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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绫罗丛中绫罗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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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云澈和陶茉莉的婚期定在明年的春天,这样的时间安排,既来得及准备,又不会让新人等得灰心。

    开始他坚持把婚期定在冬天,上官老夫人讲:“女人一生一次,一定要漂漂亮亮,你总不能让茉莉光着脚嫁给你吧?”

    “当然不能。”他笑着,心里孜孜想早点看他美丽的新娘。

    茉莉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做上官家的媳妇要学的、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得了上官家这座大靠山后,她再不是原来易府里无人问津的小孤女。上海的达官贵人等着和她相交,百货公司的邀请函塞满了信箱。她还要试礼服,选首饰,确定婚礼的每一步细节。

    茉莉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贴身信赖的朋友。最可怕的是缺乏是能给她指点迷津的人。

    结婚,女人生命阶段最重要的一环。她懵懵懂懂,像在高山走钢丝。走一步行一步,看一步想一步,步步惊心。没有高人指点,又嫁入豪门,所作所为,难免有点瑕疵。何况有些人本来就是带着有色眼睛看她,故意挑她的错。

    比如,她把结婚戒指选大一点点,就会有人说她贪财,选小一点,他们又笑她不是大户千金,不够大气。衣裳的花色花俏一点马上有人说她轻浮,素净一些,又嫌弃她老气。到最后,茉莉都不敢去选择,推说都好都好都好,大家又觉得她没有主见。

    不友善的批评和讥笑恶意攻击接踵而来,每一句笑声的背后,最后大抵会是摇着头不值:“上官云澈怎么挑了这么个女人?”

    是啊,怎么挑了她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

    她每天最忙的事就是任茹婶把自己打扮成陶瓷娃娃,在家喜笑颜开等待他的归来。

    云澈喜欢看她漂漂亮亮的样子,喜欢她穿着美丽的衣裳,带着贵重的珠宝。挽着她的手仿佛带着一件高级移动人偶参加一场一场的聚会。

    赛马场、斗狗场、舞会、游园,乐此不疲。可这些应酬茉莉极为不适应,她觉得自己和他的朋友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融入不了他们的社交圈中去。他那些女眷朋友看见她倒是客客气气,密斯陶的叫得亲热。寒暄过后笑一笑转面大家就开始用英文交流,茉莉只能尴尬地陪坐。

    一次、两次,再愚蠢也懂是怎么回事。

    他的世界……终是遥远。如果能插上翅膀,兴许下辈子还有机会追赶。

    年轻人爱轧闹猛,周末日一少不了上舞厅,二少不了去赛马场。

    最近从国外传来一种新式舞蹈,曲谱名字叫“强丁巴”,节奏明快,很有特色。聪明的沪人据此改编了一曲“满场飞”的舞蹈。就是两人相对着摇头晃脑、抽肩膀、扭屁股,样子夸张。年轻人觉得这种舞比慢四步的勃罗斯舞、慢三步的华尔兹好玩多了,一时风靡。

    上官云澈自然是属于年轻人中的一员,特喜欢跳节奏轻快“满场飞”。

    茉莉连慢四都放不开,这个就更别提,连下舞池也不愿意。

    “密斯陶,怎么不去跳舞呢?”

    袁肇君端来一杯汽水,越过人群递到茉莉手上。他指了指舞池,上官云澈正在里面扭得疯狂。

    “谢谢。”茉莉接过汽水。看那满场飞旋的裙摆,男男女女肆意地勾肩搭臂,她确实不大喜欢。

    “我不太喜欢跳舞,因为跳得不好。”

    袁肇君大笑,他说:“密斯陶,你不是不喜欢跳舞,而是不满意自己跳得难看的样子。”

    如果非要这么说也的确是。

    茉莉笑笑,喝了口冰凉可口的汽水,“其实,看着别人跳也挺好的。”

    “真的?”

    “真的。”她点头。

    “人生不可能时时刻刻是主角,能有做观众的自觉固然好。但是,密斯陶,如果云官是焦点的中心,你也决定永远做一个暗处的观众吗?”

    茉莉一愣,不懂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上官家不需要光彩夺目的明星夫人,但是做为它的一员,你可以不下场跳舞,但若要跳就绝不能舞姿难看。我的意思是,任何时候,你都不可以退缩。”

    茉莉脸红了,顿时感到羞愧。袁肇君真是厉害,看透她萎缩回避的个性,大部分时候她都是逆来顺受,命运推着她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我这样讲,你没有不高兴吧?”看她闷声不吭,袁肇君忙嘻嘻哈哈笑道:“我要是说的不好,你就当我放屁。”

    “不,不。你……说得好极了……”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这么个懦弱的性子,怎么可能一时半会改变。

    看她愁眉苦脸,袁肇君立即凑近了过去,一本正经的说:“密斯陶,其实……你想跳舞好看,一点不难。我认识一个人专业舞团毕业,现在开舞蹈教室的人,专教人跳舞。三个月包你跳得满场飞。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学,我出钱——”

    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她去学跳舞,袁肇君出钱!

    上官云澈知道这事,笑了好久。

    “肇君,既然这么说,你就去吧。就当给他个面子。”

    “那钱……”

    “归他给,你别管。”

    茉莉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好。

    上官云澈道:“这没什么不好的,你肯去学,肇君感激你都来不及。”

    最终,她还是没拗过他。

    学舞不必出钱,她就把这钱拿出来报了一个英文补习班。学学英文吧,将来至少不用再做木头人。

    “学英文,我在家教你就好了。”他笑着搂她肩膀,“夜深人静是最好交流感情学习的时候。”

    茉莉想起他过去的恶行恶状,坚决拒绝他的提议。

    袁肇君介绍的舞蹈学校其实就是一个舞蹈室,位于林森路上一栋老旧的洋房顶楼。没有电梯,没有路灯,顺着弯弯曲曲的木质楼梯上去,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板,茉莉突然有种想要逃跑的念头。

    白吃的午餐可真不好吃。

    她不会是误上贼船吧?

    走到顶楼,看到墙上悬挂着招牌“依依舞蹈学校”。她才舒了口气,庆幸没有走错地方。

    “有人吗?”茉莉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门倒虚掩着,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顶楼的房间已经打通融汇成一大间舞蹈室,留声机里播着音乐,新铺的木地板散发着松油的香味,墙上挂着”交际舞”常用的步伐图,舞蹈室的一面墙装有巨大的镜子,把舞蹈室照得清清楚楚。

    万万令人想不到在这破旧的洋楼还有这番天地。

    “你是肇君介绍来的陶茉莉小姐吗?”

    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女孩,让茉莉弹了一下。

    “是……”

    “你好,我叫余依依。”女孩大方地伸出手。

    她上身穿着白色大圆领的紧身练舞服,底下是黑色层叠纱网状的舞裙,头发松松挽在头顶,有几根调皮的垂在耳边眉角。

    她笑得极甜,五官生动。

    “你……你好。”茉莉拘谨地伸出手和她碰了碰,飞速低下头去。

    “你就是上官云澈的未婚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茉莉愕然,不知道她说的百闻是什么?

    余依依哼着歌轻盈地在地板上跳跃,走到留声机前把唱片换了一张,她转身看着茉莉,赞她:“像百合花一样可爱。”

    这话说得很真诚,虽然有点居高临下,但不会让人感到盛气凌人。

    余依依踮了踮脚尖,说道:“你喜欢什么舞蹈,探戈、狐步舞、巴比伦舞、天鹅舞……“她每报一个舞名,就在地板上飞跳几个此舞的经典动作,婉转优美,舞姿绮丽。

    茉莉忍不住赞叹,十里洋场的美人铺天盖地,各有千秋。但是余依依格外的美好,她给人的感觉清新舒服,一颦一笑淡淡如月,浑身上下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什么都不用说,轻轻往那一站,就是人间美景。

    “我们开始吧!”余依依拉过她的手走到舞池里去。

    面对她的轻盈,茉莉觉得自己快成了笨猪,同手同脚怎么也掌握不好精髓。

    空旷的教室传来鞋子叮叮当当和着音乐的踏步声。

    “呵呵,茉莉,你要抬头挺胸——”余依依教她如何昂首挺胸,“跳舞最重要的就是自我欺骗,永远告诉自己,我是最美的、舞姿最好的全场的焦点都是我!”

    茉莉在心里嘀咕,平日她最怕的就是别人的目光,只想躲在黑暗不被发现,现在要走到人群成为焦点?

    “抬头、抬头、抬头——”

    “背再挺得直一些,再直一些——”

    “看着前面,收腹挺胸抬头,不是要你像鸭子一样撅起屁股!”

    ……

    第一次练舞结束,茉莉快瘫软过去,浑身软绵绵的,小腿发颤。反之,余依依却没有一丝疲态,微微运动过后,鹅蛋脸红扑扑更显少女感。

    余依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跳了一下午。外面的天色都暗了。楼梯没点洋灯照明,执意要送茉莉下楼。

    “不用,余老师。你留步。要你送,我当不起。”

    一声拗口的“余老师”听得余依依哈哈大笑,“哦,得了。就别这样文绉绉讲客气了吧。听得我怪肉麻的。我比你还小几岁哩。往后你就叫我依依吧。隔天上午九点来我这学舞,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

    茉莉接过小卡片,仔细收到坤包里。恭敬不如从命,她想跳舞的女孩都是爱讲究,不喜欢被人问年龄的。余依依可能也是介意被她喊“老师”怕把人喊老了。

    余依依伸手从舞蹈室的门后拿了件暗红色披肩搭在肩头,率先推门出去。

    倒了傍晚,楼道里果然昏暗得紧。视线不好,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茉莉跟在余依依身后,缓缓步下陡峭的楼梯。换了往常的女孩,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和老师寒暄谈话,起码问问老师哪里人、住哪儿、学舞蹈有几年,为什么来教舞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偏偏茉莉并不关心这些,也压根没想过要去了解。

    顺着蜿蜒的楼梯下来,来到宽敞的马路。虽然光线依旧昏暗,感觉却豁然开朗。

    茉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见马路牙子不远的地方上官云澈和袁肇君正朝她们走过来。袁肇君手上抱着一个穿粉红纱质泡泡洋裙的小女孩。

    小女孩和余依依一样在头顶梳一个圆溜溜可爱发髻,明眸皓齿,玲珑可爱。看见依依大笑着挣脱袁肇君的怀抱扑到她怀里,亲密地和她耳鬓厮磨。

    余依依开心地把她抱起来,不停亲着她肉嘟嘟的粉圆脸蛋,亲昵的说:“袁小囡,你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茉莉目睹眼前一幕,下意识就脱口而出道:“袁先生和依依老师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余依依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

    袁肇君则像吞了苍蝇,立即严肃的说:“密斯陶,你误会了。”

    小女孩也嘟起嘴奶声奶气的说:“他们才不是小囡的爸爸妈妈。他们是小囡的哥哥、姐姐。”

    上官云澈在她耳边低语:“别乱说话了,小囡是肇君的妹妹。”

    “对不起。”茉莉窘然,垂着头不敢再说话。

    看见上官云澈,余依依别有用心的朝他笑笑,其中况味不言而喻。

    “云澈哥哥,恭喜你要结婚了。茉莉小姐可真是温柔可爱的紧。”最后又补一句,“在你心目中茉莉应该是任何传家宝也换不来的好妻子吧。”余依依笑颜如花,完全不在意袁肇君在身边急得瞪眼。

    上官云澈笑着回敬:“谢谢。希望依依也能早日觅得如意郎君,莫再做单相思的鸟。”

    余依依颤微微撅着唇,冷哼道:“我不和你耍嘴皮功夫,愿赌服输,快把翡翠玉西瓜送我家来吧。”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我们快去吃饭吧。”袁肇君急吼吼打断他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