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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度劫波痛打亲兄弟叹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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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满腔怨,君不见,化作漫漫雪遮天。好言莫劝,心悲泪难干。十指纤纤,挥舞琴声狂乱。也曾影姗姗,语嫣嫣,心依依,情恋恋,如今事过境迁,谁敢多情问桑田,何时换了人间?白发红颜,厉鬼怒魂,号啕相连。中有幽歌低回转,君可听见?

    盛君良望了齐芷娇一眼,独目之中闪过一丝光彩,上前一步,对百草和尚拜道:“大师一向安好?”百草和尚摇头道:“老不死的简直不好到家,否则怎会见到衣冠禽兽?倒霉透顶,啊呸!”

    盛君良微微一笑,似是不以为然,道:“百草大师,来,我来引见引见。”向那紫衫老太婆一指,道:“这位是三圣教辛教主夫人靳红玉。这位是三圣教右护法肖不凡。”百草和尚冷笑道:“原来是靳夫人、肖护法。看来老不死的甚有颜面,什么玩意都忘不了这把老骨头。”肖不凡笑道:“好说好说。”那“响尾蛇”乔三盖被三圣教三人又劫回来,插言道:“老家伙,你要寻死?见了靳夫人、肖护法,再敢这样说话,我姓乔的割了你的舌头!”

    盛君良微微一笑,道:“你以前见过靳夫人、肖护法么?”乔三盖干笑道:“小的哪有那样的福份?不过,靳夫人、肖护法大名远播,小的慕名已久,今日得见仙颜,实是三生有幸。”阿谀之态,令人作呕。靳夫人笑道:“小君子,这响尾蛇会说话,那附骨钉你就给他取了罢。”盛君良躬身道:“是,夫人。”走到乔三盖身后,忽的挥掌一击“啵”的一声,一物从乔三盖背上弹出,盛君良接在手中,道:“不知靳夫人还有什么吩咐?”靳红玉微笑道:“叫这人赶快走开,免得死在这里,令百草大师不快。”乔三盖正庆幸毒钉取出,蓦然听到此言,不由失声道:“什么?”

    百草和尚道:“附骨之钉,钉起丧命。”摇头叹息。乔三盖又悲又恨,向靳红玉怒目而视,道:“你们说过,我来山上探听虚实,你们就可放我一条生路,为何言而无信?”肖不凡从侧面迎上,笑道:“你探听了什么虚实?你知道万合帮在此山中埋伏了多少人马?他们的莫帮主又在哪里?”乔三盖道:“这里哪里埋伏了人马?哪有什么见鬼的莫帮主?”肖不凡笑道:“莫帮主就在这里。你探听不实,险些误了我们的大事。告诉你知道,你说的大缸里的人头,一定是那姓莫的小子。”乔三盖背上黑血直冒,知道今日再也不能幸免,恶胆剧增,忽然右手一抖,已多了一条软鞭,向靳夫人扑去。他响尾蛇之名所得非虚,鞭子炸了个响花,鞭身上倒刺根根激起。齐芷娇一双眼睛本停在盛君良身上,这一下变化猝起,转眼一看,心想:“这姓乔的武功不差,多亏给义父吓破了胆子,否则只要三五招,我就抵挡不住。”

    肖不凡摇头道:“为何如此愚顽不化?”右手疾伸,一把抄住软鞭。乔三盖大喜过望,他知自己兵刃的厉害,当下运力一拉,心想:“这软鞭上的毒刺扎破你的手掌,咱们就可以一命换一命了!”忽觉一股大力传到,震得浑身发麻,身不由己跌出一丈开外“噗”的一口黑血喷出,伏地而死。肖不凡手臂转挥,软鞭倒卷而出,扯起乔三盖的尸首,甩了个半弧,连尸身带软鞭扔下山去。山上积雪覆盖,滑溜异常,这一掷之势力气极大,乔三盖滚动不停,直滑出近一里之地,才为树根阻挡停下。

    盛君良赞道:“肖护法的神功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肖不凡笑道:“哪里,哪里,咱们可不要忘了正事。”对百草和尚揖了一礼,道:“在下等到此叨扰百草先生,有一事相求。”百草和尚冷冷道:“世上千病万病我都能治,可阁下这教人讨厌的毛病老不死的治不了。”靳红玉冷笑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老东西!快说,那姓莫的小子在哪里?”

    百草和尚算算时间,对齐芷娇使了个眼色,齐芷娇心领神会,退在一旁。百草和尚道:“久慕三圣教神通广大,今日才开了眼界。只是老不死的倒想问问各位,你们要找的姓莫的小子,是不是复名之扬二字?”靳红玉道:“那还用说!”百草和尚点点头,忽然哈哈大笑。三圣教三人给他笑得发愣。肖不凡摇头道:“百草大师,你要引我们问你为何发笑,我们却偏偏不问,你自己说出来好了。”百草和尚想不到他这么说,笑声立止,却道:“你说不问,却已经问了,这叫做正话反说,欺负我老不死的听不出来么?”肖不凡最喜与人斗嘴,遇上百草和尚,却没了主意,冷笑道:“和你老头子夹缠不清,失陪!”脚下一点,掠向灶房。

    原来他心思缜密,见齐芷娇悄悄进了灶房,猜想莫之扬就在那里。当下推开门,笑道:“莫公子可在这里么?”靳红玉、盛君良也一齐上前,见灶房之中只有齐芷娇抱着孩子烧水煮茶,此外哪里有别的人影?三人愕然,转头看着百草和尚,冷哼一声,在其余各屋中搜查一遍,但除了关东铁肩帮白家兄弟的六具尸首,再无可疑之处。三圣教三人知知莫之扬就躲在此处,当下使个眼色,分头寻找。

    百草和尚一头雾水,擦擦额上冷汗,悄悄问齐芷娇,齐芷娇摇头道:“当真奇怪之极,我一进来,就见药缸不在了,就连他二人的衣裳也不翼而飞。”百草和尚也猜不出个究竟来,使劲搔头皮。

    忽听盛君良道:“靳夫人,肖护法,快来看哪!”百草和尚、齐芷娇闻声奔出,只见靳红玉、肖不凡向山下掠去。盛君良反倒慢了一些,跑了几步,转头望望齐芷娇,道:“表妹,你还好么?”齐芷娇假装没听见,扭头看着一旁。盛君良叹了一口气,忽然高声道:“我很快便会来找你!”转向山下掠去。齐芷娇扶着百草和尚登上大石,见山下转弯处端立着一口大缸,缸上兀自热气腾腾,正是莫之扬、安昭煮骨疗毒所用的那口。两人大吃一惊,下了巨石,追赶三圣教三人。但百草和尚不会武功,又上了年纪,刚跑了几步“扑通”一下摔倒。幸有三尺余的积雪铺垫,老骨头还未摔断,饶是如此,却仍痛得破口大骂。齐芷娇扶他起来,道:“义父,莫兄弟注定要有此劫,咱们一切随缘,不要着急,慢慢过去不迟。”

    百草和尚急道:“他是我的药引子,我求他什么事他都得答应。我瞧他本事大得很,想求他认小难儿做徒弟,小难儿学了他那样的武功,你们母子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了。”齐芷娇没想到他竟有这番苦心,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怀中的冯难归似感觉到什么“哇哇”大哭起来。

    转眼之间,靳红玉、肖不凡、盛君良已到了药缸之前。此处山阴,积雪极厚,三人轻功高明,方不致没入雪中。肖不凡、盛君良见识过莫之扬鬼神难测的剑法,不敢有丝毫大意,三人使个眼色,成三足鼎立之势,围住那药缸。盛君良使的是一柄细剑,肖不凡手上功夫霸道,除了偶尔使使“金丝绦”向来不用外门兵刃。靳红玉用的是一对子母环,左小右大,双环一碰“叮”的一声,久久不绝。盛君良道:“莫公子,三圣教从来吃不得别人的亏。你在雾灵山上欠的债,咱们今天来讨还啦,有种的就出来一决生死。”这话说完,三人都凝神盯着药缸,如临大敌。谁知过了半晌,只见那药缸中热气越来越淡,哪里有半点别的动静?

    靳红玉忍不住道:“听说万合帮新任帮主是个了不得的少年英雄,怎的躲在一口缸中,算哪门子好汉?”缸中仍无动静。靳红玉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左手拇指在瓶底一捺,内力到处,一粒白色药丸射进水缸之中。这正是她的独门毒药“好人蛊”毒性非常厉害,缸中顿时滋滋之声大作,起了一股青烟。盛君良笑道:“靳夫人送你好东西尝尝,总该叫一声了罢?”忽觉得身后似有人影一闪,转回头来,却没见有人,不由道:“肖护法,看到什么没有?”肖不凡方才全神贯注盯着药缸,似乎也觉得有人影闪了一下,沉声道:“似有什么人?”

    靳红玉回头见百草和尚、齐芷娇正向此处走来,不过二人轻身功夫不行,积雪早没到腰际,百草和尚再也走不动,忍不住高声叫骂。靳红玉冷笑道:“是那老不死的的影子照过来了。肖护法,小君子,这缸中若是有人,也早就中毒死了。有什么好怕?”盛君良笑道:“我不是怕。咱们几人才是人见人怕的角色,哪有怕别人的道理?哈哈哈!”不过他见过莫之扬的功夫,更觉得这口药缸不明不白地飞到此处太令人匪夷所思,笑声之中,倒有三分勉强。靳红玉道:“你们说那姓莫的小狂徒如何了得,依老身看倒不见得。他见三圣教教主以下三大高手在此,只怕早就吓死了。”这话她用内力说出,有如锈勺刮破锅,刺耳之极。山林中有许多鸟儿本都冻得团着毛在枝头上休息,给她的声音一震,飞起一大片。百草和尚自己虽不会武功,但却熟知内力修为,不由暗暗心惊,忖道:“这老太婆只怕自知生得丑,因此练武就格外用功,内力竟已到了这步田地。不过,那莫小娃、安小娃到底弄什么玄虚?”他算来两人已大功告成,心倒放宽了一些,与齐芷娇互相搀扶,又向前艰难走去。

    忽听有人笑道:“三圣教的胆小鬼真让人笑死了。嘴上说不怕,其实却怕得要命。怎么不敢进招?”靳红玉等三人大吃一惊,肖不凡失声道:“你不是莫之扬!你是谁?”似是十分恐惧。

    却听“嗖”的一声轻响,盛君良右腕被一物洞穿,长剑脱手,插入雪地之中。跟着靳红玉一声惊叫,人已头下脚上飞起,肖不凡大惊,双掌护身,后掠三步,见靳红玉已被高高吊在一株古松之上,右脚腕拴着的那根绳子金光晃眼,似是自己的金丝绦。他伸手往怀中一摸,金丝绦果然不在。这位三圣教右护法饶是武艺高强,也不由吓得冷汗骤下。盛君良左手捧右腕,见创口正如一粒黄豆般大小,蓦地想起莫之扬“撒豆成兵”的暗器功夫,颤声道:“是姓莫的!”靳红玉子母双环除握柄之外全是利刃,当下挥右环去割脚上绳索,却听“格格”之声不绝于耳,那绳丝毫未损。这才认出是肖不凡之物,气得哇哇大叫,身子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肖不凡道:“肖夫人,你先别动,我来救你。”脚下一点,正要掠起,忽然地面上鼓起一个雪包,扬起一阵雪雾,人影一晃,接着眼前多了一个精瘦黑面的老者,双目犹如两把利锥,冷冷地望着自己。那老者浑身沾满积雪,原来方才藏在积雪之中。

    肖不凡看清此人,不由大惊,失声道:“大哥,怎会是你?”黑面老者沉声道:“你这畜生倒还认得我!”

    那边百草和尚、齐芷娇见形势陡变,救星竟从地下冒出,又惊又喜,若非苦于积雪缠腿,百草和尚恐怕要雀跃起来。

    原来那精瘦黑面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肖不落。肖不凡嘿嘿笑道:“大哥,我怎么这么笨,早该猜到是你。数年不见,大哥的功夫似又精进不少。”肖不落冷冷道:“功夫不行,谁来收拾你这畜生?你没出息的样子到现在可是半点没改。看你方才那副龌龊样,谁相信你会做出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来?出招罢!”双掌旋一个圆圈,左掌收到腰际,右掌平伸与耳相齐,正是肖家祖传掌法“翻云覆雨掌”的一招“雷公电母”第一式。雷公电母为霹雳之神,意为嫉恶如仇、天神震怒。肖不凡识得此招,心中暗惊,当年父亲教他们兄弟这一式掌法时的告诫涌上心头:“雷公电母掌势凌厉无匹,对方若非十恶不赦之徒,断不可用此掌法。只因此招一出,对方势难活命。”此时知道亲大哥已将自己当做十恶不赦之徒,心中恼怒,干笑道:“大哥,何必如此绝情?”慢慢提起双掌,运气于臂,掌心不一刻变成一片殷红之色,赫然似刚出炉的红炭。兄弟俩四目相对,忽然各发一声喊,跃上前,打斗起来。

    肖不凡能得三圣教右护法之位,功夫自不含糊“沸鼎手”掌力内外兼修,寻常江湖客在他手下三招都走不过去。这功夫他之所以勤练不止,正因为是翻云覆雨掌的克星。试想炙浪灼人,热气翻腾,云将焉存?雨将焉落?不过,肖不落内力强悍,掌法使出,四面八方寒气逼人,似是阴风怒号,乌云滚滚,大雨将倾,肖不凡见兄长将家传绝学练到如此地步,又惊又妒,一边苦斗,一边抽空看看靳红玉,见她还在树桠上晃晃悠悠,暗暗忖道:“今日若我战败,靳夫人必定难保性命,到时教主怪罪,那还得了!”想起教主的手段,不寒而栗,将功力提到十成,招招搏命,恨不得一招将胞兄毙于掌下。

    盛君良右腕被肖不落“撒豆成兵”洞穿,撕了块衣襟,包住伤口,左手提了剑,走到树下,道:“靳夫人,我来救你!”脚下一点,飞身掠起,不过他轻功差了那么一点,加上脚下积雪松软,不易借力,连跃几次,都未跃上松树。盛君良自命风流潇洒,此时却无法可行,只好将袍襟一掖,准备爬树。蓦地瞥见齐芷娇、百草和尚已到了近前,在心上人面前弄得这等狼狈,顿觉脸颊似沾了厚厚一层米粥,又热又粘,很不是味道。当下假装没看到,爬上松树,顺着粗枝摸到那根“金丝绦”可是右手不敢用力,左手一时半会解不开绳索。靳红玉骂道:“小君子,枉你平时聪明伶俐,快将松枝砍断!”盛君良答应一声,正待动手,忽听齐芷娇叫道:“表哥!”盛君良独目放出一阵异彩,望望齐芷娇,见她摇头道:“表哥,人生苦短,你为何执迷不悟?莫之扬光明磊落,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大丈夫行径。你们何必与他为难?”

    盛君良尚未说话,靳红玉已厉声道:“小妖妇你知道什么?三圣教主武功天下称雄,自从秦三惭退出江湖,除了咱当家的,谁还敢称天下第一?可这个姓莫的不自量力,竟要与三圣教决一雌雄。这次我们本想见识见识,谁知这小子是个缩头乌龟”齐芷娇摇头道:“靳夫人,你这种人怎会知道莫兄弟的为人?”眼睛却盯着盛君良,意味深沉。她心中其实有千言万语,只是哪里容易出口?只盼表哥知她一腔热望,从此堂堂正正做个好人。盛君良受她目光一震,不由得激动异常,当年与她倾心相许、心心相印的情形一幕幕闪过,浑身发抖,痛苦不堪。齐芷娇柔声道:“表哥,你出剑杀了靳夫人,从此与三圣教一刀两断。你瞧,你们的肖护法也要败了,三圣教说什么横行江湖,我看却是没有一个英雄好汉。你在三圣教中,只有越走越黑,永无出头之日。”盛君良犹疑不决,目光转向肖家兄弟,见肖不凡双掌尽赤,头上白雾袅袅飘散,那肖不落却丝毫未显力拙之像,双掌翻飞,将肖不凡罩在掌风之中。齐芷娇极怕盛君良救下靳红玉,又道:“表哥,小妹原不信命运一说,想当年,表哥曾对小妹说过”盛君良内心受震,独目之中充满痛苦之色,叹道:“表妹”忽然齐芷娇怀中一物如蝎尾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冯践诺的遗腹子冯难归。一股羞怒之气涌上心头,冷声道:“还想什么当年?你我哪有什么当年可想?”左手剑一挥,松枝折断,靳红玉落下地去。这三圣教教主夫人也非泛泛之辈,半空中一个筋斗,将双环套于左肩,两手去解脚上的“金丝绦”谁知那结绳之法是肖家的独门手法,她使出全身力气也未解去绳索,操起子母环,怒冲冲将绳索另一端的松枝斩去,余下的绳索胡乱捆到腿上,双环一击,向肖不落冲上。肖不落与肖不凡的武功本就不相上下,加上靳红玉一合攻,顿觉压力骤增。他腿下走个连环步,闪开靳红玉母环的一招,掠出三丈,冷声道:“我们肖家处理自家事情,与你何干?”靳红玉双环相击,哈哈长笑,道:“从未听肖护法说过还有这么个哥哥。既入三圣门,再无世上人,肖护法的家事便是三圣教的事。老身身为三圣教教母,岂能让你随意羞辱?看招!”右环陡旋,削向肖不落前胸。她恼恨肖不落吊起自己,下手哪会有半点留情?肖不落听她兵刃破风之声甚急,心下一凛:“这老婆子倒非泛泛之辈!”双掌一旋,使一招“云山雾海穿心雨”掌力到处,靳红玉母环荡开。靳红玉哈哈又一笑,声音刺耳之极,左手子环撩向肖不落下阴。这一招又狠又邪,肖不落一个后翻闪开六尺,落下地来,蓦觉脑后热浪袭人,心知是“好兄弟”见机偷袭,转身拼掌已然不及,忙中沉肩缩肘侧头,但觉右肩头一热,火辣辣痛楚钻心,还是给肖不凡拂中一掌。靳红玉焉能放过这一时机,双环并举,一招“母子相依”左环挂向肖不落右臂,右环剁向他耳际。进招之中,哈哈狂笑,扰人心神。肖不落双掌护身,退后两步。靳红玉、肖不凡占了上风,紧追不舍,跃前再斗。

    肖不落闪转腾挪,不与他们正面交锋。靳红玉雪耻心切,招招进击,夹以扰人心志的怪笑;肖不凡得她相助“沸鼎手”已施展到十成,肖不落所受压力可想而知。盛君良见己方胜算已定,走到那药缸之前。齐芷娇见状,也奔了过去,道:“表哥,你待怎的?”盛君良冷哼一声,飞起一脚,药缸歪倒,药水倾出,却不过是空缸一口,哪里藏有什么人?齐芷娇大出意料,不由“咦”了一声。盛君良见缸中没有莫之扬,反而放下心来,望着齐芷娇,嘴然浮起一层奇异的笑容,道:“表妹,那日在雾灵山上,我受了伤,对你说什么来着?”

    齐芷娇心下恐慌,反问道:“你说过什么?”盛君良纵声长笑,独目之中流下泪来,道:“表妹,当年姑妈最喜欢我,让我一生好好照顾你,可惜阴差阳错,你竟嫁给了那黑炭头冯践诺,居然还有了一个孩子,你还有什么话说?”齐芷娇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表哥,若不是你,我爹娘怎会死去?是三圣教灭了明月庄,你不知报仇,反而投靠仇敌!冯践诺比你好得多,苍天有眼,今日我齐芷娇是个寡妇,可比跟你盛君良要强得多了。”盛君良大概做梦也没想过一向温顺痴情的表妹竟说出这些话来,一股逆血涌向头颅“嗡”的一声,震得头晕脑涨,忽然扬手一掌掴在齐芷娇脸上。齐芷娇腮颊上顿时浮起数道红痕,双目渐渐睁大,一字一顿道:“你凭什么打我?”目光中的复杂滋味,任谁也无法形容。百草和尚上前来,须发皆抖,骂声“啊呸”气血攻心“哇”的吐了一口鲜血。齐芷娇大惊失色,抢上去将他扶住,哭道:“义父,你老人家何必为这种人生气?”

    盛君良上前一步,恶狠狠道:“今天我送你跟那个黑炭头团聚去罢!”左剑扬起,正待杀人,却忽听靳红玉哈哈笑道:“你还想活着离开这里么?”肖不落怒吼道;“看谁活不了?”盛君良目光一转,但见靳红玉、肖不凡已将肖不落牢牢困住,肖不落左肩、左臂、右腿都挂了彩,鲜血迸溅,雪地上留下点点斑红。

    肖不凡笑道:“大哥,我自小就是你的克星,你什么都争不过我,有什么冤屈,给阎王老子诉说去吧。”掌风呼啸,不离肖不落要害。靳红玉更是全力拼杀,双环合处“哧”的一声,肖不落左臂又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齐芷娇、百草和尚又急又怕,盛君良笑道:“杀光了你们,再慢慢找那姓莫的。”一剑向齐芷娇咽喉刺到。齐芷娇惊叫一声,侧头避过。盛君良剑尖一沉,蓦然刺向他怀中的孩子。百草和尚纵身扑上去,被盛君良反足踢倒。齐芷娇厉呼一声,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伸手握住剑尖。盛君良长剑竟不能再推动一分。鲜血从齐芷娇指缝中渗出,两人三目相对,中间的仇怨,谁能说得清楚?

    盛君良狞笑道:“表妹,没有用的,我杀了你,一定会常常记得你。我心中的表妹早已死了,不是一个小寡妇。”剑尖一转,齐芷娇惨呼一声,知道小难儿再也不能幸免,眼前一黑。忽听“嗖”的一声,一支短箭击中剑身,盛君良拿捏不住,长剑掉落,插入齐芷娇身侧的积雪之中。齐芷娇喜出望外,一把抢过剑去,反手一挥,插入盛君良心窝。盛君良脸上的神情古怪到了极点,慢慢低下头看看心窝上的剑,道:“表妹,你真的会杀我?其实我只不过是要杀你的小贱种!我怎舍得杀你?”齐芷娇望着他独目中闪出的异样的光彩,吓得“啊啊”大叫,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出七八步,回过头来,但见盛君良慢慢倒在雪中。

    肖不凡、靳红玉忽见起这般变化,向射箭的方向望了一眼,见一对青年男女顺着山坡跑来,脚下一点,便近了十丈。百草和尚、齐芷娇大喜道:“莫公子,安姑娘!”肖不凡、靳红玉大惊,跃开几步。莫之扬、安昭已到了近前,将百草和尚、齐芷娇扶起。齐芷娇见安昭身上背了一具精巧的小角弓,谢道:“若非安姑娘相救,我母子今日就要死在表那人之手了!”

    安昭道:“齐姐姐千万莫要客气,若非为我二人,大师、姐姐焉有如此麻烦?”

    百草和尚见二人气定神足,知独创医疗法门“煮骨疗毒”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骂道:“好不懂事的浑小子,你二人方才去了哪里?害得我老不死的差点儿伸腿完蛋!”莫之扬行礼道:“肖伯伯将我二人藏在柴禾堆中,我二人收功完毕,急忙赶来。大师恩德,小的没齿难忘。”两人又向肖不落见礼,安昭问道:“肖伯伯,你怎知我们遇到危险?”

    肖不落道:“柳公子、莫公子,此事说来话长,待小的料理完家事,慢慢再说不迟。”转头对肖不凡道:“畜生,来,现下咱们的账该算一算了。”肖不凡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眼睛一转,干笑道:“大哥,改日再说如何?”后退两步,转身便跑。靳红玉喊道:“肖护法!”跟着逃去。他二人轻功了得,眨眼已掠出二三十丈。肖不落喝道:“哪里走!”追将过去。莫之扬怕他落单吃肖不凡、靳红玉的亏,跟着追去。

    四人的轻身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在雪地上两前两后追赶,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身影。雪地上只留下四道淡淡的足迹。百草和尚、齐芷娇、安昭回到木屋之中,百草和尚给安昭搭了脉,确信身上掌毒消弭得一干二净。三人说起方才的经历,又是后怕,又是庆幸。等了半个多时辰,不见莫之扬、肖不落返回,但知二人功夫了得,倒也并不担心。

    齐芷娇心神不宁,请安昭替她抱一会孩子,出了屋去。百草和尚骂道:“那种畜生,正该让他曝尸荒野,这笨丫头看起来蛮聪明,实则真是愚笨到家了。啊呸!”安昭也知齐芷娇是去收殓盛君良的尸身,轻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久,见齐芷娇转回,双眼红肿,显是大哭了一场。百草和尚自言自语骂了一通桌子、椅子、盘子、锅子。齐芷娇假装不知,收拾灶具,生火煮饭,安昭望着她操持家务的身影,拍着小难儿,看着那孩子一张略带病容的小脸,鼻子一酸,想说句安慰齐芷娇的话,却又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悄悄抹去眼泪。

    三人煮好饭,又等了约半个时辰,还不见莫之扬、肖不落返回。齐芷娇道:“义父,你老人家先吃饭罢,吃了饭好早点休息。我与安姑娘在这里等莫公子他们。”百草和尚道:“我给莫小娃儿治好了老婆,他臭小子不知快快回来付账,我非等他不可。”三人枯坐半晌,小难儿忽然醒来,齐芷娇给他换了尿布,喂了奶,慢慢又睡着。忽然之间,听得脚步之声,三人一同站起,开门处进来两个人,正是肖不落、莫之扬。但见两人衣衫破烂,面颊、身上还有几处血迹,一看便是经了一场恶战。安昭问道:“你们追上他们了么?”

    莫之扬摇头道:“没有。那两人轻功不在我和肖伯伯之下,下山之后我们又跟了三四十里,眼看快要追上了,却忽然听得一通鼓响,喊声震天,昭儿,你猜怎的?”齐芷娇吃惊道:“莫非三圣教埋伏了人马?”莫之扬摇头道:“不是。”百草和尚道:“难道是盗伙要打劫你们?”莫之扬摇头道:“也不是。”百草和尚瞪眼道:“那是什么?”

    莫之扬接过齐芷娇递来的一碗水,捧给肖不落,自己接过另一碗,仰脖喝干,这才道:“原来是叛军跟官兵作战来着。我与肖伯伯一愣神,肖不凡、靳红玉已失去踪影。我二人就藏到一棵树上看两军打仗。叛军中有一个将军,昭儿,你猜是谁?”

    安昭脸色煞白,哑着嗓子道:“是我二哥安庆绪么?”莫之扬点头道:“不错,正是那个叛军人数众多,又个个骁勇善战,打了一会,官兵便抵挡不住,向绥德撤退。我与肖伯伯一合计,当即也跟了过去。可恨那城中守将胆小得要命,不待官兵撤完,下令吊起吊桥。剩下的官兵进不了城,不到一刻功夫,就被追到的叛军杀伤殆尽。”

    百草和尚骂道:“那老糊涂皇帝,不听世人劝说,直待养虎成患,真是可恨可恶!”他说话直接,安昭似是遭了一记重拳,饶她智计无穷,出口成章,此时也不知怎样接百草和尚之言了。

    齐芷娇与安昭一见如故,明白她的尴尬,当即道:“莫兄弟,肖前辈,一边吃饭一边说么,饭都凉了呢。”摆好碗筷,端上菜、饭,众人移坐到饭桌之前,说起今日之事,众人这才知肖不落自从与莫、安二人分手,便四处找寻肖不凡形踪。他找到肖不凡之后,一直没机会动手,便悄悄尾随。说来也巧,靳红玉、肖不凡、盛君良合计上山对付莫之扬,恰被他听到。肖不落经验老到,先赶上山来,将莫、安二人藏于柴草堆中,再使“调虎离山”之法,引三圣教三人下山。

    吃了几口,安昭问道:“七哥,后来呢?”莫之扬道:“什么后来?”安昭道:“绥德被攻破了么?”

    莫之扬放下筷子,道:“叛军有备而来,你二哥一声令下,很快搭起一座浮桥,叛军抢着过了护城河,搭上云梯,有的用飞虎爪攀越城墙,守军大扔擂木滚石,叛军向上射箭,死人真是不计其数。不一会儿叛军攻破城楼,杀进城中,我与肖伯伯顺着城墙也进了城中,但见街头巷尾,双方兵丁到处在打仗。打了一会,忽然叛军大声喊话,说什么城中守备将军已经跑了,叛军士气大增,守兵纷纷投降。前后总共不过半个时辰,整座城中的守军再无一人抵抗。叛军到了城中,四处抢掠,百姓不堪忍受,结果又打了起来。我与肖伯伯看得忍不住,出手杀了几十个叛军,可叛军实在太多,我二人之力能有何用?眼见抵挡不住,我二人便进了街巷。你二哥率人追来,昭儿,他终于认出我这个妹夫,破口大骂。我气得冲上前去,捅翻十几个卫兵,将你二哥制住。他当日抢了我的两仪心经,又给我夺了回来。”百草和尚击桌赞道:“‘两仪心经’传人果然不凡!”齐芷娇给他使个眼色,百草和尚瞪眼道:“你没听莫公子说么,叛军攻进城中,无非是烧杀抢掠,欺凌百姓。安禄山祸害人间,不得好死!”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安昭放下碗筷,慢慢吐了口气,点头道:“百草大师说得不错。大师骂我爹爹,没有顾忌我,足见大师光明磊落。天下黎民,哪一个不恨我爹爹?”她如此镇定,倒出乎百草和尚的意料,百草和尚竖起大拇指,道:“好人物!老不死的很是佩服!”安昭苦笑道:“大师谬奖了。其实小女子心乱如麻,恨不能粉身碎骨以使爹爹回心转意,只是哪里能够?”

    莫之扬叹道:“昭儿,我与肖伯伯出了城,见四野之中,逃出不少百姓。可叛军太过狠辣,一拨拨追杀,年纪轻些的媳妇、姑娘被他们抢去,老弱病残全给杀了。我与肖伯伯一路又杀了二十几个叛军,引得叛军大批追来。我们周旋到天黑,这才赶回来。怕给他们发觉了这个地方。”

    肖不落停下筷子,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众人想想世道从此难得太平,均是忧心如焚。安昭再也吃不下饭,怕别人跟着不痛快,勉强吃了小半碗,放下碗筷,来到灶房之中,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莫之扬跟进灶房,拍拍她肩膀,在她身边坐下。安昭转过头,道:“七哥,我爹爹为什么非要弄得天怒人怨还执迷不悟?”莫之扬叹道:“昭儿,当皇帝的最忌别人造反,造反的是要么不干,一干就没有退路。他无法悔悟了。不过,以前我师父也说过许多国家兴衰的道理,像他这样子,本来就不得人心,恐怕难以支撑下去。”两人叹息良久,当夜分头安寝。莫之扬哪里睡得着?千庆幸万庆幸安昭所中掌毒再无挂碍,可未来怎样,谁能知晓?不由暗叹道:“世道如此,便是想找一处地方好好活人,也不能够。”

    第二日,莫之扬、安昭、肖不落向百草和尚辞行。百草和尚迟疑良久,道:“莫小娃儿,你现下贵为帮主,身怀绝世武功,老不死的要求你一事。”莫之扬拜道:“大师恩重如山,但有所命,无不遵从。”百草和尚让齐芷娇抱出小难儿来,道:“我这个孙儿,自小便是苦命的。老不死的想他将来最好有一身好本事,才没有人敢欺负。跟我学些药药草草的玩艺儿,能有多大出息?老不死的想让他拜个师,只好老着脸皮求你了。”齐芷娇红着脸道:“义父,小难儿还小,莫兄弟身为一帮之主,事务繁忙,哪能给他添这些麻烦?”百草和尚瞪眼道:“老不死的连这一点脸面也没有么?”

    莫之扬从未想过要收徒,见百草和尚、齐芷娇如此,已心领神会,当下道:“我与冯大哥、齐姐姐缘份不浅,若不嫌这孩子遇师不明,我就收他为徒了。”百草和尚、齐芷娇大喜,百草和尚道:“莫帮主,你徒弟还小,不会行拜师之礼,这几个头还是由我老不死的代磕罢了。”当下便真要磕头。莫之扬慌忙拜倒,笑道:“您老人家不是要折煞我了么?怎的称我莫帮主,不叫我莫小娃儿了?”百草和尚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替孙儿抬举师父。”众人一齐大笑。百草和尚、莫之扬一起站起。莫之扬想了一想,摘下“汲水剑”剑穗,道:“可惜我身无长物,这束剑穗,权作见面之礼。”齐芷娇替孩子收下,拴在孩子襁褓上。小难儿眼睛骨碌碌转动,忽然放声大哭,众人更是大笑。

    莫之扬道:“我徒冯难归听了:你师莫之扬师从秦帮主、百草大师学艺成人,今日开山收你做大徒弟,待你五岁之时,正式传授武艺。”齐芷娇再三道谢,心想亡夫在天之灵也必安慰,不由喜极而泣。莫之扬与安昭向百草和尚拜别,和肖不落下山而去。

    三人下了山,少不得说起昨日遇到之事,觉得三圣教行事一向成群结队,这次教主夫人居然只带了一个护法、一个堂主出来,落得铩羽而归,也真是奇事一件。肖不落道:“我得了那畜生的行踪已近半年,他身旁却一向少不了三圣教门徒,因此没有机会下手。昨日本以为可以了却恩怨,谁知那畜生见没便宜可赚,竟逃之夭夭。据说辛一羞武功冠绝天下,只有太原公秦老爷子是他的克星。教主夫人却不中用,未免出人意料。”

    莫之扬想起三圣教那“孔孟一家”的魔咒,沉吟道:“肖伯伯,晚辈数次与三圣教遭遇,觉得三圣教徒擅长群战,更有些古怪法门。”接着探问肖不落与肖不凡何以结怨。肖不落叹道:“这是我肖家家门不幸,以至出此忤逆之子。说出来,徒污莫公子、柳公子清白之耳。”二人见他不愿提,也就不多问。

    三人都是高手,道上虽乱,却不致有事。只是沿途村镇、城池多遭战争破坏,处处见叛军骄横,饥民号啕,令人心怀难畅。他们不知,安禄山自范阳起兵,一路飙进,势如破竹,黄河以北所经州县,都是望风瓦解,太守、县令有的开门出迎,有的弃城逃蹿,叛军未遇任何劲敌,师旅直指长安。唐明皇这才知道厉害,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随派特进(官名)毕思琛到洛阳、金吾将军程千里到河东招募兵丁抗敌。

    安禄山认为大唐根基分为两条:一为长安及附近要津,另一为洛阳区域。当下兵分两路,用三分之一兵力牵制潼关以外官兵,另外一支劲旅强渡黄河,直取洛阳。天宝四载大年三十,叛军伐木搭建浮桥,当夜天气骤冷,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一,浮桥竟被河水冻住,成了一座实桥,如此一来,运载能力大大提高,叛军顺利渡过黄河,只用了三日,就攻陷洛阳。

    安禄山此人好大喜功,却目光短浅,一面指挥叛军屠杀其它地区的百姓,一面大施移民政策,因此,四方百姓不少迁移到他的大本营——平卢、范阳一带。

    莫之扬、安昭不愿生事,悄然行路,随难民向范阳进发。一路上与难民攀谈,不少人都愤慨明皇昏庸,杨妃红颜祸水,直比妲己、褒姒。奸相杨国忠平庸,德行卑劣,国家有今日之祸,倒并非安禄山一人之祸。不断听说叛军胜利的消息,三人不由疑惑,莫非大唐真的气数已尽,李姓江山从此易手?又听说安禄山亲自督师作战,乘坐铁车,与唐军将军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会战大捷等等。

    行非一日,这日进入范阳地界。肖不落道:“肖某卑陋之人,此生能与二位结识,真是三生有幸。只是人生相识,终有一别,肖某要与二位告辞了。”莫之扬、安昭很是意外,道:“肖伯伯要去哪里?”肖不落道:“我家门之事至今未清,那孽畜一日不除,我就一日寝食难安。何况二位公子如今武艺高强,已不必肖某担扰。但愿两位喜结秦晋之好时,肖某能讨杯喜酒吃。”莫、安二人再三挽留,肖不落婉言相谢。安昭随身携带有笔墨纸砚,当即写了首范阳别赠肖前辈:

    江湖零丁客,尘世独行人。

    怀璧几时遇?千里忧孤魂。

    断垣驻目远,残柳颜色深。

    此去多歧路,相逢靖乾坤。

    肖不落粗解诗文,看出赠诗中情义深沉,再谢之下小心装好,与二人挥泪相别,踽踽而去。莫之扬、安昭目送他远去,想起此人一身武艺惊世骇俗,却一生孤苦,感时伤世,暗暗叹息。

    二人寻一处略作装束,安昭仍作男子打扮,来到范阳城门。但见城墙上旌旗猎猎,旗上均是一个大大的“安”字。城上守军铠甲鲜明,检查进出百姓。安昭自小在城中长大,莫之扬亦在此羁留五年之久,如今范阳城已非大唐国土,二人不免感叹。

    二人随行人挨到城关前,守城军士上前盘查,安昭熟知当地土话,应答几句,守城兵士挥挥手,道:“过去罢!”二人进了城中,但见人群熙熙攘攘,似比平日更为繁华,与沿途所见大不相同。莫之扬心想:“安禄山造反之意由来已久,范阳百姓早已无江山姓李的念头。”

    时近中午,莫之扬、安昭腹中饥饿,当下到了一家饭馆,莫之扬走在前面,顺手在饭馆墙壁上画了两个三角形,大三角套着小三角,进了馆中。安昭要了两碗碎肠汤、两斤热羊肉、五张小烙饼,选了靠墙角的一张桌子坐下。稍顷,小二将汤、饼送到,二人慢慢进食。

    这小店生意不错,七张桌子不一会就坐得满满当当。最后进来一拨人是三个大汉,径直来到莫、安二人桌前,其中一个绿袍汉子道:“两位客官,在下能否与两位共桌?”莫之扬看清三人,不由大喜,原来正是兴光门门主贝如加及两名帮众,连忙站起,请三人同坐。

    贝如加对两名同行者悄声讲了莫之扬名姓,那两人大惊,悄声道:“看到那墙上的记号,以为是别的同门,不成想是帮主。”抱拳三点头。贝如加低声道:“帮主,兄弟们来了大半,再等几日,就全齐了。”莫之扬点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烦请贝兄下去传话,约各门主今夜二更在城南乱石岭商议。”贝如加得令,道:“鞠副帮主在西街张记客栈,要不要让他来见帮主?”莫之扬道:“不必,稍顷小弟去寻他。”贝如加与两名帮众吃了饭,联络诸门门主去了。跟随他的两名帮众头一回见到帮主,觉得不止帮主年轻英俊,随从更是年轻英俊,忍不住悄声议论。贝如加笑道:“那随从是个姑娘,你俩哪里知道?”那两名帮徒道:“难怪长得那般俊,不知帮主夫人换了女装,是什么模样?”贝如加道:“总之俊得很。她是谁的女儿,你们知道么?”悄声说了一句话,二帮众咋舌不已。

    莫之扬在墙上顺手一抹,那联络符号应手擦去。二人出了面馆,闲来无事,在城中随处逛逛。安昭对此城极有感情,一草一木时时牵动旧念,情思起伏,深觉忧愁。莫之扬不时在墙头、屋间、树木上见到万合帮约集同门的暗号,知道贝门主已经传令下去,道:“昭儿,万合帮当年是江湖第一大帮,现下雄风就要重振了。”安昭叹道:“当年你我相遇之时,你是一个逃犯,我是郡主;今日我是无家可归之人,你却成了堂堂帮主。世事难料,果然非虚。”莫之扬笑道:“谁说你无家可归?昭儿,我们救师父出来,请他老人家为我们择日完婚。咱俩就都有家了。若是那样,当我内息走岔、想吃昭儿之时,不知还会不会挨打?”安昭想起那夜长安城外的情形,羞道:“七哥,你大白天的怎么说这些害臊的话?”莫之扬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那就改成晚上。”安昭羞窘,面红过耳。她此时一身青袍,衬得英俊妩媚,真真是无限动人。莫之扬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她身上那股幽香沁人心脾。安昭见他有些异样,稍加猜想,已知究竟,脸上一红,甩开他手,疾走两步。莫之扬回过神来,追上前去。

    安昭道:“那张记客栈在哪里,我倒还记得。”莫之扬摇头道:“昭儿,咱俩现在去东街,到白羊沟去。”安昭奇道:“大狱不正在那里么?”莫之扬笑道:“今晚帮中大会,帮主应先到狱中探探风声,不然今晚怎么说话?”安昭沉吟一会,道:“好,我陪你去。”

    两人熟门熟路,不一刻到了范阳大狱前。大狱在城东五里多处远的一片石滩地上,附近皆无人家,土墙极高。两人靠近监狱,见守卫兵士似乎不及平时多,大门口居然只有三个军士,半倚在门垛上,两个正在聊天,一个打着瞌睡。

    莫之扬奇道:“怎会如此?”拉着安昭沿墙走到监舍后,脚下轻点,双手攀在墙上,见监舍也静得出奇,一个老狱卒坐在树桩上捻毛线,另一间灶舍内断断续续传出什么“五魁”、“七巧”之类的酒令,显然一场老酒正喝在兴头上。莫之扬轻轻跃下高墙,安昭低声道:“怎样?”莫之扬眉头拧到一起,疑惑道:“怎么不像以前的大狱?”

    忽听一人轻声道:“哪里不像?”莫、安二人一惊,猛然转头,见一个紫袍人影从一丛野灌木中跳出,向二人招了招手,转头便跑。那人轻功高极,几个起纵已掠出二三十丈。莫、安二人对望一眼,点一点头,向那人追去。莫、安二人轻身功夫都不同凡响,但说也奇怪,二人发力猛追,却总是离那人一二十丈。那紫袍人十分肥胖,每跳跃一下都能看出后背上的肥肉颤动,却不知怎的,脚步偏偏轻灵之极。莫之扬、安昭已使尽了全力,但瞧他则尚有余力未使。这三人一前两后,端的是迅如飙风,捷似骏马,不一刻直奔出三四十里。莫之扬发了狠,道:“昭儿,你后面跟来,我去追他!”将两仪心经内力提到极处,那紫袍胖子转眼到了一道大墙之前,足下一点,似一个皮球弹起,翻过城墙。莫之扬给他激出意气,冷哼一声,掠上前去。

    安昭轻功略差,此时已被莫之扬落下十六七丈。她脑中忽地闪过一念,高声道:“七哥,慢着!”莫之扬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他内力浑厚,这番疾奔,竟也不见气喘,安昭却呼呼大喘,奔到跟前,捂着胸口弯着腰摆手道:“不能追了!”莫之扬道:“你稍等一会,我自己去追。”就要转身。安昭摆手道:“不是,不是。你想想,七哥,今晚上你要做什么?”莫之扬心中一激灵,倒吸一口冷气,沉声道:“你是说那人故意引咱们?”安昭大喘几口,擦擦汗笑道:“不错。你想他与咱们素不相识,干什么要和我们比脚力?”莫之扬沉吟道:“难道是你爹爹帐下的高手?”安昭道:“我看恐怕不是,若是的话,方才他就跟咱们动起手来了。咱俩不愿让狱卒看见,他似乎更加不愿。”

    却听那人道:“什么不错,简直错到你姥姥家了。堂堂万合帮帮主原来这般疑神疑鬼没出息么?”

    但见那紫衫胖子不知何时又坐回墙头上,两条粗腿一晃一晃,兀自拿了一只鸡腿塞进阔口之中。瞧他面目虽然油胖得见不到一道皱纹,但年纪绝不下于六七十岁,此时似笑非笑,两只小眼满是揶揄之意。

    莫之扬给胖老者道破身份,拱手道:“老前辈好眼力,不知有何指教?”

    胖老者哈哈一笑,一条鸡腿骨随笑声吐出,随即又从怀中捏出一只烧猪耳,笑道:“我老人家正有几件事指教你。可你不快快来请教,我老人家也没办法”

    莫之扬笑道:“前辈,翻过那道墙就可出城了。”那胖老者笑道:“城南乱石岭难道在城中么?”

    莫之扬心中格登一下,已听安昭插言道:“前辈,可从这里出去就是城北了。”那胖老者打个哈哈,道:“姑娘,下回装男人最好少说话,一开口别人就会知道是个不会打鸣儿的。”

    安昭笑道:“姑娘多谢指教。老前辈,就此别过。七哥,咱们走!”莫之扬点点头,道:“好,咱们走。”安昭轻声道:“咱们走,他就来求着要指教咱们了。”莫之扬微微一笑,与安昭便要离开。

    胖老者叹道:“唉,看着有人偏要去寻死,我老人家胃口都没啦。”将猪耳装回去,又从城墙翻了出去。莫之扬提声道:“老前辈,您说什么?”

    只听墙外那胖老者歌道:“都道江湖好光景,不知”歌声嘹亮,竟十分好听。莫之扬蓦地想起少年时在杭州城外听南霁云唱过这支歌儿,道:“昭儿,咱们去追他!”拉起安昭跃上城墙,见胖老者边歌边行,叫道:“前辈,请等一等!”那胖老者恍若未闻,只顾自己高歌,向一片山林中走去,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安昭疑道:“这人弄什么玄虚?”莫之扬不知怎的,心中老大一个疑团,沉声道:“老前辈一定有他的道理。”与安昭钻入密林。虽不见那胖老者踪迹,但前面有歌声指引,二人一路跟行,脚下越来越陡,已上到半山峰。莫、安二人加快脚步,想要追上老者,但他们走得急那歌声去得也急,又过了一会,两人眼前一亮,已穿出山林,到了峰顶之上,歌声却忽然消失了。

    莫之扬提声道:“老前辈,老前辈!”声音远远送出,山谷中隐隐传来回声,可哪里有人答应?

    两人放眼四望,但见林海莽莽,山势起伏,绵绵直通无际。一轮夕阳已近沉落,愈发显得又圆又大,似乎跑上几步就可以摸到。安昭道:“这北山一向多虎狼,范阳城的人从不上来。七哥,我瞧那老者八成路数不正,咱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好。”莫之扬忖道:“老前辈明明有话要说,却跟我捉起迷藏来了。只是时候不早,我还要赶到城南乱石岭召集万合帮大会,迷藏就玩不成了。”高声道:“老前辈高人行事,晚辈愚笨,未明其妙,若是有缘,日后当会再遇前辈,到时再仔细请教,告辞啦。”携了安昭,向山下走去。

    方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三声大笑,两人站住脚步,转头看见那胖老者端坐在山顶上的一块巨石上,左手一只猪耳,右手一只酒壶,口中大嚼个不停。莫之扬、安昭纳闷之极,忍着气上前去,道:“老前辈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可否明示?”

    那胖老者笑得像个弥勒佛,将二人打量一番,道:“我朱百晓今日指点你们两个年轻人,若是命中有福,你们就能躲过一场大祸。我老人家功德不小。”又笑三声,直震得满山松柏隐隐发出涛声。莫之扬寻思:“这老者功力之强,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我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安昭惊道:“原来您老人家就是朱百晓朱老前辈?小女子见陋识浅,竟未认出前辈法相,万望谅宥。”向朱百晓见礼。莫之扬奇道:“昭儿,是谁?”安昭道:“这位就是无所不晓朱百晓老前辈,来,快来拜见。”莫之扬心道:“无所不晓?这口气好大,可我却从没有听说过。”不过,他一向信任安昭,当下向朱百晓行拜见之礼。朱百晓哈哈大笑,滋的咂了一口酒,左手一抹,剩下的半只猪耳已进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