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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5.22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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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不会记错。

    因为每一日都数着晨晖,算着夕落,望着东墙上那道日渐淡去的白痕,想着,不知何时,墙头才会再探出那张笑眼中闪着星辰的脸。

    杨慎行上任鸿胪寺卿之职尚不足一年,却已能在这样的场合中镇定自如,半点不叫人瞧出自己的心绪。

    他虽是恍着神,唇角淡淡疏离的浅笑却始终在。当侍者欲为他添满酒盏时,他立即虚虚伸手拦下,浅声道:“多谢,我不喝酒。劳烦替我拿一壶热茶吧。”

    侍者歉意躬身,忙垂首退下,依言去替他另备热茶。

    自杨慎行上任以来,京中许多人都知,鸿胪寺卿不喝酒,却仿佛没人知是为何。

    只有他自己清楚,六年前那壶酒喝完之后的每个晨昏,举目四顾,只余仓惶的空旷。那对只要见着他就像是会烁起璀璨星光的笑眼,无论何处,都再寻不着了。

    “既不喝酒,你是干嘛来了?”旁座的好友崔盛轻拍他的肩,嘲笑的意图十分明显。

    “干卿底事?”杨慎行便是这随意一瞪,眉目间也是丽色横波,惊得崔盛慌忙抬手挡了挡眼。

    两人自小交好,可直到如今,崔盛对友人这张一不留神就会美到叫人心惊的脸依旧充满“敬畏”。

    此时有人过来找他二人攀谈,崔盛便正襟危坐,端出内卫大统领的威仪架势,一时也忘记追问杨慎行盯着剑南铁骑那桌人瞧了半晌是什么意思。

    先前的侍者去而复返,果然换上一壶热茶。

    杨慎行举止端雅,徐徐将面前空盏斟满,自若地与来人及崔盛叙些场面话,眼神却始终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个看似闹腾实则无措的身影。

    那头被盯了一晚上的人偶尔与他目光交错,却总是急急瞥开。虽只就那么几回的目光短暂相触,可杨慎行心头早已风急浪高。

    那对眼眸他再熟悉不过了。可六年过去,那对眸子里到底又多了些许从前没有的平和与钝重。

    最重要的是,六年过去,那对眼眸望向他时,再不会笑得如有星辰熠熠,像随时会扑出来洒落一地微光。

    她甚至对他是,视若无睹。

    ****

    虽说兵部尚书今日设宴的名义是替即将离京的剑南铁骑有功将领践行,但惯见沙场铁血的军旅之人终究不擅机锋漫天、暗流涌动的官场之道。

    酒过几巡后,这宴终究还是成了交际应酬。

    好在主家是兵部尚书,大约早料到今日的主角们会拘束不自在,便令人在中庭的凉亭中另做了布置。

    听侍者说主家在凉亭中还专为他们置了一桌,沈蔚与秦红玉便挑眉交换了眼色。

    一众剑南铁骑的故旧同袍默契非常,自沈蔚与秦红玉率先溜出去之后,便也陆续找了托辞自正厅奔出,没多时就在凉亭中聚齐。

    秋夜的中庭燥热却静谧,就着凉亭中的酒菜,这群人才终于撒开了性子,坐没坐相地勾肩搭背痛快忆起当年。

    沈蔚长舒一口气,接过秦红玉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后,环视众人,轻声询道:“明日,你们几时出城?”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各说各话,细听却又全是同个意思:别送。

    此次圣主对剑南铁骑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但多是钱财田宅之类,真真算得上加官进爵的,只沈蔚与秦红玉二人。

    不过,沈蔚所得也不过是个征西将军的虚衔,外加一道留京侯任的旨意,秦红玉倒是实实在在接旨领剑南铁骑中军主将的。

    沈蔚执盏与众人再饮一杯,掩去眸中别离的伤感,爽朗笑道:“那就不送了。”

    六年来,这群人一同饮霜食露,一同披坚执锐,一同浴血,一同共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并无亲缘,可这六年沉甸甸的过命情分,却并不比血脉之亲凉薄半分。

    明日就要天各一方,若再相会,不知将在何年,亦不知将在何处了。

    不知谁起的头,低声忿忿咕囔了一句“这红灯笼瞧着真是碍眼啊”,大家便又七嘴八舌拿那红灯笼撒气,吓得立在一旁的四名侍者手足无措,慌张地瞧了瞧凉亭飞檐四角那几个无辜的红灯笼,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蔚红了眼眶,强忍着哽咽对侍者笑着耳语道:“沙场征战之人,见着红色难免有些心绪不好的。你们且退出去,不必伺候。”

    几名侍者似懂非懂,但见她目光坚决,就依言退出了凉亭,直行到石径最远处,回头见她颔首示意这才站定。

    摈退了侍者,沈蔚便与秦红玉、卢久几人一道,索性顺着廊柱倒上檐下,将那几盏红灯笼尽数熄灭。

    今夜月色本就朦胧,灯笼一灭,四下霎时黯淡。

    百感交集的剑南铁骑英豪们在夜色掩护下渐起轻声呜咽,直至抱头痛哭。

    他们是天下人眼中的英雄儿女,他们是制胜凯旋的剑南铁骑。

    他们横戈立马,与威名赫赫的河西军并肩将强寇驱出国门之外,甚至踏过千里杀进宿敌王城,直将那多番在边境十余州烧杀掳掠的虎狼成羌打到灭国,彻底了结两国间数百年的恩怨。

    可在这样光荣威武的背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当时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后生。

    此刻,那四年的战事中在自己身旁倒下的无数同袍的血渍,甚至对面倒下的敌人血渍,皆化作了众人眼中同一片血红的雾气。

    趁着夜色,趁着无人,那些当年没敢哭出的眼泪,那些惊慌,那些恐惧,那些痛苦与煎熬,那些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多年累积的百感交集,与身旁同袍一道纵情狼狈地宣泄喷涌,便仿佛没有想象中那样丢人了。

    静待众人逐渐平复下来,黑暗中响起秦红玉哽咽颤抖的声音:“天上的英灵,都看着呢。”

    对生者来说,将余生过得风生水起、热气腾腾,也是一场不易之战,仍需勉力前行。

    原本倒得歪七扭八的众人闻言肃然,便在晦暗夜色中纷纷起身整装,豪气抹去面上泪迹,执起酒盏在手。

    十数只酒盏无声聚拢抵在一处,沈蔚轻声道:“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十数道哽咽低沉却坚定的声音缓缓荡开满腔勇毅与豪情——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英灵在上,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既不负前尘,亦不畏将来。

    我们是剑南铁骑。

    我们从前未怕过死亡,往后,自也不惧活着。

    明日各奔前程,天涯共此热血。

    诸君,安好。

    *********

    宵禁之前,这宴便也散了。

    为免再添离别伤怀,剑南铁骑一众人等便陆续各自离去。目送众人一一尽散后,沈蔚才向兵部尚书辞了礼,最后一个步出府门。

    今日她并未骑马,也未乘马车,趁着夜色慢慢往家走,正好散散酒气也散散心头淡淡的愁绪。

    这座城虽不是她出生之地,却是她年少成长之所。

    十二岁随父兄进京定居,十九岁离京从戎。七年的时光,这座城的大街小巷都有她的回忆。

    初来时被生长在这京中的同龄稚子嘲笑奇怪的口音,便三不五时与人约上一架。那些九曲回肠的小街巷深处,多的是年少轻狂时的战场。

    十六岁进了绣衣卫总院,浑水摸鱼一年多,直到来了个叫傅攸宁的顶头上官,之后的两年,沈蔚才像是慢慢长大。

    因为她的顶头上官让她看到另一种活法。

    原来,当旁人瞧轻你时,不龇牙咧嘴地急着去证明什么,也未必当真就是懦弱无能。

    原来,当你不如人时,也不必虚张声势地将“我不比谁差”写在脸上。

    原来,当一个人以柔和的面目与这天地静默相对时,亦能与这温软红尘握手言和。

    沈蔚将飘忽的思绪自回忆中收回,随意左右瞧瞧空旷的街头——

    “嚯!”身后一道人影惊得她即刻回身摆出防御的姿态,定睛一看,却是杨慎行。

    “你跟在我后头做什么?”沈蔚的语气有些冲,眼神里也不自觉地浮起些微敌意。

    一袭青色锦衣的杨慎行缓缓近前,面上绷着漠然:“这条路你家开的?”

    沈蔚也觉着自己先头那句话确实问得冒昧唐突,略有些丢脸,便板着脸侧了身:“请杨大人先行。”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杨慎行立在那里不动,半晌也不接话,沈蔚一时也不知还能说点啥。

    良久之后,杨慎行才压着心头火气,徐徐冷声道:“你管我先行后行。”

    找茬打架呢是不是?

    沈蔚在心中疯狂甩了一百零八个白眼给他,悻悻转身,抬腿就走。

    那个不屑她让路的杨大人却像背后灵似的如影随形,始终跟在她身后两三步的距离。

    “喂,不都鸿胪寺卿了,怎的还住那别院?”沈蔚尴尬又恼火,便忍不下心中那略有些阴暗的恶意,拿话去挤兑他,“不怕我半夜爬墙头过来挟怨报复,泼你一院子狗血?”

    杨慎行家的定国公府在南城外,西城与沈家隔墙毗邻的那座院子原是杨家别院。

    据说当年是为让杨慎行能清静读书,不受大宅人多口杂的烦扰,定国公杨继业便让这个被杨氏寄予厚望的儿子单独住进了那座院子。先头听得杨慎言介绍,说杨慎行如今已是鸿胪寺卿,沈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在别处开府令居了。

    她说这话时并未回头,杨慎行眸色一黯,硬声硬气地回道:“那得看这账怎么算。你不也没怕我爬墙过来么?”

    沈蔚没好气地停步回身瞪他,猝不及止步的杨慎行险些与她撞上。

    两人在巷中大眼瞪小眼半晌后,沈蔚心中那股恶意愈浓,唇角便缓缓扬起:“当初有人说过,若我敢甩手离开,此生就绝不会来找我。我记性好,所以不怕。”

    “杨七公子言出必行,说不来找就绝不会来找,”沈蔚一脸假作诚恳的笑,“我深信不疑。”

    那杨七公子现下给怄得想砍人你信不信?

    杨慎行漂亮的美眸喷火,瞪着那个顾自洒脱归家的背影,一口银牙都快被咬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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