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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深刻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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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

    寒冷的三月,没有一点初春的样子,湿淋淋的雨像没有尽头。

    万泽低着头一叠声地说着“好”字。陪着把家庭医生送到门口。陈医生是旅美的医学博士,声望日隆,他凝重地说道:“……女人小产可大可小。洋人没有月子一说,但是好好休养,调养生息总是没错的。夫人失血过多,现在天气又多变化,千万一定要注意防寒保暖。不可大意,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回头我开一些维他命药丸和针剂过来,让护士每天给夫人打一针。”

    现在上海滩的贵妇人都流行打营养针,是相信这种外国富含维他命的液体能防病治病,延缓衰老。

    陈博士满口一个“夫人长,夫人短”。万泽百口莫辩,小老头儿撅着嘴,口里应着“嗯嗯嗯。”把陈博士送出门。

    怪不得陈博士误会,看看盛永伦待宜室的态度,十个人十个都要误会!傻瓜都看得出来,躺在床上的女士即便不是盛家的少奶奶也是盛家大少爷心尖上的人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陈博士走了好一会儿,万泽仍站在门口扼腕叹息。想不通,想不通。少爷是瞎了眼吗?且不说松岛的上官家风雨飘摇,自身难保!上官宜室愚蠢头顶,错信男人。更要紧的是,她现在是——小产啊!可知,她和王焕之早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下贱不要脸就算了,还把肚子弄大。就是实实在在的破鞋!扔到街上都没人要,少爷捡回来还当宝似的供着。

    “万管家,参汤熬好了。是你端上去还是我端上去?”佣人小香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过来。

    万泽把瓷盖打开,老参独有的清苦香味扑鼻而来,他跌脚叫道:“歹势、歹势!你到底放了多少人参啊?这是正宗的长白山老山参,不是什么白参、党参!你——你当不要钱啊!知不知道,这是有钱都买不来的!”

    小香委屈地说道:“又不是我搁的,是少爷放的。他说人参补气,对身体好。如果不是我拦着,他会把家里所有的人参都放下去。”

    万泽气得吐血,眼一闭,手一挥,恨恨地说道:“上去,上去,下次不要来问我。”

    盛永伦爱怎么弄怎么弄!

    “万管家,我先上去了。”小香吐了吐舌头,端着人参鸡汤小跑上楼。这小丫头片子看盛永伦对宜室上心,对宜室也巴结得很。

    万家三代都在盛家为仆,万泽不仅仅是盛永伦的管家,更像他的叔伯。自打盛永伦出了广州往外跑,他就一直跟着,从广州到松岛,从松岛到欧洲,又从欧洲到上海。在盛永伦面前是半个仆人,在其他仆人面前又是半个主人。

    万泽奔波小半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盛永伦能安安意意回西关,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有生之年让他带带小少爷和小姐,他就心满意足。论起来,万泽甚至比盛观横更渴盼看到盛家的下一代。可是,他又实在接受不了盛永伦喜欢上官宜室这个事实。

    一只破鞋,怎能堪得别人的爱,怎能堪得堂堂西关大少一往情深?

    所以,盛永伦越是深情,他越是心头不快。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

    房间昏暗,窗帘拉得紧紧。即使大白天,也亮着一盏床头灯。淡黄色的微暖橘光下映照一张惨白没有血色的小脸。宜室靠在床头,一动不动,目光凝成直线,睇望前方。

    她的床底下及四周围散落着许多报纸,都是最近半年的新闻。不,应该说是旧闻了。

    她现在才知道,兰格志股票公司垮了,千万人赔得血本无归。松奉战争爆发,王靖荛反水,她的父亲、弟弟们被人暗害!报纸上,寻她的寻人启事登得斗大,她却还在哀叹为什么收不到亲人的来信!

    这半年,她在做什么、做什么!她在与贼共舞、与狼共枕!

    她就是王焕之的同谋,就是他的帮凶!

    “宜室,喝点参汤吧。”盛永伦端着参汤,小心翼翼的说道。现在的宜室就像有了裂缝的玻璃球。他害怕自己微微一个重音就会把她吹碎。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不吃不喝的伤害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是让关心你、爱护你的人伤心罢了。上官伯父来找我时,就和我讲过,他知道你是好孩子。一定是被人蒙蔽。他要我转告你,他别无他求,只求你能平安回家。”

    听到他提到父亲,宜室宛如触发了泪腺开关,汹涌的泪像洪水一样倾泻下来。她死死抓住被褥,指骨曲成青白。

    她恨。

    怎能不能?

    恨王焕之欺骗,恨王靖荛反水,更恨是自己愚蠢!

    被他蒙蔽,被他蛊惑。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父亲、清逸、清炫,还有她未成形就失去的孩子,都是她的骨肉至亲。

    “宜室,你别哭!”

    她扭曲狰狞的模样吓坏了盛永伦。他刚靠近,就被泪流满面的宜室推开。他手里的碗盏打在地上,浓浓的参汤泼溅在报纸上,粉碎的白瓷溅得满地都是。

    看见那些发着锐利光芒的碎瓷,她像着了魔似的爬起来冲过去,拿起一片就往自己手腕上割。

    “你疯了!”盛永伦冲过来,徒手和她争夺起来,“宜室,放手!”

    她狠狠捏着瓷片,深深把它嵌入自己的掌心。

    “宜室!”他抠开她的手掌,不顾锐利的瓷角同样刺入他的肉中。

    “宜室,你松开!”

    争夺之间,血肉模糊的且只是一人的手?

    “你是要死吗?好,我陪着你一起!”

    他握着她的手,任由碎瓷刺入肌肉、骨骼,血宛如流星坠下。

    她哭着尖叫,“盛永伦,这是我的身体,我的命,你不要管!”

    “我偏就管到底了!”他执着的就是不放开,“上官宜室,还记得我们遇到绑匪的那次吗?我要你跑,你不跑。你说我把你当什么人!现在如果我眼睁睁看你死在我面前,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人?我知道你伤心,你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歇斯底里。但就是不能伤害自己!因为,我第一个不答应!”

    她挣不过他,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泪和血混在一起,她尝到独一无二的咸味。

    “宜室,你咬吧。只要你能发泄出来,你怎么咬我、打我、骂我,都可以。”

    “啊——啊——”她终于在他的执拗面前败下阵来,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他用血淋淋的手把瓷片扔到角落。“万泽、小香——快进来!”

    第一个进来的小香看见满地的血差点晕过去,腿软的马上下楼去找万泽,“万……万管家……”

    万泽进来也吓了一跳,盛永伦握着宜室的手腕,冲傻愣的他吼道:“傻站着干什么!快把医药箱、纱布、碘酒拿进来!”

    小香如梦初醒噔噔下楼,不一会儿捧着医药箱跑回来。盛永伦不顾自己,先要紧张地察看宜室的伤口。看到她的伤口虽长但不纵深,心里大松口气。还是不放心地说道:“小香,你去打电话请陈博士马上再过来一趟。”

    “好。”小香去打电话,万泽黑着脸站在一旁,不高兴地说道:“少爷,你自己也受了伤。”

    “我没事。”

    “怎么没事?人心都是肉长的,十指连心。你担心宜室小姐会疼,你就不会疼吗?”万泽气呼呼的,话里话外隐含莫大的脾气。这些话他就是对着坐在床上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的宜室说的。

    “我不疼!”盛永伦头也不抬,继续为宜室冲洗伤口。

    发生了这样的事,宜室没有任何愧疚。像痴傻了一样,呆呆任由盛永伦为她清理包扎。

    万泽气不过,强烈表达不满。

    盛永伦皱紧眉头,“万泽你啰嗦什么!我说了没事就没事,你帮我拿绷带过来——”

    “我是盛家的下人,不是上官家的下人!只伺候少爷,不伺候破鞋!”

    “万泽!”盛永伦眼睛里喷出火来,他可受不了有人如此污蔑宜室。哪怕是他最亲近的人也不行。侮辱宜室比侮辱他更让他气愤和受不了!他指着万泽用平生最严厉的口吻对他说道:“万泽,我命令你马上向宜室道歉!”

    “我不。”

    “你被解雇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解雇佣人?这在盛家可是从没有的事,何况被解雇的是万泽,万家几代人都在盛家,男的做管家,女的做女佣。长此以来,这已不是工作更是他们的生活。

    万泽眼睛里含了热泪,昂头把眼睛一抹,转身跑下楼。不一会儿,小香急急忙忙跑进来,着急又不解地说道:“少爷,万管家怎么呢?怎么这个时候吵着要收拾行李回广州啊?”

    “随他!”盛永伦亦气得很,宜室已够他上火,再加上乱叫乱跳的万泽。他真是……唉,没一个省心的!

    “少爷,你把伤处理一下吧。你的手还在流血哩。”小香看到从他手心滴滴的血,脑子又开始发晕。

    “小香,你打扫一下房间,守着宜室小姐,我下去一下。”

    “是。”

    盛永伦匆匆下楼,正撞上万泽提着藤箱往大门口走。

    “站住!”

    万泽回头,冷冷说道:“请问,还有什么吩咐,盛先生?”

    “少爷”也不愿喊了,看来是真伤到心。

    盛永伦可怜巴巴地举起还在流血的手,“走之前,帮我清理一下伤口吧。小香怕血,陈博士又还没来。”万泽站着没动,他马上卖惨,道:“好像有个小瓷片扎在肉里,疼死我了……”

    看着自己从小疼爱到大的孩子,万泽顿时柔软下来。气归气,但他不是真气盛永伦,气的是盛永伦喜欢破鞋。

    盛永伦没有出口道歉,不过这样已经能算是放下身段,释放出善意。如果再不懂融会贯通,不知道顺着楼梯往下走的话。就枉费万泽几十年侍候人的功夫。

    他把藤箱放下,走过去拿起医药箱开始给盛永伦清理伤口。脸色虽然难看,动作却细之又细。

    盛永伦说得不错,果然是有枚芝麻大小的碎瓷片镶到掌心缝里。万泽老眼昏花,拿出老花镜,对着灯一顿寻摸,好不容易挑出瓷片来。

    “好了,出来了!”盛永伦开心地说道。

    万泽板着脸,说:“少爷,现在不疼了吧?”

    “不疼,本来我就不怕疼。”

    万泽的脸拉得马长。盛永伦才知道他是在套自己的话,“万泽,求求你不要用有色眼镜看宜室。她现在的情况很可怜。如果我不帮她,就没有人帮她了。”

    “少爷,如果你对宜室小姐只是朋友间的帮助,我不反对。就怕你不是!”万泽拿绷带一圈一圈把他手心的伤口包起来。“你陷得太深。我就怕她这个坑会把你活埋了。”

    “哪里。”盛永伦捏着伤手干笑道:“我有分寸。”

    都是成年人,话说到这里,再说无益。盛永伦对宜室的袒护让万泽知道,她是他的雷池,也是禁地。

    两人正说话间,万泽瞅见楼梯上下来一抹惊鸿,唇鼻之间的肌肉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盛永伦回头,惊喜地喊道:“宜室,你怎么下来了?”

    宜室站在楼梯,身体如迎风的芦苇。小香站在她身边,时刻准备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宜室,回房间去吧。我没事。”盛永伦扬了扬包扎好的手掌。

    她像没听见一样,挪动身体,一直走到他身边。

    “……对不起。”

    “哎,没事。”

    她未语泪先流。豆大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滴落在他的绷带上。

    “没事。我说了没事。”

    她哭着流泪,像捧珍宝一样把他的手捧起来。哭着把脸埋在他的掌心中。

    “永伦……对不起啊……爸爸……对不起,清逸……对不起,清炫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莲芳……对不起……”她边哭边说,颤抖的身体像雨里的飘花一样凌乱。

    “宜室,别说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像羽毛一样垂倒下去。

    再次晕倒,盛永伦火急火燎将宜室抱回房间,急急吼吼大叫小香赶快去请陈博士。小香回答,“已经打过四次电话。”

    “人怎么还不来?”他嚷道。

    小香憋着嘴,“现在估计还在路上。”

    “陈博士不来,你不晓得去请王医生、张医生、唐医生!”

    盛永伦口无择言,小香嘟着嘴一脸委屈地看着万泽。

    “你看着我干嘛啊!”万泽慢悠悠摘下老花镜,“能怎么办!少爷让你去请,你就去请呗!把全上海的医生都请来,谁让咱们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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