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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使命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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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元1584年2月11日,广州。

    新年刚过,到处仍是张灯结彩锣鼓不绝,烟花爆竹留下的花纸碎屑与淡淡烟气令这座城市充满了节日喜庆的气息。在人潮拥挤的珠江码头,几名身着长衫的商人正急切地等待着。消息前天就已经传到了,来自西京的税银押送船队将于今日抵港。多年来,押运船队一直都是在此卸下货物兑成现银,面对这个显然违规的公开秘密,地方官员们出于平衡个人开支和繁荣地方经济的双重考虑,明智地选择了缄默,甚至还多多少少提供了些小方便。唯独令人不解的是,这笔总值两三千万、获利超过四成的买卖连续多年都被海泓商会独得,引得好事之人对商会掌柜蹇尚其人身后背景一再猜测。

    此刻,率众等候在码头的正是蹇尚本人。两千四百万两现款——其中三分之二用黄金结算——早已备好多日,而西洋舰队的到来却迟了一个多月,不由不让他感到几分不安。印度洋的动乱已经持续得太久,以致整个帝国都开始感到焦虑——西洋贸易线每中断一个月,帝国的仓库中就会积压150万匹棉布和5万匹丝绸,换言之就等于是本土市价的白银五十万两再外加六至八倍的外销利润。丝棉织品的价格每天都在下跌,成百上千的作坊面临着破产的危机,数十万、也许上百万雇工受到了失业的威胁,各省的官员们也发现自己的钱袋在不断缩水。遭受影响的并不仅仅是纺织业,南方各港口内堆积如山的好几万件瓷器也同样令人感到苦恼,这些精美而脆弱的工艺品早已应该被转卖到欧洲,在贵族豪宅中接受绅士名媛们的惊叹和赞美,同时也替原主赢得丰厚的利润回报,现在却不得不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冒着被打碎的危险蒙尘终日。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被突至的危机冲昏了头脑,在它面前惊惧而不知所措,至少蹇尚就是一个例外。这个精明的商人无疑比他的同行们看得更远、想得更深。帝国本土的商品积压必然意味着海外的货物紧缺,蹇尚可以预计到,此时欧洲与新大陆的市场上,纺织品与瓷器的价格正在一路上扬;同时,由于白银流入数量的急剧下降,帝国的物价已经开始全面下跌。战争的阴霾终将消散,如果在这个时候倾力投资,大量兼并纺织制瓷工坊,收购积压商品,日后必定能够获利甚厚……

    从灯塔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西洋舰队顶着北风缓缓驶入珠江口,在灯塔旗语指挥下整齐划一地降下主帆,侧过船身进入泊位。巨大的铁锚刚刚沉入江底,旗舰上就迫不及待地放下几艘小艇划向码头,迎接他们的是雷鸣一般的欢呼和掌声——在与世隔绝一年半之后,税银押送船队的来到对于这座严重依赖贸易的城市具有极大的意义:穆斯林封锁线已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至少,对于帝国当局的武装舰队来说确是如此。

    萧弈天纵身跳上码头,身后跟着舰队统帅部的全部成员。“以前的提督是怎么做的?我们先去拜会地方官员吗?还是去驿馆?或者找地方卖掉货物?”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左手轻松地搭在霜岚刀柄上。

    经验丰富的舒时德义不容辞地挑起了商业顾问的职责。“大人,您应该先去和海泓商会掌柜蹇尚会面,他是行省的固定合作商。根据惯例,两广总督明天会在海泓商会的会馆大厅与您私下会面。”

    “蹇尚?这个人在广州有官方背景吗?”萧弈天一下子想起了徐福的嘱咐,顿时心头大为不悦,“我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

    “啊,大人……嗯……咳咳,大人,请容我向您介绍海泓商会的蹇尚掌柜。”

    萧弈天顺着舒时德的指点看去,但见那海泓商会掌柜正含笑向这边走来。此人一副商人装扮,身材瘦削,双眼乌亮灵动,精明干练的劲头一望而知。

    “小民蹇尚,见过总兵大人。”蹇尚一上来便恭敬地行了一礼,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大人,请随我到敝馆一叙,府上已备好为萧大人接风的酒席,两广总督——”

    “蹇掌柜,在商言商,让我们先谈谈生意的事吧。”萧弈天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蹇尚茫然地看着总兵大人的脸色,继而飞快地瞟了舒时德一眼。当然,行伍出身的萧弈天并没漏过他的这个动作。“大人,我已经备好了八百万两白银和一百六十万两足成黄金——按目前的市价总计银两千四百万两——只等您清空货舱即可。卸下的货物堆在码头就行了,小人自会安排人手收货。”

    “我想先说明一下,蹇掌柜,行省已经决定重新考虑与贵商会的合作关系。”萧弈天回答,脸上的表情寒若冰霜。

    蹇尚简直被这句话惊呆了,他怔了片刻,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了舒时德身上:“老舒,这是怎么回事?”

    “蹇掌柜,总兵大人还不了解情况,我会向大人说明的……”

    萧弈天冷笑着插入两人的对话:“舒船长,有什么话你可以现在就说。”

    “大人……”舒时德尴尬万分,他局促地瞟了瞟静候在一旁的于庆丰等人,用眼神向萧弈天示意再三。“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到蹇掌柜府上再谈吧。”

    萧弈天点点头。“应龙、庆丰、信光,你们留在码头打点事务。带路吧,蹇掌柜。”

    蹇府也许是广州城内最显赫的豪宅了,高大的朱漆府门之内,水色青石板铺就的中院不染一叶,当面照壁上一副水墨中堂,仔细看去,竟是用欧洲进口的大理石马赛克拼成,真是不惜工本穷尽奢侈之极。

    两人跟随蹇尚转入中堂就座,立刻有女侍送上茶点。白玉盏中,碧绿的茶水芬芳扑鼻,入口齿间犹有余馨。近旁一对宣德乌金香炉更是异香四溢,令人闻之神清气爽。饶是如此,三人间的气氛却一点也不轻松:一副受骗上当模样的蹇尚对舒时德怒目而视,后者则无可奈何地望着萧弈天看不出半点表情的冷俊面孔。

    “老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蹇尚终于怒吼出来。“你们居然什么内情都不告诉他!就这样让他来和我会面!”

    “冷静点!这可是林公和徐先生的意思。”舒时德干巴巴地回答,同时小心地看了萧弈天一眼,“他们二位想让总兵大人自己去了解情况,而不是通过我们的口中说出来。”

    “这简直是疯了!”海泓商会掌柜低声嘟哝道。“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地相信一个人……”

    “请注意你对龙渊阁的态度,蹇兄。”舒时德生硬地回答:“再者,总兵大人的角色也和你想的不一样。”

    “他可能会出卖我们!”蹇尚坚持道,毫不避讳身旁的萧弈天。

    “这种险我们必须得冒!”舒时德大声道:“因为林公已经把霜岚给他了!”

    “霜岚?”蹇尚怔了一怔,转头再次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口气也恭敬了许多:“霜岚真的在你手上?可以让我看看吗?”

    萧弈天从肋间解下霜岚,平举着递给蹇尚。后者带着近乎崇拜的神情双手接过,虔诚地抚摸着鲨皮刀鞘上泛着暗光的龙纹。“真的是它……”他喃喃地抖动着嘴唇,“潜龙出渊,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你现在可以把秘密全盘托出了吗?”萧弈天平淡地说,“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是的,大人。”蹇尚抬手将宝刀奉还,刹那间,他身上的商贾之气一扫而尽,内敛不露的英武神气令人不由为之动容。“我一切听从您的差遣。”

    “那么说吧。”

    “这将会是个很长的故事,或许您也已经听过其中很多片断了。”蹇尚挠挠头,继续说了下去:“不管怎样,在开始之前,再来杯龙井香茗吧,这样的好茶在西京可稀罕着呢。”

    “龙渊阁的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本朝成祖文皇年间。永乐十八年,帝国舰队第六次出使西洋,在靖海侯郑和大人的坚持下,越过好望角,征服欧罗巴洲,最终发现了新大陆。可惜天妒英才,永乐二十一年三月,靖海侯大人不幸逝世。在他的弥留之际,南泓伯王景宏大人率六位副使及诸位文武官员在病榻前立誓:舰队但有一人一船尚存,当戮力向西,不入天涯海角绝不动摇西返中土的决心。

    “郑和大人的葬礼之后,舰队便开始着手回国的准备。大约一万人留在了登陆点也就是现在的西京筑城屯田以备万一。其余的人分四路开始探索这块未知的土地,寻找通往西方的水路。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一找便是足足十年。

    “每一次远行与探索都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也拓展了大明的疆土。终于,到了宣德五年,南泓伯穿过景宏海峡,开辟了我们企盼已久的西行航道。第二年秋天,这路舰队到达辽东,长达十三年的远航终于落下帷幕。

    “船回故土,包括已故的郑和大人在内,舰队全员都得到了厚重封赏。然而,十三年斗转星移,北京早已物是人非。宣德帝没有先皇的雄心大志,文武百官也因六下西洋的巨大开支颇有腹诽。在南泓伯回国以前,帝国已经颁布了禁海令,现在更要求撤回留守西京的两万士卒,永远放弃新大陆。对他而言,这个命令实在难以接受。放弃新大陆,不但使整个舰队十年的心血化为泡影,又如何对得起靖海侯大人的在天之灵,如何对得起欧洲战场上以身殉国的将士们?最终南泓伯抗命不从,更于江南一带秘密征集了数万移民迁往西洋,从此海天两隔再未回国。

    “几十年后,第一任西洋总督于谦带罪就任,为英宗督建新大陆行宫,虽身在西洋然不忘中土,切齿于朝堂上下奸党误国自己却无力回天。他饱读史书,深知大治以后必有大乱,深忧百年后社稷败祸大厦将倾之时,无忠勇义士挺身护国,令帝国重蹈北狄入寇五胡乱华的滔天大祸。思虑再三,于谦总督决定在新大陆建立一个特别机构,作为帝国面对内忧外患之际的最后屏障。

    “出于安全起见,这个特别机构的一切活动都只能在暗中进行,而商业活动则无疑是组织最好的保护色。于谦总督亲手为这个机构建立起核心权力圈,并将其命名为‘龙渊阁’。多年以来,龙渊阁成员一直坚持从郑和舰队船员以及于总督亲兵的后人中选拔,其使命便是为帝国大限来临时的崩溃和混乱建立一道最后防线,而构筑这一防线的关键就在于及早发觉帝国衰败的预兆,在那个关键的时刻寻觅一位年轻的勇士,动用组织的全部力量来培养和辅佐他,让他能够拯救即将崩溃的大明帝国——或者,让他能够重建一个崭新的大明帝国。

    “历经一百多年的苦心经营,龙渊阁已经拥有了庞大的组织规模、严密的管理机构和一如既往的坚定信仰,借助严格的成员审查制度在帝国各地都建起了可靠的分支机构,为组织提供稳定的资金和情报来源。而海泓商会则正是龙渊阁在中土所有分支机构的总领。

    “为了便于众多的组织成员辨识那位勇士、主导中华帝国觉醒的关键人物。龙渊阁准备了一样信物以供相认,这件宝器原是洪武大帝时外邦的贡物,洪武帝将其赐予永乐文皇,文皇又赐予靖海侯,令他统率帝国舰队号令西洋诸王。靖海侯殁后,此宝由南泓伯代管,其后一直存于龙渊阁密室。这件宝物便是——大人手中的霜岚。”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我,我就是那个人?”萧弈天为之瞠目结舌,几乎拿捏不住手中的茶杯。“不,这不可能!”

    “大人,霜岚就是最好的说明。”

    “不可能是我……为什么是我……你们一定弄错了!龙渊阁一定弄错了!”

    “大人,霜岚现世,帝国必定面临危机,你是我们的唯一希望!”

    “我不是什么救世主,也不想当什么救世主!”萧弈天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要做的只有我自己!不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您误会了,大人。”舒时德开口道:“您仍然是您自己。没有人会命令您去干什么,唯一不同的就是现在您身后有着整个组织的倾力支持,可以去放手完成您的任何抱负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们完全可以去找别人,去找一个位高权重野心勃勃的人——甚至可以就是皇帝陛下。”

    “并不是这么简单。”舒时德回答,同时惊讶于对方能如此之快地冷静下来。“事实上,不是使命选择了您,而是您的才能选择了这个使命。龙渊阁要找的是有资质左右历史的人,然后给予他展现才华的机会。不管您引导帝国走向何方,我们都相信您的选择。”

    “林公和徐掌柜都是龙渊阁的成员?”

    “是的,您的恩师,已故前任总兵俞大猷将军也是龙渊阁核心成员之一。”蹇尚回答。

    “就按你说的办吧,蹇掌柜。”萧弈天端起香茶轻抿一口,已经完全回复了往日的平静。“备好银两,我们三天后启程。”

    “是,大人,请允许我随行为您打点沿途一切应酬。”

    “当然。”

    次日,萧弈天一行在蹇尚的陪同下拜会了两广总督赵志皋。海泓商会的声望与夹在名帖中的巨额银票无疑给了总督一个良好的印象。他亲切地接待了这位来自远方的年轻同僚,承诺为他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在总督府的关照下,西洋舰队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物资补给。二月十四日,舰队离开珠江口,从海路直接驶向陪都南京。

    深夜,西京,总督府。

    两名家丁快步穿过花园间的小径,手中的灯笼烛火昏黄摇曳。跟在两人身后是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他身着皂衣,帽檐一直压过眉心,把脸孔隐在黑暗之中。

    三人在一幢红瓦小楼门前停下脚步,但见申时行身披长袍,抄着手站在台阶上。

    家丁们默默地退到远处,黑衣人摘下斗笠,上前一步俯身半跪:“在下南京锦衣卫千户王佐,参见总督大人。”

    申时行微一颔首道:“王千总不远千里而来,不知有何要事?不知冯大人在京可好?”

    “大人!”王佐悲愤万分,话音带着连连颤抖:“冯大人于五个月前被治以欺君蠧国等十二条大罪,圣上念旧情免其一死,现在已被放往南京行宫拘禁。”

    总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冯保大人服侍皇上多年忠心不贰,怎么会现在一夕获罪?首辅大人过世不过半年,皇上便开始清理前朝旧臣,着实令人寒心啊。”

    “首辅大人……皇上已经下诏褫夺张相上柱国封号与文忠赐谥,罢免了三位公子的一切职务,又派兵抄查张府,逼死张家上下十余口,其情惨不忍睹。”

    申时行脸上的惊讶显然多过愤怒:“若是如此,你为何……”

    王佐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起身双手递给申时行:“大人勿要疑心,冯大人对此早已有所准备。我等在南京收到了示警信号,立刻按照先前安排付诸行动。在下冒死赶来西京,一路上无不险象环生。这是他预先写好的密函,请您过目。”

    申时行借着灯笼的微光草草看过书信,那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确是司礼监主管的亲笔字迹。他低头沉吟了片刻,又问道:“现在朝中由谁掌权?”

    “在下临走之时,圣谕详情尚未传到南京。想必首辅王锡爵,次辅许国,司礼太监张诚张鲸等人正是其中主使。大人,情势现在对我们极为不利,请您一定以国家社稷为重,勿要辜负张冯二位大人所托。”

    “我明白了,”申时行点点头,“你先到馆驿休息,我还要作些准备工作。”

    “明白,在下时刻听从大人的调遣。”

    看着王佐在家丁的引导下消失在视线尽头,申时行缓缓吸了口气,放声道:“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房门吱嘎一声轻响,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这下你相信了吧,申时行。张居正和冯保的势力已经完全土崩瓦解,你不是个傻瓜,可不要弄错了自己的效忠对象。”

    申时行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当然效忠于皇上!”

    “我原本还以为你会更聪明一点呢!”那人不高兴地回答:“我们才是帝国的真正统治者,要和那位大人作对,就等于是在你的棺材板上钉钉子!”

    “我看不到加入你们的行列有任何好处!”申时行极力抵抗道。“除了赤裸裸的威胁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在西洋行省这个边缘地带,总督就是当之无愧的土霸王。不过,难道你不想试试看当一当真正的西洋之王吗?”

    “西洋之王?”

    “没有赋税,不用任命,五年一贡,子孙世袭——这个提议怎么样?”

    “你可以代表那位大人的意思吗?”申时行问道,显然已经开始动心了。

    “那是自然。”

    “还是让我们进屋去吧。”申时行不动声色地说,“为皇帝万岁干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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