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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杀伐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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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都城并不大,就建制来讲,还抵不上长安的四分之一。可幽都虽小,一应俱全。它好似一个缩小了的长安城,那里有的东西,这儿大抵也不会缺。不要说往来不息的异族商人。也不必提坚固高大可比长安的城墙,光看政治结构,这里也完全像一个类似长安的小朝廷。

    李沐风自然是站在权力的塔顶,下面司马法,周世荣等分别管着刑罚、工程等方面,隐约对上了长安的六部,而顾少卿和范柏舟则相当于左右仆射,地位超然。顾少卿感觉上更类似于清客幕僚,而范柏舟便这可谓大权在握。

    范柏舟为人方正,不苟言笑。即便是顾少卿这等的倜傥潇洒,在他面前都觉得十分拘束。用顾少卿的话说,此人雅而无趣,当敬而远之。可范柏舟能力极强,办事滴水不漏,又有条不紊。幽州上下对其极为倚重,倚之为国柱。

    范柏舟的府邸就在幽都城西,是一所不大的院落。事实上,幽州官员所谓的府邸,绝对比不上当地富豪的宅院。这一点,只要看看那座燕王府,基本可以相信。

    钱义也被燕王带了来。李沐风既然认定此人可造,便想让他多接触一些高层事务和人员。那么眼下的事,眼前的人,都是不可回避的。

    燕王到访,范柏舟早迎出了£,..府门。虽是相迎,却没什么排场,身后不过跟了两个下人。钱义见那范柏舟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面貌清瘦,颇似一位落魄的教书先生。只是一张脸没有半点笑容,紧绷绷的令人浑身不畅。

    李沐风老远就打趣道:“怎么?范先生这是不大欢迎啊!嫌我来得不是时候?”

    “岂敢。”范柏舟依旧一脸肃然,回答道:“燕王到访,蓬壁生辉。”

    顾少卿低声笑谓钱义道:“你看这老范,什么时候都板着一张臭脸,好像人人欠了他八百吊钱一样。”

    范柏舟却是听到了,挑眉毛看了顾少卿一眼。顾少卿嘿嘿一笑,摊了摊双手,似乎在说你奈我何?范柏舟拿他无法,一转身头前带路去了。

    众人进厅,分宾主落座。下人摆上了茶点,便知趣的退下了。偌大的一间屋子顿时空荡荡的,静的出奇,间或有一声拨弄茶杯声音,却显得格外刺耳。钱义有些不安的四下看了看。他突然觉得,这个会议不是自己能够参加的,他怎么就迷迷糊糊的跟着到这里来了?

    突听李沐风一声轻笑,道:“这都是怎么了?话也不说一句?少卿,你先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是。”顾少卿一拱手,道:“据查,耶律正德让女儿耶律明珠同燕王结亲,此事颇不简单。背后似乎有长安的背景。”顾少卿平日颇有几分玩世不恭之态,可遇到正事,则全然是另一副样子。

    “哦。”李沐风一手托着下颚,似在倾听,又似在思考,“范先生,你说呢?”

    “回燕王。”范柏舟道:“契丹盟长窟哥受了长安给的旗鼓,并赐予李姓!”

    “好!”李沐风冷笑了一声,却殊无半点喜悦,“太子殿下的手可伸得够长,越过我幽州了!怎么?他还想来个前后夹击?”

    “就是这么回事儿。”顾少卿斟酌着道:“不过长安的封赏还没到呢,要不要中途给他劫下?”

    “不必。”范柏舟接口道:“劫了一次,人家再派一次,没个完的。”

    李沐风点点头,端茶抿了一口,淡然道:“就让他封赏去吧。咱们可以适当的让窟哥知道,这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契丹想要跟上长安的步调,就需不怕死才成!”

    钱义半天没敢说话,此时听了燕王这番言语,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吃惊的看了看泰然自若的李沐风,心头极是诧异。他竟不知,一向和善可亲的燕王还有如此冰冷绝然的一面。

    “嗯……”李沐风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长安局势现在如何?”

    “回燕王。”范柏舟理了理思路,道:“皇上伤势太重,虽然无性命之忧,可一直时好时坏,无法理事。因而太子暂时监国,执掌权柄。不过,二殿下从旁牵制,令其束手束脚,难有大的动作。”

    “好得很。”李沐风下意识的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目光平淡的看了看面前的三人。“你们怎么看?”

    顾少卿愣了一下,他不确定李沐风这个“好得很”是指什么。也许说的是两位皇子争权,也许是说的是皇上的病体,更可能是两者都有。他扫了另外两人一眼,没有说话。

    钱义颇显紧张,更加没话可说。却听范柏舟道:“皇上不能理事,对幽州而言是好的。否则皇上亲自发诏让殿下回去,咱们就颇为被动。要真的抗旨,幽州还没做好准备。至于长安的两个皇子,目前的情形对幽州有利,他们顶多也就用用眼下的手法,隔岸观火罢了。说到真的动手,他们是不敢的。而吴王……据说在江南甚为逍遥,终日和臣下弹琴唱曲,不理政事。”这范柏舟说话倒是毫不顾忌,声音平稳无波。谈起皇上的生死,竟如同说个不相干之人。

    “老四么,你们可不能小看了他。”李沐风唇边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忽然朝钱义道:“钱守节,别这么拘束,有什么想法也说说看。”

    “啊?”钱义一怔,忙拱手道:“刚才两位先生说的,就守节看一点没错。眼下大敌乃是契丹,契丹安宁,则后顾无忧矣。为今之计,能把窟哥拉拢过来是最好的。”

    “你这算是归纳得法吧。”李沐风笑了,他把白磁杯往茶几上一放,起身道:“我也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在厅中踱了两步,思索着道:“契丹,向来受突厥乒,国力不振。如今突厥势微,它便兴盛起来。契丹盟长窟哥颇有野心,才略出众,他想要契丹站住脚,那这幽州乃是必争之地!他接受长安的册封,行的是远交近攻之策。醉翁之意,嘿嘿,意在幽州。”

    李沐风这番分析极是透彻,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契丹正是占据了幽州后,才真正壮大起来。作为契丹人,对这个地方便有一种天性中的向往。而作为契丹盟长的窟哥,他更没有理由放弃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要地。

    其他三人心中暗自叹服。尤其是钱义,他到此时才算了解燕王的另一面,不是那个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燕王;也不是那和善可亲,温文尔雅的燕王;更不是那文采风流,倜傥俊逸燕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明冷静,谋画清晰的掌权者。

    只是……这醉翁之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长安和契丹定然有个不可告人的协议。”李沐风目中寒光一闪,道:“我那大哥或许已然把幽州让给了人家!拉拢窟哥,无异于与虎谋皮!咱们还能许下比太子更大的诺言嘛?至于少卿说耶律部和朝廷有牵连,我看未必。想想看,契丹几次来幽州秋狩,大都是耶律部的人。耶律部损失惨重,甚至不明不白的葬送了一个耶律正明!这其中的事情,大可玩味。”

    “依照燕王的意思,耶律部还是要笼络的?”顾少卿皱了皱眉,道:“可是结亲的事情,殿下可断然否决了。而那耶律明珠……”

    李沐风一笑,道:“耶律明珠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不过说到耶律部,也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还要从长计议。”

    “不错。”范柏舟道:“表面上看,窟哥的几次派遣让耶律部损失惨重,因而怀恨在心,转而投向燕王,这种事情合情合理。可太过顺理成章,反倒应该小心。”

    “嗯,少卿也是这个意思,是吧?”李沐风看了看顾少卿,得到肯定回答后,他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咱们暗中加倍小心,表面上做足功夫便是。如果……”

    李沐风唇边笑容渐渐结成了冰,一股森然的气势无意中自他身上流露出来,他冷然道:“如果窟哥或是那耶律正德耍什么花样,他们就要掂量掂量,他契丹族人够不够数!”

    “若是这样……”顾少卿听懂了燕王的意思,心中一阵的犹豫,“若是真的和窟哥开战,这内四部的人怎么处置?”

    “内四部与咱们亲善,自然是好的。”李沐风淡淡道:“可目前来说,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真是开战,不但不能指望,还要严密监视。到时的事情,我可管不了太多,若有异动,交给薛礼处置便是。”

    除了范柏舟,顾少卿和钱义无不打了个寒战。尤其钱义,他当然知道让薛礼处置是个什么意思,也知道为什么薛礼被契丹人称为恶魔,以其名姓止婴儿夜啼。他甚至开始怀疑,薛礼的举动根本是燕王纵容的结果。他看了看那位年轻的王子,才知道自己适才以为认识了燕王的另外一面,是多么的可笑。燕王,他的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李沐风的心思其实很清楚。他熟知历史,知道纯靠笼络的手段,绝对无法使一个骠悍的民族臣服。而他的融合大计,也非朝夕之功。他不是什么极端的大汉族主义,可是就目前的情况看,若和契丹开战,内四部恐怕还是听窟哥的多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是什么狭隘的念头,而是一个醒目的现实。

    钱义犹豫再三,终于道:“燕王,交给薛将军怕是不妥……”

    “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李沐风一挥手,露齿轻笑,雪白的牙齿竟似闪着寒光。“大贺氏窟哥,你可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

    天空高远苍凉,仿佛一名老者那淡漠而又悲悯的眼神。湛蓝的苍穹笼住了草原,狂野无情的北风缓慢而坚定的翻卷着枯草。败叶夹杂着残雪,漫无目的,随风飞舞。一只苍鹰逆着寒风翱翔,在它看来,地面是一张斑驳平坦、灰白相间的织锦,偶有一两处土丘孤坟,也不过是无关的陈设。它在寻找着猎物,盘旋着,一圈又一圈。

    突然,一声悠远清冷的弦声划破天地,那苍鹰悲鸣一声,从天空翻滚着跌落,坠在了那无边的织锦上。

    “好箭法!”众人齐声喝彩,早有一名军士打马驰了过去,在鞍上一伏身,已然抄起了死鹰。

    “薛将军当真是神箭!这一箭穿了鹰的双眼!”那军士兴奋的晃着手中的猎物,眼神中透着无限的崇敬。

    “这算得了什么?”薛礼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旋即隐去。他惬意的在寒彻清冽的冷风中挺了挺身子,仿佛此刻正是阳春三月,吹面不寒。

    “守约,不试一箭?”薛礼瞟了一眼和他并马而行的裴行俭,把弓递了过去。

    “算了吧。”裴行俭摇摇头,微笑道:“你的弓我可拉不开。”

    “这又不是震天神弓,有什么拉不开的?”薛礼不满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现在当真是越来越懒,想必功夫又退步了不少。”

    “功夫么,我要这劳什子做什么?”裴行俭淡然一笑,神情间有股说不出的慵懒闲适。“你这等冲锋陷阵的将军才用的上。我只须稳坐中军帐,运筹帷幄,便可决胜千里。”

    “你当是诸葛孔明么?”薛礼晒笑道:“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裴行俭和薛礼都是折冲将军,年龄相当,性情相投。平日里无所不谈,互相挖苦打趣更是司空见惯的。可两人虽然要好,在行军打仗上却绝然不同。薛礼勇猛无比,最擅长骑兵突击,进攻起来如同野火燎原。而裴行俭性子不温不火,最喜防守设伏,讲的是绵里藏针,攻守兼备。

    两人都算的上新近崛起的名将,惺惺相惜,却又互不服气。但他们是同僚,没机会各自领军较量一番,因而挖苦斗嘴倒成了比试高低的惟一途径。在他们看来,这也算是增进友情的一种方式。

    “这风么,倒当真不小。”裴行俭嘿嘿一笑,道:“北风刮的正盛呢!”

    薛礼把弓挂回了马上,侧头道:“守约,你这是话里有话吧?”

    “哦?那你说我话里有什么?”

    “契丹!”

    “怎么会?形式大好,契丹可送了公主来和亲呢!”

    “就是因此,才不正常!”

    “唔?”裴行俭有趣的看了薛礼,道:“愿闻其详。”

    “守约这是考较我呢?”薛礼任由坐骑随意踱着步子。一双虎目凝视着草原的另一端,思索着道:“这里面蹊跷太多。他们都说耶律正明是我杀的,倒也没什么打紧,可那人死的我都不知不晓,这就有些怪了。还有,耶律部怎么平白就把公主送了来?他耶律正德怎么就有胆要对付窟哥呢?我是看不清楚,可就是觉得不对劲!”

    应当说,薛礼的怀疑并没有触及核心,只是浮于疑问的表面。可就大方向看,他有一种类似野兽感知危险的本能,虽然无法说清,但绝对准确。

    裴行俭惊讶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人人都说薛礼勇猛绝伦,虽说没错,却没有看准你。要是谁把你的勇猛当成了鲁莽,定然要倒大霉!”

    薛礼哈哈一笑,毫不谦虚的道:“既然如此,你可服了?”

    “你这人当真夸不得。”裴行俭瞟了他一眼,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比我你还差得远呢!我要是推算没错的话,怕是最近就要和契丹开战!”

    “哦?”薛礼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刀子般凛利,“此话当真?”

    “想必是没错。”裴行俭淡淡道:“只是不知燕王什么意思。这战事该怎么打。是让你薛礼去,还是我裴行俭?”

    薛礼一愣,问道:“不一起去吗?”

    “就算一起去,总要有个主将。”裴行俭抚弄着手指,思索着道:“要是以我为主将,这仗也就浅尝辄止,打不起来的。要是你薛礼上,嘿嘿,怕是要杀个天昏地暗了!”

    薛礼还待说话,突然远处一骑如箭一般驰来,转瞬到了近前。马上的骑士翻身下了马,朝薛礼行礼道:“燕王有令,招薛将军回幽都议事!”

    裴行俭看了薛礼一眼,低声道:“是你!”

    谁知那骑士又朝裴行俭道:“裴将军,燕王另派了人传您去了,您既然在薛将军这儿,我便一并传了,省得信差空跑。”

    裴行俭一怔,薛礼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笑道:“你这诸葛料事竟错了!走,咱们正好一起回去!”

    裴行俭无奈的一笑,策马跟上了薛礼,两人并肩疾驰而去。后面那一队亲兵紧随其后,踏的枯草纷飞,一行人渐渐消失了踪迹。一阵寒风掠过,适才喧嚣的草原恢复了寂静,静静的,似乎在等着下一次聚会。那会是什么呢?是战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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