胛笑道:“武德年间,你南平萧铣;贞观四年,北破突厥;贞观八年,再西平吐谷浑。你立的功劳不可谓不多了,真还差上这么一件吗?”

    李靖也笑着应道:“正是因为功劳太多,所以更不能抗命!我现在主要的早已不再是立功,而是顺命。”

    肩胛笑着,深以为然。

    “所以后来你在朝参议,老装得恂恂似不能言,还弄得个以沉厚知名!且早早的就愿乞骸骨,赢得皇上特遣岑文本下诏慰问,说什么‘自古富贵而知止步都少,[奇qisuu书]虽疾甚疲惫,犹力于上进。公今引大体,腾深嘉之。欲成公美,为一代法。’——你这邸夷子皮倒真还装得像。”

    李靖脸上还在笑,眼中神色却已变得深深的不可测知。

    只听他微笑道:“当年共襄大业,为的可不是仅只权势。总不要最后闹得成一场小孩儿争泥巴的闹剧为好。我老了,总要给一生画个好一点的收笔。当年自负英豪,总不成老了老了,让一生事业尽如玩闹。”

    说着,他忽又长饮了一大碗酒。“当年他为天策府上将,人人都说玄武门之变只为他挟不赏之功,怀震国之威,不得己而为之”

    “我只是不想弄得自己也不得已而已。”

    肩胛似颇嘉许他这一段话,望向李靖的目光也肃然有敬意。

    却见李靖一推酒“你我这一战有得打,且打打再喝如何?”

    一语说完,他洒然立起,退身拂袖道:“平生所经军马战阵多矣,可好久没这么一对一的、刀锋对剑芒的随随便便的来一场。小骨头,来来来,咱们公平地道的,老夫手痒久矣!”

    肩胛也一笑站起,指袖道:“你来了差不多两个时辰,预先看好地形,细细地布好了你这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类的麻烦,天时地利都已被你占尽,现在跟我说随随便便打一场?”

    “先比什么?”

    “当然是看你的剑。你那把‘吟者’,草莽传说多矣!我耳朵怕不听出了茧子。咱们一上手,不如就先看看你的剑。”

    说着,他二人已走到距案头三数丈远处。只听肩胛微笑道:“这剑是这么好看的?我多少要一些彩头。”

    李靖一笑:“要什么?”

    肩胛笑道:“一所大宅。”

    李靖愣了愣。

    肩胛已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朝阳坊里面的‘连云第’,覆压数十亩,堪比王宅。若这把剑看完,你还必须还要再跟我打,那么这个宅弟,连同里面的侍姬美童,健仆豪儿,就都算输给我了。”

    李靖略生疑惑,想不出肩胛为何忽贪起这处豪宅。他略不当意,哈哈一笑:“你怎么说,就怎么算。”

    说着,铿然一声,肩胛已经出剑。

    小却也算见过师傅数次出手,却还是头一次看到师傅是抢先出剑的。

    他方才一愕,注目向那相距不过数丈的一丛栎树边,只见那边的草地上,忽阴阴地浸起了一片如云似雾的东西。

    那水汽袅袅而生,连绵成阵。被那渐弥渐漫的云封雾锁,虽然相距不过数丈,那两人的身影他却越来越看不清了。

    只见那一片地上,阴云冷雾,有如殇者之境。两个浮在雾中的人影,俱如幢幢鬼影。

    ——怪不得师傅要出剑!

    ——原来李靖谈笑间其实已抢先出手!

    难道这就是师傅所说的“云祲”之术?

    ——“祲”为妖气,传说中此术可依战阵亡魂设魇。

    李靖的手中并没有兵器,小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不用出刃就迫得师傅抢先出剑的。他也是头一次看到师傅用剑用得如此凌厉,那像是“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也只有如此敌手,才能激发得师傅如此凌厉吧?

    可想像中,那样腾于妖氛中的剑风本该霍霍。可为那云封雾锁,小却居然什么也听不到。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就是那天师傅长天一刺救他于明德殿时,他也没感受到这种焦虑。因为那天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但李靖他情知这李靖是师傅也万难速战速绝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头在云雾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终于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头似的,刀名“大还”

    红拂犹在案边,她眯着眼睛看着,不知怎么,看到这女人这么冷静地旁观,就让小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是他们的,天时、地利、人和,种种种种,什么都是他们的!可师傅什么都没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顶得上什么用呢?

    他知道这一战他不可错过。不是因为这样的高手对决实在难能,而是因为,那里面是师傅因他而拼耗着的生命!

    哪怕这生命因他而断,他也必须直面它,看它是怎么断的。

    ——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有,所能表达的爱敬珍重也仅只这么多了。

    小却梗着喉咙,微仰着首,静静复静静地把那一把“吟者剑”与一柄“大还刀”的对战静静地看着。

    那刀越劈越重,它挟着千军万马中冲荡过来的威势而来。挟着萧姓王族的雅慨涂地,挟着突厥王的截发伏首,挟着吐谷浑的血石成紫披荡而来。

    可渐渐渐渐,那刀风剑影都看不到了,只见到一地妖氛。

    小却紧张得拳头越捏越紧,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没一丝血色了,忽听得师傅歌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在一边的红拂突冷然道:“好厉害的小骨头!”

    小却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

    他虽心里恨着她,但也希望她说下去。一是她因为肯定比自己有见识,听来也可判断战局;二是在这样激烈的对决中,有人说说话,可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总是好的。

    却听红拂道:“他知道药师这云祲之术仗的就是阵前军中,万姓以死,赴汤蹈火,腐草烂尸间的戾气与那振荡千年犹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藉国殇之歌,以抢先诱发药师的胸中那未蕴全势的杀气。”

    却听场中肩胛的歌声依着那“吟者剑”的剑气,劈开了重重妖氛,冲荡出声音来: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参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鉋兮

    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

    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即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

    不可凌

    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不知怎么,小却觉得,师傅那歌也是唱给自己听的。

    那一种刚勇豪迈,配上此情此景,让小却觉得,师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么做个男人!

    忽听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风剑影一歇,又过了许久,才见那云祲之气慢慢消散开来。

    只听李靖说道:“这么打下去,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即难折你之志气,你也不见得会折却我的勇慨。”

    “再战无味,不如喝酒!”

    说着,他一拉肩胛的手,两人竟携着手返回案边。

    小却从没见过师傅的脸上那么红,好像回到了他不及看到的青年时代。

    李靖的脸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时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抖。可小却似明白:这抖,不是为了脱力或者害怕,是为了那重新唤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与肩胛对视一眼。他俩今日分明头一次见面,这一眼之后,却有些一见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后两人重新入席,对据案头,一口一口开始喝起酒来。小却有些不明白,哪有这样又打又停,且战且和的?却感觉师傅的眼角余光偶尔扫向自己,那目光中,有着从未有过的那么强烈的温煦之意,让小却都觉得如沐春风了。

    却听李靖与肩胛讲着一些那湖海生平、交游过往的故事:漫天王、虬髯客、黄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从他们口中吐出。

    小却依着那些话语,像在脑海里回首望去,只见到一片烟尘的红色。那一派烟尘都是红色的,不管里面有着多少的血:弱者无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惨血;还是那强者豪荡奔涌,带着腥味、带着窒息感的勇血;那烟尘隔了这么久,看上去只是笼统的红着。只有他们那些经历过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烟红中,认出,那一缕缕、一脉脉的,波动的犹未熄尽的红色,倒底哪些是属于自己的。

    小却忽有一种很羡慕的感觉。

    忽听得师傅说道:“刚才一战,恐犹未尽君意。咱们还打不打?”

    李靖一抬头“当然打!”

    说着一笑:“我可是身负君王之命。”

    小却虽不喜欢他的人,但还是忍不住为他那笑谑的味道小小钦服。

    只听肩胛笑道:“那酒够了。咱们第二阵比什么?”

    李靖也莞尔笑道:“自然是轻身腾挪——都说羽门之技,首在腾挪。红儿常说,你那腾挪如羽之技,一旦施为,可令天下女子断肠仰望。我虽非娇娥,出于一个男人的好奇,也渴见久矣。”

    肩胛看了红拂一眼,忽然抬首大笑。笑罢道:“刚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后逼视李靖道:“这一场如犹难尽尔意,还要比第三场,那我这场要的彩头是:金珠十车!”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虽未见过肩胛,可传说中,他应该不是如此贪财的。

    却听肩胛笑道:“别跟我说你没有,只是个穷官儿。”

    “我知道,你确实住的地方不怎么样,可连云弟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简朴,可当时突厥一战,铁山之役,胜后你曾纵军大掠,可汗牙帐中异宝资财,小半入你库中,回来后还为此被御史大夫萧禹参劾,说你持军无律。当今天子当然会原谅你,因为你本就是做给他看的。嘿嘿,如此戏作,虽彼此心知,却不得不做,原来英主与能臣也不容易当的。这些东西,你自污也自污过了,该做给别人看的也都做过给别人看的,留着无用。若这一场到时还不算完,那金珠十车可都是我的。”

    李靖不由一笑:“自朝廷建立,即有纲程。有了纲程,就如扮戏。我们大家彼此心知,只看不说。你不是好人,居然点破。好的,如你还逃得这一战,那什么鸟‘金珠十车’,即是你的。”

    他一语说完,突喝道:“飞吧!”

    未等他双手扬出,肩胛就已冲天而起。

    李靖眯眼向天“我倒要看看你的化羽之术,逃不逃得了我的风角鸟占之消息!”

    肩胛这一势冲天而起,越腾越高,藉着那林间枝杈,转眼已腾到林梢树巅。

    李靖大袖飞扬,后扑而至。他倒并不升上树梢,而是就在那树杈之间飞博往返着。

    突然,一片羽翼的声音传来,小却惊起回首,只见不知怎么那么多鸟儿,迭荡飞来,翱游空中。空中满是翅膀的声音,而那些挂在林梢的风,也突然啸响,有如霜天晓角。

    肩胛扑到哪里,那些鸟儿就飞到哪里,那里还紧跟着响起吹角般的声音。

    这一招追袭之术看得小却大惊。忽听身边忽响起一片响鼓,侧头一望,却是红拂直接用双手敲起了她腰间之鼓。

    小却注目向师傅的身影,心中被牵起的满是飞扬的欲望,那是: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他想像着师傅可以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分嫣霭,六龙仰天骧

    就像、那传说中的云神一样!

    天空中到处都是扑啄奔腾,到处都是翅膀的声息。

    李靖一双大袖“波波”地响,红拂的鼓越敲越是激荡,可师傅的身影,再怎么飞,如何敌得过那些鸟儿的翅膀?

    小却头一次这样不可遏止地讨厌起那些鸟儿来了!

    他还在向空中仰望,只见空中师傅的衣衫飘搏,势不可止,眼角却扫到红拂。红拂望着那天空中飞搏的身影,眼角笑着笑着就倦然了,可倦态中却露出一点英飒,怪不得师傅说她有多美要等自己目见。

    小却忽然后悔自己当此之际,还会胡思乱想这么多。不知怎么,突然一红脸。

    可是,突然的,他只见红拂住手。

    本能的,他以为红拂觉察到自己所思所想了,一时脸上涨得通红。

    可红拂并没望向他。

    隔了一会儿,小却才敢重向红拂望去。

    只见,那鼓声骤停后,那空中霜角之声也嘶嘶渐远。李靖大袖凭风,望了空中一眼,竟自顾自飞左回案边。

    小却心中一怕:怎么,居然这就停了?

    难道、师傅输了?

    可,师傅怎么会输?师傅的身影还在天上啊!

    忽听身边一个和煦的声音道:“那金珠十车,也是我的了。”

    小却大惊回首,却见只穿着一身内衣的师傅,正安安好好地坐在自己身边。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全不像胜者该有的。

    小却猛一回头,只见这时、空中那一袭衣衫才缓缓飘落。

    却听师傅喃喃道:“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果然不错。”

    说着他意兴寥落地举起那壶酒,也不请李靖,竟自悠然独酌。

    李靖已扑回案边,哈哈笑道:“有你的!良宅美田,金珠宝物,都是你的了。”

    ——“你这两样彩头已赌得我输光当尽,下一场,你不会是要红儿吧。”

    他夹眼一笑,原来他把这个半老妇人叫做“红儿”

    肩胛不由也一笑:“她我可是要不起的。”

    “我非英雄,能配她的、只有你这样的英雄。”

    说着,他把一双眼睛眯起来,眯着看着李靖。

    红拂却没在意他们的玩笑,只是静静地盯着肩胛,像是很担心地在看着他。

    半晌,她才说:“你这一切,该不是为这孩子吧?”

    她伸手向小却头上抚去。

    小却一摆头,狠狠地躲开了她的手。

    肩胛的手却接着按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了他的怒气。

    只听肩胛道:“我要他快乐。”

    他到此截住,转回话题道:“不用说了,都比到这儿了,我也知第三场该比的是内息。”

    “这次可大是凶险,你我当生死立判。”

    “这一场,我仍要个彩头:我要赢过之后,这孩子你们从此要诚心照看。且、人不死,债不烂。”

    说着,他望向李靖,笑笑地说:“可是这回我要的不是你的承诺。”

    他的头轻轻向后一扬,意指他身后的红拂。

    “要她的。”

    他并不看向红拂。

    “只要她的一句话。”

    说着,他脸上竟有些顽皮的一笑:“不答应,我就逃。让你那些风儿鸟儿来追我好了。我扔下这孩子来逃。”

    他口里说得轻松,可小却已分明感到他那轻松之下的杀气。他没想到肩胛这淡淡一句,竟比什么承诺都更激得他热血一腾:他是该放下自己。

    可自己也知道,哪怕他让自己命抛于此,可肩胛接下来,逃过后,为他的命会做些什么!

    红拂低首沉吟。

    肩胛的眼看着地上,看着这个驰艳江海的那一个丽人的影子。好久。直到,地上的影子轻轻地一点头。肩胛即大笑道:“喝酒!”

    他端起一碗酒,碰向李靖碗沿“与君为敌手,平生幸矣哉!”

    李靖眼中的光钝钝的,黑得深不可测,象、像可吞噬掉一切星光月色。

    然后他突然大笑,手中微加力,两碗酒碰得铿然一响,那瓷裂的声音都让人感到一点惊怕。他们两个同声大笑,可这次没再去讲什么江海逸闻,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着。三坛美酒,转瞬即尽。

    然后李靖忽然起身,冲肩胛一伸手。

    肩胛伸手搭上了他的手。

    两人携手同步,走到右边空地里,月色最皎明处。

    然后他们分手坐下,正面相对。然后,忽似满含深情的双手俱出,以掌抵滨,再次相握。

    而这一次,小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坐得天荒地老那么长、那么久。

    身边的一切,树林、风声,鸟翅、青草、露珠连同自己、连同红拂,这一切好像都已不在。

    他们坐在月华浓处。

    一切都没有了,只有天上孤悬的那轮明月。

    月色有如虚幌,那幌子悄悄地飘,飘得四野迷离,此生阒寂。直到让那两个执手而坐的人更加无比真实的凸显出来,直到让他们的坐姿真实得有同虚幻

    小却什么也不敢想。他知道这种内息比拼的凶险,那真是,稍入岔路,便终古长废。他脑中只想着肩胛刚才的话:为什么赢了还要别人照顾自己?

    师傅赢了,自有师傅照顾自己。他不要什么李靖与红拂照拂!虽说这两人看来还算坦荡,可他们早已是那个长安中的人。

    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风尘三侠”那红色的烟尘落幕后,他们与师傅一在朝,一在野,相隔得天差地别的那么远。而、只要师傅赢了——他一定会的,自己要什么别人照顾,只要跟在肩胛身边,哪怕师傅烦他、厌他,不再对他好,他也、什么都不要了。

    他有些恼恨地看向红拂。发现,红拂与自己身上,并没有笼罩着那罩在师傅与李靖身上的月华。

    ——“孤虚”之术!

    原来那就是“孤虚”之术!李靖这个卑鄙小人,他怎么可

    却见红拂的面上神色也一片恍惚。

    她那么敏锐的人,居然恍惚得过了好久,才感觉到小却的目光。

    她侧脸对着他的目光,好半晌,才道:“你很恨我们夫妇,是吗?”

    小却重重地“哼”了一声。

    却见红拂脸上一片悠远。“其实你不必恨。就算药师杀了肩胛,他也活不过今年了。”

    她轻轻一叹:“他没跟我明说过。可是,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这些年,他劳损过多,内伤已炽,积重难返。就算没有这一战,他撑不撑得过今年都难得说。何况”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骨头,小骨头。这块骨头,是让人轻易啃得动的吗?”

    她这样的女子,她这样的丽人,又这样的迟暮,说着这样的话,要是平日,无论如何,都会让小却心软一下的。

    可、今天不同。

    他忽从没有的冷酷地道:“原来他是要死的人。可就算自己要死,也还要搭上别人!”

    红拂却并没生气。

    她只笑笑:“你还小,你还不懂。”

    说着,她认真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他这辈子,交到他手里的事,他还从没不用心尽力地做完过。”

    时光静静地在流那张青玉案侧,三坛酒,俱已倾尽。

    这三坛酒,是李靖带的。案上另有一壶,壶为曲颈。

    这一壶酒,却是红拂所携。

    小却已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知道师傅为救自己,明德堂长天一刺,只怕已耗损了不知多少精气。如今又逢这凶险难当的内息之战

    他情愿,时光可以就此停住就让肩胛与李靖,那么奇异的握手永坐;就让那孤虚的月此生长悬,让自己与那说不清是敌是友的红拂就永远在这里看下去就让一切恒远。

    这幻像中的情景不知怎么给了他极大的安慰,那种感觉、像是永恒。

    突然李靖与肩胛一起动了。

    其实他们只是一抬头,一齐望进对方的眼睛。

    小却的呼吸都停住了。

    然后他觉得简直过了千劫万世的那么长,他才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一抹笑意。

    然后只见他们突然松手,齐向自己这边一招。

    一条长藤就沿地葡伏而来,一下缠到那青玉案上,把那案子直拖过去。

    那案子被拖到他二人中间,肩胛执壶斟酒,两人各尽一杯。

    再倒时,只见余沥点点,竟已倾干。

    肩胛神色有些懊恼,李靖笑道:“红儿备的酒,你从来不要指望会有很多。”

    肩胛已侧眼望向红拂。

    “此酒如名,当名为何?”

    他把玩起那把曲颈长壶来。神色间似颇愉悦。

    红拂笑道:“当名‘伫歌’。”

    肩胛微微颔首。

    李靖却忽然大笑起来:“没想这一战、这一战”

    他笑得竟都喘不过来气,没法把这一句话说完。

    小却见到肩胛眼中笑意,已是满心欢,如不是顾忌李靖与红拂就在旁边,他早雀跃地奔过去,抱住了肩胛的脖子,乱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赢了,一定会是你赢的。”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却早开心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开心得自己流了眼泪都不知道。等知道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时,立时把脸轻轻地扭了过去。

    所以他都没听到肩胛的话——“红姐,你放心。经此一战,你的药师起码可以寿延十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好一时,李靖和红拂都走了,林中重又静了下来。小却忍不住又一次开心得要爆发开来,他扑过去,抱着肩胛的脖子,双脚直跳道:“是你赢了,你从来都只会赢的!”

    肩胛的脖子被他抱得死死的,如是平时,他一定会把他轻轻推开。可今天不。

    天上,那一轮幻月未散。

    他手中执壶,任由小却抱着自己。壶中本仅余沥,可他把那壶嘴对着口,如长江大川般的,仿佛那酒意吸饮不尽。小却只觉得,自己有生以来, 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