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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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责人接待了夏天, 一开始, 年轻而趾高气扬的经理对穿着土气的少年并不看好, 话里话外透出我们这不是街边小店, 不接收没有经验的进城务工人员。

    等到交谈过后,他对少年的印象已大为改观。言谈得体,举止大方,还能用英文点单——身处旅游业发达的古城,经理认为这项技能十分有亮点。而再一上手, 少年更是动作麻利,俨然训练有素,加之模样挺讨喜,带着一种干净清爽的俊朗, 经理当即拍板决定,用了。

    夏天事先打听过八中的作息表, 每天下午五点十分放学, 走读生可以不参加晚自习,这点宝贵的时间当然不能浪费, 他愣是挤出两个小时,表示可以在周一到周六最繁忙的六点至八点上工, 周日则可以全天到岗。

    说起这个安排, 盖因93年那会还没实行双休, 周六还得照常上班上学, 也就剩下周日才能歇上一整天了。

    经理早看出来了,眼前的小伙子只是想勤工俭学,这一点,倒是切中他自己的经历,不由生出了几分同理心,尽管这点“同情”并不能阻止他压榨夏天的工资,不过对于夏天而言,已算是一个聊胜于无的良好开局了。

    穷人的选择余地有限,每一分钱都值得去争取,夏天深谙此道,并且比一般穷人更了解一点,钱不是靠省出来的,而是靠赚出来的。

    虽然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他现在还可以向“家里”伸手要钱,无论是学费还是生活费,夏山河都没有理由拒绝给。

    然而前提是,他必须忍受“父亲”的沉默不满,无视丁小霞的各类污言秽语,又或者,但凡他能厚着脸皮堂而皇之地接受陈帆的资助,那么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像所有同龄人一样,享受他最后的、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可惜他做不到。

    他反复掂量过了,甚至还生出一线隐忧,担心夏山河很可能会把他扔给陈帆,就此推诿不管。

    夏天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绝没办法接受那局面——尽管只接触了短短三天,他却已经对陈帆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感”。

    诚然理智上,他明白陈帆不是他的监护人,没有义务供他读书、生活,更没有义务无条件的对他好;可在情感上,他又会不止一次地把陈帆想象成“妈妈”,渴望亲近她,渴望得到她给予的关怀爱护。

    内心被矛盾填满了,他既怕自己会对那种温柔的呵护上瘾,又怕有朝一日自己会沦为别人眼中的负担。

    就这样,在自卑和自尊的双重作用下,他决定压制渴求,先作出一副淡然疏离的态度来,而在这样的态度背后,是他愈发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须独立,其后方能有资格站在陈帆面前,去索取他渴望的、不多的那一点点关注。

    ——你看,我有能力养活自己,并不是一个累赘,你只需要像对待亲戚家的孩子那样,和我说说笑笑,聊聊家常就好。

    一路规划着所谓远景,夏天从市中心走回了大院门口,看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半,怪不得都有饥肠辘辘的感觉,迟疑两秒,他选择了一间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馆子,吴记烤肉。

    当然烤肉他吃不起,只能要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充饥,大概找到工作有了些底气,他还额外犒赏给自己一瓶价值五毛钱的冰镇汽水,就着店员免费赠送的一小碟花生米,也算吃得津津有味。

    错过饭点,店里也没几苗客人,左手边是对小情侣,俩人相对坐着,点了不同口味的面,吃到一半还会互相交换,尝尝对方碗里是什么味道。

    而斜前方那一桌,气氛就没这么有爱了。

    “几点了,赵哥你说这帮人有诚意么?倒是来还是不来啊!”

    饱含怨气的女声,从那一桌幽幽飘过来,说话的人背对着门,夏天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碎,极具杀马特风味。

    “你闭嘴。”杀马特身边,坐着个穿白衬衫的青年,一边出言呵斥,一边冲对面其貌不扬的小眼男谄媚的说,“约的是一点半,估计有事耽搁了,那帮人晃谁也不敢晃赵哥啊。”

    杀马特受了呵斥,赌气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怂货,你就等吧,要是姓高的今儿不露面,看你怎么跟赵哥交代。”

    话音落,塑料门帘子哗地一响,夏天只觉得一股热浪裹挟着逼人的煞气,从身后突兀地席卷而至。

    狭小的吴记烤肉店里,一下子,涌进来三个人。

    打头的那个就站在夏天前面,个儿挺高,穿了件海魂衫,配一条运动短裤,手里还拎着个篮球。

    身后俩人一字排开,一个精瘦,一个贼壮,也都是一身运动短打。

    热浪是这三个家伙散发的,煞气也是。

    “呦,来了。”斜前方的白衬衫回过头,然后起身、含笑、伸手、迈步,整套动作做下来可谓一气呵成。

    他转过脸来,表情算得上笑容可掬,衣着打扮入时,头发也修剪成了时下流行款,厚厚的刘海盖在额头上,让夏天想起途径一家小店时,看见玻璃窗上贴着的郭富城海报,这人没有郭天王的颜值,整体感觉略显油腻。

    篮球三人组还站在原地,没人吭气,也没人往前挪步子,那位壮男更侧身歪头,以一种“你瞅啥”的姿态斜睨着白衬衫和他身后的小眼男。

    这仨人往门口一杵,连带着周遭温度都升高了,隐约还能闻见汗水的味道,不过并不难闻。

    白衬衫有点尴尬,小眼男却淡定的笑了笑,“高建峰、汪洋、刘京,哥儿几个还真是铁三角啊。”

    “操。”

    离夏天最近的那位壮男如是骂了一句:“约饭还带个女的,一秒钟都离不开是怎么着?”

    精瘦男立马抑扬顿挫的补充:“得看紧了啊,他赵哥好不容易发他的,带着才好显摆呐。”

    俩人一唱一和,白衬衫顿时笑容发僵,杀马特一张脸,眼看都快耷拉到地下去了。

    就在此时,海魂衫单手转着球走了过去,“华子,有日子没见了。”然后绕过白衬衫伸出的手,直接坐到了小眼男旁边的椅子上。

    “哥儿几个来了就好,”白衬衫干笑着给自己圆场,“那什么,今儿天热,来点啤的吧?”

    “天热喝什么酒,有事说事。”壮男拉开椅子,坐姿霸气的说,“您二位有何贵干,痛快点成么?”

    “汪洋……”白衬衫期期艾艾,又看看海魂衫,“建峰,赵哥是很有诚意的。”

    海魂衫没理他,直接问小眼男:“什么打算?”

    小眼男气定神闲的倒了两杯酒,“也没什么,就是想约场球,看你时间了。”

    海魂衫没说话,倒是精瘦男嗤笑一声:“看来有些人,还没输够啊。”

    白衬衫搭腔:“刘京,说话别那么冲,凡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可以。”海魂衫开口,“近期没空,你也知道要开学了,我们不像你那么闲,等寒假吧,时间地点你定。”

    小眼男点头,笑眯眯地说:“痛快,我就一要求,去你们院儿打。”

    海魂衫轻笑了一下,“我说过,赢了我,什么条件你随便提。”

    两个人正面杠了一会,半晌就又云淡风轻的各自一笑,小眼男端起了杯子,海魂衫也从善如流,一气把杯中酒全干了。

    “得了,咱俩过后再约,至于你跟他,”小眼男用下巴点着白衬衫,“都一个院的,从小交情在,就当卖我一面子,过去就算了吧。”

    海魂衫舔了舔嘴唇,“华子,意思到了就成,剩下的就别掺和了。”

    小眼男顿了下,说声好,然后不怎么亲昵地拍了拍海魂衫的肩,没再搭理其他人,抬腿出门去了。

    眼看大哥甩手不管,白衬衫只好苦着脸卖惨,“之前那事是我做的不地道,哥儿几个要怪我也没脾气。不过既然都和赵哥化干戈了,看在咱们都是一个院儿的份上,哥儿几个就放我一马,成么?”

    精瘦男睨着他:“别咱们,谁跟你一拨啊?不是赵盛华把你堵校门口不敢出来的时候了?明说吧,要不看一个院的,还真犯不上替你出头。至于你怎么跟他勾搭,摆我们一道接茬拔份儿,约球还约在咱们院,这事他压根就过不去!”

    白衬衫咽了半天吐沫,没说出话来。

    “那你们不是赢了么!”杀马特突然怒刷存在感,“最后不也没让他们进去!你们那大院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小老百姓还进不去了?想打场球还得死乞白赖求着你们?别他妈太自以为是了!”

    “你给我闭嘴。”白衬衫扭头瞪着杀马特,顺带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

    一响过后,刚才那对小情侣互望一眼,麻溜的起身闪人了。

    夏天也有点想站起来——去后厨问问清楚,就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至于十分钟还没做完?西红柿不会现去地里摘了吧?

    别说,还真有可能去菜地了,反正自打那桌音浪渐高,店员就连影儿都没再露过。

    夏天穷极无聊,目光漫视过对面,打算推演一下篮球三人组的姓名关系。刘京、汪洋、高建峰,这仨名他听老半天了,不是成心故意去听,实在是因为店里太|安静。

    精瘦男应该叫刘京,长得挺精神,眼神透着机灵,属于适合做军师的类型。壮男叫汪洋,不光人长得横,连眼珠子都透着一股子横劲。

    至于高建峰,也就是那个海魂衫,显然是三人组的头目。该人发型相当抢眼,是贴头皮的板寸。所幸头型不错,该圆的地方圆,该尖的地方尖。嘴唇上附着一层淡青色的胡茬,和两鬓的青头皮相映成趣。浑身上下自带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痞,手搭在椅背上,姿势很放松。

    夏天正品评,不料高建峰的目光忽然飘移过来,和他对视了五秒,那眼神很淡,也很定,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屑或是狠戾。

    “张路。”高建峰收回视线说,“我跟你不是发小,咱俩没这交情。我来,既不是冲你,也不是冲华子,是冲你爸。小时候,张叔叔教过我打球。至于面子,不是人家给的。脸掉地下了,就不能怪别人一窝蜂往上踩。”

    “事过了,”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安分点,好好上你的大专。”

    跟着又是哗啦啦一通响,篮球三人组保持着来时的队列组合,扬长而去了。

    “操!”

    片刻之后,杀马特不干了,跳起来怒吼:“你丢人吗,热脸贴冷屁|股有劲吗?”

    白衬衫张路,眼看被挤兑半天了,心里正窝火,“有完没完?到底哪拨的?再废话信不信我抽你!”

    杀马特眼儿瞪圆了:“来呀,你来呀,你丫动我一下试试。”

    “别臭来劲。”

    “我就来了怎么着,我还说你是怂货了,有本事你抽我啊。”

    “去你大爷的。”

    俩人窝里斗上了,文的不行就来武的。张路抬手推了杀马特一把,杀马特没站稳,登时踉跄两步,后腰直接撞桌角上了,不过她反应奇快,顺手就抄起桌上杯子猛地泼向张路。

    黄色的啤酒,顺着白衬衫的褶皱,一股股往下流。

    杀马特攻击完,很快乖觉闪身,张路站在原地,“操”了得有不下五六声,这才想起要找纸擦。

    当然桌上没有,小店硬件勉强能看,软件服务完全不具备,张路咆哮了几嗓子,不见店员现身,本来丧气到这份上就够无语了,谁知一回头,他看见门边靠墙还坐着一位。

    而且,他桌上居然还放着卷纸!

    “操,那谁,把纸给我拿来!”张路怒不可遏,但理智尚在,敢有恃无恐的颐指气使,因为看见对方是个土了吧唧的小子,身板也不厚实。

    夏天自觉不过吃瓜路人,扫了他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没说话也没拿纸,走过他面前,直奔后厨要那碗面去了。

    等自助服务回来,夏天略感惊奇的发现,他给足了张路时间,对方却还站在那干瞪眼,也没拿桌上的纸,于是只好走过路过,继续对其人视而不见。

    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漠视,令窝火的人出离愤怒了,一个土包子,竟然也敢不听招呼,张路邪火直往上窜,觉得今天必须干它一仗!

    “操|你大爷,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

    张路奔过来,伸手就要掀夏天的衣领子。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短短的三五秒钟时间里,夏天还颇具闲暇地、愉快地思考了一个问题:如果让陈帆知道他在小饭馆和人打架,会不会就能据此判断出他不是好鸟?继而认为留在家里不妥,直接把他发配去集体宿舍?

    想完,他还是先侧身避开了,正打算站起来活动下筋骨,袭颈未成的张路却突然回身,抄起刚才桌上放着的一只空酒瓶,举臂一挥,照着夏天脑门就砸了过来。

    往事如影随行,这一刻,油腻青年的脸和手持剪刀的六姐儿,突然毫无征兆地重合了。

    夏天瞳仁猛地一缩,缺席了得有十来年的冲动和暴躁,一下子全被激活了,仿佛就要在今天,来它个彻底大爆发。

    吴胖子啧了一声:“火气本来就大,还吃那么辣,小心回头长痔疮。”

    高建峰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过来人,好有经验啊。”

    俩人还正贫着,忽然外头传来“啊”地一声嚎叫,跟着又是“通”地一响,听动静特别像砸夯。

    吴胖子久经沙场,立刻招呼店员:“去瞅着点,别教砸坏东西,哎,就是折一筷子头也得给我盯死了,必须让丫挺的赔!”

    店员得令麻溜儿地去了,没两分钟又轻手轻脚地回来了,“是,是打起来了……”

    吴胖子撑大一双三角眼直瞪他:“那你跑回来干嘛,还不拉架去?”

    “拉不住……”店员手扶门框,一阵摇头晃脑,“我怕自个儿再折里头……”

    惨叫声配合着他的话,响起的时机恰如其氛。高建峰早听出来了,叫唤的人是张路,不知道这货又跟谁撩闲被收拾了,他心想活该。

    然而下一秒,他听清张路连声儿都变了,高建峰不觉拧眉,跟着猛地扒拉开挡道的胖子,箭步窜出了后厨。

    外头的场面,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张路被人一脚踹翻在地,紧接着一只劲瘦的胳膊死死抵在了他胸前,端看他脸上痛苦狰狞的表情,显然那手肘的力道,已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看来是撞上硬茬了!可这位“硬茬”,高建峰扫一眼,不由愣了一下。

    这人他有印象,刚才一直坐在门边,穿了件连颜色都瞧不出来的破T恤,然而衣不惊人貌惊人,眉眼异常的清透干净,透着一种斯文厚道式的俊朗。

    当然,人不可貌相,该人现在的模样,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之前的判断。不管张路怎么哼哼唧唧、骂骂咧咧,这人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凶狠执拗,仿佛无所畏惧。

    高建峰打过的架不少,依他的经验推断,这种人要么是已经狠到混不吝的程度,要么就肯定是个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

    但不论是哪种,不知道害怕,都是最可怕的。

    高建峰一跃而上,一把抓住了那人曲起的右臂:“哥们儿,差不多得了,别太过。”

    夏天并没让这几句话叫回神,下意识只想甩脱抓住他的手,不想那双手犹如钢钳,他挣了两下没挣开,胳膊上的劲儿倒被卸掉一多半,被他压制了许久的张路好容易松口气,顿时爆发出一阵搜肠抖肺般的咳喘。

    这几下声嘶力竭的咳嗽,总算把夏天给拽了回来。他低头看看地下的人,一瞬间,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自己在干什么?和一个陌生人在小饭馆里打架吗?

    前因后果,顺势袭上心头,被他揍的家伙确实是个不相干的人,而他呢,也的的确确是在以暴制暴、借机发泄私愤。

    泄私愤……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有着他极为熟悉的内涵,不就是夏六姐儿和夏至一脉相承的行事风格么?

    原来兜兜转转,还是殊途同归了,他和那两个人在本质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高建峰攥着手里那只胳膊,蓦然觉出力道全散了,他盯着那人看,正看见他眼里阴郁的暴戾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漫上了一层不知所措的茫然。

    “到此为止,”高建峰沉声说,“成么?”

    语速不快,一字一顿,在夏天听来倒是颇有镇静效用。他转过头,对上说话人的眼眸,既淡且定,有种尘埃散尽后的风平浪静。

    后来张路是怎么被劝走的,地上的碎玻璃又是何时被清理的,夏天都没顾得上理会。他半边身子靠在墙上,看上去像若有所思,实际上,只是在心无旁骛地在发傻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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