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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野鬼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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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已是五月,天气也越发燥热起来。不过好在水丰草美,野外的草药在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下长势喜人,卿羽每每背了竹篓出去都能满载而归。

    四处采药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不用再奔波在血流遍地的伤员中间,不用再面对随时随地都在上演的流血牺牲,她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寻找药材上,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山林时光。

    那个时候的日子宛若晴空般明净无瑕,她沿着山涧野径,跑遍一整个祁嵇山,蒲公英在飘扬的风中开出一把把白绒绒的小伞,蜂围蝶阵簇拥着不知名的花儿跳起快乐的舞蹈,夕阳西坠山头,残阳铺满了回家的路途,师姐坐在篱笆小院里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等她归来……

    那是她做梦都在想念着的岁月。那时人还在,那时花正红,一切都是温馨安宁的样子,日复一日,却无比安心。

    只是,那样的生活,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远方的大营亮起熊熊火把,她在半山坡上驻足凝望,背后的竹篓装满了各色草药,清风从身后掠过,带来混合着新鲜泥土的药材清香。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随师兄颠沛辗转,居无定所,日子辛苦忙碌,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对他追随的信念。

    她身世浮沉,自小对于“家”的概念便是同师父们在的时候,无论在哪里,只要大家同在,便是安稳幸福的。

    但如今师姐远在大燕月凉城,隔了一年又半载,之间再无联络;二师父为救她而死,当年师徒五个人组成的寒酸却温暖的“家”,再也拼不完整了。

    天上渐渐升起星子,她紧了紧背上的竹篓,踩着一地星光,回到大营。

    大师父又躺在稻草堆里翘着脚剔牙,一副怡然自得的二大爷形象,见到卿羽回来,放开了嗓子喊道:“哟,还知道回来呐!为师还以为你要在野鬼坡上住下,跟那些个孤魂野鬼作伴到天亮呢!”

    卿羽眉头一凝:“野鬼坡?”

    何当兰花指一翘,向着她来时的那个山坡道:“就是你采了一整日的草药那个山坡,民间俗称‘乱葬岗’的,晚间里百鬼夜行鬼哭狼嚎……啧啧,不愧是我何当的徒儿,有胆识!”

    卿羽一听,立时腿脚发软,回身望向远处的山坡,但见阴森一片,偶有鬼火窜起,看得她脊背生寒,冷汗倒流,瞬间怒了:“那为什么我出门的时候不跟我说?!”

    何当嘿嘿一笑:“跟你说了你还会去?库房里的药材早就捉襟见肘了,你呀,这几日趁着天气好多出去采些回来,能添一点儿是一点儿!”

    卿羽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狠狠剜了他一眼:“我最敬爱的大师父,若徒儿哪天不幸英年早逝,一定是拖您的福被您给累死的。”

    行军打仗时期,后备军需里粮草首当其冲是第一要物,第二就是药材了。原本是有专门的军资拨出来用以购置药材的,可大师父那个铁公鸡抠门了一辈子,连金子的军饷都要想方设法用打牌的方法赢回来,在花钱的地方更是能省则省。有一回宁愿让她跑断了腿花费半天时间去割半篓子菟丝子,也不愿花几个铜板去几百米路程的药店买现成的。

    虽然她不嫌苦不怕累,愿意为救死扶伤的光荣事业贡献全部力量,可像他这般做法也太令人寒心了不是?!

    听了卿羽恼怒之下的气话,何当倒乐了,翻身坐起,笑道:“放心,有为师在,你不会英年早逝的,还会长命百岁。”

    卿羽欲哭无泪,扭头便走。何当在身后发出得意的大笑,又接着喊道:“放饭时辰早过了,为师疼你,给你留了些剩饭,记得去吃!”

    她不再理会他,她现在伤心死了,是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了!野鬼坡啊,光听名字就能感受到一股阴凉的寒气,可叹她还颠儿颠儿地在那里转悠了一整天!这像是亲师父干出来的事儿吗?师父对徒儿的多加爱护关怀备至只存在于戏本子里,现实才是最伤人!

    一边分拣着草药,一边暗自伤神,等手里的活儿都忙完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摸黑去了伙房,只见冰锅冷灶,越发觉得委屈,忽然想起大师父说起给她留了些剩饭,她有心要去吃,但又记着方才的仇,打定主意饿死也不吃这嗟来之食。

    捱到半夜终于饿得受不了了,她滚下床,心如死灰地去找大师父。

    夜色深沉,出了巡逻的士兵,人们都遁入梦乡,可没想到大师父的营帐里还亮着灯,她原本还想着趁他睡熟溜进去偷来吃呢……

    年轻人嘛,又是女孩子家,难免脸皮要薄些,还很要面子。不过民以食为天,饿到深处自然怂,她此番是顾不得了。

    贸然掀帘进去,倒把大师父吓了一跳,挑灯芯的手顿在半空,看清是她后长舒一口气:“你是猫吗?走路都不发声音的!”

    “不,我是鬼,”她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话音也凄凉,“傍晚时分在野鬼坡上借了副女子身体,这才能游荡人间,你这里有吃的吗?我很饿。”

    何当愣愣地看着她,舌头似打了结一样不听使唤:“你,你,你果真是……”

    “少废话!”她怒喝一声,烛影随之一黯,在她惨白脸色上笼了一层骇人的光,“到底有没有吃的?或者,让我吃了你?!”

    “当啷!”何当手一松,手中的烛剪落地,他忙不迭地往后挪了挪身子,连连道:“有的,有的,我这就去给您拿!”

    何当端来饭食,有些为难地呈给她:“放得太久,凉了,要不,我回锅再去给您热热?”

    “不用。”她冷冷道,几乎是一把抢了过来,大咧咧地往罗汉床上盘腿一坐,大嚼大咽起来。

    配合着她演了这么一出“女鬼夜讨”的戏码,如今看着她饿急了的模样,何当无奈一笑,而后倒了杯热水过来:“女鬼大人慢些吃,若是噎着撑着了,这副身体的主人一个不高兴再把您赶出来可如何是好?!”

    卿羽毫不客气地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热水,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蜿蜒而下,顺便带走了卡着的一团糙饭,瞬间觉得神清气爽。

    一碗剩饭吃完,连一壶热水都让她一滴不剩地灌进了肚子里,卿羽一抹嘴,爽快道:“你这儿的饭不错,我填饱了肚子,今日就放你一马,不吃你了!”

    何当连忙谢恩:“多谢女鬼大人!”

    师徒二人稍一对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大师父童心不泯,这般娱人悦己的做法深得他心,现在同他这么一闹,本来低沉的心情好了很多。

    夏天的夜空繁星如水,二人在星空下偎着说了好些话,直到睡意袭来,她打着呵欠闭目睡去。清晨时被士兵们集合的脚步声吵醒,揉着眼睛自干草堆里爬起来,大师父早已没了踪影。探手摸了摸旁边的稻草,余温还在,想来刚走不久。

    回营房的路上遇见金子,换了士兵的装束,手里握了一把军刀步履匆匆。卿羽截住他:“发生了何事?”

    金子神色肃然:“今日有一役,主帅正在调兵。”

    “今日?”卿羽吃了一惊,“不是定于三日后开战吗?为何突然改了日子?”

    “打仗哪分具体日期?说打就打了,”金子往前方一望,“羽护卫,我不同你说了,我要赶快去集合了!”

    他绕过卿羽匆忙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身小跑过来,右手探入胸口处摸索了一番,摸出一个布包放在卿羽手里,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昨日发下的上月军饷,若我不能活着回来,你就把它交给何太医吧。”

    卿羽有些哽咽:“你这是……”

    “本来也没想着靠当兵发大财,”金子挠挠头,笑容如春风般淡然,“我一直看得很开,若是我能活到主帅大功告成,自然少不了荣华富贵,但若是半路就没命了,攒再多钱都没用。而且,跟何太医打牌的日子我很快乐,这点微不足道的小钱,就当我孝敬他了。”

    金子说到这里语气明显有些涩滞,竟也不敢再看她,只握紧了手中的军刀,道:“羽护卫,您多保重。”

    说完最后一句话,金子决然转身,提步向着校场方向跑了去。

    那个笑起来略害羞的稚嫩少年,不过一年时间就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卿羽捧着手心里的碎银子,眼望着他披坚执锐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不禁百感交集,暗叹战争真是个强大的东西,能把一个天真纯善的人,磨砺成勇往直前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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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事来得突然,周顾调了大军就出发了,甚至没跟她道声别。

    夏日的太阳升的早,他领兵身先士卒冲出校场时,刺眼的阳光打在他脸上,那样英挺冷峻的眉眼是记忆里无数次勾勒出的模样。

    但也只有她知道,他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师兄眉端眼角覆满了忧愁和郁悒,但身上有股侠义之气,偶尔会笑,眼中有清浅的温柔,顶着满天星斗在后山练剑的清影令她心疼,而那些寂寞时光,是她至今想来无比怀恋的追忆。

    如今的他壮志正酬,攻城拔地豪情满怀,身上更多的是杀气,手腕铁血,眼神肃杀,靠近时令她感到心悸。他的情绪越来越不安稳,攻克城池后庆功宴上的开怀大笑,宴席散了之后念着下一场战该怎么打的忧虑苦恼。战事残酷,他的睡眠变得极浅,一丝风吹草动就能惊醒,有时拥衾同眠,夜半时总能感觉到他辗转反侧,许久不得入睡。

    她仍旧心疼他的辛苦,竭尽所能地想替他排忧解难,但渐渐发现,自己能做的微乎其微,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