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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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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罗却寻到了微渺的希望,当即起身半跪在舱内,凑得更近,“殿下真的认得它?”

    “与故人之物相似。”谢珩道。

    “当真?殿下能否告知民……”她看到谢珩微微皱眉。数日观察后,伽罗发现,每回她恭恭敬敬的自称民女时他都会皱眉, 为免惹他生气, 伽罗生生咽回话头,顿了顿, 诚挚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实为深重, 这几年我总想致谢,时刻未忘。况这枚玉佩本就是他的,当日我无意中摘走, 本该物归原主。殿下若是当真认识他,能否告知?”

    谢珩看向舱外,语气冷淡, “他已死了。”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 她瞧着谢珩的侧脸, 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 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别开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谢珩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谢珩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民女感激不尽!”

    谢珩不语,半晌方道:“若换了你,会宽恕高家?”

    “冤有头债有主,外祖母与那些事无关!”伽罗道。

    谢珩未置可否。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谢珩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

    杜鸿嘉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谢珩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谢珩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岚姑帮她洗了头发,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担忧,“……北凉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伽罗在水声转身,握住她双手,笑着安慰,“殿下会安排岳华随我同去,不必担心。”

    “岳华去做什么,姑娘比我还清楚。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派她去,还不是想盯着姑娘?当日两家结仇那么深,他哪会安好心。何况岳华是东宫的侍卫,等送姑娘过去,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伽罗一笑,抿唇不语。

    谢珩的心思她捉摸不透,但他会派岳华前往,未必是歹意。只是无凭无据,难同岚姑解释。

    岚姑转而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难道会害怕?别多想了,待会我给姑娘揉揉手脚,早点睡下吧。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得养好身子。”

    经岚姑一番按摩,夜间倒睡得颇沉,次日伽罗醒来,精神奕奕。

    用过饭后静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没动静。往外问了问陈光,才知道那鹰佐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来,议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谢珩没说什么,只命众人休整。

    伽罗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将随身多年的长命锁解下,暂时托付给了杜鸿嘉——那长命锁外形虽无特殊处,却有了年头,像是代代相传,那是娘亲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罗隐约觉得,它或许会与西胡有关。此行前途叵测,她自身都难保,何况此物?将它暂时托付给表哥,会妥当许多。

    至傍晚,伽罗被带过去一同用饭,众官环卫之下,规矩沉默的吃完。

    临走时,谢珩却口称有事,留了陈光在那边吩咐,只叫岳华陪伽罗回去。

    岳华三十来岁的年纪,颇为貌美,加之有股习武的英气,更与旁人不同。只是她不苟言笑,待伽罗也只是依命护卫,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因陈光先前自愧失职,待伽罗和善过两日,岚姑便捏着那机会套近乎,得知他竟与岚姑当年走失的幼子年纪相若。两人因之更添几分好感。陈光自幼失慈,大抵是觉得岚姑与他母亲有相似处,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将些不太要紧的事情说给岚姑。

    据说这岳华幼时曾被道观收养,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嫁过人,又不知为何与夫君决裂,流落淮南时被惠王收留,深居简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过她的身手着实出众,莫说能碾压陈光,就是跟杜鸿嘉等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伽罗对岳华颇为好奇。在她记忆中,大约九岁那年,她还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听仆妇们议论,说大伯被下属官员送了个美姬,容貌出众。她在后园游玩时,也曾遇见过两回。只是后来那美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没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华相处数日,倒觉得她跟记忆中那美姬有些相似。

    只是记忆模糊,岳华又终日寡言少语,伽罗自然也不会去探究了。

    两人沉默着走过游廊,又有侍卫赶来,说谢珩有事急召岳华。

    岳华得命,让那传令的侍卫照看伽罗片刻,当即匆匆走了。小侍卫不知伽罗与谢珩的旧怨,见谢珩派了得力的人护卫,只当伽罗是贵重要紧的人物,对伽罗反而恭敬。

    这驿站近日只供议和所用,闲杂人皆被驱出,里头格外空荡。

    伽罗走得慢,才绕过拐角,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竟是彭程。

    他的步伐极快,匆匆赶过来,说有要事与伽罗商议,让那侍卫回避。侍卫身份低微,哪敢违抗鸿胪寺卿的命令,当即躬身退到不远处。

    彭程旋即向伽罗道:“明日即将议和,不知傅姑娘有何打算?”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首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首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速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发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发。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首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速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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