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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茉莉花开茉莉香(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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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愣,半晌后回答一个“好”。打开盖子,任他挑了一个。

    腌渍的白糖青梅真酸啊!

    上官云澈吃了一口,五脏六腑酸得缩到一起,牙齿都软了。

    “酸!”他皱紧眉头抱怨。

    她掀了掀嘴唇,青梅哪里有不酸的,青梅自始至终都是酸的。

    外面买的巧克力不酸、奶油蛋糕不酸、冰镇饮料不酸、冰激凌不酸……但她做的白糖青梅,不管放多少白糖还是酸的。

    她抱着玻璃罐子,颤动着肩膀,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她哭了,积蓄十年的眼泪一朝要哭完似的喷射四溅。

    他急了,不知她为什么哭?

    他哑着声音哀求:“茉莉,别嫁给他。”

    茉莉摇头垂泪,手指抠着玻璃罐子的凹凸花纹,恨不得抠出一个洞来。

    不嫁张先生,还能嫁谁?供她选择的机会像傍晚的菜市,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要则要,不要则连这些也没有了。

    供她选择的机会就那么少,眼前的每一条路都不够好。

    不嫁人,难道留在双井巷,日日夜夜受这锥心的折磨吗?

    上官云澈急了,失去理智抓住茉莉的手吼道:“你不能嫁给他!我不同意!”

    眼泪流尽,人反而坚强。

    茉莉哭着惨笑,“上官先生,谢谢你。但我必须要嫁!因为我想马上离开双井巷!”

    无望的眼泪一颗一颗宛如落在他心里,像她的青梅那么酸、那么酸。他颤了颤嘴唇,能说的话一句也没有,心里淡淡的疼渐渐莫名加剧。

    究竟是什么事情,逼得她一定要用嫁人这种极端的方式离开。

    “茉莉,”他固执地拉过她的手,捧住她娇美的脸,珍惜地吻住粉红的嘴唇,“茉莉,要嫁就嫁给我吧!我比张申然只有好没有差!"

    “砰”!

    玻璃罐子砸到地上的石头裂开了,浓稠的汤汁缓缓从破裂处流泻下来,浸染了黑色的土地,一颗一颗胖乎乎的青梅从破开的罐子里滚出来,像孩子们笑起来鼓胀的脸在泥地里追逐。

    ——————————

    正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湖面上荡起层层涟漪......

    十六岁的立景,小孩子家最是有口无心,平日又被妈妈宠坏,心里面有什么说什么。平素大姐立芬也喜欢训她,她最烦人拘着自己,说三道四。今儿可称了她的心,出了口恶气。

    刚才在客厅,立芬煞红着脸恼羞成怒,哭哭啼啼,一咬牙,一跺脚跑了出去。陶丽华气急败坏,嘴角向下,抓着胸口,喊着快找那治心痛的丸子来啊!快找那治心痛的丸子来!可她的丸子一贯是茉莉收着,现在茉莉也委委屈屈哭个不止,弄得大家一顿抓瞎……

    “呦呦呦,明明是立芬姐姐打了茉莉表姐,倒是立芬姐姐哭得好像表姐打了她似的。”立景做个稀奇小声说与身边的立美。

    立美到底比她大几岁,沉稳一些,瞪了妹妹一眼:“你开玩笑,也不看场合。咱们快走!”拖着妹妹出了正厅,往厢房走去。

    立美和立景一个十八、一个十六。一个忠厚老实,一个伶俐慧黠。面相身材上立美比妹妹清秀许多,太过清秀,变成清瘦,一副病恹恹的单薄相。立景则比姐姐丰满,人也活泼,看起来容光焕发的。她们都是白皮肤,鹅蛋脸,五官端正,但不绝美,中上之姿。

    她们二人美貌加起也比不过她们的大姐——立芬!说她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都不过誉。又留过洋,会跳交谊舞,打羽毛球,会一切现在时髦新奇玩意,刚回国那阵绝绝是十里洋场上最瞩目的名媛!

    当然现在也是!

    只是……

    立景一出她妈妈的视线,便开始说长道短:“呀呀呀,我可真没想到!那个上官先生居然看上咱们茉莉表姐哩!”她边说边摇头,好像惋惜,又好像高兴。

    悠长的长廊上一个人也没有,立美听着妹妹的话,边想着刚才媒人上门时的情形,亏得妈妈听到媒人说上官云澈要娶表姐时那滑稽模样没当时就发心痛病,连连问了三次:“哪个?哪个?你说哪个?”

    媒人指天立地,言辞凿凿:“陶茉莉、陶茉莉。上官先生说得就是茉莉小姐、茉莉小姐。”

    当时,立芬的脸立马被嫉妒火焰烧成黑色。

    不知所以而来的茉莉刚进门,脸上就被招呼一巴掌!

    “他们是什么时候对上眼的啊!”立景娇憨地笑言:“嘻嘻,这裴少俊可什么时候遇上李千金,咱们怎么一点知觉都没有?大姐对上官先生可殷勤着呢?如何就让表姐钻了空子呢?”

    “是啊!怎么就让表姐钻了空子呢?”立美瞅了妹妹一眼,转身笑着指她鼻子:“为何不是我们立景钻了这个空子呢?”说完,提着裙子笑着跑走,风摆裙裾如荷叶翻飞。

    “讨厌!”立景被人说中心事尴尬不已,跺着脚嚷着喊打朝二姐追去!

    闺中女儿,正是怀春。

    上官云澈的提亲让易家乱成一团,上官家也没消停。头一个发难的就是上官宜维。

    远道而来的袁肇君还没进门,远远儿在楼梯底下就听见冷静自持的上官宜维大吼大嚷:“云澈,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你这是胡闹,任性!我必须告诉大哥和大嫂——"

    “你去,”上官云澈冷然地说:“我是姆妈的儿子,只要姆妈同意,大哥大嫂能管我的婚姻大事?我已经电话告诉姆妈我要结婚,她不知道多欢喜。电话里倒是担心的问起,细姐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结婚?”

    “你——"戳中痛处的上官宜维气得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撩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转身冲了出去。正好和走到门口的袁肇君撞个满怀,把他生生撞开几步。

    袁肇君刚张嘴说了个宜维姐的”宜”字,宜维就走得不见影子。

    “肇君。”书房里的上官云澈已经看到了他。

    袁肇君点点头,推门进来,对上官云澈道:“发生了什么事,你细姐好像哭了喔。”

    “她自找的。”上官云澈弯了弯嘴,一屁股悠闲地坐在书桌后的藤椅上,问:“你来找我什么事?电话里说还不行,非要见面谈。”

    提到这,袁肇君马上像泄气的皮球。他实在是不愿来,可余依依惹出的事又不得不解决。

    “依依是不是把《维多利亚女皇》给你送过来了?”

    “是。”上官云澈点点头。

    “哎……”袁肇君愁得连连摇头,“我来是想告诉你,这幅作品是我母亲的心血,绣制不易,保存更不易。不能湿不能干,要防霉变、虫蛀。悬挂的时候要小心轻放,更不可以将它放在阳光直射的地方。最好能单独拿出一间温湿度控制适宜的房间专门悬挂。”

    他边说边比划,到最后建议道:“要不,我出资在你家专门装潢一间专门陈列室,你看怎么样?”

    上官云澈双手环胸,硬梆梆地回敬:“不怎么样,我也不同意。”

    “喂,云澈,你别急着拒绝啊!”袁肇君急得鼻尖冒汗,在困兽在房间团团转着,“这存绣作和存古董字画是一样的。你没玩过这东西,不知道其中的门道。《维多利亚女皇》是刺绣之珍品,赠予谁都无所谓。但是你不懂弄坏了,就是糟践好东西,会遭天谴的!”

    袁肇君说得义愤填膺,到最后又低声下气几乎恨不得要跪下来求他,“云官,算我求你了。”

    “老兄,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官云澈哈哈大笑,“我的意思是你快点把你家的国宝搬回去吧。我这里庙小住不下那尊大菩萨。”

    袁肇君“啧”了一下,不相信地问:“你要我——拿回去?”

    “对。”上官云澈嘴角上扬,轻道:“不仅《维多利亚女皇》你带回去。翡翠西瓜我也双手奉上。”

    “什么意思啊?”袁肇君越听越糊涂,不过能把绣作带走,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云澈对面,不解地问:“云官,别藏头露尾。我可不可以理解你的意思是你——"

    “是。我认输。”云澈回答得气定神闲,好像输掉传家宝贝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袁肇君确实也没在他脸上找出丝毫沮丧。

    输了还这么高兴?不合常理。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我错过了什么事!”

    “哈哈哈,”上官云澈大笑了三声,悠然地踱到窗边看着书房外的艳阳。他的心情轻松而又高兴。自从决定要娶茉莉后,他像溺水的人回到岸上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结婚的决定很突然,情之所至,突然就脱口而出,要和茉莉结婚。说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

    如何就想到结婚!

    是她的眼泪打动了他,还是她的无助让他毅然决定放弃单身跳入火海。

    回到家冷静下来,他又想,好吧,就是你了,结就结吧。结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打赌的事也就这样好了,输就输了,翡翠西瓜而已。

    他不是输不起的人!

    “云官,你和密斯陶……到底什么事?”

    “嗯——”他笑着回过头,淡淡地看着好友笑道:“肇君,快准备彩礼吧。我要结婚了,和陶茉莉。”

    —————————

    茉莉有一个喜欢阴晦的习惯,除了白昼没法子躲太阳以外,她不喜欢太强的阳光。也许只是害怕,害怕那耀目的辉煌,赶走往昔惨淡的梦,像被突然强光曝光的胶卷,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

    她不太想起过去,或许是不愿再想那些梦。

    那些梦像是几十年未绣完的绣像,掸下那层灰,那玉色缎子和五彩金丝银线,还保持着绚丽色彩,只不过幽暗了一些。回忆也是如此,虽然惨淡了些,却不朦胧——

    最鲜明的一副,则是十年前的夏天——

    妈妈和自己在易家做客,明艳艳的阳光儿,十八岁的易谨行读完书,总爱和她来说会话。爱闹的立芬领着立美、立景躲在窗下冷不丁的笑话:“快开看啊,谨行和茉莉两口子,说悄悄话哩!”羞得茉莉满脸通红,立芬又哼哼哈哈嚷着:“茉莉,我们看鱼去吧,爸爸刚买的锦鲤。”大家吵作一团,笑成一团。那一个梦是良辰美景,赏心悦事!

    这以后就好像没有过愉快的梦,都是一连串的阴暗,其中也有过一点快乐,只是越来越少,甚至于无,到现在一片空白。

    父亲丢了官,索性弃官从商,开始还能勉力维持,渐渐就不能了。最后——破产!

    父亲是冬天投湖自尽的,草草成殓,草草埋葬。既无叔伯,又无兄弟姐妹,她和母亲搬到一个穷乡僻壤又破又脏小屋子里。学校自然没法再去了,好在自己已经能够读书,只是大多数的时候压根儿容不得人读书,要为“生活”而忙碌。不到两年光景,她从天堂一下子掉到地狱里,姑妈也和娘疏远了。虽然二表哥还常写信来,说苦难和折磨能让人坚强。她渐渐知道两家地位悬殊,写了一封痛哭流涕的信给她的表哥,陈述自己的意见。信寄出去之后,她觉得什么都完了,她的一生就像那惨淡的油灯。这以后的事,越发恍恍惚惚起来,她恍惚中风闻易谨行定了位韦家小姐,详细情况她没法打听,只知道是姑母做的主,那韦家——很有权势——

    后来、后来——晴天霹雳的事情,母亲得痨病死了,四年前。

    不久她突然收到一封上书“双井巷易缄”的信寄到穷乡僻壤的小镇,不是表哥写的。是姑母的口吻,可怜她孑然一身,无人照顾,叫她快快打点行装,不久就有人接她来上海。

    整整十年光阴,就是长明灯也冒烟熄灭的时候,她心里的那盏灯油早就干了。

    真真养了只白眼狼,坏了心肠的东西,你怎么就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居然——居然——我都不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

    你对得起姑妈我吗?对得起立芬吗?亏你们还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讨债鬼啊!我倒了一百辈子霉招了你来!

    你怎么能,去勾引上官先生?

    他、他是立芬的,你知道吗?知道吗?

    咳——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要是有良心,就把这婚给退了!退了!白的让人笑话!你倒说话啊!哭什么哭!你怎么把上官云澈迷得五迷三道的?

    不要脸的小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