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华音流韶 > 千年古屏尘灭

千年古屏尘灭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阇衍蒂的血云正沉沉笼罩在大威天朝号上,卓王孙却一早带着步小鸾去游赏海景了。待船一靠岸,两人就上了陆地。

    这一带的沙子是乳白色的,沿岸长着不少矮矮的椰子树,零零星星的椰子散落在地上,被白沙埋了一半,海波一洗,显得越发鲜亮起来。

    白浪互相追逐着向天边而去,海鸥懒懒地划水飞过。

    步小鸾抱着膝,坐在沙丘上,白色的裙子被风微微吹动,似乎是从海水的阳光中浮起的一朵白云。

    海潮越来越高,快要浸到她的鞋子,卓王孙示意她起身,她却摇摇头,迎风唱起歌来。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唱歌,那歌中也没有完整的曲调或者一句歌词,只是断断续续着一些单纯的音符。

    卓王孙想起了华音阁中一个故事:大唐年间,一个眼波带着北极光色彩的女孩,乘着冰舸,辗转来到了万里以外的中原。她像冰雪一样美丽,但是自幼生活在荒岛,只会鸟兽虫语,不懂人言,对人更是毫无机心。后来她遇到了当时的华音阁主。他初见她的时候就承诺要给她一座冰雪的宫殿,让她永远不受任何世间之物的点染。后来,他为她抛弃了二十年常人不可想象的富贵,伴她回到荒岛,用余生所有的日子去实践当初的承诺。

    现在的小鸾几乎和她一样,人世间的任何一点点东西,哪怕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会玷污了她的心。

    步小鸾唱着唱着,突然豪兴大发,脱了鞋,就要走到海里去。

    卓王孙一把抓住她:“小心打湿衣服。”

    步小鸾偏着头一笑:“晒晒就干了。”

    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怜惜地微笑道:“就这么一点点,我真怕你被海水冲走了。”

    一句玩笑,小鸾却有些害怕,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认真地想了想,道:“你在沙滩上牵着我,不就行了?”

    卓王孙只有任她,一手拉了自己,一手拾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走在水中,海水温柔地拂着她赤裸的膝盖,也托起那散在水中的衣带。她的小手温暖而柔软,紧紧地握着卓王孙,荡漾的波光中,仿佛只是一个太阳光和水气邂逅而生的幻影,只在被卓王孙握在手中那一刻,才具有了形质和生命。

    她偷偷看了一眼卓王孙,突然轻唤了一声:“呀!”顿时蹲了下去,握住水中的脚踝,鼻子上皱起许多痛楚来:“咬到我了”

    卓王孙立刻过来,伸手往水下一探,小鸾倏的连他那只手也抓住了,在水中脆脆地笑着:“你的衣服不是也全湿了吗?”

    卓王孙把她抱到岸上,从她纤细的小腿上轻轻摘下了一只年幼的海星,问:“疼么?”

    步小鸾伸出一只拳头,挥了挥,眼睛笑得像两弯月亮,道:“一点也不疼。”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熟悉了。

    十几年来,步小鸾每月都要喝下数种剧毒的药液,身上扎满数百只银针。尤其每月一次要承受卓王孙向她体内灌输的内力,更是奇痛难当,但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望着他,等他收功起身,替她擦满头的冷汗时,她就会冲他挥挥拳头,笑着说一句:“一点也不疼。”

    这次浮舟海上,也算是为她而度的一个假期。卓王孙宁愿自己的笑容再温和一点,为这个多病的少女能多享受一点人间的幸福。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不是天下无敌、威严肃穆的华音阁主。

    他只是哥哥,她的哥哥。

    卓王孙正在沉吟,步小鸾突然发现了那颗海星只要受到外力就会蜷缩成一团,她兴奋地用手将它在沙地上拨来拨去。

    卓王孙摘了两根椰树枝,两人一路在沙滩上走着,一路像赶陀螺似地赶着那只海星。步小鸾看着那只海星在地上越团越圆,突然道:“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药啊!”卓王孙道:“是七毒冰蛤。”

    步小鸾眨眨眼睛,道:“它被我打得好可怜,还有我每个月吃的那些虫子哥哥,我不想吃它们了,放了它们好么?”

    卓王孙将目光转向海天之间一抹淡红的彩云,轻轻叹息了一声:“小鸾,我不会再逼你吃药的,以后也用不着吃了。”

    “为什么?”小鸾漆黑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哦,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是不是?”

    卓王孙轻声道:“是的,好了。”

    步小鸾苍白的皮肤下边顿时升起两朵幸福的红晕,喃喃道:“真的?”

    卓王孙默默地看着她,拂开她额角的一缕乱发:“你不是一直想长大吗?现在可以了。”

    步小鸾嘤的一声,扑到他怀中:“那我是不是可以长高了?”

    “对,你不是老羡慕你秋璇姐姐长得很高吗?你会和她一样的。”

    “不止”她抬起泪眼,笑道:“我要和哥哥一样。”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步小鸾垫起脚尖比画了一下,兴高采烈地转了个圈,突然又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扯着衣带,不再说话。

    卓王孙轻轻托起她消瘦的下颚:“小丫头又怎么了,怕长得太高,撑坏了我的房子?”

    “我看见秋璇姐姐曾养过许多小猫小狗,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的。但长得大了,就拿去放掉,扔掉她说,东西总是小的时候可爱,长大了,就没用了,没人疼了。”

    她眼巴巴地望着卓王孙,两条淡淡的秀眉紧紧拧在一起。

    那淡淡的哀愁让卓王孙心一疼,他把拥她入怀,注目远方,心中默默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挡在面前,我都不会放弃你。”

    步小鸾安安静静地依在他怀里,像一只睡着了的猫,还轻轻打着呼。卓王孙抬起头,海面上云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鸾,海蜃。”

    步小鸾站直了身体,但见辽阔的大海上,五彩的云霞轻轻悬浮着,烘托出隐隐约约的宫殿花园,和海波一起,微微动荡着。

    “那是哪里啊?”步小鸾揉着眼睛,嘴里嘟噜着道。

    “是大蜃吐气的幻境。”卓王孙望着远方,悠然一笑:“不过,我倒是仿佛曾经去过似的。”

    “也带我进去好不好?”

    卓王孙笑道:“大蜃吐完气,这些宫殿就消失了,倒是找不着的。”

    “消失?这么漂亮的宫殿为什么会消失呢?”

    卓王孙叹道:“太美的东西,多半不会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也是天意难违。”

    卓王孙从自己口里听到“天意难违”这四个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来,他要杀的人,从没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走。

    步小鸾当然也一样。

    直到如今,可以说天下或许还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绝对没有他不曾尝试的方法。多少年来,他用尽奇方异术,控制小鸾的成长,才勉强躲过死神的追杀,将她挽留了十四年。

    然而,步小鸾的病情却终于到了神医束手、无药可用的地步。他果断地停掉所有控制小鸾成长的药物,将她带在身边。一方面是希望能在海外遇到奇迹,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好好陪伴她度过这段最后的日子。

    于是,这个终年不见阳光、与药物为伴的女孩,终于有了一段可如普通少女一样,行走、嬉戏、欢笑的日子。

    这日子是那么美好,却又是那么短暂,就如夜晚的优昙,要在刹那间绽放尽一生的芳华。

    之后,便是零落。

    卓王孙看着她,一声轻轻的叹息。至今他仍认为一切所谓天意,不过是无能为力者的借口。而他,却是那种制定天意的人。

    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步小鸾面前说出“天意难违“这四个字。

    难道,强如他也终有认输的一天么?

    他的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痛楚,将目光移向了远天。

    不过,步小鸾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绽颜笑道:“等我长大了,我要做一件事。”

    卓王孙道:“什么?”

    步小鸾看着他,想了想:“我能不能先不告诉你?”

    “好啊,小丫头长大了总会有些心事的。”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大威天朝号的汽笛,看样子是要起航了。

    卓王孙拉起她:“该回去了。”两人一起向海岸走去。

    那时已是金乌西坠,两人身后一带斜阳,也融融地化入水中。

    那时的阳光,是那么美好,宛如将要失去的一切。

    只存于记忆。

    来到船下,但见四周斜曛烂漫,可大威天朝号正上方,一堆墨云,垂垂如山,直压下来,一圈云障,在船身四周,围成铁壁。这种天气,真是毕生罕见。

    然而,这一点怪异,比起他们上船之后所遇到的事情,就算不上什么了。

    回船时已是傍晚时分,船上一片漆黑,走廊两边房门全部紧闭,一种迫人的气息就沉沉压在大威天朝号的每一个角落上。

    ——那是一种垂死的气息。

    卓王孙带着步小鸾,无意之间又已行到船尾屏风处。

    船尾有灯。地面不时发出几声有节律的“咝咝”轻响。

    一点暗红的灯光下,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双髻小姑娘正在打扫船尾,却似乎十分忌惮,匆匆扫了两下,就要离开。

    “站住。”卓王孙道。

    小姑娘吓得全身一颤,抬头看了他一眼,摸着胸口直跳脚:“吓死我了,原来是天朝公子您叫奴婢有什么吩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你打扫船舱就是这么打扫的吗?”

    小姑娘喃喃道:“这个,公子是说”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那座屏风已经落满灰尘,你为什么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张张,唯恐躲避不及,你怕什么?”

    “没有,没有”那小姑娘惶恐地摆了摆手:“我,我不敢打扫。”

    她焦急地四处看了看:“公子,兰葩小姐病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卓王孙道:“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捂着脸啜泣起来,断断续续地把上午庄易射杀阇衍蒂的事讲了一遍。

    卓王孙沉吟了片刻,道:“这样,我会去看望她的,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怕这扇屏风。”

    小姑娘低下头,道:“兰葩小姐买船的时候,我听司礼监的一个小太监说,其实这屏风,是当年三保爷爷一下西洋的时候,从天竺国重金买来的。说是买来,中间的经过却很离奇,为此死了不少的水手。屏风上边原来是七幅天竺古画,那画”

    小姑娘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卓王孙道:“画上有什么?”

    小姑娘用力摇摇头,道:“不知道,因为”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因为,凡是看过这副画的人都疯了。”

    卓王孙道:“疯了?”

    小姑娘道:“是,疯了,全都疯了。”

    卓王孙沉吟片刻,道:“看过画的人都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水手、太监、船客无论是谁,据说只要看这屏风一眼,就像被人用钉子给钉下了,再也挪不开眼睛,半个时辰之后就手舞足蹈,失心疯了。”

    卓王孙打量了那幅屏风一眼:“那现在的竹林七贤图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道:“是另一个画师画上去的。据那个小太监说,三保爷爷在的时候,屏风上搭着万岁赐的黄缎子,屏风还好好的,从来也没有作过祟。可三保爷爷走的时候,御赐的缎子就跟爷爷一起归西了。这一下,邪气再也没有人能镇得住。好多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疯了,还有好多水手被吓得投海自尽这船都成了鬼船,再没人敢上。后来有人想把这屏风抬走,可是”

    她顿了顿,道:“可是在抬的那天,这扇屏风已经在船上生了根!”

    步小鸾吓得“啊”了一声,抢白道:“胡说,屏风又不是树,怎么能在船上生根?”

    小姑娘惊惧的摆了摆手:“我没有骗你啊,它真的长在船板上了!一扇屏风,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没能抬得分毫。回去之后,却发现所有人的腰都被震伤,不久就全都死了!从此再没人敢提屏风的事。”

    “直到一年前,朝廷要重修大威天朝号,主持者一面封锁消息,不让屏风的事情外泻,一面暗中重金悬赏,寻找解决屏风的办法。可是赏金一直加到了一万两,却仍没有一个人应征。最后,主持官员都要放弃了,终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画师自告奋勇而来。他说当年他父亲就是被这屏风给活活吓死的,如今他子孙已成人,宁愿不要赏金,也要收服屏风上的妖魔,为父报仇。”

    小姑娘说道这里顿了顿,深吸口气,低声道:“于是他在上船那天晚上,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步小鸾“啊”的一声尖叫,卓王孙轻轻把她搂在怀中,问:“然后呢?”

    小姑娘道:“然后他仅仅靠着记忆,用厚漆在那七幅古画上边盖上了竹林七贤图。也许是邪不压正,也许是这个画师的勇气感动了上天,从那之后,屏风果然就沉寂下来了,但是人人都很怕它,害怕哪一天里边的妖魔就会破壁而出,重见天日。”

    卓王孙微皱了下眉,正要再问什么,只听有人道:“先生、小鸾,我找了你们好久。”

    两人回头一看,正是相思。

    她走上去握住步小鸾的手,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残留的惊惶还是压制不住地从她脸上透出。

    卓王孙看着她,道:“我已经知道阇衍蒂的事。”

    相思猝然合眼,摇了摇头,道:“远不止这样。”

    卓王孙脸色微沉,摆手示意她暂时不要谈及此事:“等我把小鸾送回去。”

    当他拉起小鸾的手,回头看时,发现刚才那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小姑娘。

    不知道她是平空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还是真的被那屏风上的妖魔拉回了画中?

    回到房中,相思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

    “从甲板上下来,我觉得头晕眩得厉害,不知不觉睡着了。恍惚中,觉得海上略有些风浪,空气很潮,海风的声音若有若无,窗外月色却分外明亮,床前就像结了一层冰。”

    “过了一会,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种沉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在走动,后来发觉是有人在敲击什么。似乎十分费力,但动作却很缓慢,好像把什么有节奏地故意举高,又放下。我一瞥更漏,已经是酉时三刻,觉得有些奇怪,谁会在这时不紧不慢地敲着东西呢?”

    “于是我拿了蜡烛,向声音的源头走去。”

    “声音来自黄二房间,但我记得,那明明是一间空房。当我走到门口时,那声音猛然停了。”

    “房门口有一点灯光,一条白色的人影正背对我而立。我吓了一跳,鼓起勇气问了声:‘谁?’那人回过头,却是杨盟主。他并不惊愕,只淡淡地问我,这么晚了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定了定心神,问他刚才有没有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点了点头,并抬手指了指房门,问我想不想进去看一看。”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回头看了一下门锁,袍袖轻轻一带,门吱的一声打开。一阵冷风旋来,我手中的蜡烛顿时被吹灭,屋里一片漆黑。我刚刚想退出来,他已经点燃了随身火折。”

    “一点微光之下,房间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客人,连家具陈设一切俱无。然而,就在房间的正中,孤零零地横放了一个半人高的长方形柜子,上边罩着一层厚厚的黑布。他什么也没讲,走过去一把把罩布揭开。灯光移近,里边,里边”

    相思说着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里边是一口棺材。”

    卓王孙略微沉吟道:“黄二房间在刚刚起航的时候还查看过,里边什么也没有,现在却运上来了一具棺材,倒有几分意思。”

    相思惶然道:“是,真的是一口棺材杨盟主还拿着火折仔细将这尊棺木照了一次。他说:‘我们刚才听到的,应该就是是钉棺木的声音。但是,这些钉子却已长满了铁锈,木头也有水泡过的痕迹,明显不是刚刚钉上去的。’”

    “不是钉棺木的声音!”

    相思深深呼吸,将他的话惶惑地重复了一次。仿佛方才那无比诡异的一幕又重现在眼前。

    那时,一晕火光时暗时明,四周却黑得不见五指,只有阴湿而腐败的气息在船舱深处,缓缓滋生、蔓延。

    ——那有节奏的敲击声,若不是从外钉死棺木,难道却是在从内开启棺木?

    那一刻,她仿佛能看到刚才有什么东西就蹲踞在棺木上,手中举着奇形怪状的长撬,不紧不慢地挖掘着。

    又或许,这柄长撬被握在棺木中一只腐败、枯瘦的手中,正用它一点点破棺而出

    她再也无法说下去,红润的嘴唇已经苍白,微微颤抖着。

    卓王孙道:“杨逸之呢,他做了什么?”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道:“他要揭开棺木!”

    卓王孙道:“他揭了没有?”

    相思摇头道:“没有,我拦住了他。无缘无故开棺,是对死者是大不敬,人死为大,我劝他还是不要造次,何况如果尸主知道,恐怕也不会甘休。”

    卓王孙道:“那么后来呢?”

    相思道:“后来他让我回房休息,而且,他最后对我说了一句——他让我最好多和你呆在一起,还说这艘船上有些东西,要多加小心。”

    卓王孙道:“他自己也回房了?”

    相思道:“是,但是就在我向向舷梯口走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又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我以为还是他,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黑衣女子提着灯笼,缓缓往甲板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