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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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庄村最高长官村支书老蛙生就一张青蛙嘴,黄鳝眼,是个过目难忘的主。村里人当面叫支书,背里叫老蛙。这老蛙,一年四季吧哒吧哒,人到哪,破锣一样的嗓子就响到哪。也就是这么个人,在陈庄村呼风唤雨当支书一当就是二十来年,七弯八拐惹得一身事务。村里有人说,狗日的老蛙就是长了一身的嘴吧也绕不过三千臣民,看他瘦得象精猴。村里又有人说,老蛙就是比你叫得响,不信,你试试。老蛙算自已说,狗jī巴,我老蛙不叫,哪个替你叫,你自己替自己叫,嗯?

    老蛙缠了一身的事务,是因为老蛙自己能。

    这年春天,政府修了一条公路,穿过陈庄村荷花湖汊,一头接高速,一头通县城,半年后,土路工程基本结束,只是河汊桥没修,路象两根带子没连接。陈庄村人说这回修桥,狗日的老蛙嘴又要张得象牛x。这话的确。

    寒露那天,老蛙到乡政府解报农业税,乡长一高兴就把老蛙留下来,在食堂小餐厅搓了一顿。喝乡里的酒,老蛙贪,越喝就越响,心安理得,象是功臣。临了,乡长说,市路桥公司一拨人马天把就到,湖汊的那座路桥年前要完工,回头准备一下应接。其实老蛙比谁都清楚,荷花湖湖汊是条人工河,五里长,河梢是乡里抗旱一级站,驾头有五丈高,遇到旱年,抗旱站就要在河里提水,不修桥水怎么过?陈庄村穷,老娃觉得修桥就该给村一点好处。修桥不象盖屋,不能移场子!老蛙边想两只小眼睛边在乡长脸上转来转去,说乡长你跟他们说说,给我们安排二十几个小工,还有水泥,我们卖给他。乡长红了颈子仰着脸,舌头都硬了,说你老蛙怎么也得了大脑关节炎,那修是十分讲究技术的,回头又搞个豆腐渣工程,你老蛙背得起?老蛙大嘴巴上下搭了搭没搭出声,一双脚就钉在乡里大院半天没动,痴痴望着乡长反背着手晃荡晃荡地出了院子。

    没两天,老蛙的鼻子好象闻到了一股水泥腥味,就琢磨着施工队要进村。老蛙一大早就穿了个大裤衩在自家院里收捡。季节一换,乡下的风就变得舒服起来。今早,老蛙觉得这风象鸡毛掸子在大胯两侧晃着,很熨贴,心里直痒痒,就干脆从屋里搬出躺椅,把人躺了下去,把胯子故意撑开,任那风往大裤衩里钻。老蛙想自己当支书这么多年,只应付,没做大事,这回路桥公司进村是个好机会,或多或少也搞点明堂。就在老蛙敲着施工队进村的算盘时,乡里小朱干事晃进了院子,小朱见老蛙裆里那物象腌箩卜条一样吊着,一副什么都舍得给别人看的样子,脸就红了。

    “路桥公司的人到了,乡长叫你到乡里碰个头,把一些具体事情搞个定夺。”小朱象是报告,也象是通知,语气把握得很有分寸。

    老蛙见小朱进来,就把裤裆夹了夹,人并没有起来。“多少人?”

    “拢共四十来个”

    老蛙小眼睛转了转说:“朱干事,帮我跟乡长说说,就说我老蛙昨晚跟烧锅的舞狮子灯,把腰舞闪了,痛得很,请个假。”

    “叫营长去?”小朱问。

    “营长见酒眼红,怕误事。”老蛙答得很干脆。

    “叫文书去?”小朱又问。

    “文书胆小,办不成大事。”老蛙这才立起身来,把大裤衩抖了抖,小眼睛朝上眨了眨,说:“朱干事,劳驾你去一趟,你是村里女婿,又是乡里人,你去合适。”

    “我去?”小朱一脸疑惑,平常里管饭的会老蛙一次不落,今朝怎么谦起虚来,老蛙鬼!小朱里里外外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临走时老蛙还吩咐小朱回来跟营长先碰碰头,搞个方案。

    其实老蛙不去开会叫小朱去有自己的算盘。小朱是乡派陈庄驻点干部,本村人,又是营长女婿,脑瓜灵,能办事。另外,小朱年轻,想进步,不与老蛙搞好关系就向乡里交不掉差,拳子往外打,胳膊往里弯,跟外人谈条件吃不了大亏,叫小朱去应付一下场子,回头还有个退路,施工队进村后,枝枝节节的事还不是我老蛙说了算?老蛙不去开会还有另外打算。前天跟乡里把农业税什么的解报了,七拼八凑借了三万多块,这么大的窟窿眼要尽快填上,利息高得很。“狗jī巴,这年头乡里工作就是收钱,乡里把钱括走了,一个个成了缩头乌龟,一屁股屎还得自己擦!”老蛙愤愤地,顶了个草帽就出了门,走出陈西。

    老蛙被村里事务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习惯了,不急也不怠,赊手的就是这几年没村长。营长、文书是扶不起的猪大肠,你要往起拉,你偏往下赖。想起这些,老蛙心里就烦“狗!”

    其实,陈庄村人并不姓陈,半数姓朱。说是当年朱元璋的一支队伍过境时有几个撒了种、溜了号,被当地陈家人收留了,陈家人留了龙种,毁了自家,后来朱姓灭了陈姓,500年后,陈庄渐渐成了朱家人的天下。再后来,其它姓虽然逐渐添了不少人丁,可就是没有朱家人心齐,起不了风,刮不起浪,陈庄村的事还是朱姓人说了算,加上村支书老蛙是朱家人,杂姓人更觉得没出头。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杂姓人憋了一肚子气,总想找个地方出。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赶上村民委员会换届,乡里干部把选票送到陈庄人手里的那天,杂姓人异口同声,硬是把朱姓人从村长的位子上拉下了马,空了个村长没人当。没有村长,苦的不是别人,是老蛙。三年后,又赶上换届,杂姓人一心一意想选个自已人当村长,这事老蛙赞同,背里也做了不少手脚,就是不想让朱姓人知道,怕日后被人戳脊背,骂吃里扒外。在陈庄,老蛙到底还是高人,想选个杂姓人当村长,好搞平衡,对陈庄有好处,村里大事小事一刀切,指个兔子两人撵,办事顺利。老蛙把想法跟乡里说了,乡里头头脑脑们都很支持,叫营长当村长。可选举那天,朱姓人千人一腔,就是不投营长的票,村长的位子又就空了。不过现在,朱姓人做了杂人营长的女婿,又是乡里干部,杂姓人就好象有了靠山。老蛙利用小朱,确实也是步好棋。不过小朱是“朝庭命官”吃皇粮,拿俸禄,比村官高一品,领导着他老蛙,老蛙用着还得敬着。

    陈东是陈庄村的中心,人口集中,有村部、小学、小店、卫生室、豆腐坊、猪肉案,象省城的四牌楼,京城的王府井。陈西到陈东只隔一个田畈,一泡尿工夫就到了。老蛙顶着个草帽,歪歪斜斜地踩着田埂,一走进陈东就被杀猪的明富和开小店的明强兄弟俩扯上了。俩人挡住了老蛙,说,书记钱呢?老蛙小眼睛在兄弟俩身上来回转着,明知装不知,象听到一桩云里雾里的事,半天才问什么钱。明富说书记,上半年村里赊了五十斤猪肉,拢共290块,这回没钱杀猪,就把帐结了吧。明强说书记,旧年的帐搁着就搁着,今年烟酒一起拢共又有480块,明朝就没钱进货了。说着俩人就把小本记的流水帐递到老蛙跟前,老蛙不耐烦,小眼睛瞅也没瞅,就吧哒吧哒地说开了:“你俩怎么也得了大脑关节炎,那村部大牌亮堂堂的挂着没长脚,跑得着,嗯?回头到过年了,你俩到村里去,我老蛙大笔一挥,还不是老帐新帐一齐清,到时捧了个花花绿绿的票子,回家抱着烧锅的好好日拱一回!狗jī巴,阎王还少了小鬼的钱?”兄弟俩被老蛙熊得愣头愣脑,象两根子柱子直挺挺的立着,两张嘴四只眼都定住了。半日,明强醒过来,忙说书记,天把路桥公司的人要进村修桥,别忘了照顾一下生意。老蛙说:“我照顾你们,你们哪回照顾了我?那地税所的人三天两头来收税,你俩一天天拖着不交,给我面子啦?”明富明强就嘿嘿笑了起来。老蛙反背着手,就把歪歪斜斜的背影丢给了兄弟俩。

    老蛙扯了个破嗓门,在陈东挨家挨户绕了一圈,单明礼家不去。老蛙不去明礼家是理亏。那年,上面要搞“两基达标”验收,乡里为让村盖教学楼,制定了从乡教育附加费中拿出百分之八十,村配套百分二十的激励政策,老蛙就同乡里分管教育的书记和乡教委主任一合算,连征土地、圈围墙、平操场、盖厕所一起拢共投资二十万,也就是说,陈庄村要拿四万。老蛙一狠心就要新建小学。明礼本来在外搞建筑,说村里要盖教学楼就把人马调回来承包了工程。按合同,工程完工后,当年要付清工程款百分之三十,余款做两年付清。后来,上级不准再搞教育集资,断了来路,剩下两万八的窟窿就成了老蛙沉重的债务。

    病人听不得鬼叫,胆小躲不过狗咬。老蛙绕来绕去还是被明礼烧锅的挡了去路。明礼烧锅的把白净净、胖呼呼的膀子一张说,书记,今年钱要清了吧,明礼在信用社驮了一分的息,你不心痛我心痛!老蛙这回不再作声,只把小眼睛在那女人身上瞟了瞟,眼皮又耷拉下去。明礼烧锅的得理不挠人,细尖尖的嗓子越说越响,今年要是再不清,到时我一家五口到你家过年,别说不给你书记面子!老蛙听了这话突然来了精神“什么什么,什么五口?”老蛙歪了个颈子,绕明礼烧锅的转了一圈,小眼睛锥子一样在那女人身上戳来戳去,像是一口把大肥肉吃了,膀子不觉又挺了起来。明礼烧锅的知是说漏了嘴,连忙夹起胳窝,转身溜回家去。“狗日的明礼又日了一个?”老蛙猜想,站在那里,半天没动。

    老蛙在陈东转了三千多块,很得意,毕竟大窟窿小了口子。午时,老蛙的脚尖不知觉朝了营长家那边,一是想在营长家呕一盅,满足一下肚子,二是想与营长说说摆弄路桥公司的一拨人马。

    这会,营长在家正准备喝酒。

    小朱上午到乡里开会之前来过家里,把老蛙说的一古脑倒给了营长。营长听了不高兴,心想狗日的老蛙瞧自已不起,白搭了一餐酒喝不到不算,事情也不知个根底。但反过来又想,小朱也不是外人,叫小朱去跟自己去一样,就告诉小朱,回头开完会了,相关事宜直接跟我说。营长对施工队进村有自己的算盘。陈庄村有个不成文的习惯,乡里来人或上面来客,吃吃喝喝什么的,老蛙总是安排在营长文书两家轮流坐庄,一个不偏袒,好在两家都在陈东,称斤把肉,买瓶把酒方便,两家烧锅的也乐意,时不时弄点剩菜管两日,落得瓢油水润润锅。这回,营长见四十人马住三月不挪脚,眼睛就睁得狗卵大,想把人马安在自己侄子家,除收点房租外,一家人搭在锅里落点吃喝。营长正想着,老蛙晃了进来,营长先一惊后一喜,就腾出椅子给了老蛙。

    老蛙跟村里人说话直来直去,不遮掩,说营长欠我的酒,今朝要补上。说着就把一身皮包的骨头摊在椅子上,大嘴巴一张一张地吐着粗气。营长烧锅的明了男人的心,转身到锅屋捣鼓了一阵,几个菜就端了上来。营长请老蛙坐上席,自己坐一边,烧锅的坐对面,半边屁股只搭在椅子沿,那一半悬着象要掉下来,虽是谨慎,筷子却很麻利,顺着碗给老蛙夹菜。老蛙小眼一眯,就滋滋喝了起来。回头路桥施工队进村,你先去接应一下。老蛙跟人说话小眼睛一般不朝人盯着望,眼皮一耷只管自己说,话说完了,小眼睛才抬起来瞅瞅,望着对方的反应。营长说,我去怎么照,我跟人怎么说?老蛙说嘴吧长在你鼻子底下,你想怎么说怎么说。营长烧锅的搭了腔,说书记派你是信得过呢!老蛙大嘴一张就笑了,两口子好象得了奖赏,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蛙走后不半时,乡里小朱就把路桥公司的项目经理胡经理带到营长家,三人头碰头就嘀咕起来,甲乙丙丁说了个眉目,胡经理觉老蛙不在场有些不放心,提出叫老蛙出面,营长借着酒兴,说这事我说了算!胡经理还是半信半疑。临了小朱说,你酒多了话不算数。营长眼睛一睁说是老蛙交待的。小朱说,交待的,交待的也不算,不信你等着!

    老蛙这顿酒象是多了。从营长家回陈西时日头已偏西,老蛙连皮带骨把身子往床上一摆就呼呼睡去,醒来时不觉天已擦黑。烧锅的把一碗粥端上叫老蛙喝,老蛙就稀里哗啦喝了起来,边喝边想到一件烦人的事。乡里半月前就布置水利兴修,乡长要老蛙搞个5000土方的达标工程,搞好了有奖。奖就是钱,钱能办事,能把明富明强帐清了,免得狗日的又来缠。那天老蛙叫文书把全村在家劳力摸一下底,文书说连“三八”“九九”一起不500来人,一人要摊十方,搞达标恐怕难。老蛙想到兴修就烦得很,兴修好是好,可劳力难摊,上面一再说不准强行搞以资代劳,这塘怎么兴?靠几个婆婆娘、白胡子日拱到猴年马月?想到这些,一口气又往喉咙里鼓,不觉就鼓到胡经理身上。

    胡经理是城里人,40来岁,很结实,上半年为修路量地时见过一面。老蛙对城里人又羡慕艰又嫉妒,有成见。三年前,老蛙到市里找明礼收计划生育抚育费,住一家旅社,晚上叫服务员开门叫会计,明礼说城里不叫会计叫小姐,老蛙就别别扭扭地叫了小姐。春上又到城里办事,老蛙叫了小姐,不想被人骂了一句,你妈才小姐呢!老蛙大嘴一张,小眼睛滴溜溜瞪了半天没弄出个理,出了洋象没法跟人说。早些年城里人就用卫生纸擦屁股,轮到乡下人用时,城里人又把那东西变了花样上了餐桌说是餐巾纸,一个擦上一个擦下,没界线!想到这些,老蛙就愤愤地,狗鸡吧,明朝胡经理来时我日拱日拱他!

    老蛙喝完粥,天已完全黑了,正准备关门歇息,明富明强兄弟俩上了门。明富杀猪卖肉也长了一身的肉,脸肥得象猪心肺。俩人拎着一礼刀猪肉两瓶沙河王酒,不等开口老蛙就晓得了来意“明朝施工队进村,吃喝撒拉你俩能全供得起,嗯?”明富笑了,一脸横肉差点就笑脱下来,兄弟俩连连点头,腰弯得象河虾。老蛙推脱不过,不再作声,兄弟俩退去时,老蛙大嘴巴往下一撇,脸象是被割了三分之一,一双小眼睛好象睡了。

    这夜,天凉嗖嗖地。老蛙喜欢搂着烧锅的睡,不搂睡不着。每年县里开三干会,一到晚上老蛙就有些失落,觉得两手空空的,没捞个,瞪个小眼睛等天亮。这会,老蛙两手搂得很紧,不觉想起了白天明礼烧锅的那身嫩分分的肉,一只手就胡乱的动了起来。知夫莫如妻,女人明了老蛙发出的信号,把背转了过去“都说明朝施工队进村,老大也不小了,没本事给他成个亲,房子空也是空着,你就不能带过来住非在陈东?”老蛙当干部不顾家,女人求情办事只有在床上,下了床说也是白说了,弄不好被那张大嘴巴冲个无味。床上是女人争理的地方。也有些时候,女人就给老蛙讲条件,不答就不给,多半是老蛙让礼。这会,老蛙嘴里只哼哼,是答非答,手还是动个不停。女人见磨不过就放开了,老蛙边做边讲些好听的话,女人听了快活,巴不得把老蛙连皮带骨一口吞下。老蛙口角不清,嗡嗡说,早说不照了,现在还照,怪呢!两人气吁吁日拱半天,完了也就什么都没了。

    也就是老蛙跟烧锅的日拱的时候,营长和文书正在扯淡,说扯淡其实正儿八经。两人合计着施工队进村,一个负责吃,一个负责住,两人各得其利,卡指一算,收入可观。

    第二天一大早,老蛙就把明富明强兄弟俩送的肉和酒拎着去陈东,直往明礼家去。明礼烧锅的见老蛙进门怕是昨天说漏了嘴来找茬子的,一紧张,鼻子和嘴巴扭扭曲曲脸就变得不象平时好看。老蛙一进门就把东西往堂屋桌子上一搁,小眼睛也不朝她望,大嘴巴就张开了“给我捣鼓几个菜,中午有两人来吃”明礼烧锅的一时不知来意,心里还是想着昨天的事,可老蛙就是只字不提,小眼睛只在屋里四处转,象在找东西。明礼烧锅的钉在那里,一时不动,两只手都象没地方搁。“叫你搞你就搞,搞好了,回头路桥公司的人来,也叫你去做饭,弄几个钱给明礼买牛卵下酒!”明礼烧锅的这才松了一气,拿了桌上东西进了锅屋。

    营长听老蛙说话就寻声来到明礼家。营长进门时见明礼烧锅的在锅屋捣腾就想,按说今朝轮到自己派饭,老蛙怎么移了场?营长想归想不敢问,挨着老蛙就坐了下来。

    老蛙坐在那里,小眼睛还是在屋里转,见营长进来,眼皮就耷下了“昨天跟胡经理谈好啦?”

    “谈好了”营长又朝老蛙挨挨近了一寸。

    “怎么说?”老蛙眼皮还是没抬。营长看老蛙很认真就把昨天跟胡经理说的内容分三层向老蛙着了汇报:一是路桥施工队连胡经理一起拱四十人,吃住在村,时间大约三个月;二是房租一人一天一块,一天四十块;三是他们自己带大厨,要找三个帮手,一人一月三百块小工费,洗衣洗被的事再说。老蛙听完了,这才抬起眼睛问“你答应了?”

    “不是请书记定嘛!”营长这时声音又小了下来,等待老蛙答复。

    “胡经理人呢?”老蛙问。

    “我约他今朝上午八点来,跟你最后敲定。”营长声音更小了。

    “好!”老蛙突然又响起了破嗓子,象是正中下怀,又象是对营长的认可。

    上午八点,乡里小朱领胡经理准时到陈东,直接到了营长家,营长见人到了就请老蛙出面。老蛙一跨进营长家门槛,就礼节性地跟胡经理拉上了手,一个说欢迎、欢迎,一个说麻烦了、麻烦了。两人正说一些客套话时,文书也到了,文书跟营长来往穿梭,只营长烧锅的在一边木木地站着,等老蛙发话,好备酒备菜。营长烧锅的想,平常一进门老蛙就打招呼,今朝怪!老蛙不朝她望,一把拉起胡经理手说两人到村里转转,胡经理立起身也挽着老蛙的胳膊,就一齐往外走,老蛙感觉营长、文书跟在后面,把手朝后摆了摆,屋里三人稀里糊涂地眼望两人晃悠悠的背影远去。

    胡经理把昨天跟营长商定的事跟老蛙说了一遍,老蛙只哼哼,几次把话岔开。胡经理听人说老蛙鬼,也就不再提,心想,明朝施工队要进村,只要能说定,晚上谈也不迟。再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顺着性子搞可能效果更好。

    老蛙先把胡经理带到原来的小学,指着一面朝南,一面朝北的两排老瓦平房,说那年新教学楼建好后这里就成了村部,老屋是旧了点,但墙体很好,补补修修能管几年,乡里工作队进村也都在这里吃喝歇息。又说建了教学楼村里欠了一屁股搭两个胯子债,现在还没还清。胡经理被老蛙一说,有些感动,说书记办实事,有眼光。老蛙说自己小时候也在这里念过三年书,那些年穷,念书只块把钱,现在也别说贵。老蛙指着那边的教学楼说,那院墙里就是二十多万,都不掏钱,楼房是地里长的?说到这里老蛙就皱起了眉头,脸象写满了许多心事。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幢小洋楼前。这是三层楼房,在陈东算是标志性建筑。小楼背后有一片竹园,细细的竹杆和疏疏的叶子在悠悠晃动,时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正门前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院子,院当中有一棵桂花树,稀稀了了还可以看到两株已经枯了的桂花。小楼装璜十分讲究,一楼窗户全安了防盗网,墙体白晃晃的,象刚洗涮过,只是正门和院门都锁着。胡经理见院里到处都堆放着杂物,没人住的样子,就问老蛙原因。老蛙笑笑,指着大门上的对联,说你看看那个。胡经理望去,见对联红纸早已退了色,但几个大字还十分清晰,上联:发展经济引进一条龙,下联:改革开放搞活半边天。胡经理念了,也不觉什么。这副对联一般人看不出道道,只作联人老蛙别出心裁,老蛙哈哈大笑,胡经理又问了原因,老蛙说这年头城里不知糊弄成什么样了,屋主人先是在外搞装璜日拱了几个钱就搞“三条”胡经理又问什么是三条,老蛙说打麻将人不叫三条叫嫖娼!这狗嫖娼就把婊子嫖回来当烧锅的日拱,两人各弄各的不打疙,好在进的还是一个门槛,睡的还是一床被窝,上春男的回来说要把房子卖给村,两万八就照。胡经理问结果,老蛙把订协议、拿钥匙、分期付钱的事说了。老蛙说明年把这房子做村计生服务室,反正都是些鸡鸡鸟鸟的事情。胡经理说书记,就把这房子住施工队好得很。老蛙说不照不照,这大胯一张,楼房一桩,住了不快活。胡经理觉老蛙的话在理。

    紧挨洋楼边的是座低矮破屋,屋里住了一对夫妻,男的是瞎子,女的是哑巴。哑巴见来了老蛙,手舞足蹈嗷嗷叫。胡经理扫了屋里一眼,心里就琢磨着两人的生活。老蛙说这户吃救济,村里每年也讨几个钱给年过。胡经理问平常两人怎么交流,老蛙说女的牵男的手打比划,男的说对了,女的就拍拍男的手。胡经理还是听不懂,老蛙大嘴一张就说:“那年明富小姑出阁喝喜酒,男的看不见,不好伸筷子,叫女的去,女的去了吃得闷饱,回来男的问男伢哪个庄的,女的把男的手牵到屁股缝摸了摸,男的说是后沟的?女的拍拍手。男的又问后沟哪家的?女的把手摸摸男的裤裆里那个,男的说柱子家的?女的拍拍手。男的又问柱子家老几?女的又把手朝男的裤裆底下托了托,男的说是老二?女的又拍拍手。”胡经理不等老蛙说完,人已经笑蹲了,连说天下一奇,天下一奇啊!再看看老蛙,老蛙没笑,大嘴一撇,一脸苦象。

    老蛙又把胡经理带到几个困难户家转了转,说这几家连化肥都是村里在农技站赊来的,可怜可怜喽。两人又来到陈东门前大塘。大塘面积很大,约二十来亩,塘里水已不多,只前埂里沿一小块积水,塘埂从这头到那头都长了芭茅,塘心和后梢已被人种了萝卜,叶子还荫荫的。胡经理不明老蛙来看大塘的用意,老蛙说,陈东大塘是陈东的当家塘下沿百十亩水田全靠它供水,今年干旱,晚稻减产定了。转了一上午,胡经理也转糊涂了,觉得老蛙把自己当成了乡里新来的书记或是县民政局长。

    不觉已过午时,老蛙领胡经理往明礼家去,说两个好好搓几盅。临到门口,叫胡经理先进去,自己去放水。老蛙不上厕所,顺着墙角就掏,尿溅到地上吱吱地,象条小蛇朝老蛙溜了过来,老蛙把脚让了让,完了,抖了抖裤裆,没抖完转身就遇到了明富。明富喝不喝酒脸都红红的,老蛙贴了贴明富的脸,鼻孔一张一张地就闻到一股冲人的酒气。明富问明朝施工队要进村了吧。老蛙说,卵子!上半年修路征地补尝、青苗补尝、挖塘填方、农税减免还八字不见一撇呢,这回乡里要我老蛙再搞兴修,我老蛙专门找你出钱你不干?狗,路桥公司不还土方,我老蛙不找你们找哪个,嗯?明富听了眼珠子快凸了出来,一跺脚就走人了。

    明礼烧锅的见胡经理进来知是客人,就空出椅子让坐。胡经理见屋里殷实,收捡也齐整,心里亮了许多。老蛙进门后见几个菜摆在桌上有了一会,再望胡经理喉结一上一下的像只小甲虫在窜动,就说倒酒倒酒!明礼烧锅的把酒斟了个满杯,问可叫营长、文书?老蛙嚷嚷不叫不叫,说好了就两人!明礼烧锅的识象,胖呼呼的肉身就滚了出去,屋里两人一来一往就一杯杯碰了起来。老蛙借三分酒意说胡经理一出门就三两个月,夫人在家就闲着?大男人睡觉不搂,两手空捞,回头找个给你散散心,你也好记住我老蛙。胡经理说书记说到哪里去了,我们还是工作为重、工作为重。老蛙见胡经理喝酒不乱,就翘起了大拇子,说老胡我是估意考你的,共产党的官都象你这样就不要反腐败了,没腐败反,老百姓不说奔小康,大康都康上了。胡经理见状觉得是谈正事的时候,就把吃住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说了想法。老蛙只听,小眼睛闭也不闭,睁也不睁,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老蛙鬼才,听人说话只一个面孔。每回乡里开会,老蛙不做笔记,凭脑子。有回新来的乡长在作报告,见老蛙在台下一动不动小眼睛耷着以为在睡觉,说那个谁不听会,回去怎么操作?老蛙一抬头就吧哒吧哒地把乡长的报告复述了一遍,引起会场一阵大笑。不过老蛙有时真的睡觉了,老蛙想睡觉只是在书记作总结强调的时候。这些话老蛙听多了,耳朵都起了茧,说来说去总的也都不过三条,一是提高认识、加强领导,二是宣传政策、打好基础,三是落实措施、责任到人。什么人心齐泰山移,什么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你心再齐,办法再多,那一环一环的事你能件件做好?

    这会,老蛙听胡经理的话听得仔细,心想把枝枝节节、里里外外的事向胡经理摊明,正要张口说话,明富明强带四五人冲了进来。明富一副杀猪象,声音响得象炸雷“书记,上春修路公司填了土方不补,这回要我们出,上面胡弄,我们有什么活路?明朝我就带人到乡里去堵他大门,不解决问题施工队也别想进村!”其余几个也跟着叫唤。

    老蛙两眼一闭,声音不大也不小“你明富这样做要出乱子!”

    明富瞪着眼睛说:“上面做错一,种田的就能做错二!”

    “你拦路桥公司进村,我剁你的肉案子!”老蛙提高了嗓门。

    明富嗓门更大:“我找你们一起算帐!”

    明富说的“你们”其实是说给胡经理听的。胡经理见出现了这一幕,呆了半天没回神。老蛙见状大嘴一张就说:“滚,都给我滚!看是我老蛙领导你还是你领导我老蛙!我老蛙是书记,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明富一帮人见老蛙火了,一个个嗡声嗡气的退去。

    老蛙见胡经理脸色难看,说胡经理别在意,别在意,我俩喝酒。胡经理见老蛙处事有魄力,就举杯敬了一杯。几个回合后,两张嘴巴四只耳朵一说一听扯个不停。

    老蛙这顿酒怕真的多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张得象碗口。老蛙扯开话题,嘴一张就很难起来:“你说这当官的真是一级比一级快活,上午你也看到了,我老蛙建教学楼是不穷教育、不苦孩子,可上面是再穷不能穷干部,再苦不能苦嘴巴,干部工资一级比一级多,腰包一级比一级鼓,操!你上面的官一个个上午绕着轮子转,中午绕着盘子转,下午绕着猴子转,晚上绕着裙子转,不快活?你没听说市里官喝洋酒,抱洋妞,县里官喝红酒,收红包,乡里官喝白酒,打白条,我老蛙只有喝黄酒,抱黄脸婆的福,操!你市里官一级压一级,一直压到村,说治理三乱”老蛙话一多,大嘴巴岔两边就挂了口沫,白也不白,黄也不黄的,老蛙把手心朝嘴巴两边擦了擦,又顺手朝鼻子下嗅了嗅,边嗅边叫明礼烧锅的拿毛巾,老蛙接过毛巾把脸到边到角的来回擦了几遍。“刚才说到哪里?”老蛙问胡经理。

    胡经理连说“治理三乱,治理三乱”

    “三乱治了好是好,可我老蛙讨债不离门,一个大窟窿没人补,日子难过。你城里也有三乱怎么没人治,城里三乱更坑人,你说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做个红旗、奥迪,不是把身份搞乱了,市长、县长往哪搁?那夏天吃秋天菜,秋天又吃夏天菜,不是把季节搞乱了,季节一乱乡下人吃屁屙风?你城里人整天抱个小妞,还大哥大哥地叫,不是把辈份搞乱了?辈份一乱,纲就乱了,该治不该治?操!操!”

    老蛙一气说了许多,胡经理听了个个象是说自己身边熟悉的人。

    老蛙趁着酒兴又说:“胡经理,村官难当呀!我老蛙前生做人没做全,今生挨家挨户来收钱喽,唉!一年四季满村转不算,今朝这个室、那个办的来找我做这,明朝这个长、那个头又叫我做那,起早摸黑一身灰,苦哇!不瞒你胡经理说,我也想撂掉支书不干了,到江浙、沿海去闯闯,说不定搞个十几两十万的,回头也坐个电梯、泡个桑拿潇洒一回,狗jī巴!”老蛙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眼睛眯眯的,成了两条缝。“可我一拍屁股走人,陈庄村”老蛙摆了摆手,没往下说。胡经理眼睛盯着老蛙不打转,操起半瓶酒,脖子一仰,咕隆隆喝了个空打空。两人齐声喝道,拿酒、拿酒!

    两天后,农历九月十八,市路桥公司四十人马呼拉拉一阵开进村来。老蛙翻日历,上面写道:东面招财,宜动土木。

    施工队人马住进原村小学,会拍手的哑女和四五个困难户为队里洗衣、洗菜打帮工,每月争得工资三百,营长、文书两家没给插手,眼盯着人争钱。施工队吃用的青菜、豆腐、烟酒、鱼肉等源源滚滚全由陈庄村人供给,明富明强忙里忙外杀猪进货,象要过三个月的年。陈庄村热热闹闹,人来人往,一派拉动内需、经济繁荣气象。工程现场彩旗飘飘,喇叭声声,机器隆隆,象在湖汊挖金矿,十几个劳力在工地出苦力,见天也争得一二十。老蛙、营长、文书趁机挨家挨户收税费,票子一叠叠,大窟窿一天天收拢。胡经理因老蛙提供住宿不收钱,解决问题及时,施工环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一高兴就开进一辆重型推土机把陈东大塘推了个底朝天,一文不提。县里乡里轮番在陈东村召开水利兴修现场会,奖金由一千增到三千。半月后,胡经理又拉了三卡车物资来陈庄村扶贫,陈庄村大大小小每人都抱了一大包,胡经理说老蛙给面子,这点小意算是报答,来日方长呢!村里人跑上跑下,把老蛙吹得象个神。村里有人说狗日的老蛙就是牛!村里又有人说,老蛙不牛,怎么能当陈庄村书记?

    三个月后,施工队撤离陈庄,陈庄村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不同的是湖汊的那座桥象一粒金属扣子,把公路衔了起来,明年路一平,车一通,陈庄就会逐渐告别贫困史。

    腊月十五一过,陈庄外出打工的男男女女陆陆续续回家过年,老蛙见人都说客套话,说发了洋财别忘了接我老蛙喝酒。老蛙拎着帐本满村转,把上春修路青苗补偿、占地补偿一户户该出的出,该退的退,笔笔清。

    腊月二十六,是陈庄村平帐的日子。老蛙、营长、文书三人六眼一碰头,结果是当年找平,以前尾欠的窟窿还是象老蛙的大嘴巴能吞人。老蛙正愁着时,明富明强兄弟上了村部,说是各人免掉村吃喝欠下的500元,说着当人当面撕掉本子上的流水帐,老蛙一高兴就哈哈笑了起来“狗日的两个今朝也算人了,回头村里要弄个什么公司也给你俩小官当当,到时我老蛙就给你俩当顾问!”这一说一笑也算是给了俩人最高奖赏。老蛙说今年那几个困难户挣了工钱就不给救济了,明礼的帐也拖了五年,叫狗jī巴来结!营长、文书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愣了,想你老蛙剁骨头给?明礼从城里回家过年,听说老蛙要结帐心里反生狐疑。明礼进来后脸笑得象堆起的一团肉,边说客套话边挨个递烟。明礼递完烟就并手并脚挨着老蛙坐了下来,老蛙把裹着棉袄的骨头身往椅背上一靠,小眼睛望也不望,大嘴一张就吧哒吧哒地说:“你明礼日了第三胎瞒了别人瞒不了我,我小眼睛聚光着,尖得很,你日了第三胎照乡里规定要罚两万八!今朝我老蛙替你担着,就罚两万一吧!”明礼知是虚理,嘴巴嗡动着想说没说出就被老蛙一摆手止住了。“你明礼头三年欠村教育附加、统筹提留、农业四税、以资代劳拢共三千八,加上去年今年农业税费、一事一议又是六百三,今朝我老蛙找你三千九也不亏你,文书拿钱!”老蛙边说边立起起身来,小眼睛在明礼身前身后转了几圈,待明礼回头望他时,眼皮又耷了下去“你明礼要不照就叫乡里来罚,到时别说我老蛙不给面子。”明礼愣了半天,才低声说:“就按书记说的办吧。”

    明礼领钱走后,老蛙心里一阵轻松,顺着屋沿来回转,边转边唱小调,少见着。营长、文书痴痴站在那里对望着,发半天呆,想,几年工资都没兑现了,今年又要空手回家过年,心里骂着狗日的老蛙!

    腊月二十七,太阳暖暖的,正宗腊月黄天。这天上午,老蛙在自家院里焐着火桶,清汪汪的鼻涕却一个劲地直往外窜,老蛙按住鼻孔,一边冲了一下,抬起一只脚,把手朝鞋帮擦了擦,不自觉吭了一声,又抬起头,小眼睛眯缝着直对金灿灿的阳光,两手笼袖,大嘴紧闭,象思考,也象木讷。

    近午时,卖洋楼的狗男女、乡农技站小胡、信用社信代员一个个象狗起窝来找老蛙要钱,老蛙吱唔着说给,人没动。一帮人连跑三天,钱没要到,三十那些天,老蛙的影子也见不着了。老蛙想过年,没办法,不给面见。村里有道顺口溜:

    二十七,你别急

    二十八,想办法

    二十九,包你有

    三十不见面

    初一握握手。

    老蛙知是说自已,也不在意,只一个字,躲!躲过了三十就是初一,初一就是来年。这村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务象割不断的韭菜,来年的事来年再说。这会,爆竹又陆陆续续响了起来“该请祖了!”老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