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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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小小也许是个偶然，也许是个必然。
我经常在网络上写字，慢慢也结识了几个朋友。开始他们并不相信我的职业是自由撰稿人，因为我的文字水准实在有些搞笑。我发誓要作出一个绝版的姿态，给朋友们一个想念儿地。大概过了几个月以后，刘大壮给我来了封信，他说他妹妹想讲她的故事给我，我想也没想，就说，只要她愿意，我随时都有时间。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大壮的妹妹，这个叫小小的女子，发来了她的邮件。
“你好，小渡。
怎么说呢，我哥说你大概在练习码字，我想我的经历可能会对你有些帮助。
其实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有的事情压在心里太久，没准会长毛。我还年轻，不希望自己总是生活在阴影中。你不是叫渡口么？呵，看看你能不能渡我过河。
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是我父亲和我大哥把我拉扯大的。
我父亲真是个好人，可是好人怎么就没有好命呢？我母亲是文革中被红卫兵拉走的，那时我才满月。后来我就问我爸，我妈去哪里了？我问我爸，每次都是你来接我放学，我妈呢？我想她啊。家里面没有我妈妈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有次我实在想我妈妈了，就把家里面翻了个底朝天。其实我就想看看我妈什么样。我爸是个好脾气的男人，他从来不骂我，也不打我，我惹他生气的时候，他就是那么疼爱地看我，一直看到我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有一阵儿我们学校躲迁，搬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学，路上结满了冰，我爸爸不管工作多忙，都骑着他的大金鹿来给我送饭，接送我。
我哥小时候没少惹我哭。可是一旦我被别人惹哭了，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不惜一切代价，真的，他甚至会动刀子。我这么说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他头上就有三块疤是为了我和街上的小混混们动了手。我哥看不起我爸，他说我爸是个窝囊废，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有一次，我十五岁，我哥十八岁，他满头是血回来，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动不动。我放学回家，一看就傻了眼。傍晚的天空一片鲜红的颜色，我一片片用酒精给他擦血，擦一遍又流出来，我就捧着我哥，哭成一团。我想我们怎么会这样，我哥是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上最疼我的，可他这么遭罪，是为了什么？我哥这时说，小小，咱不哭啊，咱一哭那些欺负咱的人就高兴了，我哥说，要哭的是欺负你的几个王八蛋，这会儿不定在哪里喊娘呢。
我哥说了一句话，欺负咱的人，你不能怕他，你得让他记着，欺负你的代价。
这句话，我记着，一辈子。”
这个女子的信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隐隐约约记得从文革到开放之间的某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潘帏和黄晓菊曾经在80年讨论过人生的意义：“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
“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翅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灭亡。真的，我偷偷地去看过天主教堂的礼拜，我曾冒出过削发为尼的念头，甚至，我想到过去死心里真是乱极了，矛盾极了。”
我想现在这个世纪已经有很多的不同，我们的孩子没有经历过那种挣扎在肉体死亡边缘的剧痛，但是，我们一样有迷惑，摆在我们面前的路仿佛是太多了，让我们眼花缭乱。只有一件事情没有改变，如同南极洲的冰山和亘古的寒冷，那种极度深寒，时不时浮出海面，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应该叫做什么，如同我无法定义我们这个世界一样。
我回了信：
“很感谢你的信任，小小。没法想象你的生活，正如你对我一无所知一样。生活里有很多偶然，我觉得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最好。如果你愿意倾诉，我也愿意倾听。
祝你一切都好。”
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女孩，大概会有两个极端，一个是逆来顺受，一个是反叛流离。我不知道，刘小小是其中的哪一种。
一天之后，她回信如下：
“小渡，你好。
上次实在没法继续写下去了，我想起自己的婚姻。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适合婚姻，真的。
我的丈夫是我的同学。我学习一直比较用功，所以考上大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们相恋四年，相互知心，共同帮助，走到婚姻是自然的事情。他学习更刻苦，所以很顺利就到了华盛顿大学读书，留校。我是95年出国的，以陪读的身份去的，我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到了美国我改学传媒专业，我们很快就拿到了绿卡，因为留学的人那几年很多，我们和朋友们合伙开了一间语言学校，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可是我的丈夫背叛了我。他和他的一个学生走到了一起。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一个苦心经营五年的婚姻竟然毁于一旦。而对方竟然是个黄毛丫头。可笑的是我那时竟然怀了孕，我很冷静地问他们，他们是不是真心相爱，他们流着泪点头。我和他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们不会出现相互虐待殴打的情况，可是我记得我哥的那句话，我做了两件事情，一次是自己到医院作掉了那个未成型的胚胎，第二，我动员我的朋友撤掉了学校的股份，学校很快就垮掉了。”
“那段时间，我最想念的是我的父亲，那个孤独的老人。他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把我的手放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手里的时候，他内心是充满了天底下最美丽的感情的，我爸爸现在老了，我真的不能在用爸爸这个词语来称呼他了。我现在一般很少去看我的父亲，我害怕看到父亲的目光。那目光总是默默地在问我，小小，你疼么？我真地不敢面对这样的目光。”
“我记得我和我前夫是在一间小小地教堂里面结婚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牧师给我们祝福的时候，我也懵懵懂懂的，也许我这样的性格，还是得不到上帝的祝福吧。我也记得我要出国的前一天，我父亲来到我身边，他一遍一遍的问我，你相信他是值得信任的人么？他是问我，还是问自己，我也不知道。我说，我相信他是值得我信任的人。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对我亲爱的父亲说，我的前夫是可以信任的。”
“所以我现在即使回国了，也不敢去看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曾经是那么儒雅博学，曾经那么热切地希望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可惜我做得不好。我没有实现我对父亲的承诺——成为一个幸福的人，虽然那不是我的错。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将我离婚的消息告诉我的父亲，你看我这不是什么坚强，而是不敢，不敢看他的询问的目光。”
“有的时候，我觉得父亲的爱，对我来说是不是成了一种负担呢？他总是哄我，宠我，用他自己的方式，让我感觉他时时和我在一起，他会经常给我的学校打电话，小小，今天回家吃饭啊？后来因为我总是借口忙工作上的事情忘记回去，他又加上一句，几点啊，哦，7点。”
“他总是很小心，很温柔地和我说话，故意说些笑话给我听，不去触动一点我婚姻的不幸。我想这就是父女之间的一种默契吧。即使他明白，他不可能是陪伴我一生的男子，可是他没有办法不这样来爱他唯一的女儿。”
“现在我马上又要出国了，开始我新的生活。这些话，小渡，你愿意的话，写给天下作父母的人吧。
在南极，有一种深海磷虾，它们在抵抗大洋深处的冰冷的寒流的时候，总是相互挤在一起，老的，年纪大的，保护着幼小的，年轻的。可是有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那寒流的外围会有多大。小的，年轻的，往往没有机会走出他们的爱，也就会冻死在大洋深处。
我想说的是，无论任何时候，无论在任何的环境下，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他们希望把天下最美好的，最美丽的东西都带给自己的孩子。可是孩子总要长大，他们总要自己面对自己的问题，不要让爱，成为孩子的负担吧，我现在明白的是，成长是需要代价的，而且我也明白，我没法报复生活，因为我还生活在其中，报复生活，就是报复我自己。”
小小的文字就这样嘎然而止。
一个月以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刘大壮打来的，他告诉我说，小小现在英国，她正在筹办自己的婚礼。
认识小小也许是个偶然，也许是个必然。
我经常在网络上写字，慢慢也结识了几个朋友。开始他们并不相信我的职业是自由撰稿人，因为我的文字水准实在有些搞笑。我发誓要作出一个绝版的姿态，给朋友们一个想念儿地。大概过了几个月以后，刘大壮给我来了封信，他说他妹妹想讲她的故事给我，我想也没想，就说，只要她愿意，我随时都有时间。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大壮的妹妹，这个叫小小的女子，发来了她的邮件。
“你好，小渡。
怎么说呢，我哥说你大概在练习码字，我想我的经历可能会对你有些帮助。
其实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有的事情压在心里太久，没准会长毛。我还年轻，不希望自己总是生活在阴影中。你不是叫渡口么？呵，看看你能不能渡我过河。
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是我父亲和我大哥把我拉扯大的。
我父亲真是个好人，可是好人怎么就没有好命呢？我母亲是文革中被红卫兵拉走的，那时我才满月。后来我就问我爸，我妈去哪里了？我问我爸，每次都是你来接我放学，我妈呢？我想她啊。家里面没有我妈妈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有次我实在想我妈妈了，就把家里面翻了个底朝天。其实我就想看看我妈什么样。我爸是个好脾气的男人，他从来不骂我，也不打我，我惹他生气的时候，他就是那么疼爱地看我，一直看到我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有一阵儿我们学校躲迁，搬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学，路上结满了冰，我爸爸不管工作多忙，都骑着他的大金鹿来给我送饭，接送我。
我哥小时候没少惹我哭。可是一旦我被别人惹哭了，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不惜一切代价，真的，他甚至会动刀子。我这么说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他头上就有三块疤是为了我和街上的小混混们动了手。我哥看不起我爸，他说我爸是个窝囊废，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有一次，我十五岁，我哥十八岁，他满头是血回来，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动不动。我放学回家，一看就傻了眼。傍晚的天空一片鲜红的颜色，我一片片用酒精给他擦血，擦一遍又流出来，我就捧着我哥，哭成一团。我想我们怎么会这样，我哥是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上最疼我的，可他这么遭罪，是为了什么？我哥这时说，小小，咱不哭啊，咱一哭那些欺负咱的人就高兴了，我哥说，要哭的是欺负你的几个王八蛋，这会儿不定在哪里喊娘呢。
我哥说了一句话，欺负咱的人，你不能怕他，你得让他记着，欺负你的代价。
这句话，我记着，一辈子。”
这个女子的信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隐隐约约记得从文革到开放之间的某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潘帏和黄晓菊曾经在80年讨论过人生的意义：“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
“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翅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灭亡。真的，我偷偷地去看过天主教堂的礼拜，我曾冒出过削发为尼的念头，甚至，我想到过去死心里真是乱极了，矛盾极了。”
我想现在这个世纪已经有很多的不同，我们的孩子没有经历过那种挣扎在肉体死亡边缘的剧痛，但是，我们一样有迷惑，摆在我们面前的路仿佛是太多了，让我们眼花缭乱。只有一件事情没有改变，如同南极洲的冰山和亘古的寒冷，那种极度深寒，时不时浮出海面，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应该叫做什么，如同我无法定义我们这个世界一样。
我回了信：
“很感谢你的信任，小小。没法想象你的生活，正如你对我一无所知一样。生活里有很多偶然，我觉得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最好。如果你愿意倾诉，我也愿意倾听。
祝你一切都好。”
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女孩，大概会有两个极端，一个是逆来顺受，一个是反叛流离。我不知道，刘小小是其中的哪一种。
一天之后，她回信如下：
“小渡，你好。
上次实在没法继续写下去了，我想起自己的婚姻。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适合婚姻，真的。
我的丈夫是我的同学。我学习一直比较用功，所以考上大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们相恋四年，相互知心，共同帮助，走到婚姻是自然的事情。他学习更刻苦，所以很顺利就到了华盛顿大学读书，留校。我是95年出国的，以陪读的身份去的，我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到了美国我改学传媒专业，我们很快就拿到了绿卡，因为留学的人那几年很多，我们和朋友们合伙开了一间语言学校，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可是我的丈夫背叛了我。他和他的一个学生走到了一起。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一个苦心经营五年的婚姻竟然毁于一旦。而对方竟然是个黄毛丫头。可笑的是我那时竟然怀了孕，我很冷静地问他们，他们是不是真心相爱，他们流着泪点头。我和他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们不会出现相互虐待殴打的情况，可是我记得我哥的那句话，我做了两件事情，一次是自己到医院作掉了那个未成型的胚胎，第二，我动员我的朋友撤掉了学校的股份，学校很快就垮掉了。”
“那段时间，我最想念的是我的父亲，那个孤独的老人。他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把我的手放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手里的时候，他内心是充满了天底下最美丽的感情的，我爸爸现在老了，我真的不能在用爸爸这个词语来称呼他了。我现在一般很少去看我的父亲，我害怕看到父亲的目光。那目光总是默默地在问我，小小，你疼么？我真地不敢面对这样的目光。”
“我记得我和我前夫是在一间小小地教堂里面结婚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牧师给我们祝福的时候，我也懵懵懂懂的，也许我这样的性格，还是得不到上帝的祝福吧。我也记得我要出国的前一天，我父亲来到我身边，他一遍一遍的问我，你相信他是值得信任的人么？他是问我，还是问自己，我也不知道。我说，我相信他是值得我信任的人。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对我亲爱的父亲说，我的前夫是可以信任的。”
“所以我现在即使回国了，也不敢去看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曾经是那么儒雅博学，曾经那么热切地希望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可惜我做得不好。我没有实现我对父亲的承诺——成为一个幸福的人，虽然那不是我的错。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将我离婚的消息告诉我的父亲，你看我这不是什么坚强，而是不敢，不敢看他的询问的目光。”
“有的时候，我觉得父亲的爱，对我来说是不是成了一种负担呢？他总是哄我，宠我，用他自己的方式，让我感觉他时时和我在一起，他会经常给我的学校打电话，小小，今天回家吃饭啊？后来因为我总是借口忙工作上的事情忘记回去，他又加上一句，几点啊，哦，7点。”
“他总是很小心，很温柔地和我说话，故意说些笑话给我听，不去触动一点我婚姻的不幸。我想这就是父女之间的一种默契吧。即使他明白，他不可能是陪伴我一生的男子，可是他没有办法不这样来爱他唯一的女儿。”
“现在我马上又要出国了，开始我新的生活。这些话，小渡，你愿意的话，写给天下作父母的人吧。
在南极，有一种深海磷虾，它们在抵抗大洋深处的冰冷的寒流的时候，总是相互挤在一起，老的，年纪大的，保护着幼小的，年轻的。可是有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那寒流的外围会有多大。小的，年轻的，往往没有机会走出他们的爱，也就会冻死在大洋深处。
我想说的是，无论任何时候，无论在任何的环境下，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他们希望把天下最美好的，最美丽的东西都带给自己的孩子。可是孩子总要长大，他们总要自己面对自己的问题，不要让爱，成为孩子的负担吧，我现在明白的是，成长是需要代价的，而且我也明白，我没法报复生活，因为我还生活在其中，报复生活，就是报复我自己。”
小小的文字就这样嘎然而止。
一个月以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刘大壮打来的，他告诉我说，小小现在英国，她正在筹办自己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