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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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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儿,他们退走了!”

    关城上,张威带着人,迅速自另一头赶至山宗跟前。

    山宗在城上往下看,大片倒塌被烧的树木,来不及被清走的敌兵残骸倾倒其间。

    他只扫了一眼,转回头:“清场。”

    张威抱拳,转身去清点己方士兵情形,搜捕漏网之鱼。

    山宗下了关城,所过之处是已经动过的陷阱和埋伏,此时也有士兵在清理。

    他拖着刀,走到矿山里,背靠上棵树,才合了下眼。

    一个兵卒走过来,捧着水囊递上:“头儿。”

    山宗睁眼,将血迹斑斑的刀递给他,接了水囊拔塞,仰脖喝了一口,又倒了g水洗了把脸,才算又打起精神。

    待兵卒走了,他抹了把脸上残余的水渍,抬眼就看见面前多了个头发蓬乱的人影。

    是甲辰三。

    他乱发齐肩,两鬓发白,拖着手镣脚镣站在七八步外,忽然开口:“那日的事,谢了。”

    山宗盯着他,什么也没说。

    甲辰三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开口回应什么,说完就走了。

    远处,未申五早就盯着这里,在甲辰三走回去时又看了山宗一眼,这回倒是没说什么风凉话。

    山宗目光扫过二人,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忽来一个兵卒急冲到他面前:“头儿,胡百夫长中箭了!”

    山宗立即大步往前。

    到了半道,张威打头而来,后面两个兵卒以木板担着背中长箭的胡十一匆忙而至。

    山宗看一眼那箭,敌方最后退走前为掩护射出的一波箭雨,没想到他没避过,已经趴着昏死过去了。

    “回城!”他下令,转身快步出山。

    矿眼附近,未申五和甲辰三蹲着,仍然盯着他。

    “他也就这时候像个人!怎么中箭的不是他呢,呸!”未申五怪哼。

    甲辰三没接他话。

    未申五看他不做声,龇了龇牙,没再往下说。

    幽州城内,赵进镰自官署匆匆赶到城门下的屋舍前,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这阵子山里出事,他这个首官却因暂闭城门而无法去山里亲见,此时收到消息山宗率人回了城,才赶紧来过问情形。

    挂着医字牌的屋子前守着两个兵,里面站着急得直转悠的张威。

    赵进镰走进去,小声问:“如何了?”

    张威抱拳道:“几个时辰了,还不知道情形如何。”说着又开始心急地转悠。

    赵进镰一时唏嘘,往里间看,没一会儿,门上布帘被揭开,山宗走了出来。

    他忙问:“没事吧,崇君?”

    山宗在胡椅上坐下,缓了口气,伸出一条腿,似放松了些,点点头:“箭取出来了,等人醒就行了。”

    “那就好,那就好……”赵进镰拍拍张威肩,意思是可以放心了。

    他回头又问:“那山里现在如何……”

    话及时收住,山宗抱着手臂,已经在椅子上闭上双目,薄唇紧抿,一张脸微带疲惫。

    赵进镰朝张威招招手,轻手轻脚走出去。

    到了外面,张威才告诉他,雷大和其他几个百夫长带人去山里接替了,山宗不放心,连日清洗山里山外,军所的兵马已经调动过多番,眼下算是安稳的,毕竟抵挡住了,关外的敌兵退走了。

    说完又道:“头儿是真辛苦,从长安赶回来后,这么多天一直吃住都在山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身上还带着伤,早该好好歇歇了。”

    赵进镰叹气:“那还不是因为他任命时就立过话,要必守住幽州,实在是辛苦。”

    说完朝里看一眼,干脆将门也带上了,让他好好歇会儿吧。

    ……

    河东,山家军驻扎之所。

    院中凉亭里,山英一本正经地倾着身,盯着面前一张大方盘里的沙土。

    这本是堆出河东一带众多城池地形的沙盘,平日里用以直观演兵,如今却被一只手多捏出了几座山形的走势。

    长孙信收回手,指着其中一道说:“此山走势,我们称之为龙楼,高耸入云。”

    休整了一阵子后,他整个人已恢复了往日的翩翩风采,说这番话时颇有些不凡气度。接着又换一道沙土堆指了指:“这一种,称之为展诰,耸起两角,山体倾斜,不过这其中的门道要说起来就复杂了,非一时半刻不能道明。”

    山英听得惊奇:“闻所未闻,你们长孙家的本事真是独到。”

    长孙信抖一抖袖,负手身后,面有得色:“告诉你这些,好让你以后对河东山势多了解一些,权作这些时日招待我与诸位官员的答谢,我也不是白住的。”山英并不在意这些虚礼,抬头看他,由衷赞赏:“星离,你可真叫我刮目相看。”

    她语气坦然,那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长孙信不知怎么就不太自在,拢手在唇边连咳两声,心底却又莫名地很受用,一边咳一边竟想笑,到底是忍住了,正色指了指方才的沙土堆:“当日你遇到我的那片山岭就是这类。”

    山英看了一眼,还没说话,一道少年身影从远处快步而来:“堂姊!”

    山昭穿一袭银甲,走到亭外,看到二人皆在,停了下来:“你们在商量事情?”

    山英还没说话,长孙信抢话道:“没有,你为何如此匆忙?”山昭被拉回正题,笑着对山英道:“好事,整顿完了,河东这两日就要解禁。”

    山英闻言,顿露喜色:“这么说,我们山家军此番协助,是提早完成了河东整顿,也算树功了。”

    “正是,我已叫人快马报信回山家了。”

    长孙信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心里暗自盘算,山家当初世家鼎盛,如今也需要在新君跟前表现立功了,这几年来收敛锋芒倒是不假。

    想来这数月整顿都很小心翼翼,也是不易,原先倒是没看出来。

    想到此处又暗自皱眉,心想这与他有何关系,竟还感慨起山家的事来了,算哪门子事!

    忽闻报声,一个山家军从大院门口小跑而来,报有客至。

    长孙信往院门处看,有人已走进来,身系披风,揭去兜帽,熟悉的一抹纤挑身形,一愣:“阿容,你还真来了!”

    神容脚步盈盈走入院门,看着几人:“刚到已听到动静,我来得竟如此之巧?”

    山英和山昭惊喜非常,竟比长孙信还更快地迎了上去。

    久未见面,一个开口就要唤“堂嫂”,一个下意识就喊“嫂嫂”,话没出口,齐齐收住,因为长孙信还在旁边,知道他肯定又会不满。

    山英最后还是唤:“神容,你怎么来了?”

    神容解下披风交给身后跟着的紫瑞,露出身上的叠领胡衣,纤姿如柳地站着,看一眼长孙信:“我是来接替我哥哥的。”

    长孙信恍然大悟,心想难怪山宗那小子会如此笃定了。

    神容走过来:“我有话与哥哥说。”

    长孙信看一眼那头好奇观望的山英,跟着她走去一旁葱绿展枝的松树下。

    神容一站定,先低低将来此的缘由说了。

    “河洛侯?”长孙信皱眉,低声道:“难怪你会来,看来我回去后也要提防了。”

    神容点头,特地告知他,正是这个意思。

    她看一眼那头还站着的山英和山昭:“哥哥在这里待了有阵子了,可是幽州出了何事?”

    长孙信始终记得山宗的话,当真是受人恩惠,不好不办,眼神闪了闪:“左右你也要去幽州了,届时不就知道了。”

    神容轻轻拧了拧眉,他越是不说,倒越觉得有事了。

    ……

    河东解禁时,特地发了官令。

    当日,长孙信还是不放心,知道神容很快就要去往幽州,特地打发了自己的护卫和那几个工部官员先行返回,着他们有消息就递来。

    若幽州警情未解,着他们还是在幽州外回避,他也好让神容缓一缓再上路。

    这日午间,神容从阁楼里出来,正赶上他安排了人上路,几个工部官员休养了一阵子,恢复不少,奈何不得诏令随他一同返京面圣,也只得随护卫上路。

    她半倚在廊前往院门口看。

    山英在旁帮忙,点了一行山家军,吩咐护送他们出河东。

    忙完了,她忽而转头问长孙信:“你把护卫给他们了,自己回长安时要怎么办?”

    长孙信朝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上路,负着手道:“阿容带着大批护卫呢,自她那里分出十数人来不是什么事。”

    “不好。”山英马上道:“你在这里的这阵子总是半遮半掩的,我琢磨幽州一定是有什么情形,神容安全不可马虎,分她的人做什么,我带人送你一程就是。”

    长孙信怪异地看她一眼:“你这又是要保我一回行程?”

    山英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对了,莫要觉得不快,只是为了神容,可不要以为我又是有心在示好你长孙家,打着什么主意,我就是有心,你不想接受也是徒劳。”

    长孙信如被噎了一下:“谁说我不快了?”

    “你没不快?”山英很干脆:“那便这么说定了!这样也好,路上你还能再与我说一说那些山的门道,我觉得你说得分外有趣。”

    长孙信被她的话弄得越发怪异,这怪异就好似有种毛躁躁的爪子在心头挠似的,说不上来,转头就走了:“想得美,那可是我长孙家绝学。”

    待走到廊前,正好碰上倚在那儿的神容。

    长孙信吓一跳:“躲这里做什么?”

    “哪里躲了。”神容目光从他身上瞄到院门外的山英身上:“我是瞧你们窃窃私语,不好打扰。”

    “这是什么话?”长孙信故意板脸,想走,忽又停下盯着她:“你之前留的纸条那事我还没与你说呢,姓山的去长安可是做什么了?”

    神容淡淡移开眼:“反正他也没做成。”

    长孙信顿时会了意:“那我就是猜对了,他还真敢!”

    神容心想他什么不敢,不敢就不是他山宗了。

    她也不想多说此事了,回头唤了声紫瑞。

    紫瑞快步而来,屈膝:“少主放心,已经在准备了。”

    长孙信立即问:“准备什么?”

    “启程去幽州。”神容说。

    “你才刚到几日,这么快?”他还在等消息呢。

    神容瞄他一眼:“幽州既然无事,我还不速速去接替你看管山里,难道要等着河洛侯来抢先?”

    长孙信张一下嘴,无言以对。

    ……

    话虽如此,神容还是多耽搁了两日才启程。

    山昭有心派人护送,都已到城门口,还是被神容婉拒了。

    河东刚整顿完,诸事繁杂,少不得有要用到山家军的地方,山昭也只好作罢,站在城头上目送她出城,想带一句话给大哥,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还是算了。

    之前数月禁令,等到再度亲临熟悉的地界时才感受得分明,因为季节都已变化。

    赶路几日后,神容坐在车内,隔着窗纱感觉到了丝丝凉风,往外望,才察觉天已转凉。

    她记得当初刚到幽州时也是类似的季节,当时就知道,幽州每逢秋冬季必然戒严,想必此时也是了。

    这么一想,忽然就明白幽州的事了。

    其实也大概猜到了,能让山宗那么匆忙赶回的军务,要么内安,要么外防。

    一思及此,神容朝外唤了声:“东来,牵匹马来。”

    东来吩咐停车,很快自车后方牵了匹马送至车外:“少主要换骑马?”

    “嗯。”神容搭着紫瑞的手下车,抓住缰绳,坐上马背后说:“若幽州不安全,骑马自然是比乘车更便于回避,你们也要打起精神。”

    东来称是,特地与众护卫吩咐了一遍。

    再上路,神容戴上了防风的帷帽,当先打马而行。

    约行出数里,前方道上也有一个骑马的身影,不太熟练一般,马频频往偏处走,弄得马上的人也很急,口中一直低低地“吁”着。

    是个女子,大约是为方便骑马,穿着素淡的胡衣,马脖子上挂着个包袱。

    神容觉得有些眼熟,打马接近。

    对方听到马蹄声看了过来,竟是赵扶眉。

    “女郎?”赵扶眉看了看她,在马上微微欠身,有些诧异:“一别许久,不想在此遇上。”

    神容往前看,已经快到幽州地界,上下打量她:“你这是要去幽州?”

    赵扶眉紧抓着缰绳,敛眉低目:“是,想回去看看义兄义嫂。”

    “就你一个?”神容看了看周围,只她一人一马,好歹也是檀州镇将之妻,竟然连个护送之人都没有。

    赵扶眉垂着头,捋一下鬓发:“我是自己出来的,走得匆忙,所以一人上路。”

    神容心里有点明白了,眼神在她身上和那不安分的马上看了看,连骑马都不熟练就如此出来,必定是跟周均有了龃龉,但无心过问人家夫妻间的私事,只说:“那就一同走吧。”

    赵扶眉更觉意外,看见她后方跟着的大队护卫,还是答应了,欠身道:“那就多谢女郎了。”

    ……

    幽州城下,挂着医字牌的屋子里,军医刚换了药退走。

    山宗掀开布帘,进去看了一眼,胡十一还趴着不能翻身,嘶哑着声音哼哼唧唧:“头儿,我这命算是捡回来了?”

    他嗯一声:“这么多天还不能动,还活着就算你命大了。”

    胡十一不能怂:“嗨,那群狗贼,死我一个也算赚了。”

    “死什么?”山宗忽然冷声:“少动不动就说死,还没真刀真枪跟关外的对阵拼过,这点小场面就谈死,就是再难的境地也给我留好你的狗命!”

    胡十一被他口气吓了一跳,呐呐称是。

    山宗转身出去了。

    一个兵卒进来时,他正坐在胡椅上暂歇。

    “头儿,刺史留过话,要提醒您回去休整。”

    山宗没理会,坐在椅上,连日来的守山巡城,早习惯了。

    他合了下眼,听见外面有兵在唤:“城外有人!”

    山宗霍然睁眼,起身就往外走。

    幽州军连日来在城外排查,早已没有了敌贼踪迹,就连那几个工部官员都安然返回了。

    凉风呼啸,山宗站在城头上往下看,一队人马到了城下,队伍前方是两个骑马而行的女子。

    只一眼,他就看见了最前面的那个,戴着帷帽,一手揭开来,露出如画如描的眉眼,立即转身下去。

    神容揭开帽纱,往上望,只看到一排守军。

    赵扶眉在旁道:“女郎不是说幽州应有状况,为何一路而来没见有异?”

    神容说:“城门上有这么多守军,便已是有异,怕是已经解决了。”

    赵扶眉仍觉诧异,却听城门轰然启开,守军出来相迎了。

    神容打马进去,两个守军引着她往侧面行,她转回头时,赵扶眉已被牵引着直往大街而去了。

    赵扶眉也在朝她望,对上她视线,还想问她为何往城下走,却远远瞄见她身后,黑衣烈烈的男人长身而立在远处,抱着手臂似在等着,目光就凝在她身上,不禁愣了愣,转回头,心想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神容的马直接被引到屋舍前才停,马下兵卒散去,她去看自己的护卫,还未转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马缰。

    她不禁转头,另一只手就已接住她,双臂伸来,就势一抱,让她下了马。

    神容下意识搂住他脖子,看到他脸才没惊讶出声,几步路,就被他抱入一旁屋内。

    山宗勾脚甩上门才放下她,手臂还搂在她腰上,低头看着她:“你来得比我想得快。”

    神容被他猝不及防的举动弄得心正快跳,手不自觉搭在他臂上:“都被你算好了。”

    山宗低声笑,刚碰到她脸,见她嫌痒一般微微蹙眉,腾出只手摸过下巴,才察觉有些粗糙,是这阵子没顾上,又勾起嘴角,忍住了:“回头再说。”

    她来了,这幽州连日的阴霾似乎都一扫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