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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落日故人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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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普照,晴空万里,海天一色,沙滩金黄。启程之前,五人路过清溪县的最靓丽的风景。澄澈的海浪拍打着闪亮的暗礁,成群的灰鸥在岸边灵巧地高低徘徊,横行的螃蟹急切笨拙地奔向大海,勤劳的渔民向空中撒出结识的渔网,入目所见皆富有生机。

    孟松雨目视前方,道:“哥哥,貌美如花郭夏氏是个只会哭的软柿子,前怕狼后怕虎,根本挑不起大梁。”

    孟松承敲她的脑瓜,笑斥道:“你这小丫头,郭夏氏可是刚没了丈夫,口下留情。”

    孟松雨下巴抬起,娇哼一声,“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瞧见她身旁的贴身婢女了吗?”

    “没注意。”

    “婢女的脸上可是一丝悲伤的表情都没有。你猜,郭夫人的伤心会有多深呢。”

    “是吗?”孟松雨从沙滩上捡了几块石头,画了几个圆和几个方,满怀心事的问道:“哥哥,你说真的与闻空阁有关吗?”

    她望着哥哥的侧脸,很希望得到一份肯定的回答,但没有立即得到回复,便自顾自的说下去,“假设,当年闻空阁真的有人侥幸逃脱,意欲报复,怎么会满足于只杀郭叔叔一人?何不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寡母一并解决?”

    孟松承心中自有沟壑,道:“你倒不傻。”

    “我更倾向于刺客假借闻空阁之名,掩饰刺杀的真正动机。”

    孟松承感觉到她对闻空阁余孽的恐惧,摸了摸她的小脑瓜,“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想不明白的事,你这个大小姐,就不要操心啦。”

    “有哥哥在,我自然不需要操心。再难的事,我都相信哥哥可以做到。我的姐妹都说爹爹是我最大的靠山,要我说,哥哥才是我最稳固的依靠。”

    “傻丫头。”

    “哥哥,你有没有发现郭夫人右手戴了一只手套,甚是精致。要不是时机不好,我便要去问是哪家店铺了。”

    孟松承回想起郭夫人恸哭时的模样,似乎确有其事,“你倒心细。”

    “那当然,结发相公刚死,她哪里有心情注意形容?她头发凌乱潦草,妆面全花,但那只手套戴的甚为用心,一定是多年的习惯,很难不让人注意。”

    “哥哥,郭叔父一出事,我就在想谢濮院是不是抓错人了?”

    “你都知道了?”

    “谢思玄来家里求你帮忙的时候,我都听到了,他一冲动把人给杀了。”孟松雨低下头去,“是我邀请他们来家里的,要是弄错了,就是我害了他们。”

    “错的不是你。”

    孟松雨用力捉住哥哥的手臂,“哥哥,我们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的,对不对?郭叔叔平时和蔼可亲,送过很多漂亮的贝壳珍珠给我,我该做点事情回报他。凶手凭借毒药到处害人,光靠云漠光和邱大夫是不够的,不如借此机会请慕容哥哥前来验一验才好。”

    孟松承一副看透了她的模样,笑道:“拐弯抹角了半天还是为了慕容行云啊,你知不知道蜀中离这里有多远?远水解不了近火,不如将毒药一分为三,一份交给云姑娘,一份交给邱大夫,最后那一份送去给他,可以吗?”

    “不行,那个云漠光,天生狐媚之相,气焰嚣张,我不喜欢。”孟松雨鼓着小脸咬牙切齿。

    孟松承听到关于“狐媚”评价,笑不可支。

    “别以为我看不懂你的小心思。你分明是嫉妒云姑娘的花容月貌,你从小就不喜欢比自己生的好看的女孩。云漠光每日卯时出诊梧桐谷,未时返家,始终保持与外人的距离,交友克制。与狐媚相比,还是神秘一词更适合她。”

    “才不是!我没有那么小气!要不是你们男人见识浅薄,以貌取人,我何必提醒你呢。”

    “喜欢云姑娘的人都是俗人,我有无双足以。”

    孟松雨揶揄道:“哥哥,你是在背地里骂蒋术奇粗俗吗?非君子所为呀。”

    老天爷的表情说变就变,江南的雨滴答滴答地击打在房檐。顾晚晴刚离开厨房不久,江南的梅雨季节仿佛就来临了。

    云漠光听到雨声,瞳孔里游荡着嫣然笑意。啊,她最喜欢的便是雨天了。雨天的雾气总是带给她许多回忆。一时间,她想到了西夏的戈壁,金黄的胡杨,想起了遥远的天山,慈祥的祖父,想起了苍凉的黑水城,严厉的父亲。

    她无意识地伸出手掌,用手心去捧住那一颗颗的晶莹。噼——啪——,好美妙的声音!

    五六只蜻蜓成群结伴躲在池塘里的莲叶下,一对燕子张开翅膀滑过房檐回到筑巢里。燕子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一截卡在燕子巢穴的小小树枝被踢出了窝。眼看着,小小树枝就要掉进火炉里。

    她伸手一接,发现生灵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小火温吞,药壶边缘滋滋的声音不停,药汤差不多熬好了。

    蒋术奇穿过游廊缓缓走来。他身形颀长,举止优雅,一身白衣青衫,绣着几根清冷的墨竹,儒雅悠然。他看到云漠光俏丽的身影,脸色微红。而云漠光想到他的心意,竟也不自在。

    “药还没煎好,你怎么来了?”

    “想起你喜欢雨天,索性陪你煮茶听雨,体会江南。”

    云漠光有些感动,微微笑道:“多谢你。”

    “最后一次在梧桐谷为我煎药,总要有个仪式,不能怠慢。”蒋术奇平静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愿。

    与梧桐谷阔别在即,云漠光的胸口猛地一沉,“好。”她真的不喜欢离别的滋味。

    蒋术奇从陶罐中取出一颗青白色团茶,团子散发着自然清甜的茶香。将小香炉放在茶桌上,将团茶先行炙烤,香气更甚,而后用净纸密裹团茶将其捣碎,细细碾罗。再从食龛内取出两只黄玉茶盏,将预备好一壶清泉热水,往茶盏内依次投茶注水,甚为讲究。

    云漠光轻啄一口,叹道:“早知你技艺如此纯熟,我哪里还用去郭四郎茶坊买茶喝?”

    “经常去吗?”

    “那倒不用,也就每逢初一十五,郭四郎茶坊会请赶趁人来变戏法耍杂技,有意思地很,我定会造访。”

    “明日正好是初一,你要是感兴趣,不如去樊楼走一圈。”杭州的樊楼虽不及京师,可杭州酒肆之甲还得论它。樊楼一点栀子灯,吃酒听曲的人便聚了来,不下数百,壮观热闹。”

    茶香沁人,云漠光身心随之松快,“我是一直想去,但樊楼价格昂贵,消费一回跟掉块肉一样心疼。其实远远地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曲调,也不差什么。”

    “想去便不要犹豫,否则日后离开了杭州,便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把该经历的都经历一次,才不枉此行。”

    “好,那明晚未时,不准迟到。”

    云漠光的目光轻轻地落到院中的芭蕉叶上,突然问道:“额济纳,在遥远的西夏国的北边,与辽国接壤,你可听说过?”此刻的她半仰着头、半咪着眼,睫毛长而微卷,眼尾柔美上扬,鼻尖精致秀挺,额间的垂坠,繁复的编发,一袭红衫蓝裙,周身游牧之美,令蒋术奇移不开眼睛。

    蒋术奇心跳加快,“是你的家乡?”

    “没错。那里水草丰美、湖泊交错,天宽地阔,有广袤的戈壁,成片的胡杨,高耸的佛塔,壮美的城堡,跟江南的景致完全不同。”云漠光兴奋的描述里隐藏着一份浅吟的忧伤。

    一番话令蒋术奇生出对额济纳的向往,“漠光,你想回家了,对吗?”

    撇去厚厚的药渣,药汁浓缩成黑乎乎的一小碗。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药递给他,蒋术奇立即接过,而后立即将煮好的茶端到她面前,两人相视一笑。

    “术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学的不是医术,是毒理。许是来了中原,毒这个字就变得难以启齿,仿佛说出这个字,便与十恶不赦的闻空阁有了关系。但隐瞒终究是不对的,尤其是对你。”

    “江湖人的心眼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所以宽容也多,偏见也不少。人心分正邪,但技能不分。”今日的平静连蒋术奇自己都不曾料到,照理来说,他本是杭州城里最痛恨毒物的人。可云漠光就站在他的一臂之外,露出晨曦般干净的面孔,令他无法去质疑这肉眼可见的美好。

    “我自己什么都不怕,只是中原的规矩多,不想给你招惹麻烦,这样我才走得安心。”

    “你真的要走?”他轻尝一口药汤,真的很苦。

    “中原有句古话,父母在,不远游。我离家很久了,真的真的很想念他们。我总是问天空、问江河、问明月,他们过得还好吗?久而久之就在心里掏了一个洞出来。”

    蒋术奇将药一口喝光,苦涩之味浸入胸膛,盯她看了许久,强硬的牵起她的手,“你跟我来。”

    “去哪里?”云漠光的手被他紧紧握着。

    “到了就知道了。”蒋术奇拉着她朝后山走去。

    在云漠光的记忆里,山后面是一整片树林。而就在这片树林里,蒋术奇为她开辟了一片空地,空地上赫然扎起了一个偌大的圆顶羊皮帐篷。

    “进来看看。”

    迈进帐篷的一瞬间,魂牵梦绕的场景令云漠光感到恍如隔世。帐篷里有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毯、圆形床榻、狼皮座椅、水囊、琉璃杯,像极了随父亲骑猎时临时安的家。一名穿着西夏传统服饰的端庄妇人侯在一旁,用不标准的汉语问候道:“拜见夫人。”

    云漠光听到这个称呼吓了一跳,张口便是党项语,“不是,不是,你认错了。”

    妇人的党项语倒甚是流利,“这位公子说这帐篷是为他夫人搭的。”

    云漠光不由面红耳赤。

    蒋术奇听不懂她们两人的交谈,只看到云漠光的脸颊越来越红润,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忙问道:“喜欢吗?”

    云漠光重重点头,又摇摇头。

    蒋术奇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你曾经告诉我你流浪了很久才到这里,为救我性命滞留杭州,是我欠你一个家。”

    云漠光的眼眶红得厉害,“不,我的处境不是你造成的。”

    “但我冥冥中察觉到,你受的苦都是因为杭州有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在等待你,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仙女。”

    云漠光受不住大宋男子软绵绵的情面,双颊的红云深得像是芍药。

    西夏妇人从棉袋子里取出几块牛肉干,“尝尝吧,这就是家乡的味道。”

    云漠光愣愣地接过,轻咬一块吞进嘴里,细细咀嚼,眼泪便不争气的顺着脸颊滑下来,熟悉的风味提醒着她,远离故土已有七百多个日夜。强烈的思念一时模糊了云漠光对蒋术奇感情的清晰界限,她热泪盈盈道:“术奇,谢谢你。”

    这声道歉里的柔情像一缕灵魂降落在他身上,紧紧将他栓牢。

    潇潇雨歇,夜云消散,胡月弯弯。五匹骏马风驰电掣归来,先后急急勒马停在乾元山庄的山门前。

    乾元山庄占地百亩,放眼望之尽是黄墙黛瓦,大大小小的楼阁屋宇、秀亭雅池点着的灯光如同星火闪耀,点缀着整座理安山。雨刚停,空气里夹杂着树香、草香和花香,沁人心脾,三百里的疲惫顷刻抵消大半。

    章管家见公子回来,跨过百十台阶,俯身道:“公子,庄主正在书房等你,赶紧去见见吧。”

    孟千山天命之年,松身鹤影,忽尔闻声一动,远远地便识出来人的脚步声,问道:“回来了?”

    孟松承点头应声,“是,这一路还算顺利。”

    “郭贤弟的死同闻空阁到底有没有关系?”

    “回禀父亲。邱大夫初步鉴定,郭叔父所中之毒为乌头青。与郭叔父的遗体面色青紫、血液凝固的体征倒也相符。乌头青不是罕见的毒药,无法确定凶手是否与闻空阁相关,尚须时日调查。”

    “不必了。卫苑今日托人送来口信,说江宁发生一件奇事。太湖旁新起了一栋楼阁,牌楼名为闻空福祉,建成之貌与当年的闻空阁一模一样。”孟千山扣上杯盏,目光幽深犀利。

    孟松承眉峰一震,“郭叔父的死,令江南一带谣言四起,幕后之人是有备而来,一招借势、趁势而起,掐准了时机,环环相扣,甚是高明。”

    “如果你是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郭叔父一人的死不足以令江湖震惊,若是公布谢老夫人死因,可以一举摧毁乾元山庄和谢璞院的声名。”

    “你明白为父担心什么。一旦天下武林知晓谢老夫人的死因,与卫苑的联姻将会受到影响,孟家将不得不给谢三小姐一个交代。”

    “父亲,无双襄助乾元山庄洗清罪名,本就应当给她一个交代。如果乾元山庄和谢濮院站在一起,日后流言蜚语便不能伤及我们分毫。”

    “承儿,这道理为父已经同你讲许多遍,你还不明白?一山难容二虎,乾元山庄与谢璞院同处杭州,势力交叠,必有一争。近年来我们不断蚕食谢璞院的势力,化为已有,如今的谢璞院不过是徒有虚名,名存实亡。你若再执迷不悟,就别怪为父狠心。”

    “父亲——”

    “时至今日,你以为乾元山庄与卫苑联姻为的是什么?强强联手,占据江南?可江南不过是天下棋盘的一角,江湖相争,争得是天下。二十二年前,薛郢打败少林达摩院高僧,创建闻空阁,眼看便要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甚至,他为自身创建了一座秘密宫殿——天机紫微宫。没有人知道这座宫殿身处何地,直到攻破闻空阁。武林至尊、武学巅峰,只要得到天机紫微宫,便能够两者兼得。若是不联姻共享,将会为此争斗不休,两败俱伤,直至一方得手。家族命运,儿女私情,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