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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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木莲走进上官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
一路拿着通行令牌打马奔来，晃得此刻下马了之后酒气上涌，忍不住拍着前胸、打了个嗝，胃里残余的酒香和最后那半块月饼的甜腻一起翻上来，家里的欢腾和这府里的孤苦，形成着鲜明的对比，让他及时地用力咽下自己。
空无一人的上官府前院，死寂一般，要不是他日常熟识，真不敢在夜晚走进。仿佛自己脑袋顶着个硕大的中秋之月似的，院里的道路倒是看得分明，只是灰暗的树影和错落的小灌木，因为他的心情而显得太过凄凉。
承木莲直接从他熟悉的庭院石砖路穿过，来到正厅前，眼角处看到异样，便侧头看了看口中堵着布、蒙了眼、绑在柱子上的三个人，抬脚跨进门槛。
上官倾之一脸肃穆地起身站立，权当是迎接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对方面上的微醺，让他一时不想言语，只示意承木莲落座之后，便自己坐下了。承木莲知道，在他这张寡瘦的脸上，永远看不出，到底是谁，在让他不高兴。
看着主人脸色难看，估计一时间不想开口，承木莲便缓和气氛地自己问自己，“人家一叫你就来，来了又不说干嘛，唉！”
上官谦这时端着茶盘走进正厅，对着已经自己落座的承木莲说：“伯父，请用茶。家父性子古怪，请伯父见谅啊。”
说完，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对承木莲拱手行礼，然后立在当中，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低声讲了一遍。
承木莲听闻，吃惊不小，立刻起身，背着手大步走到游廊，借着月色将三人，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跟着上官谦，回到正厅，落座。
他一边喝茶冲一冲口中的酒气，一边对上官倾之说：“大公子，出息了。”
“叫你来，不是听你说这个！”说完，上官倾之冲着大儿子吩咐：“你在庭院里守着，看牢这三人。”
上官谦此时还不知道，他父亲支走他，是为了不想他过早卷进朝堂的纷杂里。
承木莲见上官谦掩好正厅的大门，放下茶盏，低声问：“可有眉目？”
“还没审呢？”
“没报官吧？”
“又没死人。”
“那你想怎样？”
“你知道的。”上官倾之看向承木莲，指了指北边皇城的方向，说了一半就自己停住了，“一会儿真问出了眉目，，，”
承木莲手指划拉着明显比上官倾之打理的利落整洁的下巴和两腮，口中吧咂有声，他知道上官倾之是打算不瞒他，因为之前还他提醒上官倾之，此事不要深究，这样的布局劫杀，普通人不可能做到。从私心来说，他也同样不想因此卷进宫廷。
上官倾之不耐烦地说：“又吧咂嘴儿。”
“要么我坐这里等你？”说着，承木莲身体向后一靠，少有的骄纵语气，嘀咕，“看你审案，跟做噩梦一样”。
“一起来！”上官倾之盯着他，又补了一句：“我都不忌惮你，你还缩脖子躲我！”看承木莲没有反应，上官倾之接着问：“这三个人，你可有印象？”
承木莲明白上官倾之的意思，缓缓摇着头，说：“我细细看了，我府上应该没有他们的关系。”
“那就好！让你来也是为了这个，不过依我看，你最好回家再查查，这事不能留口子。”上官倾之停了停，说：“这事儿，我来吧。”
承木莲听闻，立刻脸色一白、头顶仿佛浇了冰水，看着上官倾之一双深邃乌黑的大眼睛，说道：“不劳烦游隼大人！”他说着李立送给上官倾之的别号，心里阵阵预感，要他进了我府上“帮忙”，老天爷都要吓哭了。
他二人，不谋而合地决定，先审女的。
小萝，被两个家丁驾着带进正厅的时候，已经不再颤抖，跪坐在地上，被反绑的手几乎成了紫色，预示着她今晚的结局。
承木莲一看到这手，便知道上官府的家丁，都不是随便之人，不由得打起了精神。他看着上官倾之摆手让两个儿子和两个家丁都退下，不由得正了正身形，吞咽了一下因茶香而沁出来的口水。长着国字脸、浓唇须的他，面对着鼻骨高起、嘴巴微凸的上官倾之，心中默默计算，今晚是不是要住在上官府。
上官倾之，从正厅的后室出来，手里拿着个木匣。他熟练的开了上面的锁，小铜锁落在木桌面上的声音，让蒙了眼睛的小萝，紧张地“呜呜”起来。
“小萝，年十二，卖入上官府，终身为奴，任凭主家发落。从此与我，宋三，生死两讫，立此凭证。”
上官倾之念完，看着眼泪从蒙眼布里滚落的小萝，冷冷地说：“你进府之后，大夫人、二夫人待你不薄。你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但是，”说着，他在小萝身边蹲下身子，拿着卖身契的那只手肘撑着腿，凑在小萝耳边低声说：“我只问你一遍，回答的我满意，便给你个痛快。如果不满意，我这里有的是办法，让你死前的漫长日子里，彻底绝了来生再做人的念头。你听懂了，便点点头。”
连头都在颤抖的小萝，用力点着头，口中不停地“呜呜”着，像是在哭，也像是在说话。
承木莲听多了这种声音，能分辨——我真的不知道！他默默举手，用食指指背，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唉，要么就算了吧。”
上官倾之不回应他，用手将小萝口中的衣衫，猛地取下。小萝大力地喘息着、忙忙地转动舌头润着干涩的口腔，头无助地冲着正前方，她觉得正前方，会是上官倾之。
“老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承木莲再次清理了一下喉咙，他想快点结束，正想说，不要听这种无用的哭诉。
上官倾之就手里的衣衫轻轻放在小萝的嘴边，“嘘，安静。仔细听好了，我只说一遍！”说罢，他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毒药，是你放在井里的？”
被蒙了眼睛的普通人，面对眼前的一片漆黑是心生恐惧的，小萝也一样。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迟疑了片刻，“是。”
“谁给你的？”
“小虎。”
“接下来是关键，你想清楚，回答我。”
小萝哭了，“老爷，我知道的，都说了。”
上官倾之，默默等她哭诉停止，“东街劫杀的那天中午，小澈的呕吐，也是你下的药吧？”
小萝听闻，立刻止了哭声，愣怔地撅在原地，呼吸都没有了，青春丰满的两腮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般，瘪进去了。
承木莲一旁看得清楚，答案很明显了。
小萝，无力地摇着头，她眼前的黑暗，让她对接下来的怎么去死，产生了巨大的压迫感。她口中喃喃地说，不，不是的。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
“谁给你的药粉？”
小萝不回答。
“还是小虎。”上官倾之冷漠地接着说：“他睡了你，然后骗你说，这药粉不会伤人，是吗？”
被猜中了一切，小萝彻底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呜咽起来。
正厅门开了，上官倾之招呼两个家丁，带走了小萝。
她仍然被堵着嘴，任凭她哭泣的粘液因无法吞咽而从鼻腔里喷出，拖拽着被带到后院的一棵树前，双手反提着，用绳子拉扯着、挂在树干上，两个家丁给她留了脚尖能挨着地面的距离，算是对她日常的相处，存了最后的仁义。
退到下人房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低头耳语着，大概都猜到了，今晚发生的事情。想起之前大夫人、二夫人和小姐们的惨死，以及三个相熟的家丁伙伴，清理过尸身的他们，个个义愤填膺，谈论着之前一直三缄其口的话题。
上官家还未扩建的后院不大，三面高墙围起来的一块空地，高墙既是防贼、更是显示上官家的尊贵。高墙北面临着明渠，西面临着一条很宽的街，不过因为多是入城马队、驼队走过而人影奚落，东面临着一个小通道，是与其他府苑隔开而设立的，也是两家下人们用来运送马桶。院子里有口井，井边的大石板铺地还是姚玉当年为了方便洗晒而特特敷设的，下面有个专门排水的小暗沟，能将污水直接排到院外的明渠里。靠东墙是一些用来家常洗晒使用竹竿撑架，靠南的小夹道墙边，成排立着七个口径不一、大小相同的大缸，用来日常接雨水和腌泡菜。
这么一个家常普通家常的院子，承木莲也是第一次走进了上下左右的细细看过。
此时下人们正立起了很多大灯笼，都是之前丧仪时用过的，上官倾之让留着，这会儿全点了挂起来，又大又圆的白色，几乎将后院的每个角落都照顾到了。忙碌却不纷杂的人们，将之前那惨死的一幕幕，尤其是上官秀秀那幼小分离的尸骨，全数压在胸口里，因为大家只要一开口，可能就全是因愤怒而颤抖的无法手里的工作。
小萝开始是蒙住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器物碰撞声，斧子劈木柴声，水井上的辘轳声和没有一个人在说话的冷漠。
小虎是最后被拖进后院的，他们三个人的手脚，始终被绑着。
但是当他的蒙眼布被拉开的时候，他立刻尿了——院子的大树下，支起一口大锅，下面不停地有人在放小劈柴，锅上方吊着一直在无声挣扎的庆甲，他的双腿在徐徐冒着热气的锅边，紧缩。身边是倒提着的小萝，曾经做针线细活计的手，已经彻底紫黑色，油亮亮的肿胀着，曾经爱笑的一双弯月眼，此刻正惊惧绝望地看着他，口中哀怨地“呜呜”着，满脸是汗水和泪水。
上官倾之和承木莲立在后院，冷冷地看了一眼小虎裤裆那块深色。
上官明泊，立在上官谦身边，看着小萝无力挣扎地被反吊在树上，嘴不自觉的张开了，白色大灯笼照射下，他的始终红扑扑的瘦长脸上没了血色，相貌上来说，他最像游隼。
不放心后院的小俐，见状冲两位大人行了礼，便隔着衣袖拉着他的手臂，去了小澈的房间。
“你日后，会有机会见识的。”小俐冷冷地说，硬拉着上官明泊暗中较劲、试图挣脱的手。
“那大哥，怎么在那里！我也要。”十二岁的上官明泊，仍然执拗着，但是一是因为自己力气不比小俐大，二也真的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很怕看到接下来的审问，否则以他的力量，小俐未必能拉得走他。
小俐走在前面，回头止住脚步，低声说：“二公子就是好奇吧？”
突然被说中了，上官明泊不言语了，脸色已经回转。
小俐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好，看对方一愣，便扭头拉着他继续走。
快走到小澈门口的时候，上官明泊说：“就是好奇，他们为什么，，，”他说不下去了。
小俐看他软了些，便松开手，说道：“不过是为了钱！”
上官明泊突然竖着眉毛，不敢相信耳朵。
“我家从来不亏下人，帝京里有哪家的月银，比我家多！”他一边说，一边挥手指向府外的方向。
“贪心。你可明白？”小俐直视上官明泊的气恼，说道。
“要加钱，和我母亲说嘛！”气急了说到“母亲”二字，上官明泊忍不住变了音调，一只手捂着嘴，忍着不哭，头上却青筋暴起。
小俐，虽从来没见过姚玉，但是想来一定是个好女人，因为他们的孩子，一个都不差！
她明白，上官明泊还不理解，加月钱和贪婪的差别，想着要和他解说，但看着上官明白想起惨案，便住了话头，用力握住上官明泊颤抖的手臂上，但看着身形几乎和自己差不多的二少爷，又低头松了手劲，再次隔着衣袖拉着他，走到上官澈的房门前。
眼见小俐手回头看向自己，手指立在嘴边指示意，上官明泊拭去眼角的潮湿，微微点头。
看到小弟弟异常泛红的面容，上官明泊立刻放下方才的所有，急急地问，“这，这是怎么了？”
阿义跪在脚踏上，回头焦急地说：“又病了！刚才发冷，这会儿开始发热，李大夫方才去请了说不在家。今晚只好用之前开的药，剩下的两副，先熬了一副，覃姐还没送来。也不知道怎么，总比什么都不吃看着他发烫发冷，能好些吧。”她明显是真的急了，眼中泛着泪花，一口气对着几乎不怎么对谈的上官明泊，说了这很多，说到最后，气息发虚起来。
上官明泊竭力不去想此刻后院里即将发生的，虽然他很想当面质问他们、并亲眼看到仇人的痛苦，他的内心其实比大哥，更像游隼——后来大家才知道。
不过他听完阿义暴雨打房顶般的诉说，想起了方才的通行令牌，说了句，我有令牌，便一边冲到马棚牵了马，一边吩咐让门房等他，他去找李大夫过来。
看着冲出门口的上官明泊，侧脸非常像上官倾之、只背影单薄的像个没吃饱的成年女子，小俐内心泛起一阵酸涩：上官府都经历了些什么啊，明泊还是个孩子，却已经熟练了了面对世间的繁琐。
跟着父亲和承木莲一起走到后院的上官谦，也被父亲的手段，吓得心惊不已，端着已经切开的毒西瓜的托盘，竭力不摇晃，稳稳放在后院的井沿边。
他意外，家丁们一个个老练而迅速，内心不经猜想，这场面他们应该是见惯了的。很多年后，他仍然因为一进院子便看到小萝的那双手，而心生烦躁，不是厌恶那双手，而是为了手的主人，小萝而惋惜，尽管小萝贪财而愚蠢。
上官倾之对着院子，说了句，可以了。
所有下人和家丁们，闻言都迅速结束手里的动作，相互看了看，然后低头退去了西边的下人房。其实接下来要怎样，他们也不想看。
上官倾之微微侧身，对着大儿子说，“你不想看，那就走吧。”语气中，竟然全是不屑。
他希望这种不屑，能激怒儿子，之子莫若父，上官谦背着手，一动不动，算做回应自己父亲的低看。
小虎突然哭了，因为锅里的水，开了。
承木莲心里也明白，中年的庆甲是很难开口说实话的。
他和游隼分析过，胆敢做出那么周密的东街劫杀，起码需要四个人——一个射穿马夫、一个掀了车马盖、一个对付家丁、一个对付将门虎女姚玉。这些人，能同时出现在帝京，还能做到这么诡秘而迅速，幕后不是一般人的。那么他们猜到，这个庆甲，不是和上官家有积怨，便是对家立了生死契。承木莲估计是后者，所以后来当他找到庆甲的原籍，看到满院的荒芜，庄子上的里长说家里两个老人收到独生儿子的来信，便兴兴头地往帝京去了。
承木莲问，老人如何识字？那就是他儿子的字迹？
里长说，“字迹？看着是个先生写的吧？不知道。不过信是我本人送过去的，念给老人听了，他俩都说，就是儿子的来信。”
承木莲估计，庆甲未必识字，信估计是请字摊先生代笔的。“信里说了什么？”
“说是在帝京买了房，没时间来接二老，让他们自己去找。”里长说。
承木莲问，信中说的地址，是哪里？
里长，想了半天，说是，好像是帝京的妙人街，从西数第二个门洞。
上官倾之当时听到承木莲说“妙人街”，突然扑哧一乐。
“城西，只有个妙月街！”他收了笑意，斜眼看着承木莲那张端正的国字脸，“你要妙人，我送你一个。”
承木莲没想到游隼突然这么拿他取笑中，立了眉毛嚷，我能记错啊！
上官倾之，恢复了日常的冷漠，“如果是妙月街，我知道。那是个很偏僻的城西的一个角落。因那里有个庵堂，我去过，所以我记得。”
住在城西的承木莲压根没听说过，正想问，什么缘故让游隼去了庵堂，不过看着对方那张脸，根本心思不在闲谈上，便想着，日后再问。
他二人推断，应该是里长记错了。
城西只有个妙月街，一般人不太会记错“城西”、“城东”，而城西又再没有“什么人街”，便推断，必是里长将妙月街记成了妙人街。
骑马去了那里之后，果然远远看到一个凄凉的尼姑庵，紧闭山门，四壁没窗，看不出里面香火如何。挨着尼姑庵边上的一排散落住户，也人迹稀落，第二个门洞更是隔着门缝便看到里面的野草，半人高，不用进去详查便知，是个常年不曾有人住的宅院。
难得找到附近的一个老人，问到这第二个门洞的人家，说，前几年帝京大旱，这附近好几户逃难之后，再没回来，估计这户也是那会儿荒芜了。
显然，是个熟悉帝京城西的人，事先已经做好了灭口的准备。
承木莲走进上官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
一路拿着通行令牌打马奔来，晃得此刻下马了之后酒气上涌，忍不住拍着前胸、打了个嗝，胃里残余的酒香和最后那半块月饼的甜腻一起翻上来，家里的欢腾和这府里的孤苦，形成着鲜明的对比，让他及时地用力咽下自己。
空无一人的上官府前院，死寂一般，要不是他日常熟识，真不敢在夜晚走进。仿佛自己脑袋顶着个硕大的中秋之月似的，院里的道路倒是看得分明，只是灰暗的树影和错落的小灌木，因为他的心情而显得太过凄凉。
承木莲直接从他熟悉的庭院石砖路穿过，来到正厅前，眼角处看到异样，便侧头看了看口中堵着布、蒙了眼、绑在柱子上的三个人，抬脚跨进门槛。
上官倾之一脸肃穆地起身站立，权当是迎接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对方面上的微醺，让他一时不想言语，只示意承木莲落座之后，便自己坐下了。承木莲知道，在他这张寡瘦的脸上，永远看不出，到底是谁，在让他不高兴。
看着主人脸色难看，估计一时间不想开口，承木莲便缓和气氛地自己问自己，“人家一叫你就来，来了又不说干嘛，唉！”
上官谦这时端着茶盘走进正厅，对着已经自己落座的承木莲说：“伯父，请用茶。家父性子古怪，请伯父见谅啊。”
说完，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对承木莲拱手行礼，然后立在当中，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低声讲了一遍。
承木莲听闻，吃惊不小，立刻起身，背着手大步走到游廊，借着月色将三人，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跟着上官谦，回到正厅，落座。
他一边喝茶冲一冲口中的酒气，一边对上官倾之说：“大公子，出息了。”
“叫你来，不是听你说这个！”说完，上官倾之冲着大儿子吩咐：“你在庭院里守着，看牢这三人。”
上官谦此时还不知道，他父亲支走他，是为了不想他过早卷进朝堂的纷杂里。
承木莲见上官谦掩好正厅的大门，放下茶盏，低声问：“可有眉目？”
“还没审呢？”
“没报官吧？”
“又没死人。”
“那你想怎样？”
“你知道的。”上官倾之看向承木莲，指了指北边皇城的方向，说了一半就自己停住了，“一会儿真问出了眉目，，，”
承木莲手指划拉着明显比上官倾之打理的利落整洁的下巴和两腮，口中吧咂有声，他知道上官倾之是打算不瞒他，因为之前还他提醒上官倾之，此事不要深究，这样的布局劫杀，普通人不可能做到。从私心来说，他也同样不想因此卷进宫廷。
上官倾之不耐烦地说：“又吧咂嘴儿。”
“要么我坐这里等你？”说着，承木莲身体向后一靠，少有的骄纵语气，嘀咕，“看你审案，跟做噩梦一样”。
“一起来！”上官倾之盯着他，又补了一句：“我都不忌惮你，你还缩脖子躲我！”看承木莲没有反应，上官倾之接着问：“这三个人，你可有印象？”
承木莲明白上官倾之的意思，缓缓摇着头，说：“我细细看了，我府上应该没有他们的关系。”
“那就好！让你来也是为了这个，不过依我看，你最好回家再查查，这事不能留口子。”上官倾之停了停，说：“这事儿，我来吧。”
承木莲听闻，立刻脸色一白、头顶仿佛浇了冰水，看着上官倾之一双深邃乌黑的大眼睛，说道：“不劳烦游隼大人！”他说着李立送给上官倾之的别号，心里阵阵预感，要他进了我府上“帮忙”，老天爷都要吓哭了。
他二人，不谋而合地决定，先审女的。
小萝，被两个家丁驾着带进正厅的时候，已经不再颤抖，跪坐在地上，被反绑的手几乎成了紫色，预示着她今晚的结局。
承木莲一看到这手，便知道上官府的家丁，都不是随便之人，不由得打起了精神。他看着上官倾之摆手让两个儿子和两个家丁都退下，不由得正了正身形，吞咽了一下因茶香而沁出来的口水。长着国字脸、浓唇须的他，面对着鼻骨高起、嘴巴微凸的上官倾之，心中默默计算，今晚是不是要住在上官府。
上官倾之，从正厅的后室出来，手里拿着个木匣。他熟练的开了上面的锁，小铜锁落在木桌面上的声音，让蒙了眼睛的小萝，紧张地“呜呜”起来。
“小萝，年十二，卖入上官府，终身为奴，任凭主家发落。从此与我，宋三，生死两讫，立此凭证。”
上官倾之念完，看着眼泪从蒙眼布里滚落的小萝，冷冷地说：“你进府之后，大夫人、二夫人待你不薄。你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但是，”说着，他在小萝身边蹲下身子，拿着卖身契的那只手肘撑着腿，凑在小萝耳边低声说：“我只问你一遍，回答的我满意，便给你个痛快。如果不满意，我这里有的是办法，让你死前的漫长日子里，彻底绝了来生再做人的念头。你听懂了，便点点头。”
连头都在颤抖的小萝，用力点着头，口中不停地“呜呜”着，像是在哭，也像是在说话。
承木莲听多了这种声音，能分辨——我真的不知道！他默默举手，用食指指背，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唉，要么就算了吧。”
上官倾之不回应他，用手将小萝口中的衣衫，猛地取下。小萝大力地喘息着、忙忙地转动舌头润着干涩的口腔，头无助地冲着正前方，她觉得正前方，会是上官倾之。
“老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承木莲再次清理了一下喉咙，他想快点结束，正想说，不要听这种无用的哭诉。
上官倾之就手里的衣衫轻轻放在小萝的嘴边，“嘘，安静。仔细听好了，我只说一遍！”说罢，他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毒药，是你放在井里的？”
被蒙了眼睛的普通人，面对眼前的一片漆黑是心生恐惧的，小萝也一样。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迟疑了片刻，“是。”
“谁给你的？”
“小虎。”
“接下来是关键，你想清楚，回答我。”
小萝哭了，“老爷，我知道的，都说了。”
上官倾之，默默等她哭诉停止，“东街劫杀的那天中午，小澈的呕吐，也是你下的药吧？”
小萝听闻，立刻止了哭声，愣怔地撅在原地，呼吸都没有了，青春丰满的两腮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般，瘪进去了。
承木莲一旁看得清楚，答案很明显了。
小萝，无力地摇着头，她眼前的黑暗，让她对接下来的怎么去死，产生了巨大的压迫感。她口中喃喃地说，不，不是的。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
“谁给你的药粉？”
小萝不回答。
“还是小虎。”上官倾之冷漠地接着说：“他睡了你，然后骗你说，这药粉不会伤人，是吗？”
被猜中了一切，小萝彻底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呜咽起来。
正厅门开了，上官倾之招呼两个家丁，带走了小萝。
她仍然被堵着嘴，任凭她哭泣的粘液因无法吞咽而从鼻腔里喷出，拖拽着被带到后院的一棵树前，双手反提着，用绳子拉扯着、挂在树干上，两个家丁给她留了脚尖能挨着地面的距离，算是对她日常的相处，存了最后的仁义。
退到下人房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低头耳语着，大概都猜到了，今晚发生的事情。想起之前大夫人、二夫人和小姐们的惨死，以及三个相熟的家丁伙伴，清理过尸身的他们，个个义愤填膺，谈论着之前一直三缄其口的话题。
上官家还未扩建的后院不大，三面高墙围起来的一块空地，高墙既是防贼、更是显示上官家的尊贵。高墙北面临着明渠，西面临着一条很宽的街，不过因为多是入城马队、驼队走过而人影奚落，东面临着一个小通道，是与其他府苑隔开而设立的，也是两家下人们用来运送马桶。院子里有口井，井边的大石板铺地还是姚玉当年为了方便洗晒而特特敷设的，下面有个专门排水的小暗沟，能将污水直接排到院外的明渠里。靠东墙是一些用来家常洗晒使用竹竿撑架，靠南的小夹道墙边，成排立着七个口径不一、大小相同的大缸，用来日常接雨水和腌泡菜。
这么一个家常普通家常的院子，承木莲也是第一次走进了上下左右的细细看过。
此时下人们正立起了很多大灯笼，都是之前丧仪时用过的，上官倾之让留着，这会儿全点了挂起来，又大又圆的白色，几乎将后院的每个角落都照顾到了。忙碌却不纷杂的人们，将之前那惨死的一幕幕，尤其是上官秀秀那幼小分离的尸骨，全数压在胸口里，因为大家只要一开口，可能就全是因愤怒而颤抖的无法手里的工作。
小萝开始是蒙住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器物碰撞声，斧子劈木柴声，水井上的辘轳声和没有一个人在说话的冷漠。
小虎是最后被拖进后院的，他们三个人的手脚，始终被绑着。
但是当他的蒙眼布被拉开的时候，他立刻尿了——院子的大树下，支起一口大锅，下面不停地有人在放小劈柴，锅上方吊着一直在无声挣扎的庆甲，他的双腿在徐徐冒着热气的锅边，紧缩。身边是倒提着的小萝，曾经做针线细活计的手，已经彻底紫黑色，油亮亮的肿胀着，曾经爱笑的一双弯月眼，此刻正惊惧绝望地看着他，口中哀怨地“呜呜”着，满脸是汗水和泪水。
上官倾之和承木莲立在后院，冷冷地看了一眼小虎裤裆那块深色。
上官明泊，立在上官谦身边，看着小萝无力挣扎地被反吊在树上，嘴不自觉的张开了，白色大灯笼照射下，他的始终红扑扑的瘦长脸上没了血色，相貌上来说，他最像游隼。
不放心后院的小俐，见状冲两位大人行了礼，便隔着衣袖拉着他的手臂，去了小澈的房间。
“你日后，会有机会见识的。”小俐冷冷地说，硬拉着上官明泊暗中较劲、试图挣脱的手。
“那大哥，怎么在那里！我也要。”十二岁的上官明泊，仍然执拗着，但是一是因为自己力气不比小俐大，二也真的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很怕看到接下来的审问，否则以他的力量，小俐未必能拉得走他。
小俐走在前面，回头止住脚步，低声说：“二公子就是好奇吧？”
突然被说中了，上官明泊不言语了，脸色已经回转。
小俐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好，看对方一愣，便扭头拉着他继续走。
快走到小澈门口的时候，上官明泊说：“就是好奇，他们为什么，，，”他说不下去了。
小俐看他软了些，便松开手，说道：“不过是为了钱！”
上官明泊突然竖着眉毛，不敢相信耳朵。
“我家从来不亏下人，帝京里有哪家的月银，比我家多！”他一边说，一边挥手指向府外的方向。
“贪心。你可明白？”小俐直视上官明泊的气恼，说道。
“要加钱，和我母亲说嘛！”气急了说到“母亲”二字，上官明泊忍不住变了音调，一只手捂着嘴，忍着不哭，头上却青筋暴起。
小俐，虽从来没见过姚玉，但是想来一定是个好女人，因为他们的孩子，一个都不差！
她明白，上官明泊还不理解，加月钱和贪婪的差别，想着要和他解说，但看着上官明白想起惨案，便住了话头，用力握住上官明泊颤抖的手臂上，但看着身形几乎和自己差不多的二少爷，又低头松了手劲，再次隔着衣袖拉着他，走到上官澈的房门前。
眼见小俐手回头看向自己，手指立在嘴边指示意，上官明泊拭去眼角的潮湿，微微点头。
看到小弟弟异常泛红的面容，上官明泊立刻放下方才的所有，急急地问，“这，这是怎么了？”
阿义跪在脚踏上，回头焦急地说：“又病了！刚才发冷，这会儿开始发热，李大夫方才去请了说不在家。今晚只好用之前开的药，剩下的两副，先熬了一副，覃姐还没送来。也不知道怎么，总比什么都不吃看着他发烫发冷，能好些吧。”她明显是真的急了，眼中泛着泪花，一口气对着几乎不怎么对谈的上官明泊，说了这很多，说到最后，气息发虚起来。
上官明泊竭力不去想此刻后院里即将发生的，虽然他很想当面质问他们、并亲眼看到仇人的痛苦，他的内心其实比大哥，更像游隼——后来大家才知道。
不过他听完阿义暴雨打房顶般的诉说，想起了方才的通行令牌，说了句，我有令牌，便一边冲到马棚牵了马，一边吩咐让门房等他，他去找李大夫过来。
看着冲出门口的上官明泊，侧脸非常像上官倾之、只背影单薄的像个没吃饱的成年女子，小俐内心泛起一阵酸涩：上官府都经历了些什么啊，明泊还是个孩子，却已经熟练了了面对世间的繁琐。
跟着父亲和承木莲一起走到后院的上官谦，也被父亲的手段，吓得心惊不已，端着已经切开的毒西瓜的托盘，竭力不摇晃，稳稳放在后院的井沿边。
他意外，家丁们一个个老练而迅速，内心不经猜想，这场面他们应该是见惯了的。很多年后，他仍然因为一进院子便看到小萝的那双手，而心生烦躁，不是厌恶那双手，而是为了手的主人，小萝而惋惜，尽管小萝贪财而愚蠢。
上官倾之对着院子，说了句，可以了。
所有下人和家丁们，闻言都迅速结束手里的动作，相互看了看，然后低头退去了西边的下人房。其实接下来要怎样，他们也不想看。
上官倾之微微侧身，对着大儿子说，“你不想看，那就走吧。”语气中，竟然全是不屑。
他希望这种不屑，能激怒儿子，之子莫若父，上官谦背着手，一动不动，算做回应自己父亲的低看。
小虎突然哭了，因为锅里的水，开了。
承木莲心里也明白，中年的庆甲是很难开口说实话的。
他和游隼分析过，胆敢做出那么周密的东街劫杀，起码需要四个人——一个射穿马夫、一个掀了车马盖、一个对付家丁、一个对付将门虎女姚玉。这些人，能同时出现在帝京，还能做到这么诡秘而迅速，幕后不是一般人的。那么他们猜到，这个庆甲，不是和上官家有积怨，便是对家立了生死契。承木莲估计是后者，所以后来当他找到庆甲的原籍，看到满院的荒芜，庄子上的里长说家里两个老人收到独生儿子的来信，便兴兴头地往帝京去了。
承木莲问，老人如何识字？那就是他儿子的字迹？
里长说，“字迹？看着是个先生写的吧？不知道。不过信是我本人送过去的，念给老人听了，他俩都说，就是儿子的来信。”
承木莲估计，庆甲未必识字，信估计是请字摊先生代笔的。“信里说了什么？”
“说是在帝京买了房，没时间来接二老，让他们自己去找。”里长说。
承木莲问，信中说的地址，是哪里？
里长，想了半天，说是，好像是帝京的妙人街，从西数第二个门洞。
上官倾之当时听到承木莲说“妙人街”，突然扑哧一乐。
“城西，只有个妙月街！”他收了笑意，斜眼看着承木莲那张端正的国字脸，“你要妙人，我送你一个。”
承木莲没想到游隼突然这么拿他取笑中，立了眉毛嚷，我能记错啊！
上官倾之，恢复了日常的冷漠，“如果是妙月街，我知道。那是个很偏僻的城西的一个角落。因那里有个庵堂，我去过，所以我记得。”
住在城西的承木莲压根没听说过，正想问，什么缘故让游隼去了庵堂，不过看着对方那张脸，根本心思不在闲谈上，便想着，日后再问。
他二人推断，应该是里长记错了。
城西只有个妙月街，一般人不太会记错“城西”、“城东”，而城西又再没有“什么人街”，便推断，必是里长将妙月街记成了妙人街。
骑马去了那里之后，果然远远看到一个凄凉的尼姑庵，紧闭山门，四壁没窗，看不出里面香火如何。挨着尼姑庵边上的一排散落住户，也人迹稀落，第二个门洞更是隔着门缝便看到里面的野草，半人高，不用进去详查便知，是个常年不曾有人住的宅院。
难得找到附近的一个老人，问到这第二个门洞的人家，说，前几年帝京大旱，这附近好几户逃难之后，再没回来，估计这户也是那会儿荒芜了。
显然，是个熟悉帝京城西的人，事先已经做好了灭口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