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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恩怨纠难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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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里说着狂话,实则歪脖子斜嘴的樊冒隆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脚步游走,跟随花大川与方梦龙移动的位置打转,觑准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时机,才猛古丁侧身插入,那一对歹毒的铁啄钧也同时招呼上了方梦龙。

    方梦龙当然早有防备,姓樊的身影甫近,他的朴刀已连连弹闪,在一溜溜跳射的光束中,立时便把樊昌隆卷裹进来,以一敌二,了无惧色。

    君不悔抗桔着尉迟英德、保大和、古怜生三个,亦同样攻拒自如,回转有余,傲爷刀纵掠若电掣流火,晶莹的青蓝色芒彩挥指并扬,显示出变化不定的各式光影,像星雨,似飞矢,他的三个对手空自落得团团旋转,硬是不能越雷池一步!

    一直冷眼旁观的尚刚微微摇头,似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曹兰听:

    “真是作孽,这一顿飞矢箭雨,净坑了些不中用的货,偏偏就把两个最难缠的角儿漏了出来,眼前的摊子可怎么收?”

    曹兰双眉轻皱,悄声道:

    “老爷子是说,情况不见强?”

    尚刚沉声道:

    “我早就知道姓君的必非等闲之辈,阿兰,弃色的功力如何,你该清楚,能将弃色重创到那等地步,对方的修为还差得了?如今亲眼目睹,越证所料不虚,阿兰,若要解决这君不悔,只怕我们需付出极大代价!”

    曹兰有些不以为然:

    “姓君的有两下了是不错,但拚了这一阵,尉迟大叔也算圈住了他,姓君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之处,老爷子,我看他早晚要栽!”

    毫无笑意的一笑,尚刚道:

    “你是这样想么?阿兰,如果似你所言,我们就该烧高香,谢天谢地之外更谢祖上有德啦!”

    脸儿红了红,曹兰窘迫的道:

    “老爷子包涵,可能我的造诣还浅,体验不足,难以观察入微,看到深处,老爷子卓见自是错不了”

    低唱一声,尚刚目光凝注斗场,形容忧虑的道:

    “依我的看法,这君不悔好像还未倾全力,可能尚有更厉害的招术待使;你尉迟大叔的掌上功夫堪称一绝,但动上兵器,尤其在对方那把快刀之下,就有些施展不开了,阿兰,免不了要我亲自下场!”

    曹兰忙道:

    “杀鸡用得着牛刀?老爷子,我们这里还有人闲着,且都不是庸手,干脆大伙一齐上,早早料理完事,何必劳动老爷子?”

    尚刚摸着颔下花白的胡须,表情沉重:

    “要是我放得下心,当然也不希望折腾这把老骨头,偌大的年纪,入土之前再抹灰上脸,岂非不值?但形势如此,其他的人便豁死扑击,亦恐难以奏功,阿兰,武艺一门,变化万端,精妙无比,不是一加一定成二的事!”

    曹兰心里嘀咕,却陪着笑道:

    “这君不悔果真这么邪法,要不是老爷子亲说,我还不太相信”

    尚刚缓缓的道:

    “只要再等须臾,阿兰,仅仅片刻,你就会信了。”

    曹兰的樱桃小嘴微抿,似笑非笑的瞧向面前火并正烈的几个人,模样儿透着说不出的一股矜傲--她压根还是不相信尚刚的判断,只是不敢明着顶驳罢了。

    于是,猝然间她看到了光焰的流闪,寒芒的飞射,形同一个突炸的冰球,一团爆裂的雷火,以各种迥异的形式迸溅向迥异的角度,去得那么急,散得那么广,甚至连尖锐的突破空气声,听起来都像在哭泣了。

    又是“大屠魂”!

    尉迟英德的蟒鞭绞迎穿织密集的光束,蟒鞭在突起的颤动中被削得截截抛扬,这位“大鹰爪”斜身暴进,却在身形隐入冷电精芒里的瞬息反弹而出,出来可不算完整,一条左臂业已不见!

    几乎是不分先后,保大和的铁算盘并迸裂散碎,算盘珠子满天飞,保大和的一颗脑袋滴溜溜上了半空,无头的身子仍往前冲,看上去令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怖栗感,而古怜生根本不躲不退,俄顷间一个人分切做七大块,血喷肠溢的一刹里,他的硬竹扁担也敲上了君不悔的右胁!

    尚刚便在芒现血溅的同时幽魂一样来到,双掌微按倏翻,一阵炙热的无形劲力猛然卷荡,将君不悔兜头震跌五步之外!

    君不悔的情形相当凄惨,打出道以来,他还没有吃过这等的大亏--尉迟英德的一条左臂虽是齐时削断,却牢牢连在他的左肩头,断臂上的那只大手,五指勾曲有如鹰爪般深深扣进肉里,竟不见一滴鲜血,古怜生的硬竹扁担早被斩成两截,不幸的是在扁担削折前已经和他的右胁亲热过,扁担头的铁钩非仅给他开了一道三寸长的血口子,更砸得他右半身一片麻木,腰胁内似烧着一把火,他知道恐怕伤了胁骨,只不知伤得轻重如何,此刻尚刚出掌反震,震跌他一屁股跌坐于地,却几乎站不起来!

    曹兰受惊过度,不能控制的尖声位叫:

    “杀了他,老爷子,杀了他啊”尚刚嗔目如铃,花白的发丝无风自动,闷雷般的一声沉叱里,掌形飞扬,乖乖,仿佛平地起了一片火风,又且风力若锤,强劲至极的涌罩而来!

    君不悔竭力提气,一双眼珠往上吊起,他倾以全身余劲,傲爷刀刀尖指天,锋刃突兀的向两侧回旋,一个完整的光圈便豁然接合,光圈灿亮浑厚,有若晶幕倒悬,狂猛的火风涌至,立时声同裂帛般消散四周,光圈受到冲激,在连续的闪晃下一刀淬现,刀影又随即幻化为十七道冷芒,尚刚身如飞鸿,冲天而起,却似落雨般洒下鲜血点点!

    曹兰奔向尚刚,嘴里发了疯一样鬼嚎不绝。

    一声闷曝传来,业已心慌意乱的歪脖子樊冒隆旋出三尺,胸前一片猩赤,他痛得斜嘴越斜,唾涎垂流,不似人声的自喉咙里逼出阵阵呻吟。

    失了主意的花大川在分神之下,蓦地大腿上也挨了一刀,他正踉跄后退,方梦龙已振臂反掠,身形起落间拦腰挟提君不悔,迅疾无匹的直冲谷道而去,别看方梦龙只剩一条腿,蹦跳奔走却其势如风,每一腾跃,两点的间距都在三丈以上,带负着一个人犹能这般利落,两条腿的正常人怕亦望尘莫及!

    “栖凤山”这边的伙计们早已乱了手脚,有的争着救护伤者、有的赶紧劝阻情绪激动的曹兰,还剩个把眼清肚明的,亦不敢冒险追截对方--事情已搞成这步田地,便是追上了又能如何?

    当君不悔苏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很舒适的地方;敞亮的房间,柔软的床铺,连寝具都透着一股馨洁的芬芳。

    床前站着一个人,是方若丽,房角坐着一个人是方梦龙。

    君不悔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全身上下一阵剧痛的就像被人抽筋碎骨般的难过法,更丝毫着不上力,人这一动,险些噎了气。

    方若丽轻轻用手按住他,好细好柔的道:

    “别动弹,君大哥,你好生躺着,骨头才接上,挣移了位就麻烦了”

    额门上沁出了汗珠,君不悔调整着呼吸:

    “小丽,我怕是晕迷了一阵吧?”

    方若丽微微笑道:

    “不止一阵,整整的两天两夜,发高烧,说呓语,把我们全家老小折腾得鸡飞狗跳,你要再不醒,我们也得躺下去啦。”

    君不悔虚脱的道: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脆弱,经不得三敲两打,骨架子就和散了似的。”

    方若丽呵慰的道:

    “君大哥,你的左肩骨折裂,肋骨断了两根,且受了内伤,再加上腰胁的一道三寸口子,铁铸的金刚也抗不住这样的糟塌,何况是血肉合成的生人!要不是我爹腿快,村头孙大夫的医术高,你这条命还真险着呢,”

    半侧过脸,君不悔略略提高了声音:

    “伯父,多承搭救,待我能够起身,再向伯父叩恩!”

    坐在角偶处的方梦龙脸色阴沉,竟是毫无厉劫归来应有的欢容;他勉强挤出一丝涩笑,淡淡的道:

    “不必客气,你也是为了我父女才蒙难受创,表达歉意与谢意的该是我们;你且静心养伤,事事都会有人仔细照料。”

    君不悔感激的道:

    “有劳伯父费神了”

    凝视着君不悔,方梦龙表情有些怪异:

    “小友,你的刀法我是亲自瞻仰过了,确然超凡入圣,精湛之至,要不是你,我们恐怕一个也活不出来,通通都得葬身‘栖凤山’。”

    君不悔呐呐的道:

    “伯父过奖,此行未以得逐所愿,痛惩那龚弃色,实乃我的所学疏浅,技艺欠精”

    方梦龙低沉的道:

    “你太谦了,小友;记得你曾说过,令师尊是任浩?”

    舐着嘴唇,君不悔道:

    “没有错,伯父。”

    干哑的一笑,方梦龙道:

    “恐怕错了吧?”

    床前方若丽以祈求的目光投向乃父,哀恳的道:

    “爹,非要在这个时候吗?”

    方梦龙叹息一声,神情伤感:

    “我不能让这个结长久搁在心里,小丽,这原是多么完美的一场际遇,但造化弄人,却偏偏横生如许枝节;为了我这条腿,我这股怨,你说,我能不问清楚,不说明白么?”

    方若丽幽幽的道:

    “爹,但这件事与君大哥并无关连,他没有锗,你老人家不能把上一代的恩怨延续到下一代,君大哥是无辜的”

    方梦龙形态冷峻,语气也重了:

    “你不要多说,该如何处置,为父自有分寸!”

    满头雾水的君不悔瞧着这父女俩十分迷惑的道:

    “有什么不对么?方伯父,我该没有冒犯你老吧?”

    方梦龙哼了哼:

    “你没有,但或许你的某一个亲人有。”

    君不悔苦笑道:

    “这不大可能吧?我在这人间世上少有亲人,况且我也确知便有限的几位亲人,皆不曾与伯父相识,又何来冒犯之说?”

    方梦龙生硬的道:

    “小友,你说你的师父是任浩?”

    君不悔忙道:

    “任浩确是家师”

    方梦龙摇摇头,神情更见阴晦:

    “小友,我练了一辈子刀,也会尽天下用刀的无数名家,谁是此中能手,我不仅了若指掌,更深悉所擅长短;凭任浩的造诣,决计调教不了你这样一个徒弟来,原先我只是猜测你个人的资质禀赋或有异人之处、待我目睹你的刀法,查看过你的配刀,才断定你是另有师承!”

    君不悔微现窘迫的道:

    “伯父,任浩是家师决没有错,不过我现在的刀法,是我大叔另外传授的”

    双目骤睁,方梦龙急促的道:

    “你大叔?你大叔是不是叫吉百瑞?‘大天刃’吉百瑞?”

    君不悔略感意外:

    “正是吉大叔,伯父,你老认得我吉大叔呀?”

    忽然发出一阵带有哭音的惨笑,方梦龙的嗓音颤抖:

    “我认得他,我当然认得他,即使他化成了灰,我也能一点一点的将他挑拣出来;一个人如何忘得了残其躯体,毁其声誉,更严重损伤他自信自尊的不世之仇?忘不了,任是谁也忘不了!”

    怔愕半晌,君不悔慑窒于方梦龙的悲愤枪激情怀,禁不住说话带着结巴:

    “怕--伯父,你,你是说,呃,说我吉大叔和伯父有仇?”

    方梦龙坐直了上半身,眼下的肌肉抽搐,双颊颤动,嘶着声道:

    “不错,他是和我有仇,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的一条右腿,便是被他生生斩断,我的半世英名,由而付诸流水,这些痛苦与屈辱,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的心,侵蚀我的灵魂,午夜梦回,脑中所现和眼底所映,尽是吉百瑞那张狞笑的丑脸,那把血淋淋的傲爷刀”

    吸了口凉气,君不侮艰辛的道:

    “刀没有罪,伯父,它总是配合主人的心意行事,而它当年的主人,如今也垂垂老矣,不复英壮之时的傲岸刚烈,岁月能以消情磨志,伯父又何苦如此刻骨难忘?”

    方梦龙冷厉的一笑:

    “我为何如此刻骨难忘?道理非常简单,因为失掉一条腿的人是我,因为遭到身心折磨的也是我,伤害者与被伤害者之间,感受截然不同,你能忘怀,吉百瑞能忘怀,我却永远难以宽释!”

    方若丽走到父亲身边,轻轻蹲下,伸出双手按抚着父亲的手,她发觉这只手好冷好冰,透着汗湿,微微颤抖;她仰起脸儿,眸瞳中泪光隐隐:

    “爹,女儿知道爹的痛楚,明白爹的怨志,但爹啊,这到底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自从爹受伤退隐,不问世事以来,我们的日子不是过得很平静,也很安逸吗?再没有血腥的争纷,再没有烦心的苦脑,爹的情绪已逐渐稳定,想法越见开朗,为什么--爹,你老人家又待钻回牛角尖,这样的摆不脱、放不下?”

    方梦龙喘息着道:

    “因为我恨,小丽,我恨啊我恨吉百瑞,恨他的傲爷刀!”

    合拢父亲的那只手到自己的掌心,方若丽低柔的道:

    “记得爹一再说过,江湖上尔虞我诈,武林中奸狡互见,纯粹是一个弱肉强食,钩心斗角的黑暗世界,爹也说过只有妻女血亲才是爹的安慰,只有这个家才是爹全部的心灵寄托,爹,娘和女儿就在爹的眼前,爹就在家里,又何苦再去争一时的意气,掀揭已经长合的伤疤?”

    方梦龙沉默了一会,才暗哑的道:

    “小丽,直到今天,我仍记得吉百瑞的刀锋切斩我左腿时的感觉,那一刹间并不很痛,仅觉得肌骨一阵冰凉,身子好像突然失去重心,体内的热力猝而宣泄一空,人似乎在云端飘荡,两眼看出也炫花一片,却是血红的斑赤的一片,在我晕绝的瞬息之前,吉百瑞狞厉自得的丑脸已深深印人我的眼底,刻在我的脑际,每一回思,清晰如昨小丽,使刀的人败在刀下,强者受挫于强者,这样的凄楚怨恨,不是你如今的年纪能以体悟的”

    床上,君不悔怯怯的接话:

    “怕父,我,我能体悟”

    重重一哼,方梦龙道:

    “你不是我,如何体悟?”

    君不悔嗫嚅着道:

    “我我也有过类似的遭遇,虽然体肢未损,却几乎碎了心”

    方梦龙定定的望着君不悔、道:

    “你真也有过这样的绝望沮丧的经验?”

    点点头,君不悔恳切的道:

    “我没有理由骗你,伯父。”

    方梦龙的形色稍稍缓和了些,他似乎想追问君不悔那次“经验”的内容,略一犹豫却又改了口:

    “小友,你那大叔吉百瑞目下境况如何?”

    君不悔黯然道:

    “很惨,老境颇为凄凉,至少比不上伯父的丰衣足食,生活无忧令媛说得对,只有身边的亲人,和乐的家庭才是真实不变的,江湖风云,如同镜花水月,玄虚得很,压根不值追回流恋”

    方梦龙怀疑的道:

    “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吉百瑞刀流如魔,修为深不可测,在他伤我之时,功艺名声正如中天之日,渲赫天下,不可一世,而且据我所知,他私囊甚丰,又怎可能落到此等悲惨地步?”

    君不悔强颜笑道:

    “还乞伯父见谅,有关吉大叔的情形,我只能说到这里,但却句句是实,字字不虚,假着伯父尚有垂询,尚容日后视形势演变再为详禀。”

    方梦龙喃喃的道:

    “这老杀才,怎么说他也不会搞得这般狼狈想当年那股气势,唉!”

    君不侮沙沙的道:

    “吉大叔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苦,人亦苍老孱弱,憔悴不堪,他也常常自怨自艾,认为他有如今困境,或是报应,多年前,他杀生太甚,血债如山,可能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

    “在我初遇吉大叔的时候,若非他曾当我面前展示刀法,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他是这么一位奇人,奇人如斯,一般庸碌之辈更能何求?”

    方梦龙沉思着没有回答,脸上阴晴不定,然而,却流露着一股难以掩遮的悲悯之情--却不知是对他自己抑是对吉百瑞。

    方若丽的面颊贴在乃父的独腿上,来回摩婆着:

    “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老人家固然委屈,那吉百瑞更是一片凄凉,无限的光阴,两位光阴的过客,都已这大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争的?就算你们此刻相对而视,也只看见彼此皤皤白发,满面风霜,镝锋虽利,亦削不断豪气的流逝”

    君不悔感动的道:

    “伯父,亦请看在小侄份下,莫再使波澜徒陡,仇怨环接,我与小丽,都在向你老请命!”

    方梦龙扶着女儿肩头缓缓站立起来,一步一跳走向门口,却在门前停住,半侧过面孔,故意用一种冷淡的声音说话:

    “你好好将息养伤,小丽会时常来侍候你,另外,你的傲爷刀就搁在床下那口障木箱里,翻身伸手就够得着。”

    望着方梦龙消失的背影,君不悔如释重负,心底涌起无限的温暖与慰藉,当他接触方若丽的目光,他知道对方亦已感受到他的心境了。

    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君不悔已能下地走路,当然还得拄着根拐仗,非常小心的移动,三十出头,竞效小儿学步,其蹒跚滞重之状,连君不悔自己也觉得好笑。

    十几天来。方若丽可以说随侍左右,亲奉汤药,那种婉柔殷切的关注情怀,几乎又是另一个管瑶仙;君不悔心中相当矛盾,更十分谨慎,他从来不识风流,却也明白风流债不能欠,尽管方若丽是恁般慧巧可人。

    养息期间,不曾再见到方梦龙,方老夫人却来探视过多次,眉字眸神,仍然含蕴着慈祥和蔼,态度越发亲挚,但绝口不提那段昔日恩怨,模样就好像她根本不知道一般,然而,从方老夫人的矜持,自方若丽开朗胸神色间,君不悔心里有数--这一片阴霾雷雨,大概已将烟消云散了。

    坐在后院的一张大圈椅上,君不悔浴着和煦的冬阳光辉,全身内外。觉得说不出的舒适熨贴,他微闭双眼,默默想着一些事,过去的,现在的,以及将来的,沉思间一抹黑影遮住阳光,一股微泛乳香的芬芳沁人鼻端。

    这股香味,君不侮太熟悉了,近日来,天天闻,时时嗅,怪的是永也闻不腻,嗅不厌,如果可能,真想盛一袋回去

    方若丽的声音清脆又爽落,宛如一串跳跃的音节,透着感染人心的活泼愉快:

    “喂,君大哥,白日做梦,你都梦见了些什么呀?”

    睁开眼睛,君不悔笑道:

    “梦到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她飞舞到池塘边采莲,一下子和莲花合成一体,莲花就突然变得更皎洁,更明丽,一直往天空生长,然后,就被你吵醒了!”

    方若丽笑得花枝乱颤,指着君不悔道:

    “约模是伤好了,也有精神编故事给我听。”

    君不悔道:

    “不知还要多久才养得好伤?这一耽搁,又是大半个月了”

    方若丽忙道

    “孙大夫说过,再十几天就差不多了,但一时半时却不能耗力使劲,仍须注意调养,要恢复正常,还得再加个把月辰光”

    君不悔沉默了一会,才道:

    “这样一来,短期内是走不成了,我还以为伤势痊愈,就是近几日的事”

    方若丽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还受了内伤;孙大夫说,以你如今的进展,已算是相当快的了,换成别人,只怕仍下不了床呢;君大哥,你何妨静心将息,天大的事,总也得有体力才能办呀!”

    君不悔笑得泛愁:

    “话是不错,但事情悬在那里,心里兑也不塌实,早料理早安稳,我吉大叔正伸长脖颈等我回去哩。”

    哼了哼,方若丽道:

    “开口吉大叔,闭口吉大叔,那又狠又毒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好依恋的?我看你满心满脑袋里只有他一个!”

    对于吉百瑞的观惑,方若丽下意识中仍有着排拒与怨恨,这种反应,君不悔是可以理解的,他叹了口气,苦笑道:

    “小丽,你心里怎么恨我吉大叔我都明白,但他却是我最亲近,最崇敬的尊长,没有他,我何来今日?连带的说,没有他,我也救不了你江湖恩怨,向来纠缠不清,孰是孰非,难以判明,争名争气,比高比强,大家要是皆是一张脸面,公平较斗之下有了胜负,几乎必然就见了血光,在这种情态中,又能说谁对谁不对呢?”

    方若丽努着小嘴道:

    “你就是帮着那老头子说话!”

    君不悔放低了声音:

    “小丽,前些日,在令尊面前,你不是也帮着吉大叔说话吗?”

    唇角轻撇,方若丽脱口道:

    “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拱拱手,君不悔笑道:

    “多谢、我是全心全意领受盛情!”

    面颊无来由的飞上一片红云,方若丽争着分辨:

    “我是说你救过我,我怎么能不加以回报?而若纠葛再起,我爹势将卷人争纷之内,为免重演流血,息事宁人才是上策”

    君不悔平静的道:

    “我了解你的用心,小丽,非常了解。”

    方若丽啐了一声:

    “瞧你副皮里阳秋的德性,你了解?你要真了解才怪了!”

    细细品味着方若丽的话,正反两面的意思都有,君不悔却不敢深入试探,他稍稍挪动了一下坐姿,微笑道:

    “这一阵子未见令尊,他老人家好吧?”

    方若丽的神色摹地阴暗下来,明艳的笑靥也消失了:

    “君大哥,我,我发觉我做错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怔了怔,君不悔道:

    “此话怎说?”

    方若丽沉郁的道:

    “我不该逼着爹爹去惩罚龚弃色,也不该硬把你扯进这桩麻烦里来,就为了出一口气,竟赔上了八条人命这都是我的罪孽,我的错失”

    君不侮深深的看着方若丽,没有说话,方若丽又悲切的道:

    “那八位叔伯大哥,人人都有家小,都有累赘,为我的事丧生殒命,我爹内心的歉疚和精神上的负累极大,这不是用金钱财物能以补偿的,打“栖凤山”回来以后,爹就忙着去挨家慰问,设法解决他们以后的生计问题,此外,爹还得央人前往“栖凤山”与龚弃色谈判他们八位遗骸的交还问题,准备在遗体运回之后,妥办丧事,人已死了,总要入土为安,对他们的家属也算勉强有所交持”

    轻轻拍了拍方若丽的手背,君不悔严肃的道:

    “小丽,你不用自怨自艾,江湖上讲究的就是道义,亲朋问注重的便是互助入那龚弃色淫乱无行,败德丧伦,应该受到惩罚。令尊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不管是他场合上颜面也好,为人父母者的一番心意亦罢,在情在理,都没有坐视不闻的可能,他的亲朋仗义出力,更属理所当然,如今有了伤亡,虽说不幸,亦不算意外,江湖子弟江湖老,沙场方沾壮士血,人要死,也要死得其所,且令尊如此挚诚,他们应可瞑目了”

    方若丽咽着声道:

    “原先,我以为龚弃色受了重伤,不会有多大反抗,大伙去了,给他一个教训也就是了,未料到他早已防备,聚集了那么一批凶神在‘栖凤山’,以逸待劳,将原本一件可以见好就收的事,弄得一片血腥,凭添仇怨牵连更可悲的是我一向就如此憎恶血腥,讨厌杀伐”

    君不悔和缓的道。

    “别难过,小丽,当事情来的时候,就必须面对它,逃避和怨叹都不是办法,错在他们,不在我们,如果他们硬要寻仇报复,我们也只好迎着接着--蛮横凶狠并不代表真理!”

    吸了口气,方若丽轻拢着秀发,情绪渐转平静:

    “爹正忙着办这些事,所以不能来看望你,爹有交待,叫你只管养伤,外面的种种问题,自有他来处置,当然爹一个人忙不过来,另有人帮着爹办事,就这一半天,前往‘栖凤山’索还遗骸的顾大叔他们也要赶回来了”

    心里一动,君不悔问道:

    “顾大叔,你说的就是住在‘青河滩’的那个顾大叔?”

    方若丽点点头:

    “除了这位顾大叔,我哪还认识第二个顾大叔?我以前不是给你提过吧?就为了奉爹之命前去‘青河滩’探慰他,才差点遭到龚弃色的陷害。”

    君不悔若有所思的道:

    “你这位顾大步,大名是怎么个称呼?”

    方若丽道:“他的名字不但怪而且可笑,只有一个乞字,乞丐的乞,君大哥,你没想到有人的名字会取这么一个字吧?亏他从来甘之若饴,也没想到改一改,而顾大叔还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呢”

    天爷,果然是被料中了,君不悔一时有些怔忡--吉白瑞与方梦龙的宿怨算是因为各方因缘牵扯,刚刚告一段落,这新仇甫结的顾乞却又冒将出来,这桩梁子可推不到前人头上,全是他自己和顾乞之间的过节,若是彼此一朝相遇,倒该怎么应对才好?

    发沉君不悔脸上神色有异,方若丽关注的道:

    “你怎么啦,君大哥?可是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方若丽打量道君不悔,疑惑的道:

    “不,你的形态有点愣,更带着几分悉苦味道,君大哥,你有什么隐衷不妨告诉我,说不定我能给你出出主意,好歹强似独自憋在心里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