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铜钱龛世 > 第16章 银医铃(二)

第16章 银医铃(二)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

    气得厥过去的薛闲在迷糊之中,似乎又听见了秃驴腰间皮骨之下有什么东西震了一下,“当——”的一声似远似近,震得他彻底断了气。于是这孽障一厥便厥了许久……

    当他重新睁眼醒来,徐徐袅袅从暗袋中探出头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刘家宅院了。

    薛闲扫视一圈,发觉这似乎是一间卧房,床褥齐整,灯火明黄,屋子里浮着一股浅淡的木叶香,以及淡得近乎难以察觉的药味。玄悯正站在一面雕花圆木桌前,桌上搁着不省人事的纸皮江世宁、从刘师爷家挖出来的石磨盘、一方薄薄的布包、一只盛了清水的铜盆,以及一套豆青瓷茶具,壶把上镂着三个字——归云居。

    一看便知,这是某间客栈的上房。

    归云居……

    薛闲在市井混了些日子,见过书生爱去的状元楼,见过商人爱去的广源楼,还有寻常可见的悦来、福顺,大多名字都非常吉利,像归云居这种听起来就好似“祝你归天”般的客栈,大概脑子被鸡啄过的人才会来住。

    显然,秃驴就是这种被鸡啄过的。

    薛闲看见玄悯正在铜盆里仔细地洗着自己的手。不得不说,这秃驴的手指长得实在好看,瘦长白净,弯折之间,会显出笔直的筋骨。这秃驴仿佛天生不知什么叫着急,做什么事都是不紧不慢的,连洗个手都能洗出一种读经念佛般的沉稳肃穆感。

    对此,薛闲也是服了,“你这手洗的,活像要给人送葬。”

    玄悯垂目扫了他一眼,道:“的确是送葬。”

    薛闲:“送谁?”

    玄悯淡淡道:“许氏。”

    薛闲:“许氏?”

    石磨盘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有劳大师了。”

    不是刘老太太又是谁。

    薛闲面无表情地仰脸:“我——咳,睡了多久?你连人家老太太的姓都套问出来了?”

    他本想说“晕了多久”,然而一怒之下背过气去着实不大光彩,为了龙的脸面,他临时改口换成了“睡”。

    玄悯抖了抖手上的水,拿起一旁的白色布巾仔细擦干净,答道:“晕了五个时辰,已经入夜了。”

    薛闲:“……”这种非要戳人痛脚的棺材板板怎么没被人扔进护城河里去呢?

    他十分愤然,便短暂地闭了嘴,不想再跟这秃驴说话了,真是个不会聊天的东西!

    玄悯也不管他,而是放下布巾,三两下掀开那方薄薄的布包,将里头的一小叠黄纸和一支笔取了出来。

    铜盆边搁着一小碟调好的墨,玄悯铺开一张黄纸,用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刘门许氏

    丙寅年七月廿三

    玄悯又从布包里取出一根香,将这张写了刘老太太姓氏的黄纸折了三道,在烛火上点燃,搁在了石磨盘上。薄薄一张黄纸,烧起来居然出奇地慢,石磨盘表面很快泛起了黑,像是沾裹上了一层纸灰。

    他缓缓捻着手里的香,让它一端被黄纸燃起的火烧透。

    “你这是在超度?”薛闲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出了声。

    他只见过那种寻常的超度法儿,俗称打佛七——一群被请去的秃驴围坐成圈,脑门映照得屋子都亮堂了几分。他们轮番成两拨,日夜不休地对着棺材板念往生经,足足念上七天七夜。薛闲有回跟错了人,不小心进了某个正在办白事的人家,无奈之下听着那群秃驴在耳旁一刻不停地嗡嗡了七天,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直接吊死在棺材板上。

    从此,他见了和尚便觉得脑仁疼。

    他生怕玄悯也要这么嗡嗡七天七夜,要真是如此,他不如现在就跳个楼,一了百了。

    玄悯捻着手里的香,一缕青烟细细袅袅地绕着石磨盘,散着淡淡的檀香味:“净手,书帖,燃香,诵经,可送亡者往生。”

    他果然是要念经的!

    薛闲二话不说便往暗袋外头翻。

    玄悯扫了他一眼:“你又要作甚?”

    薛闲:“不活了,跳楼。”

    玄悯:“……”

    薛闲自然是跳不成楼的,他顶多也就是从玄悯的腰间翻下来,落在这雕花圆桌上。他刚在桌上翻了一圈,正打算就势翻下地去,就被玄悯捏住,拎回到桌面上。

    这秃驴是个穷讲究的,半点儿不像个正经和尚,这一点,从看他惯常的一些举动和住的这间上好客房便可知晓。

    此时他也不知犯的什么病,对薛闲身上折来叠去的几道痕迹有些看不顺眼。他毫不客气地用指腹将薛闲抹平,而后拎起那方分量不轻的石镇纸,将薛闲压在了下头。

    镇纸有大半个巴掌大,是个窄瘦的方条,薛闲上露出一颗脑袋,下露出两条细腿,左右两边只能勉强露出两只爪子。

    薛闲挣扎了两下,除了两只爪子尖掀了掀,其余部位岿然不动。

    薛闲:“……”你大爷!

    玄悯不再管他,专心燃起了香。

    在那香燃到末梢时,玄悯低声念了一句经文,便没再出声,这大约便是他所谓的“诵经”了,跟薛闲想象的差别极大。

    黄纸和香最终几乎同时燃尽,最后一点儿猩红的火星子倏然熄灭时,玄悯用手指敲了敲捆束了刘老太太三年多的石磨盘。

    就听接二连三数声“咔嚓”碎响,原本看起来厚重得坚无可摧的石磨盘居然应声裂成了数瓣。

    于此同时,刘老太太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老身如释重负,这就上路了,多谢。”

    话音落下时,薛闲眼睁睁看到石磨盘中有一抹虚影一闪而过,连带着石磨盘表面沾上的香灰和纸灰,彻底消失不见。

    不过,在石磨盘裂开、刘老太太消失的那一瞬间,房里突然响起了两声模糊的轻响,叮叮当当,好像车马或是某个物什上拴着的铃铛,穿过长长的街巷传来,细碎而渺远。

    接着,有东西从裂开的石磨盘中心滚落在桌上。

    叮铃——当啷——接连两声。

    薛闲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桌面滚过来,在他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时,就咕噜噜从他后脑勺上滚过去了:“什么玩意儿这是?!不长眼睛的东西,碎了它!”

    玄悯一伸手,那圆滚滚的东西刚巧滚过桌沿,落在他掌心。

    他拈在指尖看了看,淡淡道:“一枚羊眼大小的金珠。”

    薛闲一愣:“羊眼大小?金珠?”

    果然!他就说嘛,真龙之体化成的金珠,哪是随便一个术士就能炼化的!这术士不过是简单粗暴地把金主裹进了石磨盘里头而已。

    然而他真兴奋着呢,忽听见玄悯道:“嗯。既然不长眼,那便碎了吧。”

    “不!等等!”如果不是有镇纸压着,薛闲估计就要上天了,“你敢碎它我就碎了你!”

    玄悯淡淡道:“又长眼了?”

    薛闲瓮声瓮气:“长眼了。”

    玄悯:“不碎了?”

    薛闲:“不碎了,我的东西,谁敢碎!”

    “你的东西?”玄悯平静道:“如何证明?”

    薛闲趁机哄骗:“行,你把镇纸挪开,我证明给你看。”

    玄悯瞥了他一眼,吐出四个字:“口述便可。”

    “……”

    薛闲想把肠子吐他脸上。

    然而这金珠着实重要,捏在这秃驴手里,多少让他有些受制于人的感觉,不得不勉强老实一点。

    他语调没有任何起伏,麻木地道:“你把那金珠放在烛火前照一照,便可看见——”

    看见里头隐约有一条盘着的龙,不过龙头龙爪都蜷在长身之中,怕是看不大清楚。

    不过薛闲并没有这样说,他咬了咬舌尖,道:“便可看见里面有些弯曲的纹样,你见过别家金珠能透光么?”

    玄悯闻言,将金珠贴近烛火。

    果然,原本看起来和普通金子别无二样的圆珠变得有些通透,隐约可见里头有个窝盘着的细线。

    玄悯道:“蛇。”

    薛闲:“……”蛇你姥姥!

    他忍了又忍,铁青着脸哼道:“这回信了没,可以把你这破烂镇纸挪开了么?把我的珠子还我!”

    玄悯倒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他见这孽障有理有据,便抬手拿开了镇纸。

    薛闲撑坐起来,扶着桌面摇着脑袋适应“石山压顶”的晕眩感。他晃了晃纸皮脑袋,而后冲玄悯伸出了两只手,语气颇有些不客气:“我的珠子呢?快给我!”

    玄悯手指朝桌子中央指了指,道:“你先——”

    “少废话,快给我。”薛闲不耐烦地打断他。

    玄悯收声,默然看了他片刻,而后将那羊眼大的金主放在了那两只纸皮爪子上。

    咣当!

    金珠分量不轻,纸皮哪能托住。

    薛闲只觉得两爪猛地一坠,眼前一黑,他便被那倒霉催的珠子给薅下了桌子,直接砸在了地上。

    “……”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玄悯将这孽障从地上捡起来时,他那两只爪子还死死扒着金珠不撒手,像个颠颠的守财奴。

    “我只是让你往中心挪一些。”玄悯将他放回桌面中央,垂目看他,“还胡乱打断么?”

    薛闲心说“呸!你管得着么!”然而他摔得七荤八素,生怕这秃驴一个不高兴又把他的宝贝珠子给没收了,于是嘴上不甘不愿地哼道:“行吧,下回勉为其难让你说完。”

    他搂着金珠在桌面滚了两圈,直到“叮——”地一声磕上了某个东西,才想起来,刚才从石磨盘里掉出的不止一样东西。

    薛闲趴在金珠上,定睛一看,只见他撞上的是个杏子大小的银色圆盘,圆盘腰间有条细缝,一碰便会发出细碎的响声。

    “这是什么东西?”薛闲问完,咕噜噜滚到了一边。

    远一些看,依然是个没见过的玩意儿。

    “这是医铃。”江世宁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将自己严丝合缝贴在金珠上的薛闲像个不倒翁,随着金珠滚到了石镇纸边,撞上了这才停下来:“你醒了?”

    “一直醒着,只是先前无法开口说话。”江世宁道,“现在,大约是入夜的关系,又忽地能出声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缓,比起先前,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活气,不再死气沉沉的了,就像是……突然了结了某一桩心事般,轻松了些许。

    话音刚落,他便从桌面落到了椅子上,又从椅子落了地,变回了那副书生样。

    他伸手拿起那枚医铃,一边用手指摩挲着,一边道:“这是我家的医铃。”

    薛闲一愣:“你家的?”

    “嗯。”江世宁点了点头,给薛闲看了眼医铃的一侧,就见上头刻了一个名字——江永。

    “这是我曾祖。”他解释道:“曾祖是个铃医,每日走街串巷替人看诊。那时候铃医为了提醒人,会在行医箱上挂个银医铃,走到哪儿便响到哪儿,带病带疾的人听见了,便会来求医问药。这只医铃便是我曾祖用的,现今这样走街串巷的铃医少了,大多都是有门有脸的医堂药堂。我江家世代行医,为了不忘本心,这只医铃便从曾祖一路传到了我爹娘的手里。”

    “你爹娘?”玄悯眉心一皱,伸手同江世宁要过医铃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摸着医铃静听了片刻,道:“你可还有血亲?”

    “有,家姐远嫁安庆,避过了祸事。”江世宁答道。

    “你爹娘魂魄困在这医铃里,同那受制于石磨盘的许氏不同,暂且无法超度,须得你在世血亲三滴劳宫血。”玄悯道。

    “劳宫血?”江世宁出生医家,倒是立刻明白了玄悯的话,“是指劳宫穴处的新血么?”

    玄悯点了点头。

    他将医铃递还与江世宁,又扫了眼一旁的布包。

    薛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巧看到布包里另有一根长香。

    他顺手一指,问道:“秃驴你超度那刘老太只用了一根香,还有一根是打算作甚?”

    玄悯直言不讳:“超度这书生。”

    江世宁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薛闲已经掀起了脑袋:“什么?!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玄悯突然一把撑住了桌面,眉头深锁,双眼微闭,似乎是突然有些不适。

    薛闲一愣,收了话音看他:“秃驴?”

    他试探着连叫了两声,发现玄悯都没有张口应他,而是干脆坐在了椅子上,阖着双目,像是在静坐养神。他脖颈间的那枚小痣突然朝外蜿蜒出几道细细的红痕,乍一看,像是趴着一枚小小的蜘蛛。

    不过如此细节薛闲并未注意,他盯着玄悯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死不了又醒不来后,悄悄冲江世宁招了招手。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从归云居通往宁阳县城郊的小道上,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病痨书生正步履匆匆赶着路。他肩上端坐着一只纸皮人,纸皮人怀里还财迷似的搂着一枚金珠。

    正是江世宁和薛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