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八九文集 > 双目晃晃

双目晃晃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已经是羊失踪数个月以前的事了。有一件他送的短裤却珍藏在我,的抽屉里,成为他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显得特别珍重。回想起来,已不仅,仅是短裤而已了,这其中线线网网的,蓄满着我们的无限情谊和深厚交往。

    还是从那天说起。那时活得也很寂寥,我便到羊新开的“焦羊短裤专卖铺"去徜徉一会。见到老朋友来了,羊便高兴地让出一个板凳,转身又去倒一碗香茶。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有些背驼,纵然不是生来如此,而是境遇所致。他的步态较为艰难,也较为特别,双膝并得很拢,两边的足踝几乎接吻着,要是遇到雨天走泥路,可够他受了。他穿着洗旧的蓝色工作服,长长的衣袖卷了两层,头发有点散乱,却齐齐向后脑勺垂着。他转过身来,脸上似乎浮着谦和的笑容。端着一碗茶,他便在板凳上坐下,然后执意要我尝一尝香茶。一股酒精味在我的五。亩’周围飘荡,我说这是茶还是酒。他说你试试。他说话的样子很神秘。我没有推辞就端起了碗,眯起眼睛喝了一大口,一股很醇的酒顿地涌入我的心田。我问他什么时候已学会喝这东西。

    他很勉强地笑了笑,说这年头只要活着谁都能学会喝酒。他的笑容里有着自嘲和无奈,看得出他一定心事重重。

    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我是从朋友那里打听到羊许多事情的。年前,他因化妆品基金的事和老婆闹了半个月,当厂长的岳父,狗爷,也终于站了出来,站在女儿那方,之后,女儿去人流;离了。平时祥和寡言的羊张终于爽快地说,离就离,男子汉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犹豫不决的。然而失去,了心爱的人和她肚里的骨肉,羊心情很是颓唐,上了酒楼挥霍了几天,惺惺地度着日子,谁知几天之后又被划为首批下岗职工,沦落为流产阶层了。

    据说,羊下岗还跟一篇马副厂长的发言稿和一桩张副厂长的醉酒有关。

    羊为马副厂长写了一篇发言稿,关于情人节庆祝活动的。马副厂长昏昏沉沉的,拿到稿子就一字不漏地在会上念读着,有一处本来不该读出来,他也得意洋洋地,更大声地读着:“括号,此处稍作停顿,台下可能有人鼓掌,反括号。”出了不少洋相。

    张副厂长也一样,他和马副厂长的英名笼罩着全体单位的人员。特别是和酒这尤物有关。酒差不多成为他们共同的血缘。喝醉的时候,老张常常拖着一张长椅,把它横放在走廊上,然后就肩背挨着墙,躺在椅上呼噜噜地睡了半日,使得单位老小上下班都得从他的长椅下小心翼翼地爬过。更残忍的是,老张还纵容同他一道喝醉的秘书玫瑰也这样干,败坏了不少风气。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到羊的单位去,一进门,一团恶心的酒精味便向我铺天盖地而来,空气里似乎飘满着腐烂鸡蛋的味儿,凭直觉和经验,我知道谁五脏六腑里的酒精又在腐败了。然而横躺在我眼前的除了张副厂长,还有玫小姐。她和老张隔着半尺空气,他们的手却放在彼此的肚脐下,酒精已经把他们处理得安祥。玫小姐的表情却很残忍,蓬乱的头发,青青的脸蛋,过浓的口红把她的嘴唇和鼻子拉成一片,使人想到她刚刚吸过血6老张的嘴和脸蛋也有点红印,似乎挨过几记耳光。他们的身体都平躺在长椅上,任凭午后的阳光把他们打湿。玫小姐一只脚和地面呈直角状地悬着,看上去好象她就要滑下椅子,然而另一只脚却放在比椅子稍高的栏杆上,使得她原本很短的超短裙开放成0。618之花。对面楼的一群少年在欢快地笑着“裙子里,嘻嘻嘻,从来不见她穿裤头。”“裙子里,嘻嘻嘻,玫瑰开了。”直到大人来了,并扛着鞭子,他们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然而也是无益的,大人走了,他们又一窝蜂地到齐了。孩子们就是这样捣蛋,什么新奇的事,他们都想去撩拨一下,即使把他们拴在猪栏里,他们连猪栏也一起扛来。奇怪的是,这样不正常的场面,在单位中也没有引起什么轰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很多怪人怪事在这里上演,这只是其中的一幕。羊是很看不惯这些的。有一次,羊在孩子们的嘻笑声中,爬过老张的椅子下,一根铁钉把他的衣服扯住了,他用力一努,椅子就倏地倒下。老张和椅子像一台中型压路机,笨重地骑在羊的身上。羊挣扎着,终于喊出了一声救命。那时候来了八九个大汉,才好不容易把老张抬起来。羊就这样断了两根肋骨,肛门也被挤了出来,住进医院里去了。单位以“因公受伤,报销医药费”解决了此事,但老张多少还是有点怀恨在心的,见到羊总是很不舒服地把脸转向一边去,而且听说他还纵容他家的小保姆夜里去踩羊的菜地。毕竟他因为这件事掉了四颗假牙啊。

    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这时候来了一位顾客,很老的奶奶,脸上密密麻麻着皱纹,像个随便丢在墙角的尿素麻袋。羊匆忙站起来,很礼貌的招呼道:“大娘,你要哪一件,这里货很便宜,拿回去不合身还可以换。"

    “真的可以换?”老奶奶惊奇地问着,脸上堆着微笑。羊按原价卖给了她。我看得出他是极不情愿的。他朝我摇摇头,双目晃晃地:“没有办法,谁叫她是老人家?”

    羊非常地可怜,我一有空便去看他,有时也求几位当官的朋友同去,送点可食的东西,譬如红薯、黄豆、香烟。送东西给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朋友们自然有点不情愿,然而也是没有办法的,特别是写报告写讲稿的时候,羊就显得特别有用。羊当然也是不好意思,总是半推半就的,然后就是眼睛晃晃地,什么话也说不起来了。

    也是一个周末的黄昏,太阳如水中月晃晃地挂在西边的山头,上过一天酒楼,过着十二小时共产主义的我和狐醉惺惺地出现在羊的摊点前。他脸色很黄,似乎有些浮肿,看见我们来了,有点措手不及。我说你病了吗,他慌忙摇摇头,说没有,酒喝一瓶尚不成问题。他说话时,眼睛是晃晃的,脸上却装饰着微笑——他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这个月的月底总结你看着办吧。”狐说着很响亮地排出一包香烟和一条金项链,似乎暗示着这回的交易。

    “我要这东西有用吗?”羊愣愣地端详着项链,眼睛仍然晃晃地,似乎告诉我们,他对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兴趣。“你想想我用得上它吗?我没有象你那样有女人和情妇。”

    “你拿它到发廊去,一定有用。”狐狰狞着脸说着。

    “你不到发廊坐一坐,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改革开放。”我这样劝羊收下。狐觉得我的话好笑,就抱着肚皮哈哈大笑起来,而那笑声愈大,周围就愈加寂静。我和羊都不说话,他很木然地,甚至还有些俗气,可是态度却十分谨慎和恭敬。这似乎是出于,一种忧郁的性格。我看得出他不快乐,不轻松,百无聊赖,而且非常寂寞,疲惫不堪。很久他嘴角才动了动,说要去广东。然后从内衣袋里掏出一页报纸,指着招工广告说:“就是这,日德莱尔公司,等报名回执寄来再定出发日子。"羊分明感觉琴ij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冷漠,或许他从所做的事或被做的事,告诉他这个地方不可久留,确实不可久留。

    羊走了,那最后的一面无时不叩击着我脆弱的心弦。那天我和狐兄去看他的情景又涌现于我的脑海里。他捧着我们送给的牛肉干,蹒跚着,什么话也说不起来,似乎是太激动的缘故。然而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见到这东西就亮起来,而是很暗淡地,很久他才抬高视线,眼睛晃晃地望着我们。

    “这些东西我恐怕不能收了,"他愣愣地说着“我想我抽不出空了,你要我写的那篇关于揭发你上司腐败堕落的报告,我也不能写了。”

    “怎么这么不爽快?”狐咧着嘴说着“人家给我送礼,我就爽快地办事,从来没象你这么客气的。”

    “狐副局长瞧得起你才来找你。”我慌忙说。

    这时狐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立了起来,目光不可一世地向来路扫去,羊见他要走,慌忙拦住他,扶他坐下,眼睛晃晃地低垂着,嘴唇却颤惊惊地动:

    “局长狐兄,我收下!我收下!”羊一边点着头一边望着狐脸上的气候说着。狐的脸色确实令人不放心,如一片混沌的天空,刚才布满乌云,阴沉沉的,现在倒是见了些许阳光;羊像六月的粮农,看着天空晒谷子或收谷子。印象中,这个动作是彬彬有礼的,微笑着,微弯腰,点着头,往后挪去半步末了,羊忽然塞给我一小包东西,外面裹着纸壳。我和狐的手不约而同地动起来,粗鲁地撕开纸壳,一件崭新的内裤从其中露出红红的头颅,使我们惊叹不已,面面相觑。我转身问羊这是何故,然而没有回音。羊已不在我们身边了。他到哪里去呢?他的摊子还在,板凳还温热着“焦羊短裤专卖铺"的牌子还高高地晃着,只是货摊上没有什么货——这时我才想起,昨夜妻子说的话。昨天早上,她见羊的摊点滑稽得很,只有两件内裤,没有人守摊点。羊拎着一个黄色的麻袋在附近的垃圾那里,和几位捡废旧的老奶

    奶争着翻垃圾,他的衣服都叫汗水漉得透湿,腻腻地贴在身上。到了中午,我妻子下班再过那儿的时候,羊慌忙用绳带拴住那个黄的麻袋,然后坐到上面,眼睛晃晃地注视着过往的人群和车辆,用很大的声音对我妻说,广东那边的货还没有来,这里只好摆两件内裤了。倘若真的如此,羊可能去拿货了。可是为什么要把内裤塞给我们?‘

    “我们不能走,必先等羊回来。那狗局长在位一天,我就爽快不起来。”狐很担心地说着。

    我们一直在羊的摊点边徘徊着,谁也不说话。到了黄昏,太阳走了,羊还没有回来。我们来到了羊的单位,他的房门敞开着,然而一位老奶奶从内屋出来,上下地打量着我们,问道:“找谁0阿?"我们不约而同地回答:“找焦羊!”老奶奶再上下打量我们一番,指着单位的大门说:“领导早把他和他的东西搬出去了,就在那儿,大门右边那间油毛毡的。”继而她又探了探窗外,望望上下楼道,似乎我们已被特务监视了,然后她更小声地说:“我们都

    可怜他,但没有办法,谁都不敢多说一句,大家都怕下岗,特别是现在,有竞争,这风声一漏,就完了。”

    我们走出羊的单位,围墙外立着一间破陋的房子。在路灯的慷慨照射下,从这一头望过去,可以看到屋里的床铺,可以看到床铺那边的破墙,可以看到破墙那边的小路和远山。房里没有灯,也没有灯光。房子和单位就隔着一堵墙,高高的,新筑的,而且很厚。我们像在瞻仰着伟人的遗像,脸上升起从未有过的庄严。

    “今晚八点半有一趟车去广州。”

    于是我们赶到火车站,徘徊着,一个个地排除着从我们前面晃过的蹒跚的身影。火车扯着呜咽呜咽的汽笛了,我们仍垂头丧气,没有发现任何惊喜的迹象。

    “这家伙要躲开我们,”狐狰狞着脸,抿着嘴说着“要多少钱又不说——我说摆不平那狗局长他不能走。”

    这时候前面晃着一个熟悉的后影:蓬乱的头发,粗砺的衣履,肩上搭着一个稍鼓的被囊。他向车门大步地走着,桔红色的灯光染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显得又苍凉又萧然。我们一致确认那是羊的。于是气高兴地朝那人喊了一声“羊”那人没有反应,仍摇晃着臂膀,更大步地走着;直到接近车厢人口,他才犹豫了一阵,顿地立住了,似乎要做个回头的姿势,然而又沉重地、索性地侧身闪人车厢里去了。

    我和狐肩搭着肩,垂头丧气地回家。我们以十分沮丧的心情,看着空空茫茫的街头和巷子,看着桔红色的街头,出奇地沉默。那晚,我们很破例地,没有去酒楼腐败,没有去发廊堕落。我们似乎正为失去自己的母亲一样忌讳很多的事情。

    羊走了,我想多少和报纸上的那则招工广告有关,而且是日德莱尔公司。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事实,譬如:月薪800元,有劳动保险,等等。可是到了今天晚饭,也是九个多月后的一个黄昏,我忽然注意到某报的一则启事:日德莱尔公司所刊的广告无效。

    我木然地瞪着那则广告,之后在屋里横竖地躺着。恍恍惚惚地给窗台上二两盆水仙花浇水。这花是狐送来的。他冒着很大的风险趁局长不在就从办公屋里拿来,然后就放我这里。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给它浇水了,千裂的土壤喝到水就嗤嗤地作响,像大地沉重的叹息声。此时我家那条哈叭狗,它训练有素地从妻子的怀中跨过装毛线球的袋子,跃到我的窗台上,摇着尾巴,晃着身子,昵呢地缠着我,望着我很木然的眼,然后又望了望花盆。顿地我意识到,花盆已经溢满着水液。一阵忧郁的风轻轻吹过,水商粼粼地,在我窗台前那盏电压不够的电灯的照射下,熠熠地发着冰冷的光芒,宛如羊那双颤惊惊的眼睛,晃晃地,无声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生活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