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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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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听溪立在墓前,点起香烛,燃了冥纸,又认认真真拜了四拜。

    一旁的兄长瞧见她肃着小脸一板一眼做这些,忍俊不禁,却又在望向墓碑之时,面色讪讪,也跟着上香行礼。

    陆听溪起身。

    她近来的经历实在堪称曲折离奇。

    而这一切异常,还要从她祖父的失踪说起。她祖父南下赈灾,差事未完,一个月前,突然失踪。朝堂上谣言四起,上头已派人追查此事。陆家上下奔走,母亲打算带她离京去寻外祖求助。

    启程前,她做了个很长的梦,真实得仿佛身临其境。

    她梦见她随母亲离京不多时,祖父平安归来。

    是个极好的预示。但这梦还没完。

    滞留外祖家期间,她表兄江廓私下来说,祖父是在他的暗助下才得以平安归来,只此事不便传扬,让她们母女务必保密。

    陆听溪几乎吓醒。

    她宁可相信是她烧香拜佛感动了上苍,也不能相信江廓这么大本事。不知江廓说了什么,她母亲信了他,江廓趁势求娶她,母亲有意应允。

    接着,画面几变,梦境突转。

    前头才刚深情款款对她剖白心迹的江廓,转过头又与她说起了纳妾之事——他打算在娶她过门后,纳两个官家庶女为良妾。

    陆听溪觉得他简直脸大能遮天。陆家乃高官显贵之家,江家门第不及陆家,他娶她本就勉强,如今婚事未定,竟就开始想着纳妾之事了。

    哪来的勇气?

    答案很快揭晓——江廓发现自己的母亲只是外祖家养女,而他认定他真正的外祖家是永定侯府,如今的永定侯是他的亲舅舅,故有未行婚娶先言纳妾的底气,且一次提了两个。

    母亲最是护短,闻讯恼极,无视江廓的吹嘘,当场叫来一群悍勇家丁,拎破布似的把江廓丢了出去。

    下一瞬,眼前画面化为虚空,庞杂意识强行灌入脑中:

    ——江廓实为冒领功劳,暗保陆家的另有其人。是这人授意户部尚书孙大人出面斡旋陆家之事,才得以稳住局面,祖父也才得平安。

    ——而江廓一心要认下的外祖家实则跟他没有丁点关系,他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下了这么个套,这才得志猖狂。

    ……

    这些意识仿佛有人硬生生塞入她脑中。陆听溪暗暗心惊,原来竟有这许多内情。

    不过那位孙大人官高位显,又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多少人求他办事,他连理都不理,这样的人,竟会因着一个人的几句话就尽心竭力援手陆家?陆家跟孙大人可无甚交情。这位不肯显露身份的神秘人手段之强,何等惊心。

    后头她又模糊梦到母亲再度打算带她回京时,外祖府邸被围,她们亦被困其中。

    梦境的最后,贯通了现实与虚妄。她眼前出现一张笺纸,纸上三行字——

    留在京师。

    见谢思言。

    丙戌年,庚寅月,甲辰日,赴河间府景州吴桥县。

    仿佛某种指引。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字迹竟是她自己的。

    陆听溪醒来后,梦里的细节先后成真。去留不定时,她突发高烧,母亲放心不下,本也只是想顺道带她探望外祖,见她病得厉害,遂打消离京之念。

    陆听溪病愈后,脑中莫名冒出两个强烈的念头——

    其一,她做的那个梦确实预示了未来,笺纸上的提示能帮她改变不乐见的走向并揭开梦中未解之惑。

    三条提示分别对应着她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依提示行事即可规避危机。譬如梦中预示,她与母亲离京后,会因着接踵而来的事端,滞留外祖家一年有余,与京师的联络几度断绝,归京不得,随之有了后头接二连三的事端,那么离京便是一个重大转折,欲要改变,留京即可——正对应第一条提示。

    以此类推,第二条——见谢思言,对应第二个重大转折,只是她如今尚猜不着这转折是什么。

    实质上,她也必须照做。提示不可违背,否则会借由外因强行实现,譬如以发烧让她留在京师。

    谢思言……那可是她儿时的对头。

    若她执意不去见他……会如何呢?难道她会被一阵妖风吹到谢思言屋里吗?

    陆听溪瑟瑟发抖。

    其二,那个暗中授意孙大人帮陆家的神秘人是个关键人物,她必须将之寻出。

    无缘无故是不可能帮这么大的忙的,这人背后谜题重重。祖父平安归来并不意味事情全然了结,为外祖家避祸的关键也在这人身上。

    纵抛开这些,她也真心想找出这人并竭尽所能感谢对方,毕竟梦里就没能谢着。

    她记得梦的最后,是那张笺纸飘到了城外桃林内的陶然亭东北角,继而没入土中不见踪迹。

    她极是好奇,陶然亭是否当真埋着一张载有她字迹的笺纸?她和谢思言见面八成会尴尬,亦且,莫说谢思言如今在外求学,就算他在京中,他这样的人,寻常也不是好见的。

    因而在实践提示和找寻神秘人前,她想先去陶然亭看看有没有笺纸。

    她以为祖父祈福和为沈安祭扫为由出门,如今两事均已毕,她得即刻出城赶赴陶然亭,事不宜迟。

    她回身上了马车。

    坟里葬着的人叫沈安,是她八年前救回的少年,后做了她兄长的伴读。两月前,沈安奋不顾身救了她,自己却命丧当场,死得极惨。陆家将他厚葬,她既出城一趟,便再来墓前祭拜一番。

    一旁的兄长临上马前,又回头看了眼墓碑,连声感叹沈安实在是个知恩的,那舍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救下听溪的架势,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路上,陆听溪思及江廓,微微眯眼。

    梦境赋予的意识博杂,她知道的内情比江廓知道的多,他若真敢来诓骗说自己是陆家恩人,她一定狠狠打他的脸。只是不知这厮究竟是开罪了哪尊手段通天的神仙,竟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谢思言今日回京,”一旁骑马的兄长陆修业揶揄,“说来,你前几日若随母亲离京,就能避他远远的,绝见不着,如今却是不然,指不定在哪儿就碰见了……你要不要躲躲?”

    陆听溪一顿。

    “我妹妹可是敢做谢思言对头的人,单凭这一条,我能吹一辈子!”

    陆修业笑嘻嘻:“谢思言是谁啊,那可是京师第一豪门魏国公府的世子,生就一副风神绝伦的皮囊,金尊玉贵,惊才风逸,当初年仅十三便在秋闱中一举夺魁,惊得几个主考以为他作弊,定要当场出题重考,被世子爷以强悍实力当场打脸。听说世子爷当时一挥立就,几个翰林出身的主考捧着世子做的诗文,面面相觑,见鬼一样。”

    “这位谢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你看看这些年来,得罪过谢少爷的哪个不是脱层皮,有几个还混得下去。都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倒好……”

    陆听溪把脑袋埋进柔软细滑的引枕里,小脸一垮:“我跟旁人都处得好好的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他太霸道,我那会儿年岁又太小,初生牛犊不怕虎……哥哥儿时不也是只皮猴。”

    谢思言将来会权倾天下、俯视万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势滔天,无人可匹。这也是那个梦告诉她的。但愿他贵人多忘事,届时已忘了她这只幼时曾摸过老虎屁股的小牛犊。

    “我是皮啊,但我也不似你那般,你那次……”

    “不许说!那次是意外……”陆听溪满面涨红,那事她想起一次窘迫一次。

    陆修业诧异道:“那次我明明瞧着谢少爷脸色难看至极,最后却是不了了之,我原还替你发愁这事被爹娘知晓了该怎么好呢,谁知是虚惊一场。”

    “这样想来,你就是唯一一个得罪过谢思言还全须全尾活着的人。你说他留着你的小命,莫不是打算……”

    陆修业问话时转头,正瞧见妹妹的莹白小脸,渐收了笑。

    他妹妹小小年纪便生得仙姿华色,玉雪可人,又聪颖灵慧,精擅丹青,不知引来多少狼崽子的觊觎。爹娘本想将妹妹的婚事早早定下,但议了两三次亲,都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没成,也是奇了怪了。后来母亲经人引荐,寻着一位高僧,高僧说妹妹十五岁前不宜定亲,也就休了定亲的心思。

    如今各方都在观望陆家之事,他听说有些浪荡子垂涎妹妹已久,竟盼着陆家就此倒下,他们好趁势捡漏。

    陆修业冷哼。那些人高兴得太早,陆家才不会轻易倾颓。

    陆听溪知兄长想到了何事。那个梦后,她一直在揣测那个暗保陆家的神秘人会是谁,但始终没有头绪。

    如今那人尚未出手,陆家的转机也尚未到来,只要静静等待,总能寻得机会找出那人。

    行至一窄道,马车忽停。

    一辆马车挡了道,从上头下来个盛装的姑娘。

    是左婵。

    陆听溪与左婵一向不对付,又急着去陶然亭,只让她挪个地方出来。

    左婵看出陆听溪有事在身,本想拖延,但思及陆家那事还没个说法,也不敢造次,何况自家身边也没个帮手,遂想着等陆听溪落魄了再寒碜她不迟,笑着客套几句,正要让开,却听一阵车马人声由远及近传来。

    对方人马近了,陆修业瞧见内中最大的那辆马车上有宗室的徽记。

    小道还堵着,左婵忙命人让路。

    马车内坐着的是楚王之孙,沈惟钦。

    陆家兄妹以为他会径直过去,只各自下来朝马车施礼,谁知沈惟钦竟下了车。

    沈惟钦生得俊逸,惹眼非常。他一下车,径直将目光定在陆听溪身上,竟是满面迷茫恍惚,甚至近前几步,似想将她瞧个清楚。

    陆听溪见沈惟钦举止怪异,不明所以。不过在梦里,这个宗室子不是在两月前就已经病死了吗?她还想,若他不死,将来就能承袭王爵。

    一旁的侍从见主子盯着人家姑娘半晌不动,硬着头皮上前提醒说还要赶早入城。

    这位小爷也不知怎的,自打两月前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非但脱胎换骨,还变得古古怪怪,换了个人似的。

    陆听溪不知是否因着刚去祭奠了沈安,她总觉沈惟钦有些举动神情透着沈安的影子——沈安在陆家待了八年,她对他还算有些了解。

    不过她很快摒除了这个离奇的念头。她还要赶路,或许还要筹谋见谢思言之事。

    陆听溪正想离开,却听沈惟钦问她兄长:“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同一时刻,江廓随着谢三公子一路往魏国公府内走。

    这些公侯之家总让他深感压抑。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赶不上这些勋门子弟。即便他拼死拼活往上爬,跟这些生来便是贵胄的仍不能比。

    国朝爵位难得,公爵更是凤毛麟角,遑论谢家这样富极贵极的百年豪族。他家世本也不差,但那也得看跟谁比,谢家的茅房都比他的书房大。

    他与这些人根本不是一个等次的。

    若非他急于打探消息,今日也不会走这一趟。

    他得确定陆家的事严重与否,而后决定今后是否还要如从前一样巴着陆家。

    将至谢三公子的外书房,身后忽传来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江廓循声望去,但见方才还往来有序的仆从,此时不论正在做甚,都齐齐停了手中事项,就地屈身行礼,毕恭毕敬。

    一个身披玄色缕金鹿献灵芝对襟披风的高挺身影自抄手游廊大步而来,所过之处,下人惶惶伏低一片。然而他自始至终目不斜视,脚步未曾稍停。

    玄色广袖的披风随步飘曳,愈显来人气宇超拔,凤表龙姿。

    放眼京师,再没有哪家豪门公子能有这等排场气度。

    谢三公子瞬间收起嬉笑之色,忙趋步迎上前。

    江廓僵了一下。他今日来的真不是时候,竟正碰上归京的谢思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