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母”不是我的母亲,而是我的舅母。我出世那年,父亲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母亲和父亲便离了婚。父亲离家出走了,母亲不久又结了婚,我便成了多余的人。哥哥过继给了舅舅、舅母,我没地方去,便跟着去了舅舅、舅母家。

    哥哥喊舅母叫“母”——客家人读“美”我也跟着哥哥喊舅母叫“美”“阿母”就是“阿美”我们的舅母就是“美”(母)。这样喊下来,不知不觉就过了几十年,一直到现在。可是,到去年冬天舅母去世,我们再也没有人可以喊“美”(母)了。

    我们的“母”(美)是母亲和舅母的复合体,她担负了母亲和舅母的双重职责。因此,不管是小时侯,还是现在我们已经都为人夫、为人父了,我们都感觉喊舅母为“母”(美),比直接喊“舅母”或者“母亲(阿母)”都来得亲切、简洁,而且永远那么美好地贴近我们的心灵。

    “母”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的普通叫人几乎说不出她的特点。去年冬天,小年前夕,在乡里的礼生为我们准备的祭祀“母”的家祭祭文中,我才晓得“母”自幼是被人贩子从衡阳拐卖到我们村里的。十六岁那年曾嫁给本村春江生产队的一个范姓青年,不晓得是因为生育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们离婚了。不久我舅舅从抗美援朝的朝鲜战场退伍回来,她便成为了我们的舅母,后来就成了我和我哥哥的“母”(美)。舅舅、舅母一直没有生育,我们就成为了他们的儿子。

    “母”的普通更多的是她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家园。在我的印象中“母”似乎仅仅在她当生产队的妇女队长的时候去过一次县城,去县里参加全县的生产大会战动员大会,那时侯我们村还没有通公路,她是自己背着大米,和其他生产队的妇女队长们一道走路去的县城。我们村离县城七十多里路,她们硬是凭着满怀热情走了一百四十多里路,把那个大会开了。然后回到家乡,开始农业学大寨,开荒造梯田。

    “母”的普通还在她在生产队出工从来不偷懒、不磨洋工。“母”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干起活来总是不愿让人说闲话。所以,不管挑大粪还是割稻子,也不管是刨茶山还是摘茶叶,更不管是中耕耘田还是开荒挑土方,她都是一马当先,从来不肯落后。我的记忆当中“母”的最大嗜好就是洗澡,她几乎每天都要洗澡,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原因就是她每天都干活干得汗流浃背,两重衣服都象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可以拧出水来。

    “母”不仅在她当生产队妇女队长的时候出工干活如火如荼,在她绝大多数时间没当干部的时候,她依然和生产队的女劳力们你追我赶的,做事从来不肯落后。“母”的骨子里有一种东西一直在影响着我,那就是勤劳。不问报酬,勤勤恳恳地做事,这就是“母”和村里的妇女们流传给我们的最丰厚的财产。

    “母”的生产队妇女队长没当上两年就换人了。不是因为她没有能耐组织妇女们生产劳动,而是她没有文化,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大字不认得,小字墨墨黑”“报纸上的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村里有个传说,说是有个女干部拿着一张报纸在看,大队的支部书记刚好从她身边经过,看见她看报的情形,就说,你的报纸拿倒了。那女干部赶紧把报纸递给书记,红着脸蛋说,我是拿报纸给你看的。这个女干部就是我的“母”

    “母”是聪明伶俐的,她最大的缺陷就是从来没有读过书。我不知道后来我每天放学回到家里,家务之余“母”总是看着我,不准我晚上出去和伙伴们玩,一定要呆在家里写字做作业,是不是与她没有文化受过委屈有关。虽然那时侯到处都在宣扬“读书无用”论,在“批林批孔”我却被“母”逼着,不敢懈怠每天的功课——尽管那时是半工半读,功课少得无法跟勤工俭学的劳动量相比。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刚好初中毕业,我们参加了那年的高考,我居然以比较高的成绩考取了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我想,这个功劳应该记在“母”的头上。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母”过日子的,我只记得我仍然可以赤条条的站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让“母”帮我洗澡的时候,我就生活在“母”的身边了。

    我人小饭量却大。有个寒假“母”去桐木供销社担货,顺便把我带到了我母亲身边,留下住了两天。回到家里“母”问我:你阿母端好多子(多少)饭给你吃?我说,一钵。三两啊?你吃饱了么?“母”问。我说,冒满(不很)饱。过几天,我母亲回家过年“母”痛痛快快责备了我母亲一通:儿子是你亲生的,饭都不给他吃饱,他长身体的时候,正是消得饭的时候啊!我和你阿哥都是每餐先尽他吃饱,我们才吃饭。

    下一次,我到母亲上班的桐木供销社去玩,母亲便每餐端两钵米饭给我。

    那时侯,生产队的底子很薄,全年的收入还不能满足社员的口粮。生产队是按照每家的工分计算口粮和年终分配的。为了挣口粮,七八岁的时候“母”就开始带着我到生产队去挣工分了。不管是学期中的农忙假,还是寒暑假,我和我的那些小伙伴们,都会被大人们带着去做一些诸如散牛栏粪、挖田角、摘茶叶、中耕耘田、刨红薯草之类的农活,一天挣个两分、三分、四分工分的。后来,有些社员提意见了,我们就不出工,就上山去砍柴,把家里一年的柴火几乎包了下来,腾出时间让大人们去挣工分。

    而我的学会砍柴,大概是在七岁那年,我第一次上山就是“母”带着我去的。那是过年前,砍黄叶柴,也就是客家人说的“斫碱水柴”砍了黄叶柴回来烧成灰,滗出碱水浸米,做过年的印板米果。“母”教我辨认了黄叶柴,叫我躲避了美丽的漆树柴——那是会叫人长漆疮的,还告诉我什么是乌米饭柴,小果子是可以摘来吃的,什么是猕猴桃,什么是猫卵子,什么是牛卵驼对于大山上的宝贝,我就是从那时侯开始认识的。

    “母”不但教我学会辨山砍柴,还毫无保留地把客家人每个节日的吃食的做法告诉我,比如春节(过年)的印板米果、馓子、丝果子(兰花根)、磨豆腐,清明节的艾叶包饺,端午节的粽子,重阳节的糯米酒糟大凡她自己晓得的生活技艺,她都想传授给我和我哥哥。可惜的是,我们的生活道路与她的愿望相背,所有的这些技艺,我们现在一样都没有用上,因为我们的生活几乎都被今天县城的超市包干了。

    虽然我们今天的日子已经超市化了,但是,我至今还保留着“母”十年前送给我的那双千层底的布鞋,我舍不得穿,我把它当作对“母”的最珍贵的念想。

    我小时侯大部分日子都是穿的布鞋。晴天穿,雨天也穿。因为那时侯我们山村里还不知道有皮鞋、运动鞋这些现在已经是家喻户晓的鞋子。即使后来流动进来了解放鞋,也因为价钱较高,一般家庭买不起。只有穿布鞋,才节俭。虽然我们家还有一双高筒雨靴,但那是“舅”的专用——我们的小脚套进去便到了大腿上。我们的布鞋都是“母”亲手做的。到了秋天,天气渐渐清凉下来,我被困在电灯下写作业“母”便搁一张高凳坐在我身边纳鞋底,一针一线,西西梭梭地响,舅则坐在一旁抽烟叶。到了冬天,火盆生起来了,一家人围在火盆旁,写作业的写作业,上布鞋的上布鞋,抽旱烟的抽旱烟,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农家夜生活图景啊!

    我们的布鞋几乎每年要更换一双。四个人,至少每年要做四双新布鞋。我们的穿布鞋“母”都有严格要求,十天半个月必须洗一次,一是因为天天穿着容易弄脏;二是鞋底积了汗,穿着凉,容易伤身体。记得读初中一年级的那个秋天,放农忙假,公社要求所有教师和吃商品粮的学生到桐木大队去支农。“母”把她最宝贵的那双已经洗得泛白的解放鞋让我带去支农穿。但是,鞋子塞在我的黄挎包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挎包里溜掉了,待我住进一个农民家,晚上洗了澡要换鞋,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双解放鞋了。我几乎要哭了。我怕回到家里“母”要责备我。同住的老师安慰我,从农家借了一双布鞋给我穿——鞋底是一层厚厚的污泥,后跟紧紧地贴在污泥上,已经踩得有些油光放亮——我把脚伸进鞋里,一股寒凉直逼心底——现在记起来,似乎还有一股寒凉在骨髓里流动。幸好不到两天,上面传来紧急通知,要求我们所有师生尽快返校参加悼念毛主席的追悼会。我回到家里“母”不但没有责骂我,还为我穿了一夜冷布鞋大为担忧,专门烧了半锅热水,为我泡脚,再把她已经穿暖了的布鞋递给我穿。

    也是在那年的冬天,公社的重点工程——桐(木)船(形)公路的新生大桥建设经费紧缺,动员我们学校的师生义务为大桥捡卵石。那天,大雪纷飞,我们在河滩上捡起一堆堆的河卵石,却冻得一个个嘴唇发紫,手脚麻木,浑身哆嗦。回到家里“母”一把把我推到灶门前,让我坐在火焰熊熊的灶门前猛烤,她自己则前跑后窜地又是找木盆,又是舀热水,准备给我泡澡。“母”把灶房的门关上,要帮我脱衣服,我都十三岁了,有些扭捏“母”说:你还怕羞啊,冻死了你就晓得不怕羞了!我只好乖乖地让“母”把我脱光,抱进热水盆里——其时,我的双手已经僵木了,半天剥不开一个纽扣。

    “母”在我离开家乡,在外教书的年头,还隔三差五地做布鞋给我穿。直到十年前,我已经离开了教育战线,在政府部门做文秘了,那次回到家里,她拿出一双崭新的布鞋递给我,说,我也年纪大了,两眼昏花了,拿不动针线了,你也不缺鞋子穿,拿着这双布鞋去吧,以后想我做的鞋子都想不到了。语气中已是满含着无可奈何的伤感。我接过鞋子,眼泪几乎都流出眼眶了。

    想不到,也是在冬天“母”却因为到阳台上晾晒被子,突发脑溢血,骤然之间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不知道,这么几十年当中,我拿什么报答过她。跪在她的灵前,我的两行泪水,又能稀释我的几分愧疚呢?

    俗话说,生儿为防老,养儿也该是为防老的。“母”却从来没有要求我们报答她,即使在她生活难以自理的时候,舅提出让我接他们到县城来住“母”说,还没到过年呢,过年了,我想下去了,你再来接我们。却不料,快过年了,我又准备去接他们了,却传来了“母”病危的噩耗,等我和哥哥带着医生赶到她身边,已经是回天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