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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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谦冒着酷暑,穿过规整的街道,顺手摘下鼻梁上的墨镜,一张麻脸便呈现在他的眼前了。

    这张麻脸几年前是裤子王裁缝店的招牌,一年下来能拼下几千个客户。而现在,麻脸又开始经营手机了,可是生意又些淡。

    麻脸便经常将头伸出柜台外,看街上的风景。麻脸始终相信,风景里有商机,风景里有钞票,风景里还有更多的难以言表的宝藏——

    麻脸定定的望着张谦,接着便很有意味地笑起来,张谦看见许多的麻粒荡漾开来,以为蚂蚁又开始搬家了。

    “哟——是小张啊,还是老样子,小孩开始玩手机了吧?”

    麻脸向张谦吐着这些话语时,张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你看这‘近乎’套的真是绝呵!”他在心里不得不佩服麻脸作为商人的嘴头功夫。为了使这“近乎”不发生效果,张谦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以顾客的口吻大声嚷道:“这索尼,卖多少?”

    “卖给别人三千一,卖给你,二千九,没赚你的钱,骗你是小狗”

    “为什么不赚我的钱呢?你一个生意人”

    “我们是熟人嘛,赚熟人的钱,哪不叫杀熟吗?”麻脸答得十分的流畅,让张谦有些受宠若惊。

    “哎——小张,我告诉你,那个小曼呀,嫁了一个老头,头上没有一根头发,肚子大得跟弥勒佛似的,大前年还生了一个小孩,你猜怎么样?这小孩长着六根手指头呢!你说,这是不是造孽呀?”

    麻脸这样一说,张谦才想起来,想起曾经的小曼。

    小曼是张谦初恋的女友,而麻脸是小曼在裁缝店里学徒时的师傅与老板。

    那年,张谦只有十九岁,小曼只有十七岁。张谦是被作为国防预备役抽去参加军事训练的。小曼呢,应聘在人武部招待所里做收银员。他俩都是追星的年纪。张谦见到小曼,小曼见到张谦,便上演了一出追星戏。

    “喂喂喂,周润发,你怎么到我们这个山沟沟里来了?”

    “喂喂喂,张曼玉,你这里是不是新龙门客栈?”

    这是他俩最初的对白。张谦根本没有想到在这戏谑的对白里蕴藏着由惺惺相惜的好感演变而成的爱情故事。

    当张谦与汹涌的煤海作一短暂的告别,去增强打枪、跑步、投手榴弹的本领时,张谦那美丽而又可爱的妹妹坚持要送他,妹妹把张谦送到小城,张谦忍不住对妹妹说:“你回去吧,回家时,我会带好多好多的李子、桃子给你吃!”

    让张谦没有想到的是,诺言没实现,却实现了自己的爱情梦。张谦在短短的一个月里便认识并爱上了小曼。

    小曼能左右开弓打算盘,这在小城里堪称一绝。人武部部长一眼就看上了小曼这一双巧手,小曼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成了人武部里的收银员。事实上,小曼高中没毕业就踏上了社会,在一辆中巴车上接送这座小城里的父老乡亲。她嘴角左右漩着两个小酒窝,鼻直肤润,双眼如梦似幻。年轻、貌美、人勤的她不停地在车上的人群中穿梭,接钱、撕票,帮助乘客码放货物与行李,很快便赢得了南来北往的乘客的好评。正当乘客们全都竖起大拇指时,有人却黑着脸说她人才漂亮,但心灵不美,常与车上的扒手交朋友,常与扒手们上馆子住宾馆。这些传闻传到她那开车跑运输的父亲的耳朵里时,她父亲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跳回家中恕吼着剥夺了她上车下车的自由权。于是,她只好呆在家里练习写字、打算盘,磨砺品性。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是张谦在训练之余与小曼一起吃杨梅、桃子、西瓜等东西时听小曼慢慢道来的。她说起这些事情时,心头仍有余悸。可是,直到现在,仍有男孩武来不断的给她送来好吃的,但她从未接收过。每每此时,同事篮子就会从厨房里跑出来,就会将两片嘴唇吃得绯红绯红,她说那些好东西不吃太可惜了,喂了蚊子、苍蝇会影响店里的生意的。张谦碰到这种情况,就会恶作剧地举起双手,将两个巴掌在空中使劲一拍,故意大声说:“哟——好大一个苍蝇,你们看,足足有人那么大”店堂里便会响起哄堂大笑。

    篮子的脸上呈现出红白青紫等诸多颜色时,小曼就会用怯怯的目光制止张谦的张狂。张谦迟钝,仍旧由着自己的性子。小曼忍不住将醮了白糖的杨梅塞进他的嘴里,张谦说:“好酸!真难吃!”伸手抓住小曼那双神奇的巧手,小曼一阵颤栗,十七岁的生命与十九岁的生命就是在这种情景中触电的。

    白天的训练是艰苦的,然而他俩在夕阳西下后的漫步却充满了温馨和甜蜜。那缀满了小城夜空的星星们仿佛都在为她俩祝福呢!

    小城的确很小,有人用“火柴盒”来形容它,也有人形象地说:小夫妻当晚吵了架,第二天早晨全城的人就传开了——

    “你凭什么老管着我?”

    “因为我——我——-我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呀!”

    “你知道做老公的最想从自己的老婆身上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以为就是睡觉——这么简单?”

    “但也没有你买手表送给别人的老婆那么复杂!”

    “我说你就是蠢,我不买手表送给别人,我们进的货能销得出去吗?我们的货能够卖上好价钱吗?”

    “那也不能送银花那骚货——”

    “人家老公当官,手上有权,有权——你懂吗?”

    张谦与小曼一面品味着来自小城的“花边新闻”一边用青春的脚步和爱情的尺码轻轻衡量着小城的积淀。他俩去爬城西的烈士塔,借着月光,看塔上的浮雕,读腼怀英烈的文字,他们渴望被记载,被镌刻,除了俩人的爱情,还有更多、更多。历史与现实充实了他们年轻的生命,一个是十九岁呵!一个是十七岁呵!多么年轻的生命,多么让人欢欣鼓舞,激情澎湃青春,他摘下一片树叶,一片充满了大自然馨香的树叶,一片代表了生命和爱情常青不老的树叶,就是这片树叶,连接了两人的唇,两人的心,生命与青春的初始在这里发生了,小曼低呤着,仿佛是晶莹的露珠滚落,她的眼里闪出热乎乎的泪花!她控制不住自己,轻轻的喊出了声:谦谦,你抱紧我!我好怕!

    由于区位较好,再加上经营有方,酒店吞吐着四方宾客,营业额不断攀升。攀升连着欣喜,大家脸上显出喜洋洋的油光。可是,好景不长,小曼神奇的小手拨动算盘珠子的时候,却有些颤抖了,她那精密的数学脑袋总也打不平手头的帐目了。有时,盘底到深夜,她也找不到、说不出名正言顺的理由。她惶恐地对张谦说:“我总感到有一双黑手,在不断的伸向酒店。”

    小曼开始变得苦闷起来,她需要有人来陪她,这个人就是让她心仪的张谦。他俩有时相对无言,枯坐到天上的星星、月亮都回家睡觉去了,还舍不得分开。

    张谦并未发现篮子有什么异样,只是觉得她非常非常关心小曼。一有空闲,她就陪他俩说笑话。张谦从心里感激她的细心与周到。自然也就把她当成了知已,无话不谈。张谦发现她丑陋的外表背后其实潜藏着许多深刻的思想,也就为自己曾经有过的无知与鲁莽感到深深的内疚和抱歉。她说:“想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当玻璃球玩的人,总是会被玻璃球砸伤害的。”

    张谦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最有可能做贼的人一定不会是篮子,一定是那个坚持不懈地给小曼送东西的男孩:武来。武来原本就是公共汽车上的扒手,是不劳而获,贪图享受的坏小子。每次扒了钱,他都对小曼大方得出奇。

    吃过晚饭,洗了澡,篮子特意跑来告诉张谦,说小曼叫他过去吃杨梅,说这杨梅是小曼特意买的,不是扒手武来送来的。张谦并没有计较这杨梅的来处,他知道,这杨梅只是起一个媒介作用,关键是他想见小曼,小曼想见他,相思的苦涩与甜蜜就在这里。

    那天,小县城的夜晚特别的宁静。酒店对面古老的木房里不断传来泼水的声响,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共澡堂。小曼出来时,满身都是花瓣的香味儿。张谦静静的坐在她的对面,她的心情似乎比前几日要好一些,见到他时,脸上漾着柔美的笑,张谦感到,这笑有些特别,有很深的东西在里面,他不敢去触碰它。

    “我们吃杨梅吧!”

    窗外的月光和马路上的白光应着她的声音。她拿出一个舀水的铝瓢,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杨梅,并铺着一层小雪似的白糖。

    张谦说:“我怕酸!”

    小曼说:“不酸的,我放了很多白糖!”

    她吃了一粒,杨梅在她的口腔里滚动。接着喂给了张谦一粒,杨梅又在张谦的口腔里滚动。不知不沉,一瓢杨梅吃完了,夜也已深了。张谦一直竖着的耳朵听到许多关门的声响。他说他要回寝室休息了。小曼没吱声,她去开门,却发现所有的门全都反锁了。小曼转身对张谦说:“所有的门全都打不开,今晚怎么这么凑巧,你就在这休息吧!”

    小曼轻轻的轻轻的伏在张谦的胸口,用少女的生命静听张谦的心跳,她感到这心跳是那么的有力,是那么的没有杂音,有如一支解除心闷、安抚生命的神曲。然而,就在这时,所有的门全都开了,所有的灯全都亮了,张谦与小曼被众人“拿了双”

    第二天,小城沸腾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拿双”故事迅速在小城蔓延开来。有的说,张谦在慌乱之中还穿了小曼的花裤头,你看丢人不丢人?

    张谦向民兵营长陈述了事情的全过程,他相信组织上会帮他澄清事实的,他是被冤枉、被陷害的,他没有在公共场所与女青年发生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情。民兵营长也十分同情他的遭遇,表示尽力核实事实真相,争取做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张谦一面急切地等待着领导们的研究决定,一面又牵挂着小曼的处境。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日子里,武装部指导员发话了:“象这样的事情,我们决不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管事实怎么样,在武部里、民兵营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的,民兵营和武装部的形象是只能维护、不能损害的,张谦必须中止民兵训练,回单位停工反省”

    民兵营长嗫嚅着双唇,终究未放出声音来,但他在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不成了裤裆里的黄泥了——

    民兵营长送张谦上车时,声音沉重地说:“可怜的小曼,今后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

    张谦心情沉重、双眼蒙泪地回到了矿山,他依然思念小曼,依然为小曼牵肠挂肚。小曼不仅被说成了有作风问题,而且还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小曼那双精致的巧手,也被说成了肮脏的黑手,从此不能再接触钱财。

    于是,小曼便跟了麻脸学裁缝,麻脸对于十七岁的小曼不冷不热,不说不教,任其在店里做些杂活混日子。“我的儿子武来再是三只手,也比你强,比你好,比你孝敬父母,比你知冷知暖——”麻脸这样咒着的时候,心情就变得爽朗起来。

    这以后,张谦迫于种种阻力,也不得不与小曼中止了关系。在失去联系的漫长日子里,张谦不知道小曼究竟怎样了。

    一年的中秋,张谦收到一封信,信是一家银行的职员寄来的,附言说她是篮子的好朋友,篮子在中秋节之前服农药自杀了,村民们用一张门板抬着把她葬在了村里最高的山上。并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特将篮子写给张谦的信转寄过来,以表示对死者的哀悼。

    拆开信,令张谦震惊的是——篮子在信中向他表达了她火热的爱情,接着告诉他,是她对不起小曼,是她害了小曼,是她利用了小曼对她的信任,每天趁小曼不在时,启开了装钱的“黑匣子”是她因为强烈的嫉妒而想方设法拆散了他与小曼。张谦接着往下看,心情更为沉重。

    篮子说这是她鼓足勇气给他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她说她的良心时刻都在受着谴责,她说她的父亲要将她嫁给一位愿意支助她弟上大学的“软蛋”在对爱情彻底绝望之时,她想起了张谦与小曼,她想在离去之前,不能留下什么遗憾,必须将真实的情况和深埋的情感对他与小曼作一个诚实的交待。

    张谦读完信,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因湿润带来的模糊让他深感无所适从,他禁不住甩了甩自己有些麻木的头,明朗之后的疑惑充塞了他颤抖的心房,他站起身来,身后的阳光一把拥抱了他,他决定去寻找,去寻找小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