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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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哭声响起,下一瞬,胤禛冲进房间,看见直挺挺跪在床前的胤祚,闭了闭眼:不是他,不是他……他还在……

    脚步放轻上前,将试图扶着胤祚站起来的陈拙推到一边,弯腰将他抱起来,放在椅上。

    胤祚并未如何抗拒,抬头看看还在微微气喘的胤禛,脸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悲伤的痕迹,缓缓道:“我本想着替他养老送终,到头来却是他为我一直操心到死的这天……四哥,你帮我送送吧!”

    “……好。”

    胤祚转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段太医,他走的恍似很安详,双目微阖,唇角还勾着笑……

    低声道:“……药。”

    陈拙迅速上前,将药丸塞进他嘴里,又喂了水。

    胤祚在床边坐着,耳边是旺财压抑的哭声,厨娘的呜咽,还有窗外药童在嚎啕大哭,胤祚静静坐了片刻,道:“……回吧。”

    他不能倒在这里。

    ******

    乾清宫,胤褆和胤禩坐在康熙下首,商议着军备的事,最近研究院弄了个新玩意儿出来,说是车,但看起来像块铁疙瘩,可以适应各种地形,有枪有炮,人躲在里面,如果弹药充足,敌人来多少杀多少,而且就算弹药完了,车开起来碾都能碾死不少人。

    东西是好东西,但是价格高。

    胤褆管军部,自然希望造的越多越好,胤禩却不同意——如今大清的对手档次都太低了,说不定这边造了一堆出来,还没用上,研究院那边就又出新东西了。不如先少量制造,有需要的时候再大量生成——大清现在是有钱,可也不能随便糟蹋啊。

    梁九功快步进殿,正在说话的胤褆知机的闭嘴,全无半点被打断的不快。

    “雍亲王那边来消息,说段太医去了……”

    康熙看着梁九功,等着他下面的话,梁九功递上折子:“这是……殿下今儿的脉案。”

    康熙嗯了一声,低头打开,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胤褆等不及站起来:“皇阿玛!”

    康熙有些恍惚的抬头,手中折子落地。

    胤褆弯腰捡起来,却半晌不敢打开……

    胤禩站在他身后,伸手去接,胤褆躲了下,抿了下唇,翻开。

    “……油尽灯枯,回天乏力,略尽人事……”

    胤禩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昏地暗,扶着桌案勉强站稳:油尽灯枯……油尽灯枯……

    “一群庸医!胡说八道!”胤褆暴怒,抹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我这就带大夫过去……六弟才二十六岁,什么油尽灯枯,我不信!我不信!”

    他转身向外冲去,还未出门,身后便传来康熙的声音:“回来!”

    康熙的声音不大,甚至比往日还要低沉,停顿了很长时间,才道:“召集所有皇子皇孙,去研究院……迎太子回京。不能、不能让他,不能让他……”

    康熙下颌颤抖的厉害,说不出完整的话,闭上眼,挥了挥手指,示意他们离开。

    ******

    胤祚躺在软塌上,洪福趴在他身边,旺财、胤禛、陈拙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

    胤祚又吃了一次药,稍稍有了些精神,那药里有浓浓的土腥味儿,胤祚身体毁了之后,太医已经很久不敢给他吃人参了……原来,他如今身体已经差到要用人参吊着命的地步了,难怪他总觉得,有种东西,正在从身体中一点点抽离。

    他的手虚虚抓着洪福的耳朵,低低的抱怨:“毛这么凉,既不漂亮,也不可爱……下次不养狗了,要养猫,暖暖软软的一团,可以抱着睡觉……”

    而且就算换了主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洪福抬头去舔在他头上作怪的手,弄得胤祚手心痒痒的,嫌弃道:“还喜欢流口水,真不乖……”

    胤禛过来,将洪福拨到一边,用热帕子帮胤祚擦手,低声道:“我带了弘晖过来,他很想你……你要不要见见他?”

    胤祚笑笑:“好。”

    他此生无儿无女,总要有个晚辈给他送行。

    “四哥,扶我起来。”

    胤禛将胤祚扶起来,在背后垫了枕头,又扶着他的肩膀,以免歪倒。

    弘晖就等在外面,旺财出去吩咐了一声,就跟着进来了,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清脆,充满活力:“弘晖见过六叔!”

    他显然并不清楚,胤祚的身体到了什么地步,脸上带着仰慕的笑。

    六年的时间,足够一个跌跌撞撞的孩子,长成小小的少年,弘晖长得很漂亮,举止沉稳,但是一笑的时候,却顽皮尽显。

    这个时候,胤祚喜欢看人笑,开口唤他起来,弘晖却不动,又拜了下去:“弟子弘晖,给师父扣头。”

    又是三个响头,而后奉了茶送到胤祚身前。

    胤祚有些茫然,胤禛低声解释道:“这些年,除了请先生给弘晖开蒙,我还让刘氏教他……你写的那些东西,我让刘氏挑看得懂的,慢慢教着。弘晖学的是你的学问,合该认你为师。”

    一面伸手接过茶盏,凑到胤祚唇前,胤祚看向弘晖,问道:“拜我为师,学这些东西,是你自己的选择?”

    虽然觉得这位六叔的声音太过虚弱无力,可是却不能稍减弘晖的兴奋之情,弘晖连连点头,眼睛闪亮,毫不犹豫道:“是!弘晖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六叔是弘晖最佩服的人,六叔写的东西,弘晖每天都在学,每天都在看!可是刘额娘说,有好多她也看不懂,教不了我……六叔,您能教我吗?”

    刘氏学的不是理工,大约也就在高中的时候接触过这些,更深的带专业性质的东西不懂也正常。

    这时代,师徒仅次于父子,胤祚低头,就着胤禛的手喝了口茶,算了认了这个小徒弟,道:“以后就让你大师兄教你吧,他虽然少了几分灵气,但胜在严谨,这一点,你要学他。还有些你大师兄也不会,你们就一起摸索着看吧。”

    他身体垮了以后,脑子却越发好用了,前世许多已经模糊的东西,竟又变得清晰起来,他在现代翻译过的许多书籍和论文,竟一一想了起来。他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挑一些东西记录下来,其中涉及了许多个领域,别说李阳,有些连他自己都似懂非懂。

    弘晖见他喝了茶,乐的眉开眼笑,又道:“六叔,还有一个人,你可不可以也收他做弟子?”

    胤禛神色一冷,沉声斥道:“胡闹!”他只告诉弘晖胤祚的身体不好,让他不要顽皮,是不想他哭哭啼啼坏了胤祚的心情,却不想他竟会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弘晖吓得缩了下头,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六叔,那个人很好、很厉害的,他还教了我好多东西,也最崇拜您了,可是格物学院不收他……我都已经偷偷把他带过来了,您见见他吧,他很聪明!真的!”

    胤祚阻止胤禛发作,道:“我也有好几年没见过外人了,见见也好。”

    “谢谢六叔!”弘晖欢天喜地的出去叫人,等来人进门,几人立刻便知道为什么门槛很低的格物学院也不收他了——他虽然一身侍卫打扮,但是高鼻深目,眸色浅淡,显然是个洋人。

    看了几眼,胤祚得出结论:不仅是个洋人,而且还是个贵族,走路的姿势带着贵族特有的矜持和优雅,下巴抬起的角度也很讲究。

    胤祚打量来人的时候,他也一样在看胤祚,目光中带着热切,但显然胤祚的健康状况让他有些始料未及,愣了下之后弯腰行礼:“彼得·米哈伊洛夫,拜见太子殿下。”他汉语说的不太好,听起来很别扭。

    胤祚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他身体虚的厉害,一笑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忍不住,又咳又笑:“彼得·米哈伊洛夫?”

    彼得·米哈伊洛夫点头:“是。”

    完全没有半点名字被人嘲笑的不悦。

    “是彼得·米哈伊洛夫,”胤祚道:“还是……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

    这个名字很长,胤祚分了几次才完整说了出来。

    彼特猛地睁大眼睛,眼中尽是震撼之色:“你……”

    胤禛皱眉:“沙皇?”

    下一瞬,陈拙的短剑已经架在了彼特脖子上。

    彼得毫无惧色,看着胤祚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胤祚怎么知道的?胤祚在前世翻译过一篇描写彼特大帝生平的论文,其中就有彼特一世化名彼得·米哈伊洛夫,在荷兰的萨尔丹、阿姆斯特丹和英国的伦敦学习造船技术的事——在大清的汽轮面前,这些国家的造船技术都逊毙了,而且大清同俄罗斯接壤,他不来碰碰运气才怪。

    见他并不否认,胤禛淡淡道:“陛下好大的胆子!”

    彼特摊摊手,道:“胆子不大怎么做陛下?除非你们想发动战争,否则你们抓了我也没有用……”

    是不大有用,杀了?人家再立一个,然后打仗。关起来要挟?那边还有个软禁起来的摄政王,正好趁机上位,绝不会理你。送回去换点东西?真正没啥意思……

    逼他签个协议什么的,这个可以有,不过和平协议好似已经签过了。

    这些东西,也只有胤祚在想,胤禛说了那一句之后,就再没理什么彼特,只低头看着胤祚。

    胤祚却对能在这种时候,见到一位名人很高兴,道:“你真的是来拜师的?”

    彼特点头。

    胤祚笑了,道:“咱们这个地方的风俗,拜师可是要磕头敬茶的。”

    彼特点头:“入乡随俗,我可以!我愿意!”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为了学东西,肯跪拜别国太子……胤禛心中凛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如果真能让彼特大帝拜师,倒真是倍有面子的一件事……胤祚有点可惜的摇头,道:“拜师就不必了,若你真心想学,可以去格物学院,若是学的好——派你的子民来,也可以。”

    彼特眼睛一亮:“真的可以?”

    胤祚点头:“知识,是没有国界的。”

    格物学院教的东西又没什么了不起的。

    胤禛冷着脸,吩咐人将心满意足的彼特送回京城。

    弘晖趴到床边,道:“知识没有国界,六叔你说的真好。”

    “知识是没有国界,”胤祚道:“可是技术有。”

    弘晖愕然。

    胤祚却并不继续往下说,而是低叹道:“彼特一定会是俄罗斯最杰出的皇帝。”所以,你要向他学。

    胤祚没有深讲,也没有力气深讲,政治上的事,胤禛比他明白,日后自然会教给弘晖。

    或许是药效慢慢在减弱,又或者是见了名人的兴奋劲过去,彼特离开之后,胤祚的精神更加萎靡,他知道,这一刻终究是要到了。

    再过几天就是他二十七岁生日,他记得前世的时候,他也没有活过二十七岁,也许这就是他的命?

    胤祚闭上眼睛歇好了一阵,才又有了说话的力气,对陈拙笑笑,道:“这么多年,你帮我天南海北的跑,又照看我这大半年,总不能让你白白辛苦,那个盒子里,是你的谢礼。”

    “不必。”

    “打开看看吧!”胤祚道:“我一向很会送礼,很少有人能拒绝我的礼物。”

    胤祚说话很吃力,每说一句都要停下歇歇,陈拙不想和他争辩,不再说话,默默上前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羊皮纸,打开是很大的一张。

    “海图?”

    “是海图。”胤祚道:“是我集中能找到的所有海图,拼接而成……”再加上他前世的记忆。

    胤祚示意陈拙将海图拿近一些,弘晖也凑过来看,胤祚叹道:“看,这世界这么大……”

    他抬起手,几近透明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道:“红色的地方,是咱们大清。”

    弘晖道:“大清好小哦……”

    “大清不小,是世界太大……”胤祚挪动手指:“这是澳大利亚,听说那里物产丰富,土地肥沃,有很多矿产,而且到现在还无人居住。”

    “还有这里,是北美,生活着印第安的土著,西班牙、荷兰、英国,他们正在那边抢地盘,抓奴隶,如果我们插一手……他们打不过我们……”

    “……”

    胤祚咳喘几声,抬头看向陈拙:“所以,如果不喜欢呆在大清,就走吧。”

    “在汉人心里,我们满人是异族,可是我们都是黄皮肤,黑头发,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我们不是异族。”说了很长一段话,胤祚有些气喘,歇了歇才继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是我们造下的孽,我不敢说让你们忘了当年的鲜血,但是,战争,从来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若当初李自成坐了天下,百姓的日子,就会比现在好过吗?”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忘不掉往日的仇恨,又不忍心破坏如今的太平……那就走吧!”胤祚道:“带着你们的人,带着心里还藏着恨的人,带着船,带着炮,去建造一个比大清还要繁华昌盛的国度……”

    陈拙默然许久,才道:“……好。”

    胤祚虚弱的笑笑,看向胤禛:“四哥,我很少求你什么……”

    胤禛道:“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

    胤祚笑:“谢谢四哥。”

    他很担心胤禛会将计就计,将天地会的人都引出来,一网打尽……但既然胤禛答应了他,就不会食言。

    胤祚身上的力气渐渐消失,目光转向旺财,临到最后,他最放不下的,却是旺财。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唯有旺财……生命里,竟只有他一个……

    旺财上前,在他面前跪下,抬头看着他,眼中泪光闪烁:“主子……”

    “旺财,旺财……”胤祚叹气:“要是我去了,你可怎么办呢……”

    旺财鼻子一酸,原本强行忍着的泪水喷薄而出,胤祚的声音已经变得微弱之极:“我想着,将你托付给四哥,可是怕你口无遮拦,惹了祸……若是同陈拙他们一起出海,又担心你身有残缺,被人嫌弃……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去八宝山当和尚,而且你那么爱吃肉……”

    “主子,您别说了,别说了!”旺财哭道:“奴才哪里都不去……奴才永远都守着您,这辈子,下辈子……”

    “不,不要……”胤祚艰难摇头:“旺财,答应我,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做奴才,不要再围着别人转,要好好的,为自己活一回……”

    旺财痛哭失声:“……奴才答应您,奴才什么都答应。”

    胤祚笑的有些恍惚:“旺财,我走了以后,你要是不知道做什么,就帮我养洪福吧。给它娶一个漂亮的老婆,生好多小洪福,再生好多好多小小洪福……”

    “……好。”

    胤祚不再说话,目光落在门口,半晌之后,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哽咽道:“四哥……四哥……”

    胤禛伸手抹着他的眼泪:“我在,我在……”

    “四哥,我要皇阿玛……”胤祚像个孩子似得委屈的哭:“皇阿玛……”

    他为什么还不来……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眼前黑乎乎一片,就是皇阿玛来了,他也看不见了……

    仿佛过了很久,有人手忙脚乱的将他抱在怀里,用脸蹭着他的脸:“皇阿玛在……皇阿玛在,在……胤祚,你睁开眼睛看看朕……睁开眼睛看看,啊?”

    胤祚努力的睁,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睁开没有:“皇阿玛……”

    “在,皇阿玛在……”

    “我想回家……带我回家……”

    “好,皇阿玛带你回家,我们回家。”康熙弯下腰,有些艰难的将他背在背上,踉踉跄跄出门。

    父亲的背,总是最宽厚安全的地方,胤祚昏昏欲睡:“皇阿玛,我想额娘了……我想见她……又不敢见她……”

    门外,几十个黄色蟒服的皇子皇孙整齐的跪在地上,康熙背着胤祚,一步一步走出来,从诸位皇子身前穿过,背上,传来胤祚微不可闻的声音:“……皇阿玛……对不起……”

    手无力的滑落。

    皇阿玛,对不起,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

    “胤禛,你后悔吗?”

    胤禛看着道路两旁头上缠了白布,哭的泣不成声的百姓,耳中听到有人悲呼:“老太爷,你不长眼啊,你不长眼啊!”

    脚下,是平整的沥青路,街上,是窗明几净的房舍……

    再远一点的地方,拖拉机在地里耕种,挖掘机正修着水库……

    田间,孩子穿着新衣,欢快的踢着皮球……

    原是青黄不接的时刻,百姓的米缸里却装满了粮食……

    更远更远的地方,大清的汽轮在海上横冲直撞,枪1炮在别人的国土上逞威……

    “……不悔。”

    记忆中,那个软糯糯的小不点儿,对他没心没肺的笑着:“……哥。”

    胤禛抬头,不让眼泪落下来:“我不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