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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意外的客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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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京

    梦,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梦。

    梦里面她回到疯人院里。

    幽暗潮湿的小屋,铁门森森,一扇小窗漏下几点阳光。

    她穿着病号服,脚上戴着沉重的脚链。污水从她的趾缝中浸润上来,还有不知明的小虫趴在脚背上。

    “啊——”她尖叫一声,跳起脚甩掉脚上的小虫,冲门外的人嚷嚷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个人的脸慢慢从混沌的光线中走过来,他双手环胸,表情克制而疏远。

    “清逸!清逸!”她高兴又哀伤地叫道,从铁门里冲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想要抓住男人的手,“清逸,快放我出去,我不要被关在这里!”

    清逸退后两步,摇了摇头,“你是谁?”

    “我是秋冉啊!”

    “不是,你不是秋冉。如果是秋冉你不会被关在这里!”

    “我是秋冉——”

    “不,”他仍是摇头,“秋冉是不会嫁给别人的。”

    清逸的脸慢慢隐没在雾气中,她哭着滑到地上。接着雾气中浮起另一个男人的脸。

    “宜鸢,你怎么在这里?”她的脸上还挂着眼泪,抬头看见袁克栋正焦急地站在门外,“我去拿钥匙放你出来。”

    “濂瞻!她不是上官宜鸢,我才是!”

    拿着钥匙的袁克栋看看铁门里的秋冉,再看看身后出现的女人。

    没错,出现的人才是真正的上官宜鸢。他收回钥匙向上官宜鸢走去。

    “不!濂瞻、濂瞻——”秋冉哭着大叫,“不要离开我——”

    他头也没回,拥着上官宜鸢消失在茫茫雾气之中。

    “不——”她的内心惊惧交加,像被人抓住心脏不让它跳动一样。痛苦的感觉像海浪一样不停翻滚、叠加。

    即使知道这是梦,她在梦中也哭得伤心不已。

    “鸢儿、鸢儿!”

    她猛地中睁开眼睛,此刻袁克栋正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轻拍她的面颊。

    “你做噩梦了。”

    是的,她做噩梦了。浑身冷汗,四肢发麻。

    他又问:“做什么梦,怕成这样?”

    她摇摇头,伸出手,紧紧抱住眼前的男人,渴望地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怎能说,梦见他的离开,心就像碎了一样。

    ——————————

    平京的中秋节,俗称八月节。八月初一满街上栉比摆设的果儿摊和兔儿爷摊子起,就拉开节日的帷幕。各家各户早早准备起来,为迎接这一年一度仅次于过年的大节。

    中秋佳节,天上月儿圆,地上人团圆。

    秋冉是孤儿,小时就被哥嫂卖到惠家当丫头。不管是在江苑还是松岛,过年过节对于她不过意味着比平日更忙,要做更多的杂事。

    今年在平京,身边一个知心说话的人都没有,过节越发显得索然。过节就是应景,一家子人平日各忙各的,这天都要回来,开上十几桌,吃吃喝喝耍闹上几天。袁十金下野后,平日住在上海。四房姨太太是高丽人,两人刚好去到高丽游历山水,不回平京。也算省去秋冉一桩大事。

    平京有个风俗,中秋节要供奉“月亮码儿”。“月亮码儿”就是月神的神像,一般由香烛铺和南纸店出售。就在长七八尺或短一二尺的纸屏上,用金碧辉煌的藻彩画出菩萨像般的太阴星君,下面还有月宫桂树和捣药的长耳定光仙。长耳定光仙就是玉兔,玉兔的形象是人立而执杵,竖着两只长耳朵,笑脸迎人。可能是玉兔温良的形态,驯服的个性,洁白的皮毛惹人喜爱。手工艺人就专把玉兔塑为泥偶,称为“兔儿爷”。

    长年累月,巧手的艺人又将日常生活反映在兔儿爷身上,把长耳兔首拟人化,什么卖油的、卖菜的、锔缸的锔碗的、卖破烂的、剃头的……应有尽有。

    丰富多彩的兔儿爷是孩童们最心爱的玩具人偶。

    过节前,仕安缠着秋冉,硬要往东安市场的高级耍货店买最大最威风的兔儿爷。

    秋冉缠耐不过,只好同意。

    一行人,齐齐来到东安市场。莫说整个东安市场,车行一路,平京九城的热闹去处摆满了兔儿爷的摊位,应节行情都超过了七月十五的莲花节。

    仕安挑了店里最大的“长耳定光仙”,有三尺高,人立环臂,臂上调着丝线,轻轻一拉,双臂上下移动,如同捣药。仕安边拉边笑,很是喜欢这个兔儿爷。

    兔儿爷再精美也是儿童玩具,大人们是不屑一顾的。可这个兔儿爷实在精妙,秋冉也忍不住拉在手里玩一会。

    母子两人说说笑笑,不知多亲热,看得让人羡慕。

    买完兔儿爷的第三天就是八月十五。袁公馆里老老少少全回来了。

    松岛的上官家人多,可和袁家的三姑六婆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一上午宴客下来。秋冉脸都快笑僵,好多人。几乎、全部,她都不认识。

    袁克栋不是陪着老太太,就是和兄弟子侄应酬,哪里有时间管她。好几次她和亲戚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幸好反应得快,嘻嘻笑笑遮掩过去。到了最后,实在装不下去。借口头痛逃也似的离开房间,躲到花园里去透透气。

    真快崩溃,繁杂的事情像飞来的一座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秋冉躲在茂密无人的园林中,不想出去。

    为了避开人群,她故意走到花园的最深处。忽闻临水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引颈一看,有一男子正站在水榭凉亭中吹笛,他身边有一女子正拿着画笔在画板上绘画。

    “好久不吹,技艺还没生疏。”吹笛告一断落,男人潇洒地把笛子拿在手里把玩,自得地问身边的女子:“夫人,我吹得还不错吧?”

    女子笑笑地冲他扮一个鬼脸,评价两个字,“难听!”再加一句,“快把笛子还给君君吧,比起他来,你可差远了。”

    “你才差远了!”男人口气不好,面色却如春,可见并不是真的生气。他笑着和女人挤到一张椅子上,指点起她的画作来,“你看,你这画技大有退步。这画的是什么?花不像花,草不像草,人也不像个人,五官都看不出来。”

    “今天我画的是抽象画。”女人温柔地笑道。

    “啧啧,这等抽象画,真不敢恭维。”

    “你是不懂欣赏!”

    “我看,你才是不懂创作!”

    女人气得把他从椅子上推了下去。

    他嘻嘻笑着,一点都不恼。站起来,重新又挤回凳子上。

    ……

    “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你在看什么?”

    “嘘!”

    秋冉朝身后的小菱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水榭边的男女,小声问道:“小菱,你认识他们吗?他们是谁?”

    小菱踮起脚尖顺着她所指的人看去,惊讶地张了张嘴,“三……三少奶奶,你,你连他们都不认识了吗?他们是七爷和七少奶奶啊!”

    秋冉可不是真不认识,才问的吗?

    她尴尬地摇头不是,点头更不是。窘得想要咬掉舌头。她以为今日已经把袁家的三姑六婆,七大姨八大姑都认识全乎。没想到会有漏网之鱼,更没想到,袁家还会有少爷、少奶奶不想着捞钱、摸骨牌、搞关系。闲情逸致地在花园卿卿我我,吹笛画画。

    秋冉干笑两声,故作恍然地说道:“原来是他们啊。我都有些不敢认了。”

    小菱压下满腹的疑窦,笑着说道:“可不是不敢认吗?姨奶奶不在,七爷和七少奶奶长期住随园,不常回来,所以见得少。”

    “三少奶奶,你真……不认得了啊?”小菱边说边打量秋冉的神色。

    秋冉呵呵两声,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小菱追上去,小声嚷道:“七少奶奶现在可是大名人了。她的刺绣得了万国博览会金奖后,每天到随园求绣的人几乎把门槛都踏平了。七爷不仅宝贝七少奶奶的人,更宝贝七少奶奶的刺绣作品。一幅都舍不得卖。”说到这里,小菱噗嗤笑起来,不知是为有一位才能得到世界肯定的少奶奶感到骄傲,还是为家里出了这样一位情种感到好笑。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你有没有听啊!”

    “有啊。”秋冉笑笑。她对这位和袁克栋同父异母的弟弟了解不多。阿霓小姐也未提起过。只知道他们关系疏淡,日常见面的机会不多。

    今日误打误撞遇上,差点闹出笑话。

    比起小菱的饶舌,她对这位七爷和七少奶奶真没什么兴趣。“我们去找仕安,瞧瞧他在干嘛。”秋冉拉住小菱的手,拖她离开这是非地。她觉得还是和天真无邪的仕安呆在一起最安全。

    过节的时候,孩子们能干嘛,不是玩、就是吃,二者总有其一。玩是首当其冲最重要的事情。今天大大小小的朋友都来齐整,熙熙攘攘挤在专属孩子们的“游戏房”。

    这里说是“游戏房”,其实就是跨院。平日没什么人来,比较空旷。孩子们画地为牢,自封这里就是属于他们的地盘。

    孩子待在一起玩什么。

    八月十五当然是比月亮码儿,大家把自己的兔儿爷拿出来,比比看,谁的兔儿爷最大、最美、最好。

    袁仕安的兔儿爷买得最贵,当然好。一摆出来,小朋友欢呼雀跃,围着他的兔儿爷不停摆弄,眼睛里都是羡慕。仕安好不得意,一个劲地和小伙伴说道:“你们可轻着些,别给我碰坏了!这可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仕安心里喜滋滋的,可袁肇君一出现,情况就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袁肇君比袁仕安小几个月,长得虎头虎脑,块头大,身量高。特皮,最是淘得不得了的时候。

    他光身一个人进来,小伙伴都问:“肇君,你的兔儿爷呢?去年,你回南方不在平京,仕安的兔儿爷可是最大最棒的,今年也是!”

    袁肇君把嘴一咧,小肚子挺得高高,不服气地说道:“他去年是捡了我不在的便宜,今年怎么可能是他的兔儿爷最大最好?我的兔儿爷才是最好的!”

    小朋友可不懂谦虚是美德,争第一才最要紧。听他这么说都叫起来,要他把自己的兔儿爷拿出来和仕安的比比。到底看看谁的更好。

    仕安嘟起嘴来,小脸绷得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