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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口罩睡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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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为迷惑不解的是,来了这么久我还没有机会与我的主人罗之虎先生见面这段时日以来,我总看见别墅的大门关着,周遭的墙壁镶着玻璃碎片,闪着熠熠光。到处都有刺,就连墙顶上也种植着仙人掌,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戈。围墙跟下,长满了杂草。最后我终于认定这是一个很少有人到过的地方。罗之虎先生也许在别的小岛上工作,那么他的太太为什么说他从来就呆在别墅里,通过电脑跟遍布世界各地的出版媒体协商业务?

    我记得我和罗之虎太太第一次会面的情景。“你在二十多家公司干过事?十二个月?”那时她拧起眉毛,不可思议的向我发问。——“不”我有点紧张。“那都因为我父亲吕布清,那可是个肮脏的符号他和母亲都是贪污犯。用人单位见我都绕着走所以我愿意逃脱我住的城市,到一个岛上干秘书工作,那一定是个安静的地方在那儿,我可以把父母留给我的阴影慢慢抹掉,开始新的生活。”罗太太看了我的求职材料,然后走到门外,打着手提电话“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人。”她在电话里说“她父亲是你很清楚。她喜欢忘掉这一切,喜欢岛上生活她现在的状态决不可能改变我们整个别墅的秩序,不会出事拭,别担心。”

    后来我得到了这份工作。可我对那个电话感到忧虑不安。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我想,这一定与罗先生有关。罗太太说过,罗先生过去是个警察,后来辞职不干了,现在是小说家,他通过电脑工作,他不喜欢别人光顾这里。为什么他不喜欢客人呢?难道这是他不接见我的理由?

    我的房间就在四楼。从窗子向外望去,我看到了房后的园子。有人正在园子里浇花,那儿旁边有些树,透过树林,我看到了围墙,也看到了大海。这小岛漂亮,这别墅也漂亮——它像怕风似的隐藏在一片密林里。我觉得自己生来就该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天早晨的天气潮湿而暑热,我让窗子和房门敝开着。门外响着杂乱的脚步声。魏索先生正在打扫楼道吧。他是管家,长着一头灰发,,皮肤晒成了棕色,像块烧焦的烙饼。我们第一天就认识了。

    我走到门外,肩背斜靠着门框。“魏管家,”我说“我们别墅为什么和海滩隔了那么的一段距离,一片阴森森的森林。周围树木遮住了我们的视线,为什么没有人砍伐?”——“罗先生喜欢说先生常常呆在家里吗?”我说。——“他不喜欢会见客人,也不参加什么应酬。连他订阅的报刊杂志,都由投递员投入他专设在码头那儿的大邮箱里,他不喜欢邮递员光顾这里。”魏先生解释说。——“为什么?”我问。——魏先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罗先生不喜欢别人到岛上来。他不喜欢别人打听这里的情况。”

    这时候一个女人正向我走过来。她一本正经地看着路,好像楼道地雷似的。魏先生猛地瞧见她,慌忙缩着腰继续扫他的地。“她是这儿的医生,叫巩利,从来不发言。”他告诉我,声音很低,他一定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我。

    巩利走过来。“罗先生现在想见见你,”她怯生生地说“请跟我来。”

    罗先生的办公室静寂得犹如一只空洞鸽笼。他正端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操作着那鬼机器。很出人意料地,他是那么安祥,那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留着胡子,长着黑色短发,并戴着眼镜,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身材魁梧。如同所有被命运捉弄的人一样,他的目光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某种奇怪的呆滞的神色。

    他微微抬起头,转向我,现出忧郁的神情。“请坐吧,吕梅。”他说着,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于是坐下。他仔细地看了看我。有那么一刻他不发话,只是认真地打量着我,使得整个房间几乎寂静无声,就像这屋子里没有装饰品一样。很久他才说:“见到你很高兴,吕梅,我需要人帮助照顾我的庄园。事务较多,有时候你得全天干活。”——“行,那没什么。”我太太说你学过炒菜,是吗?”——“是的,我今晚就为先生您炒几道,”我说。——“不忙,我的工作是有步聚的。你先为我打开水。”

    这下好了,刻苦钻研的菜谱和泡茶技术终于得到了表现的机会。我就以这样得意的神情走进了罗先生的房间。他正在电脑前工作着,浑身套着一件灰色的衣服。“水壶就放窗台这里吧。”他回头看了看我,微笑着——但我知道,他的笑容多半是装出来的。

    罗先生的房间挺小,活像一口箱子。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是灰色的:书架、柜子、办公桌、电脑,还有灰色的布料装饰着的四面墙壁,一张木床紧靠书架,上面铺着灰色床单,没有被子,也没有帐子,这卧室单调得没有一只蚁子。这一切,构成了他可爱的小窝。我留意到窗台上的一个小花盆,零零星星地种植着几束太阳花。这是我钟情的植物。“你喜欢读小说吗?”罗先生突然说,转移了我的视线。

    “喜欢。”我说。“在大学时,我读过了很多世界名著。”

    不知是怎么回事,此时罗先生莫名其妙地瞟了我一下,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全身哆嗦,脸色苍白,没精打采,不像刚才那样安静了。很明显,他有什么忧虑。

    “我刚刚完成了一个长篇。你拿去读读,给我留意见。读者印象很重要——很重要啊。”

    “那就拜读了。”我接过他的手稿。

    罗先生用袖角擦了擦额头,继续埋头于电脑键盘里,打着字,很费劲。我靠着墙翻翻先生的手稿。突然间,我发觉自己的脊背陷入一处墙里,好像一块木头陷入泥潭一样,墙上似乎有什么奇特的陷阱。我不安地转向墙角,迅速掀起布料。我看到了门,一扇棕色的木制门,看上去像是灰红色的砖头,门板上有三个很显眼的锁孔。

    “这里还有一扇门?”我话就脱着出口。——罗先生猛地扭头过来,突然全身哆嗦,像偶然间清醒过来似的。他说:“不你发现那扇门?”声音几乎听不见。——“对不起,我不该”我很尴尬。——“哦,不!”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额上滴着冷汗,脸色越来越苍白。“里面也没什么东西这不值得你去了解我的小说,最好是尽快读完,给我留你宝贵意见。记住,不要跟别人说这里”——“为什么?”我注视着他留在键盘上忙乱的手指。——“没,没什么。”他说。“回去吧,记住——给我的小说提意见。”他摆摆手,好像要断气似的。也许他不愿意让我知道什么,我想,也许那扇门的背后窝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罪恶。

    几天来,倾盆大雨一直下个不停,雨水落在楼顶上,汇集成一片,通过排水的管子,形成一道道激流咆哮着冲向地面。我走到窗台前,打开窗子,把脑袋伸在风雨中。这幢房了的其它窗子,大部分是黑着的。但有一扇窗子里射出了灯光。有人还没有睡觉。那会是谁?

    我套着睡衣,从屋里走了出来。所有的房间都静悄悄的。这条楼道也笼罩着灰暗的颜色,我几乎看不见过道的花盆。摸着墙走,我到了楼道的那一端,拐了一个弯。我看到了紫色的灯光从罗先生的创作室里进射出来。走近了一些,我听到了动静。罗先生正在操作电脑,浑身灰色,背脊微拱,看上去好像刚用铁钳子把他从他的卧室里夹来的一样,忧忧郁郁。我注意到屏幕上重要出现的几行显眼的文字:吕布清所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不断地输入这些文字,又不停地叹着气。这是为什么呢?他认得我父亲!他是谁?我父亲曾当过所长?对,父亲曾任过大肠镇派出所所长。罗太太也说过罗先生过警察,我猜想,这里头一定有某种关系。问题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他想起我父亲?

    屏幕上突然跳出几个骨髅的图案,电脑被病毒吞没了,关于我父亲的内容立即消失。罗先生站起来了,气灰了脸,咬牙切齿。他无奈地关掉电源。灯全熄了,一个黑影从屋里走出来,到了黑暗的走廊里。他没有看见我,只我小心地锁上了门,而且,他没把钥匙放入衣袋里,却把它往窗子内侧挂,然后压紧窗户,往我这儿走来,没察觉到什么,他拐了一个弯。我急忙顺着走廊蹑到拐角处。罗先生从他房门边的花盆里摸里摸出钥匙,然后打开了房门。他没把钥匙带进房里,而是放入花盆里。屋里的灯忽然亮闪闪。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现在我终于知道怎样进入他的房间了。我想,但那里面的小房间有什么呢?又怎么进入呢?

    这天晚饭后,我回到楼上。罗先生正在他的创作室里打电话。他的办公桌上堆放着一大叠等待处理的文稿。我知道他今夜一定心忙到深更了。而且,我一直等待着这样的机会。走廊里没有人。我顺着过道跑到罗先生的房间前。钥匙还在花盆里,我把它拿了出来,手在颤抖。但我还是打开了门,走进了罗先生的房间。

    房里的东西整整有序,我很快地瞟一眼花盆。一串钥匙在里面,闪闪发光。我伸手过去,门外响起微弱的脚步声,然后在门口停下。很快,锁孔旋转了,有人要推开房门。我慌忙窜到床铺底下。很快,门开了,罗先生和夫人进来了。

    我只好耐心地蹲着,房门轻轻地关上了。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这不仅是不礼貌的举止,而且我也常被告知,身为仆人不应对主人的谈话和他们的生活细节太感兴趣。然而,他们的谈话却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躲在床下,专心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虎哥,快过来吧,”罗夫人一爬上床铺便说这样的话。——“我太累了,今夜看来又必须加班。”我听见罗先生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地板上吱吱作响,他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犹豫。——“嘘嘘”罗夫人轻声提醒他说“到床这边来,坐我旁边。”——“我是乐意从命的。”罗先生也嘻嘻笑着,一屁股坐到床上,好像被夫人狠狠拉了一把一样。“但是,你知道我累得要命,我的口臭病还没有完全好。你今夜不急赶回去开会的话,我们明早再来,好吗?”——“你呀就这样总令人失望。”罗夫人有点生气了。“我又不是常常回到这个小岛,你竟然可以这样。你想想吧,五年前,我崇拜警察才跟你结婚,可你又辞去了警务。”——“不当警察又怎样?”罗先生说。——“你总是这样。”罗夫人叹气道。“如果你允许我说的话——辞去警务后,你不喝酒了,这很好,可你做ài睡觉时总是戴个口罩,你说自己口臭,我可没有感觉到。你睢瞧自己吧,总是怪怪的。这是怎么回事呀?”——“好了,好了,我从命就是了。”他终于屈服了。——“你听话了?那么你告诉我,那个带着三个锁孔的房间有什么秘密?”她怀着一点儿希望,痛苦地恳求着他。——“行了,别再提那锁孔了。”罗先生马上打断了她话。“来吧,这样我们就不会感到生命的遗憾”

    我摒着气趴在床底下,双耳发直。我明白了,这完全不是情愿的,而是出于摆脱某种阅读的需要——他不愿被她读懂,她只是尽了某种欲望和理解。然而像罗夫人提及的那样,他为什么总戴个口罩睡觉?甚至做ài也如此。难道他的口臭病迫使他非这么做不可?还有,为什么那扇三个锁孔的房门连自己最亲爱的人也无法知晓?这里头有什么秘密?人啊,是个永远模糊的概念。

    屋里突然荡荡满罗太太爬起来穿鞋子的声音。她嘴里却分毫不爽地喃喃着:“我得马上回去,回北海去。”她松松垮蹬着鞋子,已摇晃着屁股展望忙地往门口走,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她飞快地关了房门,罗先生这时候才爬起来,一边整着衣服,一边扭开门。走了出去。门关了。

    我踉踉跄跄地从床底爬了出来,屋顶悬挂着的葱色叶瓣的花状灯,柔和的灯光依然照射着整个房间。我伸了伸疲惫的四肢,走到那扇神秘的门前。好极了,钥匙还在花盆里,我把它拿了起来,然后顺利地打开了门了。

    我很惊讶,一洞跟门一样见方的空间嵌在墙内,宽约二尺,长约三尺,高约五尺。原来这里头没有什么密室,只是底板上放着一个金色的盒子,像枕头一样大小。一张小纸条平整地贴在盒面上:不堪回首的罪恶。罗志福订立。

    “罗志;福是谁?”我说。

    我掀开盒子,里面满是奇怪的东西:一叠数万元的钞票,一件半新不旧的警服,一本工作日记,几条金项链几个金指。里面还有一张照片。

    我看着照片,几个金边大字映入眼帘:左起:韦八九、罗志福、吕布清(所长)、班依萍(副所长)、罗中二。xx市大肠镇派出所合影。1995年春节。

    吕布清所长——我的父亲,和他的同行们的脸,正注视着我。我望着已故的父亲的图像,想起了前几夜罗之虎先生电脑上文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张脸和那个名字。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身边的一张脸。这张脸显得年龄了一些,没有留胡子,但是似曾相识的。那里罗志福先生的脸,这个盒子的主人。

    我看到了罗志福先生的脸。“不!”我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但这是真的,我知道这是真的。“太像了,太像了罗志福先生就是罗罗之虎!”

    “不!你错了!”一个颤微微声音从身后铺天盖地而来。我吃惊地转过脑袋,罗之虎先生正立在门口,目瞪口呆,沉着脸盯着我,震惊得面色苍白,嘴唇抿得很紧,灰黑的眼睛毫无光彩,使人马上想到晰蝎,看上去非常可怕。他勉强地站直着,做出一副不可侵犯的姿态,但是在那惨淡的姿态中显露出某种可奈何和不自然的表情。他又双手蒙着脸,好像刚从冷空气中出来。但他很快移开脸上的手掌,从裤袋里拿出一叶手绢擦了擦额头,我抬头看他,一片黯谈。

    “相信我的话!”声音终于传来,空洞洞的。

    他慢吞吞地斜靠门框,又抬起手,食指顶着下巴,一种思考的表情掠过他的脸。而他的身体始终斜靠在门框上,将整个门都给堵死了。我紧盯着他的举动,那行为不像有什么敌意,可是我却无法出,也不敢出去。

    我瞧着相片。“如果那个人不是你,那里谁?”

    他瞪着我,随手关上了房门。乳色的灯光下,这间房子像病房似的,充满凉意。他向我走近,有话想说,嗽了嗽喉咙,可是他先打开冷气。“是罗志福。他是我兄弟。”他满脑子浆糊,语无论次,在我面前站住,好像一个神志不清的在说梦话的人。——“那不可能!”我突然失声喊道,抬头瞅着他。“我不相信。我知道,罗志福,你曾是我父亲的手下,我晓得,你做过警察,后来为什么不干了?”——“不,他们都——死了。”他的脸已经变得更沉了。“罗志福和吕布清都死了,他们该死。”——“不可能!”我仔细打量着他“你一定是罗志福,和我父亲共事过。你现在看上去不一样了,是这样,留着短发,蓄着撮小胡子,戴着眼镜,不是警察,而是小说家了。但是,你就是”

    一阵恐惧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没说什么,那张死一般苍白的脸转向我,嘴唇无可奈何地弯曲着,努力想说出话来,但他只看着我的脸,像被太阳晒萎的荷叶似的,慢慢地颓然坐了下来。“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些啊?”他终于发话了。——“不知道。”我摇摇头。“对不起,我有时觉得你很特别,甚至,有点怪,所以我认为,对你缺乏了解简直是一种疏忽。”

    他看上去既吃惊又生气。“看来,我不该让你到这个小岛,我低估了你。”他无奈望着窗外。“我本以为不会有事,因为你喜欢清静,又曾是我上司的女儿,而且我那时需要帮我做事。魏先生他们太辛苦了有什么办法呢,一种命运一旦洽谈室,不管躯体走到哪里,命运都会走在躯体前面。你要来,我也是无法回避的。”

    “这里其他人知道这些情况吗?”我问。

    罗先生沉默着,满脸愁容,皱着眉头,在窗台旁走来走去,瞟一眼窗外的月亮,绞着手,深深叹气,像酿酒的坛子冒出发酵的气味一样。

    “你说对极了”他忽然转过身来“我我就是当年的罗志福。这不关紧要现在我应该讲上讲,只是我不晓得从哪里计时起你能守住机密吗?一个特别重要的秘密?”

    他看见我点头了,便慢慢地上一点一点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朝电脑,可他没开电源,只是一味地转动着鼠标器。眼下,他的脸满是沉沉气息,神情逐渐呆滞起来。

    “我会告诉你的,”他开始一板一眼的讲起来“岛上其他人都是我的亲戚和家人巩利是我的干女儿,她原先是个孤儿,受尽了坏人折磨,到处有人嘲笑她,我可怜她,于是就让她在这里避避。魏先生是我干爹,他是越南人,美国侵略军害死了他所有的家人你说得对,我过去是个警察。可后来出事了。”

    “怎么了?”

    “我被逼滥用职权。”他说“我被逼贪污了。我干了些既愚蠢而又可怕的事情。和你父亲一块,我们在半年时间里,捣毁了七个赌窝。可是我们放走了赌犯,却只留下他们的钱,还有项链,还有指,好多东西,你父亲说分,每人拿一些。我很害怕。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家教严格,那样会有损宗族荣誉的。我跟你父亲商量把那些钱物交公。但那种情你不懂,你不当官你不知道什么叫贪污腐败。”

    “后来呢?”我急切的问。

    “没有什么好说的。那时,你父亲要撤我的职,扬言不给我评职称,并且,他说,如果形势需要的话,我一个人将承担所有的罪恶,他为此准备足够的伪证我当然不得不要我的那一份脏物,现在还保存在盒子里呢。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不能选择。就像一位痛苦不堪的病人,他不得不吃很苦的药品。”

    对这个不幸的人表示了最初的热烈而又痛苦的同情的同时,我又被现实强于好人贪污腐败这个词震惊了。从从与我父亲的经历中,我突然觉察到他们都是贪污犯,至少过去曾经是。我惊异地望着他,不晓得强加于他身上的污秽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什么东西使得他变得如此深刻的模样——忧郁、孤辟、痛苦不堪?现在这些问题一下子在我的头脑中出现了。我说不出口,我也喘不过气。

    “有一段时间,我痛苦得简直要发疯了。”他继着说,完全一副迷惑的神态,就像还没有恢复知觉似的。“我终日害怕事情泄出去,不敢喝酒,你知道,喝酒会胡乱说话。我夜夜在恐惧中苏醒,害怕睁眼睛,我明白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蠢事。更不敢做梦,做梦也许会讲梦话,一不小心会提起这些蠢事,别人听到了可怎么办?所以,以防万一,睡觉时我总得戴个口罩,甚至,和夫人上床时,也得这么做。这样,有时候,喘不过气。”

    他语调失控,总算说完了这段话,低下头,完全激动地,处于一种不愉快拭兴奋状态中。

    “唉,那种时候,”他兴奋地讲下去“我到广东打工去,中了六合彩,就找到这个地方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痕迹,无论生和死。”——我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保留这些东西,我这样记住原来的生活,记住罗志福这家伙曾是什么样子。我决不会再干蠢事。上帝说得太好了,人一生下来就有罪。罗志福有罪,所以他得死。这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我‘杀’了他。”——“可你还活着。”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好像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放似的。——“罗志福死了。”他又不打断了他的话,好像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放似的。

    “罗志福死了。”他又不安地看了看我,眼睛狂热地发着光,声音嘶哑。“他和你父母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应当死。他们属于这样一类人:由于烦闷无聊无所事事的缘故,什么事没做出来过?可做过不必要的蠢事啊!这是因为必要的事大家却根本不做。是啊,比方说,抓住了罪犯应当交给法院审判,可他们收了好处费,只罚罪犯一些钱就放入了我们所里那群人,简直不是人,却混入了人群里,人们见他们都会避开目光。只有回避一下目光才不至于受到污染他们应当死!”

    我茫然地倾听着,竭力要想理解他。但他却咬牙切齿地说个没完没了,似乎忽视我的存在。好像喉咙那里有一万罐要说的话,非往你耳朵塞不可。

    “我清楚记得自己在管教严肃的家庭里长大,”他突然抬起头来,好像记忆之门意外地畅通了“但后来为了工作离开了家,找到了单位,我才知道自己在污秽中工作”

    眼下,像这种污秽可真是多得不行,多得像狗一样。他可算是成功了——他唯一的成功是逃跑。可命运是捉弄人的,他能跑到哪里去一切罪孽就像影子一样,人走到哪里它就跟着到哪里,并将折磨你一辈子。忍受这种痛苦吧,用痛苦来替自己赎罪。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说。

    他看着我。“我想你理解。”

    “我理解。我们大家都一样。我父母是贪污犯,我也在污秽中长大,我也想极力忘掉过去,我也想隐藏起来。这就是我喜欢来这个小岛的原因。所以,我能理解你。”

    罗先生站起来了,张大眼睛看着我。他关掉冷气,然后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很快,我们关上了那扇带有三个锁孔的小门,然后把钥匙埋入花盆里。

    后来的日子很短。罗之虎先生总在不安中度过,虽然很少透露声色。他常常找我聊天,做什么事总是东张西望。他说:“你必须学好英语,将来嫁到澳洲去,那地方很有前途”他告诉我,他正替我前途操心。他的电脑网址上就开设有我的征婚启事。我真的不明白罗先生的良苦用心。他真的值得为他的秘密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他分明我对他个人隐私的兴趣中,感觉到了某种潜在的不安和危机。但他说到做到。很快,澳洲的一个小岛上,我找到了对方。

    “别担心,他是个人品极好的作家,拥有一个美丽的小岛。”那天送我上船时,他说。——“他会在北海机场见我吗?”我不安地问。——“会的,你可打他手提电话。”他想了想,说:“你可理解我为什么不让他到这里接你?我不喜欢客人拜访这里。”——“我会理解的。”我朝他微笑,心里却很沉。——“记住,我需要你保密的一切。”他走近我,贴着我的耳朵说。

    “要是——”他突然语无伦次,从内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入我的挂包里。“要是万一,你就戴这个口罩,千万中要小心谨慎。”

    我离开了围洲岛,后来也没有回那个岛上去过,也无法联系互罗之虎先生了。我给他的电话都不通,信件也——被退回。罗先生会在哪儿?我不知道,但我晓得,我们这个不幸的世界至少活着这么一个不幸的人,一个戴着口罩睡觉和做ài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