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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青山独归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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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荣辉客栈马厩的嘶鸣划破天际的鱼肚白,一名猎装少女策马而出,依次奔向城东、城南两个铁铺。此女正是独自行动的云漠光。这一行,她遍观城东、城南两家铁匠铺所列的兵刃利器,不论长短,不论粗细,皆锋芒毕露,所言非虚。

    两家铺子的飞镖、暗器余货统统被云漠光买下,勉强凑了流星镖、梅花镖、鱼刺剑各两盒,每盒六十四支。她取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魔爪四角钉,向两家铺子老板借机相问,“师傅,我想订一些这个,您看能接吗?”

    两家铺子的铁匠答复较为相似,大概意思是:“这种暗器看似普通,实则轻巧非常,内里的机括和弹片,强度硬度、锻造尺寸都须恰到好处,若存毫厘之差,便组装不到一起,很难。江南地界上,唯有杭州的荀师傅喜欢捣鼓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说不定他能行。”

    办完事已经烈日当头,云漠光呆呆地站在树荫下,瞧着手心里的魔爪四角钉发呆。她多么不想这颗钉与薛檀枞扯上关系!空想无用,她替马解开缰绳,正欲翻身上马,身侧忽然多了一道阴影。她果断出招,不料想被来人一把攥住了手腕。她横眉冷对,只见来人麦色皮肤,下巴青渣可见,鼻梁直挺,露出豹子般通透的眼眸和狐狸般危险的笑意。一张梦里的容颜出现在她眼前,手臂僵在了半空。

    他的语意里有一丝苦涩,“怎么,不认得我了?”

    千言万语描述不清云漠光现在的心情。她身体里的“动”和肢体上的“静”别扭的拧在一起。心头狂跳,全身血脉喷张,然手脚麻木,面容呆若木鸡。动静交织的无奈令眼眶渐渐湿润,温热的泪水令她像一块被解冻的冰凌,满怀热烈的向前一迈,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脸深深地埋入他坚硬的胸膛。

    “薛檀枞,两年零八个月十三天,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云漠光细算着日子,竟乌泱泱般哭泣开来。

    长久以来的求而不得堆积在云漠光心间,像囤积的洪水一下子冲垮了认知的良田。这低沉的哭声如同洪荒之力,像一把巨斧将薛檀枞的天灵盖劈开,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碎和喜悦。两年!整整两年!终于让他找到了!

    直到将每一滴眼泪哭干,云漠光才松开手臂,露出悲戚戚的一张小脸。脸颊上挂着的泪尚未干涸,通红的双眼较往常更加剔透清澈,她紧张地用手背匆忙抹干眼泪,忐忑地说道:“对不起啊,刚刚失态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方才云漠光的憨态悉数落在薛檀枞的眼底,有种说不出的娇俏和可爱。他的语调变得柔和而轻缓,“你受了重伤,需要时间恢复。我担心野利兄弟再找上你,一直守在客栈附近。”

    云漠光眸光一亮,“怪不得我的内伤好的这样快!是你替我疗伤的?”

    “受人之托,不必客气。”

    “这是焉耆马?”云漠光的目光被他身后的烈马吸引走,自汉代起,焉耆马就因其体格健壮,性情温驯,敏捷善走,享有“海马龙驹”的美誉。

    “特地从天山带来送给你。”

    “送给我?在这里拥有一匹海马龙驹是非常难得的。”

    云漠光抚摸着马背,将脸贴在马颈上,“它好像认识我。”

    “它听得懂你的名字。”薛檀枞幽深的眼睛里亮起一盏灯,是我跟它念叨过你的名字,太多回。

    “我忽然想喝伊犁的牛奶,想吃哈密的甜瓜,想吃吐鲁番的葡萄。”

    “再等一段时间,这些愿望都可以实现。”

    “是吗?”一接触到希望,云漠光反倒冷静了下来,“我的运气真的很好,谢谢你。前天晚上你与白樱在一起,打扰到你们了!”

    薛檀枞不愿向她坦白吵架的原因和内容,“你以前可不会这样直接称呼她。”

    云漠光恼怒他的迟钝,若柳白樱不再是姐姐,薛檀枞也不用是哥哥呀!她想直接喊出他的名字,不再有任何修辞和后缀的那样。她满不在乎地答道:“我现在长大了!再姐姐长姐姐短的称呼她,柳白樱的牛脾气还不飞上天呀!你来中原,是来找她吗?”

    “白樱向师父辞行,言明下山报仇之意,令师父大怒,严禁我追随此举。”薛檀枞摇摇头,“门主听说后同样震怒,他说,‘白樱的武功练到当前的程度,道不是道,法不是法,前功尽弃也。’然白樱拒不听从劝诫,孤身一人穿边境、下江南,隐姓埋名两年之久,受尽辛苦,为的是我和她共同的亲人。袖手旁观,绝非亲人所为。此番前来,一为寻你,二为帮她彻底完成心愿。”

    “白一赤九,天长无绝。”云漠光默默喃出这八个字,如同一句印在心里的魔咒,令她正视客观的现实——他是为柳白樱下山。满头思绪翻江倒海,肺腑间破斧沉船,浑身酸痛难耐不是滋味。她呆呆地盯着他的衣襟,抱歉道:“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薛檀枞怒道:“云小姐,短短片刻,你跟我说了两次对不起!你应当明白,以你的身份,要求我做任何事都可以。”

    “以后叫我漠光吧,这个比较容易做到。”云漠光忧伤的笑笑,有些无法实现的愿望,不说也罢。

    薛檀枞喉咙一动,“好,漠光。此番下山,门主叮嘱我一定要带你回家。”

    “回家?”云漠光浅浅一笑,暗含无奈,“漂泊太久,好像只有云杉居是我的家了。”

    “在兴庆,到底发生了什么?自那年秋猎一别,恍然三年已过。期间,我听说你与没藏歧订了婚,本是件与天同乐的好事,转眼间急转而下,你跳崖身亡。”

    云漠光以一种淡定的口吻剖开血淋淋的真实,“命运弄人,秋猎道场大出风头,令萱儿的姻缘落到我头上。万念因此而起。没藏氏权势熏天,他的姑姑贵为皇后,想要攀附的家族不在少数。半年后父亲带我去宴席赴会,有人暗中设计令我酒醉,引皇帝内侄到我幡帐,意欲毁我清白,我醉酒下手不知轻重,失手伤人致死。为了保全家族,我不得已跳崖自尽,平息众怒。”

    “是谁陷害你?”

    “回过头想,可疑之人众多。千利神弦、卫慕莘?她们因婚事恨意泛滥,根本分不清。直到没藏岐和卫慕莘联姻,野利兄弟来追杀我,我才有了一点头绪。谁受益最多谁嫌疑最大。但问题是,没藏岐和卫慕莘怎么发现我没死呢?”

    “悬崖下的那具尸体瞒不过所有人的眼睛,就算再相像,总归是两个人,总会有蛛丝马迹。但最主要是因为——”他表情变得冷峻,“勒喜告诉我,有入境的宋人拿着你的画像在兴庆打听你的来历。”

    “我的画像?”奇怪!倏忽,她想到顾晚晴的一句话,蒋术奇曾经画了不下十幅!

    “用的是上好的生宣,久折不破。”薛檀枞提醒道。

    倒是与蒋术奇的用料不谋而合,云漠光提心问道:“画像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薛檀枞有些犹豫,原本并不想交出珍藏的那张画像,那张他获知她生还的画像。看她执着寻求真相的样子,他从怀里掏出来掏给她,“就是这个。”

    云漠光开起玩笑,“好在刚才眼泪没渗到纸张上。”纸张雪白柔韧,倒与梧桐谷的用材甚为想象,画法笔迹倒也相似。以她对蒋术奇的了解,几乎可以认定此画的来历。她百感交集,问道:“所以没藏岐和野利兄弟才顺势找了过来?”

    薛檀枞点头,“来人秘密进入西夏境内,画像在兴州、庆州两地沿途散播,正好是没藏歧的地盘。以他的精明能干,定会察觉有异,复查尸身。勒喜为没藏歧当差,得知消息传信至天山,我依门主的嘱托在兴庆落脚。到了兴庆,果然发现这伙人,足迹遍布茶楼、马场、酒肆、寺庙各大场所,无不在打听关于你的消息,最终他们决意去贺兰山寻访调查。若你假死因此揭穿,伯宁家将都背负欺君之罪,后果不堪设想。对此,我不得不采取了手段。”

    薛檀枞懂云漠光的人生底线。为了保护家人,她不惜背负罪责,不惜假死谢罪,不惜远离故土,怎么能因外人前功尽弃?

    “去调查我的人,现在在哪?”云漠光声线变冷。

    “死无全尸,我没有让他们活着离开西夏。但如今看来,我行事欠妥,没想到你与孟松承交了朋友。”

    云漠光的心咯噔一沉,“他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