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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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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往人是为宽容而宽容,为兼听而兼听。市南三中也是这样,那次给林雨翔一个大钩并开放了澡堂只为显示学校的办事果断,关心学生。雨翔初揭露一次,学校觉得新鲜,秉公处理,以示气度;不幸的是雨翔误入歧途,在一条路的路口看见一棵树就以为里面一定是树林,不料越走越荒芜,但又不肯承认自己错了,坚信树林在不远方,于是依然写揭露性的周记,满心期盼学校能再重视。学校一共那么点老底,被林雨翔揭得差不多了,愤怒难当,又把林雨翔找来。

    这次钱校长不在,负责训话的是钱校长的同事胡姝。胡姝教导进市南三中不过几年,教高三语文兼西方文学讲座,教学有方,所以当了教导。据学生传说,胡教导这个人讲究以情动人,泪腺发达,讲着讲着会热泪盈眶,任何冥顽不化的学生也招架不住,一齐感动,然后被感化。所以背后学生都叫她胡妹,后来又取了一个谐音,叫哭妹。被哭妹教导是许多学生梦寐以求的事,被雨翔撞上,众生都说雨翔要走正运了。林雨翔心里十分诚惶,不知犯了何错,临去前,拍拍胸说:“我去见识一下她!”众生喝彩。钱荣打趣道:“你去吧,你哭了我带电视台给你做一个report(采访报道)。”在他的口气里,市南三中电视台像是一只拎包,随他带来带去。

    雨翔硬下心,鼓励自己说:我林雨翔堂堂男儿,不为儿女情长所动,何况一个胡姝!庆幸自己没看过言情小说,还未炼成一颗比张衡地动仪更敏感的心。

    胡教导的位置在钱校长对面,雨翔走过钱校长的空位时紧张不已,仿佛钱校长精神不死。胡教导一团和气,微笑着招呼说:“来,坐这里。”

    雨翔偷看胡教导几眼,发现胡教导的五官分开看都不是很美,单眼皮、厚嘴唇,但集体的力量大,这些器官凑在一起竟还过得去,而且由于之间隔了较大距离,各自都有客观能动性,活动范围一大,能组合出来的表情自然就多了。

    胡教导先是一个欢迎的表情:“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雨翔还不知道是周记惹的祸,摇摇头。胡教导果然教西方文学出身,张口说:“你很喜欢读书吗?”

    雨翔忙称是。胡教导问下去:“批判现实主义的书读得很多吗?”只等雨翔点头。雨翔忙说不是。胡教导沉思一会儿说:“那么自然主义的--比如左拉的书呢?莫泊桑老师的书喜欢吗?”

    雨翔怕再不知道胡姝当他无知,说:“还可以吧,读过一些。”

    胡教导看见了病灶,眼睛一亮,声音也高亢许多:“怪不得,受福楼拜的影响?不过我看你也做不到‘发现问题而不发表意见’嘛。现代派文学看吗?”

    雨翔听得一窍不通,能做的只有一路点头。以为胡教导后面又是许多自己没听说的名字,耳朵都快要出汗。不想胡教导已经打通中西文化,在外国逛一圈后又回到了中国:“我发现你有诗人的性格,对朝廷的不满,啊--然后就--是壮志未酬吧,演变成性格上的桀骜不驯。”

    雨翔听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不知所云,谈话的中心依然在那遥远的地方,自己不便问,只好等胡教导做个解释。

    胡教导终于摆脱历史的枷锁,说出了一个没有作古成为历史的人:“钱校长去南京办点公事,临走前告诉我说要找你谈一次话,钱校长很关心你啊。知道这次为什么叫你来吗?”

    雨翔二度在这个问题上摇头。

    胡教导依然不肯把周记说出来,说:“你也许自己并不能察觉什么,但在我们旁人眼里,你身上已经起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对你的年纪而言,太早,我不知是什么促使你有了这种由量到质的变化,所以,今天我们两人来谈一谈。”

    雨翔听得毛骨悚然,浑然不知什么“变化”,在胡教导的话里,仿佛雨翔是条虫,过早结了一个蛹。雨翔问:“什么--变化?”

    这句话正好掉在胡教导的陷阱里,胡教导说:“我说吧,你们作为当事人是不能察觉这种微妙的变化的。”

    林雨翔急得要跳起来:“胡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变化。”

    胡教导扬眉说:“所以说,你丝毫不能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的。”

    雨翔半点都没领教胡姝以情感人的本事,只知道自己急得快要哭出来。

    胡教导终于另辟一条路,问:“你是不是觉得心里有一种要发泄的欲望?或者对世界充满了憎恨?”

    雨翔吓得就算有也不敢说了,轻轻道:“没有啊。”

    胡教导头侧一面,说:“那么,是不是觉得你壮志未酬,或者说,你有什么抱负,什么愿望,在市南三中里不能实现呢?”

    这句话正中伤处。林雨翔考虑一下,说:“其实也没有。”然后不知道吃了几颗豹子胆道,“只是--我觉得市南三中里的比如文学社这种选拔不合理。”说罢看看胡教导,见胡教导没有被气死,又说,“这种只是比谁吵得凶,不能看出人的水平。我以前还拿过全国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却进不了文学社。”说着自己也害臊,两颊火热。

    胡教导听到“全国一等奖”,神情一振,仿佛面前的林雨翔换了一个人,陌生地要再横竖打量几遍,说:“看不出来,那你干吗不说呢?文学社的选拔是一种新的形式,难免有不妥,你可以去找负责的--的--庄老师,说明一下情况。我们学校可是很爱惜人才的,会让每个人得到自由的发挥,也可以让梅老师去说一下,路有很多条。”

    雨翔眼前燃起一盏灯。胡教导发现说远了,回来道:“可是,无论一个人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成绩,但他不能自傲,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你活在社会里,你必须接受这个社会。”

    林雨翔明了不久,又陷在雾里。

    胡教导自己也不愿做神仙,把神秘感撕下来,拿出雨翔的周记本,说:“你里面的内容我看过了。”

    林雨翔不知道后面的话是好是坏,一时不好摆表情。胡教导好不容易翻到一篇,说:“我随便翻一篇,你看--你说学校的管理工作不严,晚上熄灯后其他寝室吵闹。这些本不该学校三令五申来管,学校在寝室管理上下了大功夫--”说着两手一展,表示下的功夫足有那么大,“但是,现在的学生自我意识太强,我行我素,学校的制度再完善,也无法让他们自我约束,学校也很为难。这是双方的事,更重要的是学生的自觉配合。”

    雨翔不敢说话。

    胡教导轻叹口气,看向墙壁,将自己浸在记忆的长河里,确定已经浸透后,缓缓说:“我又想起了我的大学时代,唉,那段日子多美好啊。我们都还是一群姑娘--我记得当时在寝室里,我们都特别友爱,你缺什么,别人就会送给你。大学里管得不严,当时住在我上铺有一个四川的同学,她身体很弱,校医说我们要保证她的安静。她一直会头痛,唉,我们哪里想得到她那时已经得了脑瘤啊!我们几个同学都很互相照顾,想想心头就暖。到大三,那个四川的姑娘已经不来读书了,她可聪明呐!只可惜啊,当时我们哭了一个晚上--”雨翔注意胡教导的眼睛,果然一汪泪水被下眼睑托着,波光粼粼。胡教导也有自知之明,准备好了一块手帕,擦一下,说:“你们迟早会懂的,友情可贵啊,你们现在吵吵闹闹,以后也会懂的,回想起来,会笑当年的不懂事的。”

    雨翔暗叹胡教导厉害,那眼泪仿佛是仆人,可以召之即来。谈话谈到泪水出现这份上,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胡教导等仆人全退回去,说:“学校的管理是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些学校会逐步改进的,当然也欢迎学生写周记指出。但学生的精力不应该过多集中在这上面,周记主要是要记录下学生的学习规划,比如定一个计划作一个总结啦,知道了吗?”再礼尚往来几句就放了林雨翔。林雨翔把这次谈话的意思领会错了,当是学校支持他写,但又怕影响学习,自然对学校的关心十分感激。回来后,他对同学讲自己的英雄事迹。钱荣没想到“哭妹”真哭了,恨漏掉了一条好新闻,惋惜道:“Shit,miss ing a wonderful news beat(他妈的,错过一次绝佳的独家采访)!”怪自己没有被召去的幸运。

    雨翔进文学社的愿望自然实现了,庄老师就是那个挑蟋蟀的主考官,笔名庄周,研究历史的人习惯了古书的自右到左读法,大家都戏谑地叫他“周庄”。市南三中一个资深历史老师与“周庄”是挚友,看到这个名字触动了历史神经,觉得叫“周庄”还不爽,再深入一层,叫沈万三,为显示亲昵,扔了“沈”字,改三为山,直呼“万山”。老师之间如此称呼,学生当然不会客气,碰面都叫万老师。

    万老师的年纪远没有表面上伪装的那么大,书写出了三四本。自古文人多秃头,万山噩运难逃,四十岁开始微秃,起先还好,头上毛多,这里秃了,顶多那里梳过去一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后来愈秃愈猛,支援部队力不从心,顾此失彼,照顾不周,终于秃到今天这个成绩。万山戴过假发,教师运动会上掉了一次,成为千古笑料,不敢再戴,索性放逐那个脑袋。

    文学社每周活动一次,与其说活动,不如说是死静,是听万老师授中国文学史。万老师为人极为认真仔细,是一块研究纯数学的料,却被文学给糟践了。其人说惯了老实话,舌头僵掉,话说不清楚,李渔和李煜都要搞半天,一再重申,此鲤鱼非彼鲤鱼也。最近讲到杜甫和杜牧,更是发挥搅拌机的威力,挺着舌头解释此豆腐非彼豆腐也。偏偏中国诗人多,有了鲤鱼的教训,他吓得不敢讲李益和李颀。前四堂课是中国文学的简介,雨翔没有听到,自以为落下许多,去图书馆找书自己看,决心要在文学社重塑初中的荣耀。书借来了却没了兴趣,只看了一个序,而且还没有看全。高中的生活一下比初中宽了许多,愿听就听,一切随便,甚至上课睡觉也可以,只要不打呼噜。时值秋天,雨翔仿佛已经做好了冬眠的准备,上课都在睡觉,一睡就忘了苏醒。谢景渊起先用肘撞他几下,实在无能为力,只好任他去睡,想林雨翔这个人有学习潜力,一拼搏就行。林雨翔有能耐撒谎却没能耐圆谎,数学连连不及格,数学老师乱放卫星,说在市南三中数学不及格是很寻常的,这能激励学生拼命读书。雨翔听进去半句,把这些不及格当成是寻常之事,没放在心上,对自己说“我林雨翔聪明无比,突击一下就可以了”。遂也对自己的谎言相信得一塌糊涂,成绩也一退千里。

    进高中两个月来,林雨翔除文学外,兴趣仿佛是西方文人眼里苏州佳丽的脸,变化无端,今天喜欢下棋明天甚爱电脑,但这些本来美好的兴趣在雨翔手里,就像执鞭中国足球队的外国知名教练,来一个败一个。雨翔样样会其皮毛,自诩是个杂家,其实不过是个砸家;放在读书上的心思都没了。在市南三中除了心里有点压抑外,手脚好似还在酷暑里睡觉,放得极开;撒谎的功夫倒渐入佳境,逼真得连木头都会点头相信。

    这种日子过久了,心里也觉得空虚。雨翔把进入文学社作为结束前两个月散漫日子的标志。

    寄宿制高中每周五下午放得很早,各类活动都在那段时间里展开。雨翔先去刘知章处请假,再去文学社报到,心里有些紧张。万山把他招呼到身边介绍:“他是林雨翔,文章写得很好。”

    学生十分诚恐,因为在武侠小说里,每逢武林大会,高手总是半路从天而降插进来的,如今情况类似,都对林雨翔有所提防。雨翔殷切期盼万山把他的获奖事迹介绍一下,以在学生中树立威信,不料万山一如一切老文人,已经淡泊了名利,并不在意这些。

    万山简介完了中国文学史,理应详介。他本准备在这节课里介绍《淮南子》,匆匆想到一件要事,交代说:“由于一开始我们是--刚刚成立,所以呢临时选了一个社长,现在大家相处已经有一个多月,应该十分了解,我想过几个礼拜推选。应该是民主选举一下,好吧,就这样定了。”

    上次排版失误时找不到人的隐居社长故意翻书不看人,其他社员都互相看着,用心交流。雨翔端坐着微笑,造成一种假象,让人以为林雨翔此时出现只为当社长。他心想这次来得真巧,正赶上选举,万一可以被选上社长,便有了和钱荣抗衡的资本。

    雨翔第一堂课就去笼络人心。先借别人的练笔,一看后赞不绝口。无论人多么铁石心肠,碰上马屁都是照章全收,雨翔这招收效很大,四周的人都被拍得昏头转向。

    由于万山比较偏爱散文,所以社员大多写散文。散文里句子很容易用腻,社员都费尽心机倾尽学问。雨翔感受最深的是一个自称通修辞的社员,简单的一句“我看见聚在一起的荷花,凉风吹过,都舒展着叶子”竟会在他的散文里复杂成“余觐见麇集之菡萏,风,莫不叶”,让人佩服得说不出话。还有一派前卫的文笔,如“这人真是坏得太可以了,弄得我很受伤”。雨翔很看不懂,那人说:“这是现代派里最新的--另类主义。”然后拿出一张知名报纸,指着一个栏目“另类文学”,难得这种另类碰上了同类,激动道,“现在都市里流行的文笔。”

    雨翔接过报纸看,如逢友人--这里面的文章都是钱荣的风格--“阳光shine(照耀)着,pat my skin(爱抚着我的肌肤),这是我吗?以前的我吗?是吗?No!Not me!我是怎么了……”雨翔看了半天还不知道作者是怎么了,摇头说:“另类!另类!”

    台上万老师正在讲《淮南子》里的神话,然而万老师讲课太死,任何引人入胜的神话一到他嘴里就成鬼话,无一幸免。社员很少听他讲课,只是抄抄笔记,以求学分。万老师授完课,抬腕看表,见还有几分钟时间给他践踏,说:“我们的《初露》又要开始组稿了,大家多写一点好的稿子,给现在的社长删选,也可以直接交给我。中国文学十分精深,大家切忌急于求成;不要浮,要一步一步,先从小的感悟写起,再写小的散文,等有了驾驭文字的实力,再写一点大的感悟,大的散文。《初露》也出了许多期了,各方面评论不一,但是,我们文学社有我们的自主性,我们搞的是属于我们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