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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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涛自杀的消息在校园里不胫而走让我多少感到些轻松,可他为什么会穿上那件衣服寻死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学校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大张旗鼓地替他操办丧事还给他捏造了很多有的没有的荣誉,相信他生前绝不会想到自己死后在别人的心中会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平息郭涛家人心中不可遏止的怒火,让校方最头疼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拉着横幅堵着学校大门闹,一定要让学校给个说法,为什么他们把儿子活蹦乱跳的送进学校现在还给他们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们还特别提到我那件衣服,说这件事绝对有不可告人的内幕,是为了掩盖他们儿子真正死因的阴谋。校方最初是随他们闹置之不理,以为过段时间气消了也就走了,没想到他们气势如虹越闹越勇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

    校方改变策略找了几个能言善辩的老师男女搭配着去游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鼓动唇舌极力做郭涛家人的思想工作,最后也一个个败下阵来。毕竟人死事大,而且是在学校不明不白的死,怎么闹怎么有理,就连公安局关于死者是自杀的结案定论在他们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有说服力。

    校领导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有人给出了个主意,这件事本来就是狗扯羊皮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干脆就混不讲理给他们来硬的,量他们这伙外地人也翻不起大浪,联络管区派出所协助校方把他们强行驱逐。派出所所长听到这事面露难色,和指导员商量半天回复学校这事超出了派出所职权范围,儿子不明不白的死了当父母的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人民内部矛盾还是让人民内部解决,他们不便插手。校方就决定纠集保安队员由保卫科唯一穿警服的校警带头去把这事办了,没想到几个乡下来的保安跟着警察出去耀武扬威陡然间长了脾气,几句话不合就学着电视里镇压革命运动的伪警察拿起警棍就打把事闹大了。挨了打的人躺医院床上说头晕恶心死活站不起来,没挨打的跑到教育局嚎啕大哭要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

    最后校方迫于压力赔了苦主一大笔钱才息事宁人。

    这件事结束后校方就迁怒于我,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我记了个大过处分,休学半年回家思过。本来是要把我开除学籍而且通知单都到了我的手上,胡丽就又带着我去筒子楼找辅导员说理。上次那三千块钱的余温还在,冯老师也不敢强硬拒绝怕节外生枝又闹出意想不到的事,就只好找到教导处商量收回了开除我的决定。

    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要是把我撵出去真不知道用什么脸回家见父母,他们可一直以我为荣,盼着我有出息光耀门楣。

    胡丽说这样也挺好,半年后风平浪静了再回来,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这么多事我也不可能安心学习,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回家散散心换个环境可能对我更好。我牵着她的手说休学一年我都没意见,就是分开时间长了舍不得她,见不到心里像猫抓似的难受,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我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愉快地答应了,而且编了不知什么理由顺利地请了半年假买好票跟我回家,弄得我不知所措。

    我们坐火车到县城再倒汽车,四个多小时的汽车胡丽坐着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侧着身子把头搭在我的肩上不说话。窗外清峻的远山,几乎与天连在一起。山里的雪下得早,山顶雪冠镶着银边,若隐若现地在白色云雾中耸立,宁静深远。路两旁的白桦树不像平原上亭亭玉立,也不像高山下粗壮挺拔,它们生长在狂风肆虐、气候恶劣的大山沟里,尽管身处逆境,饱经风霜,峥嵘岁月在它们枝干上留下累累伤痕,然而在压抑中依然扭曲奋发向上生长。

    西岔林场是这趟车最后一站,车里坐的都是熟人,一路上我洋洋自得的与胡丽亲昵调笑,她也聪明的配合我,让我尽情享受车里的人惊奇与羡妒的目光,他们相互间交头接耳的私语随即意味深长的看我们笑笑,对我们的关系流露出颇多不屑。

    我带着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轻松感指着窗外给胡丽讲小时候的故事,说我小时候成长的艰苦环境是她们城里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她撇着嘴刮我的脸笑着说不信,都是同龄人能有多大差别。我告诉她五六岁的时候家里大人就不管我了,从豢养改成放牧,在外边从早疯到晚,晚上把衣服脱下晾到绳子上,光屁股进被窝,早晨起来把虱子扑落干净再穿衣服出门,还说现在虱子都成保护动物了比大熊猫还少。那时候家大人最担心的不是孩子丢了,而是孩子回到家突然拉稀,在野外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或喝了不干净的水能把你拉得脱肛脱水,我有个小朋友就是这么活活拉死的。

    胡丽笑着说我就像个野人。

    汽车缓缓驶入林场下坡道,在王寡妇的食杂店门口把人都卸下调头去车库里存车。司机和售票员晚上住在王寡妇家,明早再出车载人回县城,作为交换她家杂货店可以优先从县城免费运货包括成箱成箱的啤酒,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她家还是外地人来林场的落脚点,包食宿方便实惠,十多年来也一直是如此。

    斜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天空虽然没有了霞光,还隐隐透着鸽灰的暮色,哀哀的荒野开始刮着刺骨的冷风。

    呼啸的山风像撒野的泼妇,在房顶上暴跳,在树梢间打滚。我俩拎着大包小包下车,骤然猛烈的风让胡丽低着头畏缩不前,泪汪汪地看着我像是寻求庇护。我安慰她:“没事,我活这么大不也没死吗?对付几个月,等春暖花开我们就离开了。”她恨恨地踢我一脚向杂货店走去,我跟在后边嘿嘿傻笑,别说这一脚还真疼。

    这里的人开灯干活关灯睡觉,地塞人稀没有任何娱乐活动,除了吃饭睡觉搞破鞋就是到杂货店里喝酒吹牛和王寡妇联络感情。

    胡丽气鼓鼓地开门进去的时候,炕上地上坐满了无赖闲汉,粗砥如石的手夹着烟拿着酒,醉醺醺的脸或多或少都有些浮肿,乱蓬蓬的头发像干草点火就着,胡子拉碴呲出黄灿灿的板牙直愣愣地看着她,吓得她倒退两步想出来。

    “呦!快进来,好水灵的妹子。”王寡妇忙向胡丽打招呼。她显得有些丧气,布满斑点的黄脸很容易让人想到喜鹊蛋,尖削的鼻子和微瘪的嘴不对称的扭曲,假笑着打量眼前这个让满屋子吵吵嚷嚷的男人变得悄无声息的女孩。

    炕上盘腿坐着十多年前流落到这里的老盲流阿水。昏黄的的灯光下,烂了发根的秃头上跳动着几根酒力激发的青筋,睁大着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扯起嗓子唱起他南方家乡的荤调:“哥儿兴致好,睡了两姑嫂。今夜爱姑姑,明晚亲嫂嫂。嫂嫂走人家,姑姑等在家……”

    我跟在胡丽身后走进去笑着嚷:“你们这群骚骡子又喝多了欺负人。”

    “谁家小崽子没大没小的,书都念狗肚子里去了?”张老杆瞪着眼在我面前装老,蓬乱的头发花白混杂糟成团,布满血丝的眼角边里夹满眼屎,显然昨夜没睡觉。

    胡丽很怕张老杆,听到他的声音转身躲到我身后,两只手紧紧揪住我的衣服,瑟瑟发抖,嘴里像受伤的小兽呜呜地叫。“这娘们儿是个哑巴?”张老杆哂笑着说:“方家小子在城里捡了个哑巴媳妇回来。”满屋子人都附和着怪笑,王寡妇也用她独特的轻佻尖厉的口齿发出刺耳笑声,笑得全身乱颤。

    “哐当”一声,我爸用脚踹开门,铁青着脸手里举着儿臂粗的柴火棒子冲进来,带着股山野里强劲的寒风,瞪着眼胡子翘得老高大声吼:“哪个不知死活的欺负我家伢子,张老杆你又皮痒痒了?”屋子里笑声顿失谁也不敢再多嘴,侧着的坐起来,坐着的想站起来,都想瞅机会向外跑。我爸的脾气他们知道,那根棍子说削谁脑袋就削谁脑袋绝不手软,年轻的时候他们都挨过我爸的揍。

    我妈也跟进来抱着胡丽的头安慰:“别怕孩子,到了这没人敢欺负你。”

    我爸操起棍子威风十足地指着屋里每个人,眼神像蘸了水的刷子来回从他们身上刷过来又刷过去,把他们的心都刷凉了。

    王寡妇怕把事闹大忙出来打圆场,走近胡丽撩起额前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轻拍她的后背回过头呵斥:“老实喝你们的马尿,少拿人家闺女寻开心。”涂得鲜红的嘴唇像咧开的伤口。

    “下车不回家来这干啥?”我妈看着我嗔怪:“家里什么都有不用买。”然后瞪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要不是别人来告诉我你带个女孩子回来,我和你爹还在地里干活呢。”

    胡丽捧起我妈裂口里满是泥巴的手调皮地笑着说:“明天我和方维帮您干。”我爸放下手里的柴火棒子张嘴呵呵地笑,满脸的皱纹都消失在笑容里,我妈忙不迭地摆手说:“你就别干了,城里姑娘细皮嫩肉的干不了这活儿,让方维干,你瞅着就行。”

    “她能干。”我大咧咧地说:“都是人干得活,我能干凭啥她不能干。”

    我爸瞪眼拍我的脑袋说:“臭小子,她能跟你一样?”然后一把把我推出去照我屁股踢一脚:“滚回家陪老子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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