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八九文集 > 挤不出的残片

挤不出的残片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老人背着手,耷拉着的脑袋,像朵开累的荷花。他踱来踱去,在密不透风的别墅里。那瞥着的目光跳过一片片的草场、铁青色的栅栏和遥远处的楼群。围墙很近,但老人一直想不通这别墅为何如此宽广。黄昏里没有风。夕阳打湿了他的记忆。只要一皱眉头,那家丑又一幕幕跃然眼前,凝视着他,沉默不语。

    那一刻刻骨铭心,像炮弹的残片,镶在肌肉里,是他身上永远挤不出的痛。老人仍然可以回味到那杯葡葡酒的滋味,那种吃错药的痛楚,那种使人心绪恶劣浑身不舒服的感觉。老人记得那时候他没有去洗手间,确实来不及这样做,也没有把这些味道极坏的废物呕出来的力气了。他干脆就地坐下,坐在后花园的长凳子上,四肢乏力,肚子胀胀的,目光也是懒洋洋的,连这四周园里每一朵含包未放的玫瑰也没有兴趣瞟上一眼了。

    “我累了。”他隐隐约约地还不太想承认这一点呢。

    他把脑袋倚在玉兰树皮上,什么也不关心。甚至来了一个女人,这时候,年青漂亮,装束上等,不可一世,尽管她脸上的肉已经松驰了。那女人好像刚刚爬完了一段楼梯,满脸通红,有点气喘。她走过他面前,提起裙脚便排他坐下。这女人叫罗小红。就是我们所要说的那个女大学生,罗小红。

    “有什么事情?”他闭着眼问。

    罗小红当然没有立刻答话。她站起来,往前迈步,慢慢地看一看四周,坐下来,看样子仿佛累了,或干脆说是有点神经质,因此站不住了。随后她那苍白的嘴唇努动了很久,极力要说出话来。

    “教授,我肚子胀了。”临了她总算说出来了,抬起她的大眼睛和沾着泪痕的红眼皮瞧着教授。

    “什么?”他小声说,忽然脖子直起来,双眼睁开,瞪着她发抖,十分害怕,手脚一齐冰凉了。“什么?”他又说一遍,颤抖起来。

    罗小红漫不经心地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高高地在教授脑袋前举着,好让她的话更有依据,更有份量:“这上面显示了两条线,你不是不知道的

    “明天,就去医院,去医院,去医院吧。”教授的声调已经稳下来。但他不明白,这女人怎突然变得高傲了。罗小红古怪地笑出声来,因为他刚才不合逻辑的回话。

    “我的城市户口和工作单位怎么样了?你想这样赖过去,我毕业了你可就得摆脱了”她嘟嘟着,似乎带着仇恨盯紧着教授。“我的青春都在你怀里耗掉了,你说话可算数?”

    教授用手摸她的头发。她摇一摇头,躲开他的手。现在,她似乎在更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这种突然袭来的行为使老教授措手不及。

    “可是”教授慌忙说。

    “哦,我总算没猜错。”

    “可是,我一直在办这件事啊。”教授猛然不耐烦地站起来紧盯着她发话。“你总这样烦我。你知道我这种天去找多少个部门多少个领导,我有多累?我求人家有多苦?你到底为我想想没有?”

    教授激动得差不多跺起脚来,又做手势。紧跟着呢,又是沉默。他在园里走来走去,绞着手;忽儿又茫然地望着罗小红,不明白她将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我不是这么回事,是太关心自己前途了,因为,还有半个月,就要毕业了。”罗小红低着头解释道。

    “好了,别来这里添麻烦了。”教授走来拍着她的肩背。“我们去医院吧。”

    提及医院二字,罗小红就摇头。她在沉思。她已经长大了。显然她是不会同意去看医生的。她想想某位市长曾用假的工作证明骗取了某位师姐的信任;有个副科长曾以秘书的职位博得某个中学女生的欢心,就哼哼唧唧地抱头哭了。

    “凭什么我能相信。”她说,更大声哭了。她已经后悔不该一时冲动拿出青春这块牌来赌注了;而且她觉得委屈。她想起三年前一个商人无缘无故地请她去澳门旅游,就哭得越发响亮了。

    铁栏栅门开了,一个瘸腿的家伙蹒跚着进门来。罗小红慌忙擦干眼泪,教授转身抓起截断机的手柄,佯作很专注地剪着花叶。进门来的那个人脸色桔黄,步履急躁,是教授的独生子。他见了罗小红,只是很客气地问了一声您好,便顶着拐杖向内屋拐去。他要做饭了么?但音箱立时响当当的。教授很满意地瞥了一眼客厅的窗口,好像觉得自己的孩子很听话。房里正在播放国际新闻。有人向克林顿总统掷鸡蛋。有个持枪的家伙突然出现在小布什身边。他们都瞧不起政治新闻,注意力很快回转过来。罗小红刚才瞧着教授独生子消失在内屋门口宽广而有力的肩膀,一种城里人的尊严和骄傲的感觉依然留在她的心中。他虽然身体残疾,瘸了半条腿,但布满着城市的气息,譬如,户口。他的体形不值得欣赏,但他的灵魂是可以让人去感觉的。就像这最说不清楚的大都市,难于记忆和想象,但那气氛是美妙的,令人激动的。不是么,刚才罗小红分明很赞赏地看着他的背影,无意识地摇摇头,眼泪在她的眼睛里发亮。

    教授吃力地剪着花叶,鼓着眼瞪她,脸色浑黄。空气沉闷得发呆,他只好用衣袖甩了甩额上的汗珠。上衣已被汗渍了一半,但手还在拉着截断机手柄,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切切声传向周围。罗小红被震得蹙起眉头,走到他身边。教授更紧地握着手柄,干得更飞快。倒好像有人要他的命似的,他似乎很客气,很不情愿剪掉这些花花草草。

    罗小红更逼近着他。教授沉默不语。罗小红嘟哝道:“我想好了。”她声音很细,这点教授很满意,于是他放下机械手柄,侧着身瞧她:“说吧。”

    罗小红面容迟钝,神情既卤莽又胆怯,让人捉摸不透。这时她突然下了决心:

    “让我做你的儿媳!”

    罗小红说得倒坦然,轻松。教授甩开机械,往树下的长椅那儿走去,沉思起来。他没有回过头去看他的情妇:可恶!她怎么总是这样纠缠不清,也可恶。末后,为了把这个问题好好地解决一番,他也没有回头看她,当她走到他身边并碰一下他那粗糙的手的时候,举起来的手像鞭子一样的掉下去。

    “那么,你是不同意了。”罗小红盯着他说。

    教授坐在长椅上,抱着头沉思了。罗小红陪他坐下,目不转睛地看他,生怕他会突然消失,好像大人看往小孩一样。但事情多么不爽,快二十分钟过去了,他仍然像一块石头那样沉默不语。她终于熬不住了,站起来,又坐下去,向左看,又往右瞧,又站起来,在他周围磨蹭起来。觉得还是不耐烦,伸着双臂,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嘴巴便嘟哝了:

    “反正就这样就这样,我就这样我会坚持的丑闻,公布出来丑闻”

    “丑闻”这个普通的词从罗小红嘴里说出来,教授的这一生将分成两个阶段:丑闻,美誉。几天之后,他马上给她办了结婚证,落实了岁曼沙的户口,儿媳妇就这样娶进了家门。

    新娘二十三岁,新郎十九岁。他们婚后过得挺好。

    新娘在客厅的四面墙上挂满了装饰品,有塑料做的玫瑰花篮,有木制的魔鬼面具,有自己的大相框。每道门边都安置一个假人,手拿一把戟,好让这房子里看上去像是鬼府一样,别人不敢乱走动。

    在寝室那里,新娘用肉色的布料蒙上天花板和四壁,在门板的内侧两边各挂一小小的报警灯,只要有人踩在门外弹簧底板上,这灯就红红地亮着。

    “这是爸爸唯一的发明。”有时候她会得意地向丈夫和众人举起大拇指说。

    每天上午十一点钟起床以后,新娘就动身做午饭,要是天气晴朗,就呆呆地站在阳台上,出神地望着教授办公的那栋楼,要是时间允许,她会多瞧一会。新郎则早已出去了,叫卖那份最时尚的早报。

    “结婚了,过日子了,”教授说:“不能像以前那样了,要挣点钱,以后才能有好日子过。”

    所以新郎直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中午得给他送饭去。教授的妻子在遥远的东区上班,在单位里开饭,很晚才回家。下午呢,那肉色的寝室,就成为新娘和教授很可爱的小窝了。

    到黄昏的时候,全家人好不容易一块儿吃饭。新娘那种朴实,那种和蔼,弄的那些色香味具全的饭菜,引得大家感动、高兴。她常常站起来,给公婆和丈夫夹菜。

    “要多吃一点鸡蛋。你瘦了。”她对丈夫说。而丈夫呢,少言少语,只管吃,而且夹肉菜时总是规规矩矩,从盘的这头到盘的那端,这种不越轨的行为常常使他吃不到好的菜,所以罗小红得常常给他夹菜。

    “你啊,媳妇,是个高贵而孝顺的人,”阿婆说“可是你有一个很严重的缺点。”话到这里时,新娘脸煞红了,教授的一只筷子则铿的一声响,抖落到地板上。“一个很严重的缺点,”阿婆停顿了一忽儿又说:“你对自己的身体一点也没有关心。你总是关心我们吃不好。”

    “我不饿,整日呆在房里。没事就上网。”新娘温和地说,脸红通通的。

    “可是,要知道,这很糟,说不定会影响到后代呢?"

    “怎么见得呢?我妈生我时,刚分田到户,饭都吃不饱我的发育也没什么大碍呀。”

    “你看这孩子。”阿婆笑了。

    “是啊,”教授好像很赞赏她的身体,忍不住地说了“我们文学院里,你打篮球最得分来,让我夹一块乌鸡肉给你!”

    饭后,新娘收拾饭桌,然后打电话跟同学聊天,或者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或者全家人围在vcd前唱歌,或者下象棋,轮留着来,我将军你,你将军我,无不热闹。天天是这样。

    生活水样地流着,没有一点墨碍。不过,新娘分娩的前夜却过得不十分美满,甚至很糟糕。

    新郎好像在外面打听到什么岔子,好像是父亲和妻子的什么关系。他一路地拐着杖子回家,神情非常忧郁,丑闻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他的眼睛焦灼而痛苦地打量大街两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都以一种异样的目光向他瞧过来。这已经不只第一次,好像是从结婚那段时间起。难怪乎,某某说他将来这孩子将是替别人生的,一群小学生好像也笑他。人群匆匆来去,没有人理会他。他们根本瞧不起这个残疾的人可丑闻是耻辱的,耻辱是浩大的,无边无际的。要是他的胸膛裂开,耻辱滚滚地流出来的话,那耻辱仿佛会淹没他所有的人格尊严一一整个的世界似的。更要命的是,耻辱偏偏被人俘获,虽然戴起面具来时他们佯作糊涂。何况那耻辱现在挂在他男子汉的脸蛋上,不把它抛掉他将如何走在人群中呢?

    他想起今天刚读过一篇关于某个“节女”的文章,就下决心跟新娘计较一下。

    “你这不值一文的女人,臭婊子,你就是我们家祖宗背负的十字架。你没心肝,只有一堆狗屎。你给我滚”

    回到家,新郎打开拦栅门,又敞开所有房间的门,以便他能彻底地把她赶走,哪怕只是她的一点气息。而新娘坐在他身旁,哀哀地哭着,求他原谅。但他坚持说:“滚出去,你听见没有,你这不要脸的?不要粘污我的地方。我要给你来一条拐杖啦!要是跟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跳楼好了听见没有?”

    新郎一巴掌过去,又给了一个脖儿拐,又一拐杖过去,新娘倒在地上,清面朝天,血从她的下身溢出。

    而这时候阿公阿婆哪里去呢,有人说是去了海南老家。所以,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仅仅赶上这一个悲痛欲绝的消息:新娘生下一个小丑人之后咽了气,新郎则被送往警局。

    “怎会是这样?”

    罗小红停在洁白的担架上,头发零乱,眼眶和脸容肿黑,张开着的嘴巴凝固了。再也不能说话了,哪怕是最后一句。教授脑子一片空白。他感到罗小红一死,他的整个世界也随之坍塌了。环绕在他周围的阳光已今非昔比,这个打击把他搞得晕头转向,喘不过气来。但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免得对她露出过于悲痛的面容。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一声未吭。警察告诉他说,他的儿子已经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仅仅是因为他有这个爱好,没别的原因。”说这话时,那人的口气很庄重。教授听着,脑门前倾,耷拉着下巴,一丝沉思的表情掠过了他的脸,接着他突然转身向旁门走去。走到门口,他转过身子,眼里含满泪水,又走回来,湿润的下唇向下耷拉着。他吸了吸鼻子,用手绢擦擦脸,结结巴巴地说:

    “能不能”

    但他犹豫了,突然停下来,嘴巴张得像煮过了一样。他向门外走去,步伐慢吞吞的

    祸不单行。一年后,教授的妻子撒手西去,教授默默将小丑人抚养大。小丑人长大后在无意中得知了父母的情况,他杀了刚刚出狱的“父亲”自己进了监狱,并在一次事故中丧生。

    如今教授很老了。独自一个人活在别墅里。

    “对啦,昨晚上,我见到罗小红,在她房间里,肉色的房间里,是在梦中。”

    教授哆嗦了一下:这么说她又回来了,我并没有成功甩掉她!

    他曾经婪毁所有的照片,并且无数次地把对她的回忆写进笔记本里,好让她寄存在字里行间,不再来干扰他的生活,但很明显,他太疏忽了,他所希望的断绝往来是办不到的。他好像不太看重这段情了,但是他主动采取这种没有效果的解决办法,却叫他左右为难。

    “她有没有跟我说话呢?”老教授沉闷自问。

    “没有有。”他回答自己说。

    “罗小红,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多少次在半夜里醒来,我是这样呼唤着她的名字的。”

    “我完全知道,教授!我从来不做没有充分考虑过的事情。我似乎在梦里听到她这样清晰的回话。但那声音是哼哼唧唧的,又是冷笑的:反正就这样就这样,我就这样我会坚持的丑闻,公布出来丑闻”

    丑闻已经不重要了。但奇怪得很,她总是这样出现,每一天都是。她还是那样子,没变,还跟老教授打听孩子的情况。怎么交代呢?要是我不允许她做我的媳妇就好了要是没有。

    常常是,老教授满头大汗,觉得筋疲力尽,喉咙也哽住了。难道所有的气力都随着她的死亡而消亡了吗?都凌晨两点了,可一点新一天的感觉也没有。常常是这样。汗水仍然顺着额头流下来。“她真的像影子一样附载在我的躯体上吗?”他常常这样闷心自问。那时候,她二十一岁,教授总是没完没了地回忆起那段遥远的时光,他已经认识她好久了。她的脸庞和笑容他都记得。漂亮?他已说不清楚。气质?他一见她便这么咬定的。这正是她的意味深长之处。当她终于拿着论文到他所主管的科研所,站在他面前时,他既吃惊,又振奋,感觉她是一道幻象,神圣而无所不在。他坠入了爱河,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

    “已经天黑了,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显得挺不高兴,好像这一天白白浪费了一样今天,他在回忆的陪同下度过的许多时光,表面上觉得意味深长,其实却给他留下一个不满意的回忆。这一辈剩下的.日子,难道就这样度过吗?罗小红像风一样自由了,为什么自己的心那么沉重?他曾想等儿子出狱后告以实情,但他死了;他也曾想将实情告诉儿子的“儿子”但他也死了;他更想将实情告诉所有的人,但他们有谁又比他容易呢?

    想着正在来临的无所事事的时间,老教授突然感到黑夜变得更加紧凑,更加让人难以捉摸,难以忍受了,也更加充满了敌意,好像天再也不想亮了,似乎他是唯一一个生活在黑夜荒漠中的人。他呆呆地爬上了楼梯,好不容易才上到了二楼,立在窗前,像一座已经凝固的雕像一般,注视着黑暗。往事又像毛毛虫一样爬上他的心头,仿佛经受了火灾之后继续燃烧的森林一样,不可违抗地,又再现在他的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