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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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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合是个鸡肋。

    好处显而易见:它大概有三个乐城那么大。坏处也很明显, 它离魏国太近了, 人也很少,地里种不出粮食, 人就渐渐跑光了。而且浦合以前是能种得出粮食的。

    “隆庆七年,浦合沃野千里……”蒋龙抱着一卷竹简对姜姬念,拿给她看,“这里。以前鲁、魏还为浦合打过几十年的仗,就是争这块地。”

    “后来呢?”她问。

    “后来, 据说是死在那块地上的人太多, 冤魂徘徊不去,那里就再也长不出粮食了。”他笑着把竹简放回去, 领着她走出满是灰尘的明悟殿。

    没想到在金潞宫后面还有这么一间小宫殿专门用来存放历代鲁王说过的话,正好,这里现在归蒋龙管了,同样也是正好, 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里重新整理一下, 点清数量,打扫清洁, 还有一些霉烂的竹简需要重新篆刻。

    “这些都是新简, 在后面那个殿里放的才是当年的原件。”他带着她在明悟殿前后左右都参观了一下, 从这里可以看到鬼殿, 而另一边的高处则是照明宫的原址, 现在是看不到了, 那里只剩下了蓝天白云。

    听她问起照明宫, 蒋龙叹气:“这个宫……是要修的。”不然放着就太难看了,至于什么时候修,那肯定是不能拖到姜元死了以后,把个破烂宫殿留给下一个大王。“十年之内吧。”他说。在什么时候提起此事,以及钱从哪里挖出来,等等,这都是他的工作。

    姜姬笑,不客气的说:“我还当你就管管大王身边的琐事,没想到你连这都要管。”

    “公主说的没错。大王的衣食住行,日常见的人,说的话,每一样我都必须记在心里,不然就是我的失职。”蒋龙还是挺骄傲的,这比他以前只需要在金潞宫当个摆设要好得多,至少,他有议论的权利了。

    站在回廊上,冰冷的空气就扑面而来,远处的天空湛蓝而透明,在那里站着小小的一群人。

    “看,是大王。”蒋龙拉着她躲到了楹柱后,两人悄悄探出头去。

    前方一个仿佛身上有无尽热气,大步走动跳跃,时而起舞,时而又要与侍卫对战的人是姜元,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修长高挑的人,则是怜奴。

    而在远一点的地方,挤在一起站着的则是宫里的侍卫们。

    “大王武艺超群。”蒋龙赞了一句。

    “哼。”她冷笑,反问他:“那行云可愿与大王一战?”

    蒋龙掸了掸自己的衣角,谦虚道:“我这点微末伎俩就不在大王面前施展了,也免得怡笑大方。”

    两人这才相视一笑,携手离去。

    将公主送回摘星楼后,蒋龙才回到金潞宫他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早就有个人在等他,是一个侍卫,他看到蒋龙进来就连忙站起来,施了一礼道:“公子,家里问你何时回去看看,令堂想念你了。”

    蒋龙对他一揖道,“多谢告知。”然后悄悄告诉他,“出去后别往西边去,大王在那里。”

    侍卫心领神会,一拱手,笑着去了。

    蒋龙的母亲年纪大了才生下他这个儿子,对他关心备至。想起母亲,蒋龙心中一软,等大王回来后就去告辞了。

    “既然这样,你就回去看一看吧。”姜元从外面回来后就有些疲惫,正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蒋龙没有多留,说了两句就退出来。怜奴从后面追上来,递给他一个匣子,“这是大王送给令堂的礼物。”

    蒋龙接过来,毫不忌讳的打开,见是一小块冰糖。虽然大王不说,但原来在这里侍候的侍人都知道,大王藏在宫中的玉蜜,就是公主那里的冰糖。听说公主的糖丢了还发了顿脾气呢。

    他笑了一下,合上盖子,对着殿内一揖道,“多谢大王赏赐。”

    怜奴笑,“行云回去倒是可以跟家里人好好说说公主。”

    蒋龙笑着点头,“是啊。”

    他转身大步走了,怜奴看着这个蒋家子的背影,心中一点一点的揪起来。他们两人年纪没差几岁,一起在大王身边服侍,现在蒋龙一跃就成了内史,日后从大王身边离开,不管是什么官都能当得了了。

    ……他们的差距,因为一个姓氏,就越来越大。最终,蒋龙会成为他只能仰望的人。

    他轻轻捂上那只眼睛,转身回到宫殿内。姜元已经躺在了床榻上,呼呼大睡起来。

    侍人和宫女看到他进来,不约而同的都退了出去。

    他坐在姜元的榻前看着他,心中各种念头翻涌,最后都不得不归于平静。

    蒋龙回到蒋家,先去见了母亲。

    蒋珍的妻子是于氏,她年近五十才生下的蒋龙,这个儿子从生下来就长得粉雕玉琢,等到开始读书识字,又闻一知十,她就更加把这个儿子当成了心肝宝贝来看,前面生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现在她已经是满头白发,看起来像蒋珍的娘,蒋龙的奶奶。

    蒋龙一进来,她看到他就是眼前一亮,伸出手叫道:“我儿快来!快来妈妈怀里!”

    蒋龙笑一笑,坐在她面前。

    她就有些不高兴,把身边侍候的儿媳都给赶走,然后又张开双臂,“我儿快来妈妈怀里,今晚就住在妈妈这里,妈妈抱着你睡。”

    蒋龙摇头道,“娘,我已经大了。”

    于氏瘪着嘴说,“再大也是我儿!”

    虽然蒋龙三番两次拒绝她,她也不会生儿子的气,又一叠声的叫侍女立刻送点心和酒水来,“在这里多陪陪妈妈。”

    蒋龙还是摇头,“我一会儿要去见爹爹,还要去见二伯。”

    于氏气呼呼道:“爹爹、爹爹,每次回来都跟你爹在一块,难道你不知道,没有我生下你,你根本不会到这个世上来!”

    蒋龙见她是真生气了,连忙围上去哄,他坐在于氏榻前,像个小儿一样扯着妈妈的衣摆,“妈妈,别生我的气。”他头一低,轻声说:“是爹爹找人叫我回来的。”

    于氏一惊,挥退侍女,小声问他:“是不是你在宫里做错了事,惹你爹爹生气了?”

    蒋龙状似不解的摇头,连说了好几件大王看重他,对他温和又可亲的事,还掏中怀中的匣子,小心翼翼的打开,神秘兮兮的拿给于氏看,“妈妈快来看,这就是大王常吃的玉蜜,据说吃下去会长生不老呢!”

    于氏立刻如获至宝的捧在手上,看着匣中那一块玉白通透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蒋龙拿起来,喂到于氏嘴边,“妈妈,舔一舔。”

    于氏拿过来舔了舔,“甜的!”那块冰糖也就半个杏子大,于氏捧着就像捧一块宝贝。

    蒋龙悄悄说:“妈妈,你把这个藏起来,偷偷吃了,不要给别人知道。”他把声音压低,“爹爹不知道,大王就给了我这一匣。”

    于氏连连点头,马上把这个匣子藏在床上,回过头来跟蒋龙一起窃笑。

    有了儿子给她的宝贝,于氏也不再觉得儿子只要爹爹不要妈妈了,道:“去见你爹爹吧。”她小声说,“如果他要打你骂你,你就让你的人赶紧来告诉我。”

    蒋龙乖乖点头。

    蒋珍看到蒋龙这么快就过来还很惊讶,“你娘没拉着你说话啊?”他本以来至少还要再等上一个时辰才能见到儿子呢。

    蒋龙笑着说,“娘才不会那么不通情理呢,我一说要来见爹爹,她就怕我做错了事惹恼了您。”

    蒋珍叹气,看了蒋龙一眼,“……走吧,跟我去见你二伯。”

    他站起来了,蒋龙却坐着不动,父子两人对视一眼后,蒋珍不算太奇怪的坐了回去,“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蒋龙道:“爹爹有事要交待我,只管在这里说就行。又何必每次都去打扰二伯?二伯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现在都这么晚了,我明天早上再去向二伯请安不更好?今晚就让我们父子好好说说话不好吗?”

    蒋珍复杂的看着蒋龙,想起蒋伟的话:

    “龙儿现在长大了。”蒋伟既欣慰又怅然,“他已经越来越像蒋家人了。”

    蒋家的男儿都有着自己的野心。蒋龙以前就一点都不像蒋盛和蒋彪,他太单纯太天真,没想到出去一趟回来后,就一下子长大了。

    长大后的蒋龙开始在家中确立自己的地位,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不再什么都听长辈的,也不再一心一意的替蒋家考虑,他开始想让蒋家成为他的助力。

    蒋珍听了蒋伟的话后还不怎么愿意相信,但今天见到回来的蒋龙,听到他不肯去蒋伟那里后,他才明白,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父子两人吃过晚饭,洗漱过后,一起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没有别人。

    蒋珍问:“在宫中怎么样?”

    蒋龙道:“一切都好。”

    “大王呢?”

    “大王待我很好。”

    “龚四海呢?”

    蒋龙笑了一下,“我也搞不清四海兄是真生我的气还是假的,有时觉得他有真火,有时却好像只是玩笑。”

    “不要小看他。”蒋珍道,“他是那个龚嵋一手教导出来的。”

    蒋龙不认识龚嵋,他出生时,龚嵋已经躺在家里不出门了,还顺便把龚家大门给关得严严实实的,龚家子孙都被一起关住了。说起来朝午王时期,还就龚家没经过丁点风雨。蒋家都免不了受些磨难,龚家竟然一个人都没折,不管男女,全都好好的熬过了朝午之祸。现在大王回来了,龚嵋又恰好到处的死了,也恰到好处的把龚香给放了出来。

    只看龚香,他都不会小看龚嵋。

    蒋龙道:“爹爹,大王真的会放姜将军去浦合吗?”

    “会。”蒋珍点头,“他要先把姜武给送走,才能把他手里的军奴拆开。”

    蒋龙点头,“我猜也是这样。”拆下来的军奴,当然是给一直替大王看大门的常胜将军姜奔了,他现在有个浑号叫大门将军,对姜莲言听计从,而姜莲简直就是大王的跟屁虫、应声虫,好几次蒋龙看到他的恶心样子都恨不能一剑杀了他,想到这人身上竟然也流着蒋家的血,他都难以置信。

    姜武自己一个人带着军奴快把整个鲁国给走遍了,也闯下了自己的名号。现在他手中的人粗略估计该有五千至六千左右。趁此时拆开正好,既不会太多,又不会太少。到时给姜武留下两三千人,让他带到浦合去。这样的人马出去不会吃亏,而人手少了以后,姜武只能继续再增兵。

    这样的事来个两三回,他这两个养子手中的兵马就能慢慢变多了。而姜奔从姜武手中一次次的“夺”走兵马,这对养兄弟也不可能亲密无间。

    以前蒋龙是看不上姜元的。但他现在发现,或许这个大王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却未必不会当大王。从他回到莲花台后,也不过五年的时间。好像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高明,好像其中有很多巧合,但现在,他确实从一开始的处处受制于人到慢慢掌握了主动。

    而他自持读过许多书,好像这些书也没帮上他什么忙。书中所说的很多东西更是错的,礼义廉耻,忠孝仁义,这些东西……真的有人在乎吗?他以前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每个人都必须要遵守的行为准则,现在却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关心这个人是不是忠孝,是不是仁义。

    撕开这些温情的面纱,暴露出来的人的真实面目却是那么的可憎。

    ……但他却并不讨厌这样。

    就好像身上的束缚一下子尽去了!

    他懂得了这个世界的真理,从此再无所顾忌!

    用一双新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认识世界上的人,反而能理解他以前理解不了的人,能明白以前明白不了的事。

    蒋珍听到蒋龙的呼吸一点也不像要睡着了,说:“我听说,你和公主情谊深厚。”

    以前是公主追求蒋龙,但最近传出来的流言却是蒋龙好像回应了公主。这个从归国后就被无数人争夺追求的女人,在蒋龙面前却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像对龚獠那样只收礼物却吝啬给他一个笑容,不像对蒋盛那样从头到尾都视而不见。一个以前只喜欢享受的公主,真的爱上蒋龙了?

    蒋龙笑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以为父亲会接着问下去,但没想到蒋珍不但没有继续问,还翻了个身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蒋龙去见蒋伟,只是被留下吃了顿早饭,说了几句在宫中注意身体,有空多回家来看看这样的话后就催他回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蒋龙百思不解。

    “他跟公主不是真的。”蒋珍叹气,昨晚上听到蒋龙的笑声他就懂了,他只是在得意,丝毫没有陷入爱情中的男人的激动与雀跃。

    “他不是真的。”蒋伟早就想到了,“公主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蒋珍道,“但他得意成那个样子,只怕对公主的心意是十拿九稳的。”

    “这也不奇怪。”蒋伟叹道,“莲花台上,哪里还有能与龙儿比肩的人呢。”如果蒋彪的那个宠儿仍在,他倒不会这么自信。

    “公主想嫁他?”蒋珍犹豫的问蒋伟。

    “就算此时不想,日后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会想了。”蒋伟道,“阿龙现在已经是内史了,等上十年,他下一步可以做司徒!”司徒是以前蒋淑做过的官,掌一国民生,等蒋龙坐到这个位置,整个鲁国所有的城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一城的丁口、田地、税赋,这些他都可以过问。

    “如果龙儿再娶了公主……”那这个司徒就更有把握了。因为娶了公主之后,他就算是大王的“家人”,看大王现在只肯给两个养子不停加官就知道,只有成为大王的家人,才能更上一层楼。

    也正是因为这个,蒋伟才重新开始犹豫起来:到底是支持蒋彪,还是支持蒋龙呢?

    如果现在蒋龙还是个在大王身边听话传话的仆人,那毫无疑问,他只会选蒋彪。但蒋龙突然就成了公主的入幕之宾,又替大王出使,回来后又一跃成了宫中内史……

    蒋珍道,“对了,听龙儿说,最近大王服用仙丹已经越来越厉害了。”

    “宫中再也无人制肘,大王想畅快一下也不奇怪。”蒋伟笑了,“那个女人的孩子快出生了。”

    这大概是最意外的一件事了。明明蒋彪斩钉截铁的说大王不能行事,结果大王竟然在宫中藏了一个女人三年,现在这个女人还有了孩子。

    “只等生下来看一看了。”

    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莲花台的清晨。

    在承华宫后面,一群宫女着急慌忙的跑来跑去,时不时的撞在一起或跌一跤。

    “快快快!”

    “热水!热水!”

    “对了,布要煮一下!公主那里就是这么做的!”

    “孩子出来了!剪子呢?”

    怜奴和蒋龙一起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等着,从这里只能看到像没头苍蝇一样的宫女,还有蒸腾的白烟,以及顺风飘过来的一点腥味。

    蒋龙以袖掩鼻。

    怜奴嘲笑道:“行云这是受不了这味儿了?”

    蒋龙看了他一眼,默默站开,然后挥袖把风往怜奴那里扇。

    怜奴一时不妨,气得发笑,也站开了几步。他也觉得这味不好闻啊,不过在大王身边侍候时,哪里能去在意气味好不好闻的事?所以他也习惯了。现在看蒋龙,才发觉眼前的人不是大王。

    ……他原本也是不必忍耐的。

    蒋龙道:“你不是不在意吗?”

    两人互看一眼,都不说话了。

    终于,一个宫女兴高采烈的向他们跑来,还没跑到就大声喊:“是个公子!”

    “是个小公子!!”

    姜旦躲在宫门外,姜仁过来把他拉到一辆炭车前,把他给推了上去。他和炭翁说好了,他带他们进去,他会让人用更多的钱买下他这一车炭。

    车一动,姜旦就在车里忍不住欢快的催,“快快快!”他一回头,看到姜仁一脸凄惶,安慰他道:“没事,我们可以先去摘星楼嘛!就算王后死了,我们也可以住在宫里啊!”他对着身后摘星宫的方向说,“反正我不要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