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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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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爆发“触摸事件”,我回想起来,觉得刘峰对林丁丁的追求,可能远远早于那个甜饼之夜。早到什么时候?也许早到林丁丁刚来的时候。丁丁最早是插队知青,又被地方歌舞团招募,到我们歌舞团来的时候,舞台上已经相当老到。你看在台下孩子气十足的丁丁,完全不能想象这就是上台挑大梁的独唱演员。也不能想象这就是那个陪首长喝酒,带地方剧团习气的丁丁。你不知哪个林丁丁是真丁丁,反正肯定有一个是伪装的丁丁。林丁丁从新兵连出来不久,赶上我们业务集训。集训时期,声乐队演员也要上形体课,也要拉山膀踢腿跑圆场。舞蹈队队员轮流教他们形体课。这天轮到刘峰。从好几种转述中我想象这么个场面:刘峰站在小排练厅的一头,看着一队笨手笨脚、嘻嘻哈哈的男女声乐演员迎着他踢前腿。站在刘峰的角度,每一条穿着灯笼裤的腿踢起,都是冲着他的脑门,差一点的,是冲着他的鼻尖。就在林丁丁冲着他的喉结扬起腿时,他叫了一声:“使点儿劲!”丁丁眼睛向他诉苦,但他不明白她诉的什么苦。接下去的一下,丁丁腿就是照着他的练功服的拉锁高度踢了,眼里的苦情更深,刘峰照样不领会,又来一句:“认真点儿!”丁丁又是一腿,只踢到他肚脐高度,可就是这一下,把一个东西从她灯笼裤管里发射出来,直飞向刘峰,落在他两只黑面白底的士兵布鞋之间。这可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林丁丁的脸顿时血红,扑上去,捡起它来,跟捡自己命根似的,然后撞开门飞奔出去。大概把那东西看清的只有刘峰。假如丁丁后来不是寻死觅活地哭,肯定不会有太多人对此感兴趣的。刘峰却在那里白着脸。他窥视了闺房秘密,虽然不是故意的,却感到某种罪责。半截被血泡糟的卫生纸,只有梢头是白色,其余部分惨烈地猩红。女兵们月月要发生的这件事,男兵们都不当秘密,出早操跑步,哪个女兵若喊“报告”,执勤分队长不敢不批准:“出列!”这声“报告”也就报告了所有男兵,那件女人月月发生的血案此刻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正发生血案的舞蹈女兵是不用上毯子功和舞蹈课的,但必须“看课”,常常有几个昏昏欲睡的舞蹈队女兵坐在练功房的长板凳上,无聊而无奈。

    林丁丁从小排练厅冲锋到大厕所,骑站在茅坑上,号啕大哭。我们的公共厕所是这样设计的:男界女界之间,墙壁没有达到屋顶,墙头上流通着同一个食堂的饭菜在人体里打了一转又出来的气味。常常是这边女兵打听晚上排练什么,那边就有男兵脱口而出地回答:“跟乐队合排《卓玛上大学》!”也常常是这边女兵起头唱一句什么,那边就有男兵跟着合唱。于是丁丁的号啕一下子把隔壁的一声高歌“光辉的太阳……”堵截住。五秒钟的静默之后,男高音问:“这谁呀?!”丁丁此刻已经哭得蹲下了。隔壁大概进来一个乐队男兵,听了一会儿林丁丁的悲声,长叹一声:“妈哟!什么调?”

    男高音说:“High C!”

    隔壁的男兵人数多起来,一片打听和议论声浪。

    “咋个喽?!”

    “死人了哇?”

    断墙这一边,女兵人数也多起来,一片劝解和安慰。

    “有啥子关系嘛?”

    “未必哪个的妈不来例假?”

    丁丁抽泣,“他们都看见了!……”

    “谁看见谁负责!”

    这是郝淑雯说的,一面还朝断墙那边挑着下巴,寻衅挑事似的。那时小郝、我、林丁丁还不住同屋。领导隔一年会调整一次住房,防止我们一个屋子住久了,住出感情,住成帮派。男兵的代表在断墙那头开始问询:“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出!”女兵这边由声乐队长代言。

    “那哭啥子?”

    小郝顶撞道:“少问!”

    “总得有点阶级感情吧?哭这么惨都不让问?”

    郝淑雯似乎为又得到一个斗嘴的借口,笑容都上来了,“女娃娃家的事,瞎问什么?”

    声乐队女分队长伸出手去把丁丁往上拉,一面哄她:“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来例假不踢腿就是了!舞蹈队的到这时候都请假!”

    丁丁呜咽,“没人告诉我……可以请假的呀!……多丢人啊!……”

    郝淑雯倒是大度大方,照样冲墙头那边喊话:“有什么丢人?谁往脏处想谁丢人!”

    此刻男厕所一个声音冒出来。是德高望重的声乐教员王老师在说话:“小林不哭了。哭坏了嗓子,啊。”声乐老师五十多岁,嗓音一点儿不显岁数。他是很疼丁丁的,十几个弟子,丁丁一开口唱,就征服了他的心。小林的音色特别,稀奇,有种奇怪的感染力,老师背地跟不少人琢磨过丁丁。林丁丁这一出戏够轰动,把五十多岁的王老师都哭来了。

    女兵们把哭得柔弱疲惫的林丁丁架出厕所,男兵们全站在男厕所门口观望。似乎丁丁负了重伤,或者受了某畜生的糟蹋。那截血污卫生纸的目击者们都用眼睛糟蹋了她。男兵群落里站着刘峰,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该负某种责任。

    等大家把丁丁哄到床上,盖上被子,刘峰胆战心惊地走进来,傻站了一会儿,想负责又不知负什么责,无趣了一阵,还是走了。第二天他看见丁丁,丁丁脸猛一红,他的脸也猛一红,都明白,刘峰是把那血污东西看得最清楚的人。那血污东西如同一个深红色飞行物,差点就在他身上结束旅程。那件摩擦在丁丁最私密处的东西怎么就冲破了卫生带的束缚,冲破灯笼裤腿松紧带的封锁线;松紧带的封锁只增加了反弹力和爆发力;飞将出去,直达刘峰脚边?刘峰想到林丁丁踢腿时那三道诉苦的目光,他怎么就完全不解风情?不就是他逼的吗?“使点劲儿!”“认真点儿!”好了,那么个血淋淋的秘密从裤管里被发射出来。就算刘峰没看到林丁丁的女性核心,看到的也是离核心最近的东西。甚至看到比核心还核心的东西,那原是可以生发一个小生命的红色热流,从那个极小的血肉宫殿里,通过一条柔软漆黑的渠,决堤在这片由某个街道工厂生产包装的带有粗糙颗粒的长条纸上……

    当然这都是我想象的。我在这方面想象力比较丰富。所以大家说我思想意识不好,也是有道理的。我想刘峰对林丁丁的迷恋可能就是从那个意外开始的,所以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对那追求的压制,一连几年的残酷压制,却是高尚的。他追求得很苦,就苦在这压制上。压制同时提纯,最终提纯成心灵的,最终他对林丁丁发出的那一记触摸,是灵魂驱动了肢体,肢体不过是完成了灵魂的一个动作。

    让我们来看看林丁丁这一头的故事。这一部分的林丁丁,是刘峰不认识的。丁丁的这一段生命流向,跟刘峰的,根本不平行。丁丁做着大多数文工团女兵共同的梦:给一个首长做儿媳。她在北京的军队大院有个姨妈,她叫她二姨。二姨也同样像大多数中年女长辈一样世俗,时刻竖着“雷达”,为她所有“条件不错”的晚辈捕捉高攀的可能性。二姨认为她所有晚辈里条件最不错的就是她大姐的这个女儿,独唱演员林丁丁。她神通广大的“雷达”居然搜索到成都来了,七拐八弯地介绍丁丁去一个副司令家做客,副司令可是有三个儿子呢,总有一个会勾引上丁丁或被丁丁勾引。刘峰第一次给林丁丁做甜饼,正是在丁丁收到姨妈的那封介绍信的时候,正是她为穿哪件羊毛衫上副司令的门而伤脑筋的时候。假如我们相信那个天真无辜的林丁丁是真的丁丁,那么我们可以相信她后来的说辞:“我一点也不知道刘峰对我有意思!”那我们还得相信,刘峰的自制力有多强,所有表露都被压制成一个个甜饼。刘峰和林丁丁是够条件正式谈对象的。他们都是军官,不早婚早育就行。他们完全可以像团里正经谈对象的男女一样,把饭打回宿舍,加上一两个自制的私有菜肴,哪怕加一点私有的佐料,一勺辣酱或一小碟蒜泥,就能把集体伙食吃成两口子的小灶。可刘峰对林丁丁,一直就那么远远地守望。他觉得她还在进步,事业上的,政治上的,他不该早早打扰她。总该等她入了党吧,这件事他是可以使上劲的。后来的事实证明,在丁丁的入党大业上,他确实建立了丰功。并且他自己也繁忙,大大小小的标兵模范都要他当,大家就像推举他缝补大幕、修理食堂板凳、疏通洗衣台下水道那样总是全票推举他当标兵。国家隔一阵来一回政治运动之后,打倒了这个批判了那个之后,都要倡导一回美德或雷锋精神,这便是他最忙的时候,去部队巡回演讲,到中学小学做报告,参加军区的或全军的表彰会。会与会之间,他忙着做出雷锋式的作为,以跟他一大堆英雄称号相配。一天夜里,我私下练了一个很有难度的舞蹈动作,经过道具库房,见里面还亮灯。熄灯号已经吹过一小时了。那是一年里最热的几天,道具库房的两扇窗户大开,远处就能看见刘峰顶着亮闪闪一头汗珠,蹲下站起地忙着什么。我好奇心上来,走到窗前。刘峰耳朵上夹着一支笔,牙缝里叼着两颗铁钉,穿着汗背心的肩膀上沾满布料的纱头。他正干的事儿一看就是相当生疏吃力的:把一块混纺粗花呢往框架上绷,不是使不上劲,就是使错了劲,每一次拉扯布料,他的嘴巴都要地包天一下,太阳穴也跟着一痉挛。

    我招呼道:“都半夜了,还忙呢?”

    他的回答从咬着铁钉的牙缝后面出来,说,炊事班马班长要结婚了。

    炊事班长要结婚,他忙什么?我更奇怪了。

    “没钱呀。”他从口中取下铁钉,“他对象非要一对沙发,不然她不让马班长安生。凑合给他打一对儿吧。三十岁了,又是农村兵,找个成都媳妇儿不容易。”他滴汗的下巴在汗湿的背心肩带上狠狠一蹭,汗珠不是擦掉的,是被刮掉了。

    我再一次想,这是个好人。无条件、非功利的好。一个其貌不扬的身躯里怎么容纳得了这么多的好?我们这个世界上,也许真有过一个叫雷锋的人,充满圣贤的好意和美德。

    这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连队化建设管理,领导已经不再提了。领导现在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管理,营房里穿花衬衫的越来越多,夜里出去遛弯的男女,归队越来越晚。对我不良思想意识大批判的人,开始秘密传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做首长儿媳梦的女兵大部分都圆了梦。林丁丁似乎不是个成功例子,还是每天按时到王老师那里上声乐课,听说“罗马尼亚以骡子和马著名”,她还会:“真的呀?!”听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上海人发现阿拉斯加——阿拉是家嘛!”她也会:“是吗?!”你会想,她那不小的一把年岁都在哪里长着呢?等你看见她怎么在两块手表之间倒腾,对她天真幼稚的怀疑就会被驱散。她的抽屉里放着一块上海表,手腕上戴着一块摩凡陀,要不就反过来,摩凡陀在抽屉里休息,手腕上值班的是上海牌,两块表的上班下班,怎么调休,取决于她的哪一个追求者来队。一个追求者是宣传部的摄影干事,一个是门诊部的内科医生。医生算是我们的驻团大夫,一礼拜总要来一次给我们巡诊。摄影干事也来得比较勤,给我们照资料照、排练照和演出照。摩凡陀是医生送给丁丁的礼物,一个古董,K金表壳,戴一天要校对七八次时间。上海表是摄影干事送的,也不是全新,第一任主人是干事的未婚妻,未婚妻让干事戴了绿帽子,干事硬是跟她把上海表讨了回来。医生岁数该算个中年男人了,结过婚,鳏居六七年,带着一个女儿。他优越于干事的地方是个子高,身材瘦(丁丁不喜欢胖子),性格温和,尤其对天天闹不舒服的丁丁来说,十分方便,生病可以随时看病,不生病可以预防生病,并且医生有学问有钱,据说他远在福州的老家很有家底,一堆华侨亲戚。摄影干事优越于医生的是年轻,活泼,常给各部门首长照相,因此上上下下都吃得开,提拔有望,自己可能当首长;但比较胖,还戴眼镜,这两点丁丁认为顶不漂亮。现在看出来了吧?选择男人,丁丁比我们所有女兵都成熟世故:她看他本人的本事,不看他老子的本事。那些做副司令副政委的老子们即便有打天下的本事,儿子们大多数都是华而不实的公子哥儿。林丁丁的成熟和世故是冷冷的,能给荷尔蒙去火。也许我的判断太武断,林丁丁真的天真幼稚,儿女之事开窍晚,她允许医生和干事同时追她,不过是给他们面子。还有,女人谁不虚荣呢?多一些追求者,多一些珠宝,都好,都是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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