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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和前后无关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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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春来早,空气里的花香把人浸润得薰熏然,像是笼着梦的触须,轻轻一动,身子便能飞到九重天去。这样的春时常会有,美好得让人忘掉人世几多悲哀,很多时候,韦兰丛都会情不自禁想:将来死在春里头才算圆满。

    她总被窗外枝头黄莺儿打啼唤醒,枕头里置着“暗香丸”。刚刚打春的头几日,薄荷方抽出新嫩的芽来,兄长小心翼翼采来捧在掌心给她嗅,她嗅到那股子清凉里透着一蓬蓬香气嘴角便绽开笑来。绿莹莹的薄荷,配上龙脑木瓜,再加上头年秋天的桂花蜜一起调和,置于枕中,馨香之气经年不散。她自幼熟悉这种气息,乃至在熏笼上熏衣也必用这种香方觉心安。

    梳妆台上摆着名贵的墨,那是她的突发奇想,看父亲兄长们皆用名墨来书写极为畅快,若用来画眉是否也别有一番情味?她只消一句话,兄长就把最名贵的绢烟墨送了她。

    她是韦府最美丽的女孩子,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母亲对她更是宠溺,每日必亲自为她梳发装扮。一头青丝在母亲手中辗转滑落,镜中人的眉眼一天比一天清晰,她悄悄在冷滑的吴绫帕子上落下嫣红的唇印,怔怔瞧着镜中人甜甜发梦。

    落雨了,母亲在耳畔轻轻说道,不知云儿还会不会来找你?

    云儿从不毁约,母亲可曾听说兰溪里雨天会有飞鱼?她痴痴笑问母亲,母亲听闻笑言荒唐,鱼哪里有会飞的?

    待云儿来时,她看见云儿穿了件丁香色春衫,裙角已溅湿点点,她素来不爱这么清淡的衣裳,挑了件海棠红的衫子换上两人笑拥着撑了一把伞往兰溪方向走去。一路上,她轻轻唱着古乐府,那些古老而鲜活的文辞,经久萦绕心间不散仿佛光阴亦可重现。她们伏在亭子栏杆上,看雨落水面涟漪点点,哪里有飞鱼的踪影?她有些不满,轻嗔着云儿:你是从哪儿听的这瞎话?害我大雨天儿陪你发痴!

    云儿有些窘迫,却仍柔柔笑着也不反驳,只说:你再唱一曲吧!也许,鱼儿听见了觉得好,便上来了。

    身畔兰香被雨打湿,远处山的半腰飘起苍色的烟云,她又尽情唱起来,湿淋淋的发丝上缀满了小小的雾珠,她的眼睛在漆黑的发旁越发明艳动人,年少如花如枝叶纹路般剔透清晰。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春天果然是一个最美好的季节。

    她甚至都没看见江左最负名望的虞归尘,她只看到了他。

    他的气息清重而磅礴,那双眼睛看到自己心魂最深处,只需一眼,仿佛前世错过的一场春风,此生却满世界桃花盛开。心底的喜悦漫漶如幼时建康的那场风雪,来的猛烈急促,她低首浅笑,脸上妃色动人。

    烟雨霏霏,这个春天是她生平最好的一个春。

    云儿在向虞归尘行礼,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紧握着云儿的手,十指摩挲,似想得些安静的力量。不想虞归尘竟会开口赞美她,这于她亦有些错愕。

    韦姑娘出落得很美。

    她忽觉羞赧难当,以往那么多的盛赞似乎早失去了意义。事到如今,她才恍如梦醒,她的美,他人看得到也罢看不到也罢,只是他呢?我在他眼中是何模样?她微微有些忐忑,心里意念汹涌。

    这身海棠红倒不如在晴日里穿才显柔亮,看这漠漠雨天,若穿了晶红是否能更好看些?她开始懊恼自己,或者穿淡些的藕色更合时宜些?

    雨天的这次相遇,她和他不曾交谈一句,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嗅到雨中清清凉凉的味道,她误以为那是他身上的味道,后来事实证明,那确是他身上的味道。

    日子忽然变得异常难捱,她心神不宁,无论做什么都仿佛索然无味。她总是莫名想哭,这个春雨水极多,她觉得整个人都湿湿黏黏,心绪不清不楚,伫立窗前听雨打芭蕉眼泪就淌了一脸。

    乌衣巷成去非。

    这个名字在建康是不清晰的,他所有的一切暧昧混沌像是洪荒的一个端倪。他突然出现在建康乌衣巷,如同那个雨日的突兀。他的凉薄,他的阴鸷,他的才情,她统统都有所耳闻。他像一株只在夜中呼吸的植物,只消一眼她便想要索取无度。

    半月后,成府忽然有人登门来访,她正在懒懒画眉,惊得手中眉笔掉落,心跳如落了密集的鼓点,忙遣小丫头去偷听。自己咬着帕子,浑身紧得完全不能松弛下来。

    直到那抹翠绿身影跳进房来,满脸喜色:成家来问姑娘的姓名还有生年日月。

    她心中惊喜犹如筝弦迸裂,她当然知道“问名”代表着什么。江左士娶妻,“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步自然是一样不可缺。

    父亲如何说?

    大人不仅说了府上高曾祖四代,还表明了外家所出,姑娘的外曾祖父和外祖父都提及了。

    世族重家世,钦承旧章,肃奉典制。她的外曾祖曾封关内侯,祖父生前领豫州刺史兼都督,父亲乃尚书左丞,族中居高位者众矣。

    得之易,真真好命理。

    世间百般种,无幸于得之所钟。

    很快,府上忙碌起来,前来的道喜的人很多。新婚的习俗她记得十分上心,任是样样琐细,她也忍得心神不乱。

    满目的琳琅,母亲把凤钗插到自己鬓间,兄长在一旁温柔地细看着。凤冠礼服上珠翠耀眼,镜中人美得不可方物,她看见身后母亲眉目雍容的笑。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心底忽有些酸楚,韦府的过往甜蜜幸福,就此别过,总有不忍心的缘由。

    不过很快,她的心随着一路的丝竹喜乐再次充盈快乐起来。

    礼节果然是繁琐的,她被人指引,盖巾外是何等场景她无从想象,只觉耳际喧嚣不止,如同树梢掠过的风呼啸。进了洞房,也不曾安静,身旁总有人在走动,祈福颂吉的声音守着时辰定时响起。她被折腾得有些劳累,随身的丫头偷偷给她盛了小粥,她觉得饿却又吃不下去。

    喜筵停下来的时候,应该很晚了。她只知道自己快没了力气,听得一阵脚步声,身旁人忽安静了下来。她知道是他来了,抑不住的笑漾在红唇边。

    盖巾滑落,她就着烛光看清他的脸,他对她浅浅一笑,那笑淡如微尘般浮游,置于眼前似不可信。原来,他也会笑,她是他的妻,明媒正娶的妻,这笑,是给她的。

    她想着自己应该矜持些才好,却奈何他迟迟无任何举动,脑中掠过那些教人羞怯难耐的叮咛嘱咐来,遂引着他的手一路摸索着过来。

    缠绵至死方休的错觉夹杂着浓烈的痛让她层层结茧,人世只剩她与他的绮丽。她在他怀中睡去,脸颊抵着他的脖间,那里早已被汗打湿。

    即便是夜里的涤荡如火,即便是新婚燕尔,她很快发现他的习惯根深蒂固不容更改。天色微醺时,身旁便空空如也,她趴在一旁看那枕上的青丝不由发呆。

    他在书房的光阴漫漫,长得她很难忍受。于是常蹑手蹑脚绕到他身后,忽上前搂住他脖颈,在他耳际低语,说着一些自己也觉颠倒的胡话来。他居然很有耐心,听她絮絮叨叨时会反握住她的手,他的身子向来缺乏温度,那种淡淡的凉她很是喜欢。

    有时,她去亲吻他的耳朵,发现他的耳朵竟然长得很小巧,心中暗暗发笑。他不看身后的她,似乎也知她嘴角无声的笑,手上稍稍用力她便跌入他怀中,两人拥吻纠缠起来,她渐渐沉入自己的梦里去,忘记了所有,案几边红烛赤赤燃烧着……

    她迷恋他的一切。

    这样的场景犹如最美妙的幻境。

    黄昏,微妙的色彩流入西天,玉米黄,葡萄紫,胭脂红,鸟鸣调嫩,绿竹猗猗。他依旧倚在窗前翻阅书册,她躲在一侧静静看着,看浸润在夕阳余晖里的那个人,手底千年的时光倏忽而过,那些落在史册上的艳屑是他人的传说,那么她和他的呢?她想,将来史书里的这一段是枯叶之蝶,还是绮恨罗愁?她只会是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名字?想到这里,她忽然不平起来,她要的不是脉络分明的世情凉淡,她要的是爱,哪怕是凄艳的煎熬与辗转的痛灼。

    她要的是全赢。

    缠着他教自己写字,她实在太过贪恋他身上的气息,那种自后而来渐渐包揽住全身的柔情铺天盖地弥漫,她故意把字写得极丑,毫无章法,一张又一张,堆满了几案。直到厚厚的一叠,她觉得身子有些酸胀,脑中闪过恶作剧的念头,起身抓起这些纸张朝着上空用力一甩,在那些纷落错列的白纸黑字间隙中,她忽然发现他在凝视着自己,她爱他这种无言的目光,直抵心灵。

    夫君生气了?她不自觉便带了多许娇嗔的意味,轻轻拉起他的手把他引至窗前,晚霞散去,她靠在他的胸口,看暮色渐沉,喃喃倾诉:我总觉得日子不够,永远不够,一日想要活出两日来,仿佛这样,才不算虚度。

    (2)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热切到几乎疯狂的探索。

    很多个夜晚,她都在蜷在他的怀中,紧贴着他温凉的身子,从他的脖间一路细细吻下来。她喜欢在黑暗中抚摸他的感觉,柔软的手指轻轻触上他坚毅的脸庞,无垠的天空下起伏着亘古连绵的山脉,寒月冷千山。她慢慢潜入了梦深处,灵命疯狂,灼烫的唇掀起狂风骤雨带着近乎毁灭的冲动。柔软漆黑的长发铺洒在他胸口,青丝间的香气忽远忽近,包裹着她迷乱的低语。被她亲吻久了,成去非的身子不可逆转地热起来,细密的汗珠一粒粒浮上肌肤。一个翻身过去,韦兰丛便跌入最温暖的漩涡之中,似是最初甜蜜漆黑的母腹,亦或者是童年幻想中的虚渺仙境?

    欢爱极致的那一刻,她拼了力拥着他从唇齿间努力逸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来:你……爱不爱我?不等他回答,实际上他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她便开始在他松弛下来之后呢喃着,说小时候过节的事情,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有多欢喜,低低哼起歌手跟着缓缓朝下滑去,发觉他身子微微僵硬的那一刻,她知道他的热望之火未曾真正熄灭,两人很多时候汗流成河,她俯过来侧耳听他的心跳。外头夜凉如水。

    她把一生的温柔爱念挥霍到无由,他是夜,她便是那焚烧夜的暗火,和他最隐秘最本能的欲望厮杀缠绵,在深渊里沉浮至死方休。

    就是他,也有少年清澈的瞬间。她跟他撒娇,会在他不多的语句没说完的时候,忽然踮起脚把那些话逼回去,舌间的辗转并不妨碍她睁大了眼爱抚着他的反应。第一次,他有些意外,略带无措地看着她,那一刻,他居然显得如此纯真无邪,眸子里尽是清清的水波。

    她的心疼了一下,引他的手环住自己。盈盈一握的腰肢,像春日里娇艳的蔷薇把全部美丽攀在藤蔓上,他是她灵魂的支架,附会着如花胶漆的红颜。

    他去上早朝的日子,通常都要在二更天里便早起,她惺忪的眼眸里空濛飘渺,他化为一个不可触碰的梦。她心底忽起了张皇和不安,几乎每次都是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有时会扯上被褥,有时则赤着身子,从身后重重抱住他,紧贴着他坚挺的背喃喃自语:你要快些回来……

    嗯。

    这是他唯一的回答,不冷不热,不疾不徐,像是一句话里漏掉的某个字。她却为这一个字而心魄俱热,待他轻轻拿掉自己的手拦腰把自己抱起,躺到床上的那一刻,居然也能很快安心入睡。

    冷滑的吴绫帕子上落下她嫣红的唇印,被她无礼地放入他胸前。他向来不爱熏衣,可她偏偏要日日耗上几个时辰为他熏衣,微火慢燃的时光里,她只觉自己是在触摸他的每一寸肌肤。

    唯一共度的这段夏日,胜过乌衣巷千年的时光,只是恍然而逝,仓促遽然,她此生便再无多余期盼,只希冀着这样的日子能打得败年岁,上苍保她和他如此相守死而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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