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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歌起舞散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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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仅十日之后,一座崭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汉边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达汗上书提出,吴越王从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笔亲准,双方都不敢怠慢,早早准备起来。在互市正式开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贩,聚集到此。

    集市并无实体建筑,只用木桩围成篱笆,划定大致的范围,便于蒙汉两地百姓在集市中自由交易。集市虽然简易,却布置整齐,绵延数里,看去十分壮观。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桩划分出十余处较大的围栏,便是马市的范围。互市初始阶段,蒙古向汉输出的商品本就以马匹为主。一些较为富裕的牧民,赶着数十匹牲畜占据其中。这些马匹高大壮硕,毛色油亮,远非汉地羸弱的马匹可比,让汉地百姓大开眼界,啧啧称赞,忍不住就要解囊购买。

    马市东面,用木杆和毡帐支起一排排简易的棚户,挂出各色麻布织成的商幌。几根木材和一块长板支起简易柜台,台脚装着轮轴,随时可以移动。各色印着掌柜货号的麻布披垂下来,将柜台装点得简单而整洁。一筐筐茶叶、一匹匹丝绸、一件件瓷器便罗列在这些柜台上,亦让蒙族牧民们大开眼界。

    另外还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贩们,租不起摊位,便推着板车、挑着担子聚集在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规模虽小,却最是繁华。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犁锄农具的、卖纸张字画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无锡泥人扬州剪纸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倒也不止蒙汉两族百姓,还有藏人、满人、裕固人、东乡人、维吾尔人杂沓其间,喧呼叫嚷,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台。祭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毡毯,中央支起一座丈余高的架子,挂起一面巨大的铜锣。铜锣沐浴在清晨阳光下,发出金黄的亮光。十数把楠木交椅分列祭台东西,为首的两座上还分别铺着虎皮和明黄色的锦垫,看上去极为庄严。

    日过三杆,很快便是正午,开市的盛典也即将到来。商贩和百姓们都放下了手中的货物,聚集到祭台前。身着盛装的鼓手、乐师、舞者也陆续进场,在祭台下静静等候着。

    众人屏气凝神,抬头仰望着那面铜锣。

    夺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铜锣熠熠生辉,似乎也在渴望着敲响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阳照临大地,祭神之舞者踏过最后一个节拍,飞身跃起,将这面铜锣震响。这座寄托着两地人民富裕与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从此开启。

    礼炮三响,两队辉煌的仪仗分别自祭台东西面行入,所有人顿时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抬头。

    西面一队骏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达、国师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领一行。东面一队朱紫藻绣、仪仗煌然,却是本次互市钦差特使吴越王的王驾。双方一番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此地虽是两国交界,但仍隶属俺达汗管辖,故吴越王便落了东面客座,悠然地看着祭台,静等着互市的开启。

    吉时将至,俺达汗向下轻轻挥了挥手。

    一直在台下候命的乐师与舞者缓步行出,他们全身盛装,面目肃然,依次跪拜过天地、俺达汗、宾客,便要开始这场虔诚的祭神之舞。

    鼓声,苍茫而浑厚,在辽阔的大地上敲响,仿佛上古征伐时的哀婉战音,一声声,动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长袍上缀满珠宝,缓缓踏上通往祭台的阶梯,一步步,走向庄严。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祭台,无数颗心随着鼓声跳跃,缓缓点燃。

    这些百姓多半来自附近村落,地处两国交战的最前线。从明朝建立以来,蒙汉两国百年征战杀伐,他们便首当其冲。他们的家园数度建立,数度被摧毁,辛辛苦苦积蓄的财富瞬间化为乌有,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人因战争与饥饿而死;几乎每个人都曾因逃难而流离失所。

    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么?连天烽火、凄厉的号角,都将化为商贩的吆喝,自由的贸易的喧闹了么?披甲执锐的士兵、沟壑交布的战场,都将化为行商的马队、繁荣的都城了么?贫穷与战乱,鲜血与厮杀,将不再玷污这片土地了么?

    那些人眼中渐渐蕴起了热泪。

    突然,鼓声戛然而止,鼓槌锵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台的舞者发出一声惊呼,跌倒在台下。

    ——祭台上那张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毡毯,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血红!

    汉地人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祭台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变化,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人而来。恐惧宛如沉沉的黑云,压在这座刚刚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让人窒息。

    蒙族人民则惊恐地看着国师重劫,希望他能带来神的指示——只有他有与神明沟通的资格。

    重劫看着众人,苍白而妖异的容颜隐没在白色斗篷后。万众瞩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着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天穹深处传来的神谕。

    四周鸦雀无声。

    而后,他缓缓收回手,交叉于胸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将头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宽恕。

    日色渐渐鼎盛,若再没有人登上祭台,跳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么吉时错过,互市便无法正式开启,只好等候下一个吉日。

    那却已是一月之后。

    吴越王微笑着看着俺达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断。

    俺达汗皱起了眉头。他霍然起身,朗声道:“谁来跳这祭神之舞?”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回答。

    重劫阴冷的目光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压在众人心头,让他们不敢说,不敢看。

    盛装的舞者与鼓手跪伏在祭台前,愧疚得几乎死去。他们知道,自己的临阵退缩辜负了两地的人民,也辜负了大汗的期望,但多年的信仰与虔诚,已化为灼热的镣铐,牢牢锁住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宁死也不敢干犯神的怒意。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跪伏的鼓手恍惚地抬起头,一道水红色的光芒照了进来,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愕然抬头,就见一个女子站在他面前。

    就仿佛一朵五月的莲花,带着温婉,也带着不可触犯的圣洁,奇迹般降临在辽阔的草原上,给这片苍茫雄奇的原野,带来一场温柔的烟雨。

    恍然如梦,却足以铭记终生。

    鼓手不知所措,她却向他俯下身,清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笑意中满是安慰与鼓励,似乎在宽慰他不用自责。

    鼓手心中剧震,恍惚中只觉得手中一轻,鼓槌已被她取走。

    相思的身影宛如一朵飘落的云,穿过跪拜的百姓,来到了祭台西面。

    她盈盈施礼,纤细的双手将鼓槌托起,呈献于俺达汗面前,柔声道:

    “请大汗为我击鼓。”

    俺达汗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伸手将鼓槌接过。

    相思脸上浮起一缕微笑,一步步退回祭台,从舞者手中接过雉尾,转身跃上高台。

    风起,舞动。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水红色的衣衫在猩红的地毯上,徐徐旋开,恰似一朵风中开谢的花。每一个舞姿,都是那么的曼妙婀娜,却又是那么高华清绝,不带一丝俗艳之气,仿佛一只九天羽凤,掠过昆仑深山,停栖于万丈碧梧之上。

    俺达汗注视着她,缓缓从王座上起身。几个随从赶紧将那面用于伴奏的牛皮巨鼓抬了过去。

    他将身上的甲胄解开,紧紧握住鼓槌,缓缓挥起。

    鼓点,在大地上震响,一声声,惊动风雷。

    每一个跪伏的百姓都禁不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祭台。那一刻,他们心中的恐惧、彷徨完全消失无踪,只剩下敬畏与庄严。

    正午日色灿烂,但那无尽遥远的天穹,万里浩瀚草原,都在这一刻突然褪去了色泽,仿佛退回到了洪荒时代。山脉、河流、大地、沧海一切笼罩在远古暗红色的光芒之下,随着每一次鼓声擂动,轻轻震颤。

    相思舞姿转疾,仿佛那停栖在碧梧上的红色羽凤,也受到了鼓声的召唤,展翅惊飞,在这赤红的天地间纵情翔舞。

    舞名凤来。

    传说是为了歌颂伏羲的功业而作。是上古先民由衷地颂赞他们伟大帝王,发明了民生必备之器具,发展了生产,给人们带来了富足。

    俺达汗并不知道这支舞的来历,只是合着她的节拍,纵情地挥动着鼓槌,相思的舞姿也随着他的鼓声的变化而转换,竟配合得宛如天成。

    上千民百姓呆呆地望着他们,禁不住热泪盈眶。

    低低的声音相互传递着,他们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认识到这抹水红的影子,就是传说中荒城的莲花天女。

    那是他们信仰的天女,甘愿干犯神的怒意,踏上猩红的毡毯,为他们跳起祭神之舞。那一袭水红的衣衫在草原上飞舞,如羽凤夭矫。

    那是他们尊敬的大汗,脱下象征功业与王权的战甲,亲手拿起鼓槌,为他们擂响苍古的音符。长发飞扬,汗湿征衣,栗色的肌肤在日光下发出微亮的光泽,如天神伟岸。

    那些百姓们再也忍不住,高声呼喊起来,对莲花天女的敬仰,对俺达汗的颂赞,对两国永享和平的祈盼交织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彼此。

    鼓声越来越急,催动舞姿夭矫变幻,舞步旋转,水红长袖飞旋,渐渐化为一朵合拢之莲,阻断了众人的视线,众人的惊呼声、赞叹声、掌声渐渐停止,化为不可置信的惊愕。

    呼吸都已停止。

    午时三刻。

    砰的一声,最后一个音符震响,相思疾旋的身形猝止,突然如羽凤翻飞,向那面铜锣飞去。

    锵然一声巨响,铜锣在她手中雉尾的敲击下,发出一声宛如金石的脆响,恰好与还未停息的鼓声融合到一处,金声玉振,袅袅不绝,传遍了整个大地。

    这声音是那么清越辽远,却又那么的宏大庄严,仿佛在昭告整个天地,蒙汉两地的互市,就从此刻开启。数百年的等待,便在这一刻实现。

    一时间,万籁俱已退避,只留下这袅袅余音在天地间寂寞振响。直到余音消歇,人群中才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喝彩!

    整个集市陷入了狂欢。小贩们将贩卖的食物、干果捧出来,一把把抛向空中,任众人分享;能歌善舞的牧民们手牵着手,挑起了舞蹈;更多的人满脸狂喜,互相拥抱着,也不管是不是素未平生。

    啪的一声轻响,苍白的发丝在重劫指间断裂,却没有人听到。

    他的脸依旧隐没在白色斗篷下,看不出是喜是怒。

    直到暮色沉沉,这场狂欢才走向终结。人们一面说笑,一面擦拭着未干的泪痕,用马车装起一包包货物,心满意足地四散开去。等着明日重来。

    庆典刚刚结束,重劫便策马离去。吴越王倒是一直滞留到傍晚闭市,才满面春风地向俺达汗辞行,回京复命。

    俺达汗感激吴越王斡旋之力,特派把汗那吉送行三十里。一行人走过相思身旁时,吴越王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相思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

    那双阴沉的眸子,她似乎不久前,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她沉吟良久,默默地牵起胭脂,向荒城走去。

    突然,她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就见俺达汗带着十二土默特首领,正策马向她走来。

    相思展颜微笑,敛裙为礼:“大汗。”

    俺达汗在她面前驻马,微笑道:“谢谢你。”

    相思也笑了,暮风扬起她因旋舞而垂散的长发,清丽绝尘的容颜在汗珠与夕阳的点染下,如新莲般动人。

    俺达汗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云,才道:“我该给你什么奖赏?”

    相思低下头,整理着鬓发,轻轻道:“大汗答应了我互市之策,我已经感激不尽,还要什么奖赏?”

    俺达汗挥鞭指向正在散去的百姓:“这次不是我的赏赐,而是草原上所有子民对莲花天女的感谢,你一定要收下。”

    相思略略沉吟,忽然抬头,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我们再赌一次?若大汗赢了,我就收下大汗的赏赐,若我赢了,便再向大汗提一个建议。”

    俺达汗点了点头,笑道:“虽然我很想听到这个建议,但却绝不会认输。你这次要赌什么?”

    相思扬了杨手中的缰绳:“我们在草原上驰马一个时辰,看看谁更快。”

    俺达汗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仔细打量了她的坐骑胭脂一番,心中却不禁一惊。她什么时候得到这样神骏的坐骑?

    不过他的震惊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坐下这匹红马,亦是汗血良种,且随他征战多年,一人一马之间,早已心意相通。俺达汗深知,这种汗血马虽然极为神骏,但也难以驯服,若马不能真心奉骑手为主,便很难将其速度完全发挥出来。相思得到这匹马最多不过数月,想必并未真正驯服此马,于是笑道:“便依你。”

    相思破颜微笑,突然一掣缰绳,胭脂一声长嘶,如红云腾起,已窜出数丈。

    俺达汗猝不及防间,已被她甩开。他一声长啸,纵马便追,两人一前一后,向北面草原飞驰而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大惊,担心大汗安危,连忙策马跟上。他们虽然精于骑射,坐骑亦是百里挑一的骏物,却又怎能和着两匹汗血良驹相比?只片刻工夫,便被远远甩开。

    茫茫草原上,只剩下俺达汗和相思,在暮色下策马飞驰。马蹄下,青色的尘土扬起,离众人越来越远。

    夜色笼罩,风雾苍茫。

    大片草甸、溪流、花海、缓坡都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后疾退而去,化为一片连绵的织锦,再也分不清彼此。

    相思纤手紧握缰绳,屏气凝神地向北疾驰。胭脂棋逢对手,也兴奋起来,在草原上纵蹄飞奔,不时疾停急转,或从数丈宽的溪流上飞跃而过,想要将俺达汗的战马甩开。

    但无论它怎样努力,也始终甩不开距离,倒是几次转弯,被俺达汗预先判断出方向,缩小了差距。胭脂不敢再多玩花样,只直奔北方狂奔,俺达汗便在她身后一丈处挥鞭追赶,倒也无法追上。

    暮色,渐渐浓密起来,月亮的光芒从西面升起,照耀在残阳犹存的大地上,一时间日月齐晖,分外壮丽。草原的傍晚分外寂静,广袤无垠的天地杳无人迹,只有风行草上的沙沙声,和草虫低低的私语。

    跃过一条清澈的溪流,一座六尺高的青色小丘出现在眼前。

    相思倏然勒马,胭脂仰天一声嘶鸣,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得停住了马蹄,轻轻抖身,满身红痕散若云霞。

    相思过回头,指着初生之月笑道:“大汗,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俺达汗也勒住马,看了看天色,笑道:“我输了。说你的建议罢。”

    相思却微笑不答。她轻轻下马,指着那座六尺高的小丘道:“大汗可知道这是什么?”

    暮色几乎完全笼盖了原野,微弱的月光却无法照亮这片广阔的土地。俺达翻身下马,走到小丘跟前,打量良久,才皱眉道:“似乎是一座坟墓。”

    微亮的月光下,相思盈盈浅笑:“这是青冢。”

    青冢,是草原上最著名的历史古迹之一,是草原人民为纪念王昭君而建。

    俺达汗却笑了:“你若要看青冢,改日我带你去荒城南面那座。”

    荒城南面十余里,有一座久负盛名的青冢。它规模最为宏大,保存得也最为完整,以至于汉族的文人墨客,诗词题咏的都是这一座青冢。但他们并不知道,草原上许多地方都流传着王昭君的传说,人们深深爱戴这个孤身远嫁、却为两国人民带来和平的女子。他们在自己的村落旁为她建起了无数的衣冠冢,以纪念她的功绩。一座崩坏了,便再修造一座。草原上每一处被太阳照临的地方,都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小土丘,被称为青冢,在当地人民的心中,默默无闻地不朽着。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千余年来,大漠风尘漫漫,原野蔓草荒芜,多少丰功伟绩、多少灿烂城池被历史无情地吞没,却唯独湮灭不了这些墓草茸碧的青冢。它们一座座,散布在苍茫天地间,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怀。

    相思微笑道:“我想问大汗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风动琴弦:“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永恒的?”

    俺达汗一怔。什么是永恒的?

    他也听重劫说起过,传说中第一代非天之王与梵天的对答。非天之王求梵天赐给自己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于是,梵天用创生了世界的智慧和无限的慈悲回答他:

    ——孩子,没有东西是永恒的。

    多少年来,以非天之族后裔自居的蒙古王裔,弓马征战,给世界带来鲜血和战火。他们信仰着梵天,却又一直在挑战着这句来自梵天的神谕——他们始终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这便是他们自第一代非天之王那里继承的信仰与使命。

    什么是永恒的?

    ——伟大的三连之城,便是永恒。

    这是他们的信仰,多少年来,从未动摇。但这一刻,俺达汗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出这样的回答。

    相思抬头,目光望向遥远的天之尽头,轻轻道:“非天之王的不灭连城,神之祝福”

    她顿了顿,一字字说出这辉煌城池的结局:“飞灰烟灭。”

    俺达汗一震。是的,传说中那座梵天祝福过的城池,那用黑铁、白银、黄金缔造而成的三连之城,曾让诸天神佛为之战栗,却最终在某个黄昏的瞬间,化为灰飞。

    “成吉思汗的伟大帝国,辽阔无尽”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分崩离析。”

    俺达汗再震。是的,历史上那亘古未有的伟大功业,那征服了无数土地、统御了无数城池的广阔帝国,曾让整个世界为之震颤,却在成吉思汗死后的数年中,分崩离析。

    成吉思汗的伟大功业,尚且如此。他,又能如何?

    相思抬起手,指向那不足七尺的土丘,一字字道:

    “为什么,当英雄豪杰埋骨成灰,当帝王将相俱成往古,一个小小女子的事迹,却在蒙汉两族人民心中代代流传?”

    “为什么,当一切神迹灰飞烟灭,一切功勋沦归虚无,这些小小的青冢,还在草原上千年伫立?”

    俺达汗动容,久久凝视着她,却不能答一语。

    淡淡星光下,相思上前一步,将右手轻轻放在他胸襟上。

    她纤柔手心的温度传来,穿过战袍,穿过肌肤,水一般渗入了他的心,带来灼热的刺痛。

    一字一句,她的声音是那么轻,却仿佛露滴风荷,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你听到的还是这一声:

    “只有建筑在人心上的城市,才是永恒的。”

    俺达汗霍然抬头,水一般的月华照耀在这个女子脸上,透出温婉的光芒,一如那天边的弦月,在无边无际的沉黑宇宙中,独自闪耀着动人的清辉。

    孤独、纯粹、执着、坚强。

    虽然微茫、柔弱,却带着洞穿岁月、烧灼灵魂的力量。

    俺达汗猝然合眼,长长一声叹息:“你想要我怎么做?”

    这是他第一次,征求一个女子的意见。

    相思轻轻道:“今日互市让大汗看到,两地百姓有多么厌恶征战,向往自由与富足。然而,互市能带来一时的繁荣,却无法让双方长久和平。蒙汉间征战已久,彼此芥蒂深重,无法全心信任。集市交易商贾往来,人员杂居,一旦有所冲突,事态失控,战事再起,大汗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俺达汗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这也的确是他担心的。

    相思微笑道:“只有双方结为姻亲之国,才可彼此真正信任,诚心止息干戈,让两地居民久享安宁。”

    姻亲之国?这又是何等含义?

    俺达汗皱起眉头,相思依旧微笑不语,盈盈目光指处,正是那座青色的土丘。

    俺达汗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错愕道:“你要我效法呼韩邪单于,与明朝和亲?”

    相思向他敛裙一礼:“正如同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一样,大汗与这位公主的故事,亦将在两族人民心中万代流传。”

    俺达汗看着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一字字道:“你要本汗迎娶明朝的公主?”

    夜色中,相思并未察觉他神色的改变,依旧微笑:“大汗英明神武,春秋正盛,此番和亲,不仅能成就一段止息两国干戈的伟业,想必亦能成全一位女子的幸福。”

    这一番话,让俺达汗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他脸色阴沉,翻身上马,几乎立刻要打马离去,却见相思抬起头,盈盈望着他,眼中满是恳求。

    她似乎并不知道为何会触怒他,清婉的脸上浮起一丝惶恐,轻轻道:“这便是我的第二个建议,请大汗不要拒绝。”

    俺达汗心中一软,竟不忍立刻拒绝她。他长长叹息,压抑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本汗考虑几日。”

    相思还想说什么,他摆手道:“天色已晚,本汗送你回荒城。”挥鞭向北而去。

    星光下,相思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时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但见他脸色阴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心中满是疑惑,却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会突然改变。

    明明方才还深受触动,为何突然变得一脸怒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跟随他向荒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