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子夜鸮 > 56.笙望

56.笙望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徐望在走廊转角等了几分钟, 刻意等到上课铃响,老师进门上讲台, 他才踩着一样频率,从教室后门溜进去。

    老师没管他。

    可惜,还是有百分之八十的同学, 突然在这一刻和他福至心灵,整齐划一回头看。

    那一双双眼睛里, 倒没恶意。

    平日玩得近的,关心, 担忧,平日关系远的,同情, 或是单纯好奇。

    妈妈去世。

    比天塌下来,还要大的事了。

    幸好,徐望想,他们还不知道, 他只在亲爸家住了不到一周, 就被赶回来的事。不然,生活委员在今天放学之前, 就能做好捐款箱,替他募集爱心。

    无视掉所有目光,他一溜烟坐进自己座位, 放书包, 拿书, 看黑板。神情自然,身体放松,就像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他照例回宿舍睡午觉,照例第一节课踩点到,照例从后门溜回座位。

    轻车熟路的敏捷,习以为常的平淡。

    老师敲敲黑板,或回头或侧目的同学们,纷纷收回注意力。

    那些撤走的目光中,心疼和同情都淡了,更多的是疑惑,茫然,不认同,或者欲言又止,但最终,都归于黑板。

    徐望很满意。

    太温暖的善意会让人脆弱,冷漠一点,刚刚好。

    “第86页……”英语老师带领大家进入今天的复习重点。

    徐望低头翻书,趁机用力眨下眼。

    生生把混着热气的酸胀感,压了回去。

    旁边有人在看他,徐望对这视线再敏感不过,平日里要是被这么看,他能乐得脑补一篇《我的班长好像也喜欢我》的议论文。

    今天实在是没那么飞扬的文采了,他只能老老实实看过去,厚着脸皮,无声地问吴笙:“想我没?”

    可能是他笑得太灿烂,吴笙的眼神不是很美好。

    隔几秒,一摞订好的卷子扔过来,还附赠一个亲吻额头的纸团。

    纸团展开,自然是班长的俊逸字体——上周模拟考试卷。

    徐望一张张翻,都是空白卷,答案单独写好,放在每科卷末,重点题还附带讲解,显然让他先自己做一遍,再对照答案看,细心得……等一下,数学,英语,理综……

    徐望抬头,给了挚友一个捂着小心心的疑惑挑眉——我最爱的语文呢?

    吴班长低头刷刷又写一张纸条,团成团,灵巧一弹。

    徐望哪能吃两次亏,眼疾手快,稳稳接住,摊开来——人心不足蛇吞象。

    徐望没忍住,乐了。

    这一回是真乐。

    吴笙是公认的总成绩年级第一,单科成绩也都是第一,从无失手,除了语文。

    徐望是公认的偏科,数、英、理综都泯然众人矣,就语文,永远单科魁首,是教语文的班主任——老章心中最亮的星。

    要不是理科的大学专业选择面更宽,加上还想和吴笙同班的一点私心,文理分科的时候,徐望就报文了。

    见徐望有了笑模样,吴笙心弦一松,就听见了英语老师铿锵有力的点名——

    “吴笙!”

    从语气上判断,应该呼唤不止一次了。

    吴笙连忙起立,迎上老师“来吧”的目光。

    来什么?

    吴班长一脸茫然。

    再看周围,已经站起好几名同学,蔫头耷脑的,显然,老师提了个颇有难度的问题,以至于点到名字的,都不幸中招。

    大部分同学都等着看热闹,毕竟老师叫吴笙起来,就是为了树正面典型的,这要是被打脸,老师心态必须崩。

    千钧一发之际,坐第一排的钱艾,立书挡脸,迅速回头,极夸张地作口型,肉滚滚的脸蛋,丝毫不影响信息的精准传递:“背——课——文——”

    吴笙恍然。

    昨天英语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是背那篇重点课文,说是必考的几个语法,都在这一篇课文里了,背了就拿分,反正是白送的分,爱要不要。

    眼下站着这几位,用实际行动选择了“不爱”。

    吴笙敛起心绪,集中精神,课文如行云流水而出,发音标准,语感自然。

    看热闹的同学,失望而归。

    吴笙答不上才好玩,对答如流是常态,有什么新鲜。

    一篇课文背完,老师满意点点头,所有站着的同学,终于得以落座。

    吴笙再想起去看徐望,后者已经立起教科书,趴桌上补眠了。

    真睡假睡,吴笙也不知道。

    脑海里的画面,还停留在徐望被纸团逗笑的那一刻,如果他是真睡,吴笙希望,他梦里还能收到纸团。

    上课睡觉,下课就去厕所,跑得比谁都快,可吴笙跟着去了厕所,又找不见人。

    整个下午,徐望愣是没给任何同学“关心慰问”的机会。

    终于挨到晚自习结束,全班如获大赦,稀里哗啦的收拾声不绝于耳,走读的急着回家,住宿的也急着回寝。

    徐望这时候倒精神了,三两下收拾好,书包往肩上一甩,回首一个干净利落的明天见:“Bye。”

    吴笙诧异:“不回宿舍?”

    “我爸不放心,非让我回家。”徐望耸耸肩,一脸“我也很无奈啊”。

    “哦。”对视半天,吴笙总觉得自己还有话想说,但又乱糟糟地组织不起来语言,末了憋出一句干巴巴的,“路上小心。”

    徐望怔了怔,笑:“劫财的遇上我,破产,劫色的遇上我……”他煞有介事地考虑一下,帅气挑眉,“眼光这么好,可以谈谈。”

    吴笙:“……”

    怎么回的寝,吴笙已经没印象了,等反应过来不对,已是夜里十一点。

    宿舍熄灯,各床小台灯开始工作,室友都在题海里奋战,只自己下铺那张床,空得冷清。

    回家?

    以徐望那个死倔的性格,要不是妈妈去世,他根本不可能去他爸家里,如今去了,刚待几天,又被急忙送回学校,他再迟钝,也该看懂一二。

    何况他根本不迟钝。

    在人情冷暖上,他比所有人都敏感。

    一道闪电,划亮宿舍的窗,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四月的雨,总是格外多。

    吴笙翻身下床,去到走廊角落,拿手机拨通了徐望的号码。

    学校不让带手机,但同学总有千百种应对法。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

    吴笙再打。

    打到第三遍,电话终于被接起,没等他说话,那头已经抢先控诉:“有你这样的班长吗?大半夜不睡觉,骚扰同学!”

    控诉得情真意切,就是嗓子哑得厉害,还有一丝鼻音。

    吴笙不准备装傻:“声音怎么了?”

    “你试试睡得正香呢被吵醒。”电话那头说着,大大打了个哈欠,真事儿似的。

    吴笙眯起眼,问:“在哪儿呢?”

    听筒里顿了一下:“我爸这儿啊。”

    轰隆隆——

    电话两端,响起同一道雷。

    “我再问你一遍,”吴笙声音冷下来,“哪儿呢?”

    电话那头没动静了。

    “你要敢挂我电话,我现在就去找值班老师,说同学丢了,发动全校住宿生去找。”

    “用不用这么狠……”

    “对手太狡猾。”

    “你能不能不管我?”

    “能,你回来把宿舍换了,换一个不影响室友睡眠休息的好同学过来。”

    “我都不在怎么影响你?!”

    “下铺没人挡风,凉。”

    “……”

    五分钟后,吴笙穿好衣服,溜出宿舍,化作雨夜里的一道黑影,向教学楼潜行。

    如果在初三的时候,有人和他说——

    吴笙,你到高中之后会交到一个特别不靠谱的哥们儿,一天到晚被冲动的魔鬼附身,路见不平就想吼一吼,一片祥和里还想挑挑事儿,并且听不进去劝,你怼他一句,他必须回你一句,你扔他个纸团,他绝逼丢你一个笔帽,就这样,你还是特宝贝这个朋友,换谁都不行,就非得是他,一天看不见,心里都别扭。

    他会觉得这是诅咒,而且还诅咒得特别不走心,因为每一句都槽点满满,实在想不出实现可能。

    现在,他高三了。

    已经彻底认清了世界的本质——“绝对”是不存在的。

    他小学总搬家,没长久朋友,初中醉心于学习,没深交的朋友,高中当了班长,在同学眼中的意义,就是“移动习题库”,找他“讲题”的比找他“闲聊”的多得多,在宿舍里也是,嬉戏打闹,默认屏蔽他,偶尔撞着床了,还要为耽误他学习,不好意思一下。

    他虽然对幼稚打闹没什么向往,但他参与不参与是一回事,别人带不带他玩是另外一回事。

    徐望是晚一个月搬进来的,高一上学期的十月,吴笙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也下雨,下得极大,窗缝灌进水,流了一窗台,宿舍里谁都没在乎,就徐望,拿抹布擦半天,末了巡视全宿舍,目光定在了他脸上:“还有多余抹布吗?”

    吴笙当时正在听英语,摘下耳机问:“什么?”

    “还有多余抹布吗?”徐望又大声重复一遍,并进一步解释,“放窗台上吸水。不然一会儿又流一地。”

    吴笙茫然摇头。

    打扫卫生这件事,在他们宿舍,一直属于幽灵般的存在——徐望用的这块抹布,还是某同学没来得及扔的旧毛巾。

    徐望皱眉,一脸失望地叹息:“白长了一张热爱劳动的脸。”

    吴笙:“……”

    不止吴笙无语,其他室友也不乐意了:“我们长得差哪儿了!”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长得合格,室友们齐心协力,把窗台连同地面,收拾得亮亮堂堂,第二天还找宿管,报修了窗台漏雨的情况。

    当然,劳动大军里也有吴笙。

    这是徐望的初登场。

    再次“交心”,是后来的一个周末,宿舍里就剩他俩,他在上铺做题,徐望在下铺看闲书,气氛正温馨,徐望冷不丁一脚,踹上他床板:“你总这么做题,迟早有一天做傻了。”

    吴笙也是闲得慌,就放下笔,探出头问下铺同学:“你在和我说话?”

    徐望一下子坐起来,抓到证据似的:“你看,屋里就咱俩,你还问我这话,不是学傻了是什么,悬崖勒马啊班长!”

    “行,”吴笙难得听人劝,“我不学习了,该干点什么?”

    “什么都行啊,”徐望语重心长,“生活要丰富多彩。”

    吴笙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小学学的钢琴和奥数,初中学的围棋和滑冰,高中时间少,自学绘画发现没天分,现在改成计算机方向,课外阅读量是有些少,一周也就一到两本书。这么一看,我的生活的确挺苍白,关于丰富多彩,你能不能给些具体的建议?”

    徐望:“……我要和你绝交!”

    吴笙到现在都记得,徐望说这话时,瞪大的眼睛,还有气鼓鼓的表情,像个披着小老虎皮的喵星人,比最难的数学题都可爱。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哦,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啊。

    三年七班。

    吴笙站在教室后门口,头发被雨打湿,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

    徐望歪头趴在课桌上,看见他,像是笑了下,可没有月光,一切都在阴影里。

    “你没带伞?”他特别认真地问。

    吴笙磨磨牙,走进来,坐进他同桌:“再给你一次机会。”

    徐望直起身,一本正经:“这么大雨,你不带伞,我们怎么回宿舍?”

    吴笙看了他两秒,忽然伸手,拿起了徐望放在课桌上的手机。

    徐望莫名其妙:“你干嘛?”

    “给你妈打电话,”吴笙翻通讯录,“说你夜不归宿,在教室里瞎闹。”

    “你有病吧!”徐望疯了似的去抢手机,“我妈死了,死了——”

    沙哑的声音里,哭腔再藏不住。

    吴笙一把抱住他,牢牢的。

    徐望拼了命的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从来不知道,吴笙有这么大的力气。

    雨更大了,雷声和雨声混在一起,铺天盖地。

    徐望终于哭了出来,抱着吴笙,嚎啕大哭,像个被欺负狠了的孩子。

    “他俩离婚的时候……我妈和我说……是她把我从我爸那边抢过来的……”

    “其实我爸根本就不想要我……”

    “我高一的时候要住宿舍……她不让,我就和她闹……”

    “那时候她就已经病了,可她不告诉我,我还那么气她……”

    “我一点都不想在我爸那边住……可我也不敢回家……”

    “我总觉得我妈还在家里,等着训我考试没考好呢,我怕一回去,梦就醒了……”

    “吴笙,为什么坏人都活得好好的,好人就这么苦呢……”

    徐望把一切悲伤、后悔、愤怒,毫无保留地宣泄。

    吴笙不说话,只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安静陪着。

    雨愈下愈大,雷声也愈来愈响,不太像四月的雨了,恍惚,总让人以为是暴风雨的盛夏。

    徐望哭累了,嗓子也彻底哑了,奇异地,心里平静了许多。悲伤仍在,但不会疼得,一张嘴,就想哭。

    吴笙的整个校服上衣,都湿了,徐望也分不清,哪里是雨浇的,哪里是自己的成就。

    悄悄抬脸,吴笙也在低头看他。

    或者,徐望想,对方从始至终,都这样低头看着自己,安静,温柔,都不像吴笙了。

    夜很黑,没一丝月光,但徐望发誓,他在那目光里,看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鬼迷,心窍。

    徐望轻轻凑上去。

    近一点,再近一点,他甚至已经看清了,吴笙眼底,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影子。

    忽然,那眼睛眨了一下,涌起的慌乱,侵蚀了所有。

    徐望没底了,再不管不顾,猛地亲了上去!

    吴笙却更快,几乎是本能地把人推开,情急之下,根本一点力气没留。

    “咣当——”

    徐望被直接推到了地上。

    后背撞斜桌椅,屁股摔在硬地,可他一点没觉得疼。前半分钟都是懵逼的,茫然呆愣,大脑一片空白。

    吴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如擂鼓,要不是雨,恐怕就能听见“咚咚”声。

    他想说对不起,却说不出口,他想拉人起来,却不敢伸手。

    他怕徐望问为什么,他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害怕被人提问!

    徐望渐渐缓过神,知道疼了。

    后背疼,屁股疼,眼睛疼,哪儿哪儿都疼得厉害,心里更要命,又疼又酸楚,憋闷得厉害。

    他试着深呼吸。

    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里,他成功了,就像千辛万苦爬上岸的人,总算求到了一口氧气。

    吴笙还傻愣着,这比温柔的吴笙还罕见。

    徐望好整以暇地看了他半天,“噗”地乐了,靠住桌子腿儿,懒洋洋地朝他伸手,天经地义似的:“别自个儿忏悔了,赶紧给我扶起来。”

    吴笙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赶忙起身。

    徐望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微凉,潮湿,都是汗。

    雨,下疯了。

    走在走廊里,看着雨打在玻璃上的水花,甚至会生出被水珠溅到的错觉。

    吴笙和徐望,一前一后,安静走着。

    从离开教室,两个人就再没说过话。

    长长的走廊,仿佛看不见尽头,时间一久,吴笙开始没底,总担心人已经不在身后了。

    脚步一顿,他毫无预警回头。

    徐望似乎吓了一跳,猛地看向窗外,坚定,执着,持之以恒,就像那哗哗淌雨的玻璃,能看出花儿来。

    吴笙呼吸一滞。

    即便只是侧脸,也看得清楚,徐望脸上挂着泪。

    先前嚎啕的眼泪,都在自己校服上呢,吴笙能确定,直到离开教室,徐望都没再哭。

    敛下眸子,吴笙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继续前行,可心里已经彻底乱了。

    哭得安静的徐望,比先前更让人心疼。

    但他不敢问,为什么。

    就像教室里,徐望半开玩笑说的“忏悔”。

    忏悔什么?

    一个语焉不详,一个不敢深究,似乎心照不宣,却又模棱两可。

    闪电在窗外划过,近得就像贴着玻璃,刹那间,将走廊映得恍如白昼。

    许是太近,雷声几乎是同时响起,轰隆一声,震得人耳朵疼。

    吴笙在强光中眯了眼,好不容易等到雷声过去,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便回头道:“这么频繁打雷太危险,要不我们再等……”

    话没说完,便停住了。

    身后哪里还有徐望的影子。

    只剩空旷走廊,幽深,阴冷,像能通到黑暗尽头。

    ……

    徐望发誓,他紧跟在吴笙身后的。

    可走着走着,周围就开始变得模糊,两边墙壁上挂着的名人画像,在电闪雷鸣里,开始变形,就像老电视信号不稳时的图像,闪得人眼花,头疼。

    他害怕起来。

    吴笙恰好在这时回头,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和他说……打雷?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问清楚,加上心里发慌,于是特别大声地喊:“我听不清——”

    吴笙像没听见一样。

    而且目光也和他对不上,就像……就像看不见他。

    又一道闪电而过,连吴笙的身影,都开始虚化了。

    徐望看过无数恐怖电影,都不及这一刻的万分之一。

    他拼命向吴笙身上扑过去,既然说的不行,看的不行,他就实实在在抱住!

    可最终,他只抱住了自己。

    雨停了。

    整个世界,重新清晰。

    却不再是徐望认得的那个世界。

    没有走廊,没有学校,没有吴笙。

    依然是夜,但晴空万里,月明星稀。

    他站在一座医院的大门前,茫然抬眼,“中心医院”四个大字,红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