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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的女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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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宏堡从北京串联回来了。他一进家门,正在低头做饭的杜和猛一抬头,愣住了!

    才仅仅不到二十天的时间,杜和觉得儿子一下子就长大了,个头儿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最要命的,是她觉得儿子越来越像他的亲生父亲,那脸庞,那眉眼间,那一低头一笑一回首,都像极了!她一下子把儿子抱在怀里,一时间美好和怨恨一起涌上心头,她从心里感叹她不过是没有官太太的运气罢了。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你可回来了!”

    连杜和自己都分不清楚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张宏堡更是愣愣的站在那里,不明所以。

    “妈,你怎么了?”张宏堡怯生生的一句问,才把杜和从回忆中拉回来。她抹了一把眼泪,急忙放开张宏堡,又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嘴里说:

    “妈担心你啊!你走了这么久!”

    “你没又和爸爸吵架吧?”

    张宏堡关切的眼神、语气和问话,都让杜和心里似乎更加心酸,真是越来越像了!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忽然间这么像他爸爸了呢?!怎么过去就没有发现?难道过去不像吗?杜和不知这是老天对她有意的惩罚还是无意的怜悯?每天守着一张熟悉的近乎心痛的脸,但是却又是真实的远离了这张脸所可能带来的富贵和前途!这种拧巴折磨着杜和的内心,让她痛苦和挣扎!是啊,儿子虽然回来了,但那自己曾经多么渴望的高贵,是不会有了!虽然那段扭曲的感情至今还压抑和镌刻在她的心底,虽然那段感情在有形和无形中,都深深地伤害了她一辈子,虽然那段感情的见证还时时真实的晃动在她眼前,但是,杜和可以伤心又落寞的确信——那份遗失的富贵再也得不到了。为此,她迷失了,也放纵了,为了纪念年轻时那份独一无二的感情和追求!

    杜和越看张宏堡越欢喜。

    “他小的时候,一定是这个样子的。”

    杜和看着儿子,时不时会这样想,也时不时会想起自己年轻时那场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追求……然而,面对着儿子,杜和想起他小时候跟着姥姥姥爷,到了鸡西,还是个孩子的他又替自己干这样那样的家务。想起这些,杜和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愧疚,觉得自己没怎么管的儿子却突然就长大了,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日益英俊起来的儿子,她的心里愧疚着!也痛苦着!想着从今以后去弥补!而至今还深藏在心里的那段感情和那个人也同样对不起自己!

    杜和才发现,儿子的背心和裤衩儿已经破旧的不成样子;

    儿子的棉裤已经短了,已经遮不住脚踝骨;

    儿子的棉鞋也不保暖了,那是张学信穿旧了替下来的;

    ……

    但是这些,依然遮不住张宏堡渐露的青春气息和俊朗的脸!

    “有好几年没有给宏堡买件新衣服了!”杜和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了一句。

    在张宏堡从小的印象里,自己并不招妈妈的待见,她几乎没拿正眼瞅过自己,什么冷啊热啊饱啊饿啊的,妈妈从没有过问过,更别提什么搂搂抱抱的母子之间的亲近了。可是这几天,妈妈忽然很关心自己似的,买了新的棉鞋,还看着他换上,问他暖不暖和,舒不舒服?还买了新的背心裤衩儿,晚上的时候,也要看着他换上。这让张宏堡很害羞,很莫名其妙,更加受宠若惊。他默默的拒绝了,张宏堡不习惯妈妈这样对待他。

    “妈妈,我也要新衣服。”弟弟撅着嘴说。

    “去,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再给你买。”

    “偏心!”弟弟气愤的回敬了妈妈一句。

    晚上,在一铺大炕上,她看着儿子熟睡的面容,眼前浮现出那个人的脸庞,当时他看自己的眼睛总是英气逼人,哪像家里这个煤黑子,一点不懂风情。杜和不禁伸出手给他盖盖被子,又轻轻摸摸他的头发,随后把手轻轻放在张宏宝的胸膛上。她越看越看不够,心里满满的,都是被勾起了的许多美好的回忆,想起曾经甜蜜的时光……

    张宏堡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和余婷婷长大了,她还叫余婷婷,并没有改名余永革。他和她结婚了,胸前都戴着一朵大红花,两个人进了洞房……婷婷的眼睛晃晃的像是一汪清水,羞涩的看着他,她笑吟吟地伸出双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眼睛,耳朵,鼻子,嘴唇,胳膊,胸膛……

    早晨起来,他觉得内裤湿了一片。糟糕,这可是条新裤衩儿。他隐约觉得这不是尿,赶紧自己找个盆洗了,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自己洗衣服,但是这次很紧张,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上学看到余永革时未免有些别扭,心里却更加喜欢了,但又不敢多看,更不敢说什么。

    余永革不是一点不知道,似乎是有所察觉。有时她也会偷偷的瞟他一眼。可每次瞟他,张宏堡都会知道,他能感觉的到!就像小时候捡煤核时能感觉的到有废煤倒下来一样。但这时感觉到的是丝丝的甜蜜……张宏堡更愿意享受在男生们打篮球时,她追随他身影的目光,有时,她会破天荒地一改文静的模样,在球场边喊:

    “加油,加油,加油!”

    到底是在为谁喊加油?只有天知道!

    一天晚上,张宏堡又做梦了。他又梦到和余永革在一起。但是这一次她好像是生气了,转身就飞快地跑了。张宏堡着急了,在后面追啊,追啊,就是追不上……他一下子急醒了!醒来却发现妈妈将手放在自己身上,像是抱着自己的样子,他一时觉得既亲切又别扭。他连忙推开妈妈的手,离开妈妈的怀抱,心里竟对妈妈有些隐隐的厌恶和怨恨。也对比着余婷婷的文静和妈妈平时的暴躁。张宏堡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大男人了,不能让妈妈抱了,再抱,就不合适了。尽管妈妈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温暖得使他一生不能忘怀,但是他对这种温暖却十分的敌视,十分的陌生!他恨妈妈!但是在怨恨中却透着些许的原谅与理解!

    一九六七年,文革升温到了开始发生武斗。

    刚进五月份的第一天,鸡西市两大派群众组织——“红联总”和“革联总”在集会游行时就打起来了,双方大打出手,造成九人死亡,四十多人重伤,一百五十多人轻伤。这就是当时鸡西有名的“五·一”流血事件!

    一天吃过晚饭,二狗子妈来串门儿,自然就说起来这个热门话题。

    “他张婶,你听说了吗?”

    “又咋啦?”

    “我家前院儿的大儿子不是在市里念高中吗?在前几天的武斗中被打伤了!”

    “啊?伤的厉不厉害?”

    “厉不厉害也没有人管那。”

    “妈呀,太吓人了。到底是为啥打起来的?”

    “两边儿都说自己更忠于毛主席,因为这打起来,也没有争出个高低。可千万管住孩子们,真吃了亏可真就没人管!”二狗妈说着压低了声音:

    “听说,死了的也白死!虽说毛主席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可小命是咱自己个的不是?”

    “是啊,是啊。”

    ……

    张宏堡心里一直在庆幸!那天有同学来家里撺掇他去参加市里的游行,他正好生病,实际上也不是去不了,只是心里不愿去,他实在是不喜欢“杀气腾腾”那样的热闹,所以就以生病为由推脱了。不然,自己这个身板还不知弄个啥伤回来!真是险啊!在冷眼中,在孤独中,在受虐中,张宏堡逐步学会了保护自己。

    日子在喧闹和狂热中一天天的过去。武斗在继续……大概是在六月底的时候,鸡西的原副市长毕勇由于遭受“造反派”的残酷批斗,在滴道河公社“劳动改造”中被折磨致死,死时才四十三岁。直到“九五”命令下达后,武斗才渐渐降温。

    学校的课开开停停,工宣队入校,校长、班主任、老师以及张宏堡这个班长不仅都靠边站了,而且造反(多为不好好学习的)的淘气学生欺负老实和学习好的学生,原来的班干部特别地受气。今天学工,明天开会,好多同学都不来学校了,余永革也有一段时间不来了。张宏堡心里很想她,忍不住打听了一下,好像是她爸爸原来是单位的一个科长,现在也被打倒了,还挨了批斗。他很担心,想跑到她家去看看,结果她家的门上已经落了锁!在附近一打问,才知道她家被下放了,回农村老家了。张宏堡失落的望着门上的锁,呆呆的愣了好半天。

    学校老不上课,昔日里的伙伴或好朋友现在因为派性也矛盾重重,现在余永革又走了,学校顿时失去了对张宏堡最后的吸引力。

    回到家里,父母的吵架让他头疼。全世界似乎没有一处清静的地方,而张宏堡却只想着找个让自己能够也可以安静下来的地方!但这几乎成为了一种奢求!

    又是一年的春去春又回,年轮指向了一九六八年。

    那一天,杜和和张学信又因为政见立场不同而吵起来:

    “当权派都是走资派,没有一个好东西!”

    “领导都是革命军人,都有战功,怎么会是走资派?”

    “你眼瞎啊?瞅不见啊?领导住的是小楼,咱住的是小破平房;领导天天坐小轿车,咱天天得骑车。领导应该和群众是一样!”

    ……

    张宏堡实在是想不明白,父母如此热衷的政治为他们带来了什么好处呢?白赚一顿气生罢了。他不愿再在家里呆着听他们吵,感觉自己的耳朵再也不能忍受,于是不顾外面的寒冷,穿上串联发的那件军大衣,躲了出去……

    东北的天气,都四月下旬了,才渐渐暖和起来。

    五月份,鸡西市革委会召开了动员城市知识青年和机关干部上山下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广播大会。

    初中的学生也在城市知识青年之列!张宏堡巴不得早日毕业,早日离开家。当他听说了知青下乡的消息,他很兴奋。高中招生本来就不多,只有八分之一的升学率,况且现在高中都停止招生了,学无可学;家里弟妹多,生活困难,父母几乎天天吵架,家无可恋,再说,妈妈脾气太暴,对自己不好;就是上中专或技校,还不是要分到鸡西矿务局,可能还会下井当煤黑子,况且现在技校和中专都停办了,还不如趁早去农垦兵团,那样就可以穿上黄军装,不能当兵,能当个穿军装的兵团战士也不错,而且还有工资。那样就实现了自己当兵当英雄的梦想,还能离开这个一点不温暖的家。张宏堡这样想着,好像离心中的“父亲”更近了!

    他更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逃开什么!

    同“文革”中的许多学生一样,张宏堡此前并不热衷于政治,此后却未能免俗,他身上从那时起就留下了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政治伤痕,虽然那政治又根本不是为他的任何利益所风起云涌,他只不过因为生逢了那一时代,不可避免地传染上了它所引发的一种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