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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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六,遣官祭告太庙、社稷,然后英宗到太后宫里拜别,当然也见了皇后和六宫嫔妃和孩子,就准备出发了。

    然后就被郕王妃汪舜华拦住了。

    汪舜华是抱着就义的决心站出来跪倒地上的。

    早在郕王回来告诉她,皇帝准备御驾亲征的时候,她的脑子就炸裂了。尽管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还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来临。

    不是没有想过母仪天下甚至有一天垂帘听政,但事到临头,她还是不由自主的站出来。

    她不是圣母,但有底线,有良知,不可能面对国家和民族即将发生巨大的灾难还能无动于衷。

    瓦剌咄咄逼人,尤其斩将夺关,在这种时候,明朝上下群情激愤,英宗皇帝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态她能理解,如果不知道历史,她也许还会赞同,毕竟当年宣宗征讨汉王,就是一鼓而定。

    但瓦剌不是汉王,人家四路兵马前来,气势汹汹;而英宗皇帝没有实战经验,要命的是,他也不听英国公张辅等重臣良将的进言,却对王振那个妖孽言听计从。

    王振是什么人?一个飞扬跋扈、一手遮天的权宦,再进一步说,就是为了权势肯舍下男人尊严的无耻小人,再说白了,就是个落第的教书先生!在这宫里,是个人都比他有学问,更别说军事才能!

    这几十万大军出去,看似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其实就是羊入虎口,给人家送人头的!就算以后能打赢北京保卫战,也势必损伤国家元气;尤其对士人心态的影响将是长期的。

    汪舜华跟郕王分析过,兵者国之大事,皇帝是万乘之尊,不可轻出;只要托付忠臣良将率领精锐反击就是了。

    郕王叹气:“圣意已决,如之奈何?”

    她也试图让钱皇后去说服英宗,毕竟她是皇帝心尖上的人,重要性并不亚于王振。但是钱皇后很果断的拒绝了她的提议:“妇寺不能干政,我一介女流,不宜干涉国家大事。”

    汪舜华几乎忍不住,女人不能干政?那太监呢,他们就能干政吗?

    但这话不能说,杀伤力太大,得罪了整个太监群体,她会死得非常难看。

    她还在犹豫,就听说圣上和郕王到了。

    英宗行了礼,就跟孙太后告别,孙太后叮嘱了几句;回头吩咐皇后看待六宫。

    钱皇后称是。

    英宗抱了抱几个儿子,尤其是刚出生三天的小儿子,就准备出发,汪舜华站出来跪下:“妾斗胆,亲征之事,请圣上三思。”

    英宗一怔,他认得汪舜华,毕竟唯一的弟媳妇,虽然男女有别,但每年几次宫宴上都能见着;平时也没说什么话,只是觉得这女子端庄稳重,不苟言笑,没想到这时候站了出来。

    不过他着急出门,外头文武官员和几十万大军等着呢。

    比他更着急的是郕王,他几乎是立刻站了出来喝住:“德音你做什么?国家大事岂是你能说道的?还不快退下?”

    汪舜华置若罔闻,她抬起头:“圣上,妾知道一介女流,实不宜妄议朝政,只是兹事体大,不能不发一言。”

    英宗皱着眉头,听她说:“瓦剌暴虐狡诈,屡生事端,如今大举入侵,冒犯边廷,杀我军民,朝野上下,无不切齿痛恨;圣上派人征讨,保家卫国,实乃顺天意、得民心。只是圣上率大军亲自征讨,确实不妥。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况两国交兵,刀枪无眼,圣上虽万乘之尊,如何能保万无一失?倘若有所不测,届时宗庙社稷、太后皇后皇子皇女何托?”

    英宗一怔:“郕王妃一番好意,朕心领了;但是瓦剌贼势猖狂,朕若只顾及自身安危,置宗庙社稷于不顾,则内不足镇朝野,外不能抚四夷,天威必失,以致国本动摇。”

    汪舜华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即便瓦剌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只需派上将前往征讨便可,何必劳动圣上亲出?”

    英宗笑道:“瓦剌不臣,屡犯天威,朕当亲往,以正其罪。”

    汪舜华觉得眼泪已经在打转了,但还是强忍住了,她的声音有点劈:“圣上,妾不懂兵法,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瓦剌犯境、圣上下诏亲征至今,不过短短两三日功夫。反攻方案是否计划周详?几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后勤补给,是否跟得上?”

    英宗变了脸色:“郕王妃多问了。”

    汪舜华只得低着头跪在地上。

    英宗背后的王振早就忍不住了,他尊重郕王是唯一的御弟,可并不代表他怕郕王,更何况区区的郕王妃?连英国公这样的元老勋贵在他面前都只能退避三舍,这个郕王妃算哪根葱哪根蒜,居然敢在这个关键时候跳出来!

    他当即喝道:“大胆郕王妃,你一个妇人,不好好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居然敢在御前大放厥词,妄议朝政,简直岂有此理,左右还不拖下去!”

    汪舜华心如刀割,本来已经沉下去了,这时候听了王振的话,抬起头,看着这个表情冷峻的老太监,历史书上的一页页又在眼前翻过。她热血上涌,也管不了许多,指着他骂道:“王振,你这妖孽,就是你,蛊惑圣听,紊乱朝纲,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可知天下之人,皆愿生啖你肉!”

    这话一出,大家的脸色全变了。

    郕王跪了。

    然而容不及王振开口,英宗已经怒道:“兀那妇人,你说什么,竟敢诽谤王先生?”

    汪舜华反而笑了:“王先生?他是该称先生。不就是个落第的乡间秀才,靠教书为生吗?羡慕人家科举入仕,没那本事,于是把自己割了。这种连男人尊严都能舍弃的人,圣上真的能相信他吗?不客气的说一句,金殿上是个人都比他强!更别说军机大事,他是帅师出征平过叛,还是开过疆,或是训练一支虎狼之师,哪怕就是在后方筹钱筹粮?都没有,靠的仅仅是您的信任!——可是,敌人会信他吗?三军将士会信他吗?”

    王振被揭了老底,恼羞成怒,但他毕竟在宫里多年,熟谙皇帝心理,马上跪在地上:“老奴自知出身寒微,既比不得朝中文武文韬武略,也比不得郕王妃天家至亲,只是恭恭敬敬侍奉圣上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在受不得这样的屈辱。请圣上即刻放臣归田,亲征之事,也作罢吧。至于边镇百姓,想来守将熟谙兵法,又兼兵强马壮,自有退敌之策,圣上就不必操心了。”

    英宗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冒犯,简直想活剐了这个女人;这会儿又看王振戚戚然的,更觉得怒不可遏,当时就骂道:“王先生落第怎么了?落第秀才他也是朕的先生!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你是看不起他,还是看不起朕?既然你这么看不起朕,就不要看了。来人,郕王妃以下犯上,蛊惑圣听,罪不可赦,着即赐死!”

    郕王连忙磕头:“皇兄,汪妃罪无可恕,姑念她才刚刚分娩,头脑不清楚,有时疯疯癫癫,并非有意冒犯翁父,就请饶了他这一次吧。”

    英宗还没回话,汪舜华却笑了:“翁父?堂堂亲王,称呼太监为翁父,一个真敢称呼,一个真敢接受!只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答应吗?亲王尚且如此,公侯伯文武官员又当如何?——圣上还能听到一句真话吗?这天下到底是姓朱,还是姓王?”

    英宗哆嗦着:“你不要离间我和王先生的关系!他是忠臣!大大的忠臣!”

    汪舜华淡淡的看着他:“没有哪个皇帝,会重用他所认为的奸臣。”

    她叹了一口气:“孔子云: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几十万大军性命,大明的江山社稷,就要坏在王振手里。”

    汪舜华磕了个头,已经尽力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英宗咆哮着:“拉出去,赐死!”

    郕王管不得,砰砰砰的磕头:“皇兄,她只是产后失心疯,并非有意冒犯,您就饶了她吧。”

    英宗甩开弟弟:“你也敢忤逆我?——你也不要监国了,让焦敬留守就行,回王府好好反省!等朕回来,早点滚到你的封地去!”

    他喝令左右:“还不把郕王妃拖下去!”

    钱皇后看不下去,虽然她不干预朝政,对汪舜华到底有点好感,只好劝说:“汪妃得了失心疯,心智大乱,圣上别跟她计较。”

    吴太妃被吓坏了,到底想起来是自己儿媳妇,只得壮着胆子开口:“她毕竟是郕王明媒正娶的王妃,又有两个孩子,如今大军出征在即,没杀敌人,先杀自己人,总是不好。不如先将她关着,等大军凯旋之后,再做处置。”

    英宗没说话,孙太后看不下去:“行了,外头大军还等着,快去吧。一个小小的王妃,胡言乱语几句,翻不了天!”

    英宗这才嗯了一声,狠狠地瞪了一眼郕王:“回去,管好你老婆,否则,朕来替你管!”

    英宗大步流星地走了,王振回过头,冷笑了一声。

    文武官员和大军已经在午门外列阵等候,到了吉时,皇帝还不出来,都有些纳闷。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皇帝终于带着王振等人出来,王直等人觉得是不是还该劝劝,只是熟悉的太监都在摆手,这才看到皇帝和王振的脸色都很不好,只得立住了。

    英宗派人宣旨,声讨瓦剌的罪行,就宣布出征。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没有“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场景,大家看到的是皇帝御驾亲征,满朝精锐倾巢而出,军容壮观整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场景。都在议论皇帝陛下真是英明天纵,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或者说鞑子这回可算完了,看他们还敢嚣张。

    只是打头的张辅等将领心事重重,看着皇帝和王振几乎同步,都打住了念头:虽然瓦剌来者不善,但国朝几十年的积蓄都在这里,总的来说,还是敌弱我强,就算不能大胜还朝,总还是不会输的。

    送别的文武官员同样表情凝重:这样仓促出发,真的好吗?但愿列祖列宗保佑吧。

    没有人知道,等待大军的是什么,帝国的命运又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