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海因里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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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

    道尔顿回答, 同时神情变得有那么一点微妙。

    虽然吧,在风帆逐渐取代木浆的新航海时代里,贵族们暗地里投资私掠不是那么罕见的事。女王想要的水手和商人, 委婉一点, 能称为“私掠船”,但直接一点就是海盗。但……在被回首都前,道尔顿到底是可希米亚港的总督,勉强算得上半个海军。

    海军同海盗勾搭,说出来未免太过于不像话。

    但除了“私掠船”的支持,道尔顿又能从哪里获得组建军队的充足资金?

    阿黛尔没有怪罪他这一点的意思, 恰恰相反, 她堪称宽和地笑了笑:“一些声名略显狼藉的朋友?”

    道尔顿摊了摊手,算是默认了。

    正如女王推测的那样,道尔顿的确同一伙“私掠船”——直接点吧,一伙海盗们达成了秘密合作。

    单个的或者少数的海盗船很难在大海上长久地取得客观的收获, 而海盗在法律上被通缉逮捕的地位,也注定他们难以像寻常商船那样,靠岸停泊休息。但凡想要有所作为的海盗,就必须学会联盟,壮大自己的规模, 并取得一些特殊的途径。

    客观上,最好的办法就是与港口官方政府达成秘密合作。但是在此之前,罗兰帝国的各大港口,多数为贵族们把控, 而贵族们同样有自己的商船,出身穷苦的海盗们又多与贵族老爷们有仇……双方很难达成合作。

    直到道尔顿这个平民异类接受可希米亚港的防御。

    一支规模较大的海盗与道尔顿达成了协议。

    道尔顿暗中提供给他们停泊地,补给。海盗们能够自由出入可希米亚港的酒馆和商店——只要明面上伪装得稍微过得去些。而海盗们则将以自己劫掠获得的财物来支援道尔顿火/枪/队的建设。

    某些必要的时刻, 火/枪/手甚至会悄悄登上海盗船,协助他们击退比较棘手的敌人。

    阿黛尔听着道尔顿简略地讲了一下,他与可希米亚海盗们的合作过程,思考着其他的事情。

    杰出的海盗们往往是优秀的水手,而且比一般的水手更加勇敢无畏。他们的毅力足以支撑他们完成一趟横跨整个天国之海的远航。唯一的问题,这一次罗兰需要的不是建立殖民地,而是开辟新的市场。

    也就是说,他们不仅需要水手,还需要商人。

    道尔顿捕捉到女王的思索,他想了想,有那么一丝不情不愿地说:“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既是海盗也是冒险商人,如果您希望,我可以向写信,让那两个家伙来见您。”

    话一出口,道尔顿立刻就后悔了。

    以诸神发誓,他绝对不希望那两个家伙出现在夏宫里,不论是那个黑头发的神经病,还是另外一个怪胎。

    但是……唉!他又能怎么办呢?女王的目光已经注视过来了。

    道尔顿只好重新坐下,抽出了纸和羽毛笔开始写起信来。

    他一边写,一边由衷地希望,海上赶紧卷起风暴吧,最好能把那两个家伙淹死海里,反正换一个新船长,对海盗们来说又不是什么坏事。

    …………………………

    在道尔顿衷心希望海上卷起狂风的时候,有些人虽不在海上,却也身处风暴。

    御前会议结束后,女王的态度和她想做的事,立刻通过种种关系种种手段被传递开,在一些人,一些家族心里扔下了沉重的巨石。

    罗兰首都古典主义色彩强烈的建筑沉浸在訇然回荡的教堂钟声里,陆陆续续地不断有贵族领主抵达第三街区的一座公馆。这些人脸上或怒或惊,各自匆匆走进大厅。

    公馆的主人海因里希主导了这场会面。

    来的人几乎都与海因里希家族有些关系,一部分是海因里希家族的追随者,一部分是与海因里希家族有着长久且密切合作的领主,还有一部分与海因里希家族有着姻亲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女王在御前会议上要逼迫海因里希低头。

    海因里希家族在如今俨然成为一众贵族的领袖,他们退让了,其他家族就很难有别的选择了。

    尽管如此,这场会面并不愉快。

    平和维持不到半个小时,参与的家族就争吵了起来,一些人觉得私掠许可证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一次成功的私人掠夺捕获物价值很有可能高达数万金罗币。另一些人则对此大加嘲讽。

    “难道你们就要这样像那个丫头片子屈服?”乌/尔诺家主大声地喊道,他的家族与海因里希家族有着不远的亲戚关系。

    “难道你们现在敢站到大街上大喊一声‘我反对女王的统治’?”

    支持放弃港口控制权的家族回击同样犀利锋锐。

    暴雨刚过,帝都笼罩在神迹带来的女王威严里,这个时候哪个家族敢公然站出来反对女王,成千上万的信徒就敢在当天冲进这个家族的宅邸,让他们感受来自暴/民的怒火。

    随着争吵的逐渐升级,一直沉默的海因里希最终不得不进行表态。

    “……女王拒绝了与雅格王国的联姻,选择鲁特帝国,雅格王国的报复随时可能抵达。”海因里希的面容在头顶水晶烛台的光下显得有些冷酷,“一旦雅格王国切断罗兰与自由商业城市的贸易航线,港口的收入将迅速跌落。牢牢把持港口的控制权,并不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利益,只会将各自的家族捆在王室对抗雅格王国的马车上。”

    “你们之中,有谁愿意为打通航线,而努驾战船与雅格舰队相抗衡?”

    海因里希毫不留情面的话令一些迟迟没有表态的人动摇了,经过一段长长的,令人疲惫的协商之后,他们选择支持海因里希。

    尽管如此,协议进行得仍然算不上顺利。

    仍有一小部分人——如乌/尔诺家主——愤怒地觉得海因里希家族一定背叛了领主们,暗中重新投靠了女王。

    最后离开时,那位乌/尔诺家主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尖酸刻薄地挖苦:“好啊,有些人拜倒在石榴裙下,还要拉着所有人一起去做女人的走狗。”

    他这话说得让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

    在海因里希动怒之前,立刻有其他家族的负责人过来,强行将乌/尔诺家主带了出去。

    大厅里重新变得空旷起来。

    只有海因里希和长桌左侧的一人没有走。那人是阿瓦罗爵士。他也是海因里希家族的一员,是海因里希的叔叔,他是月港及月河谷地的领主。

    阿瓦罗爵士抓起放在桌面上的酒杯,喝了一口,然后看向海因里希:“女王已经不肯像过去那样信任我们家族了。我亲爱的侄子,我希望你坦诚公告,到底她打着的是什么主意?她是想要将绞索套上双头蛇的脖颈吗?别说你不知道,港口对我们有多么重要。”

    “神殿骑士团被罗德里大主教保留下来的力量不逊色于家族的刺客。”海因里希隐约间,觉得自己有些疲惫了,“除非您希望家族再一次被驱逐出帝国首都,否则您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好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她倒是忘了是谁将她推上王座。”

    您也忘了是得到谁的信任,家族才得以重返帝都。

    海因里希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是觉得自己和叔叔一样可笑。于是他取过刚刚那些家主们签署的协议,准备逐一查看过去。

    然而阿瓦罗爵士还在抱怨个不停:“……看看你浪费了十几年的时间做了些什么?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你居然没办法让她主动上你的床!如果当初成为她导师的人,是你堂弟,现在海因里希家族指不定已经成了罗兰的国王……”

    “闭嘴。”

    海因里希厉声怒吼,在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前,他已经拔出袖剑,朝阿瓦罗爵士扔了过去。

    袖剑擦着爵士的肩膀而过,鲜血几乎是在瞬间就涌了过来。

    “好啊!”阿瓦罗爵士的怒火腾地就升了起来,“怪不得你当初迟迟不可做你父亲交代的事!你——一个海因里希——你竟然爱上了她?你爱上她了对不对?!”

    “若你想要月港的商路被切断,那就继续说下去。”

    海因里希的声音冷冰冰地。

    这份威胁很快在阿瓦罗爵士身上起了作用——他的表情看起来精彩极了,就像有人狠狠地在他脸上揍了三天三夜。他想拔出剑,朝海因里希刺过去,想咒骂他,让他和那个巫女生的女人一起下地狱。

    但他没有勇气这么做。

    海因里希的神情在烛火之下,前所未有地可怕。

    阿瓦罗爵士指着他,嘴唇抖动了半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最后他踹开椅子,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大厅里彻底只剩海因里希一个人了,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紧紧抓着扶手。

    阿瓦罗的话触动了一些他不愿意想的,令他作呕的回忆……他的父亲曾经无数次写信给他,催促他尽早地与公主达成更亲密的关系……他们希望他成为公主的第一位,最好也是最后一位。

    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情往往真实地发生在宫廷中。

    一些家族的继承人乃至王储,在幼年时若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寄托在贵族的监护下,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会在幼年时遭到虐待——尤其是性/侵。侵害者并非全是出于色/欲,更多是想要通过这种幼年时期的手段来主宰受害者。

    这种阴影很多时候会伴随受害者一生。

    先生、先生……

    海因里希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用力地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十六岁的阿黛尔的声音……她坐在银马上,侧着脸朝他微笑,她从马背上跳下,红裙在空中绽放。她的脸颊在霞光下呈现出玫瑰般的色彩,那时她还对他全然信任……

    那些信,那些或严厉或缓和的命令,最终都被海因里希一封一封地烧掉了。看着那些催促在火中熊熊燃烧的时候,他只觉得难以克制的憎恨和恶心。

    ……你以为这样做能让她感激你?你觉得你这样做你能得到什么?

    父亲灰色的眼睛里瞳孔带着与家徽双头蛇一般无二的冰冷,他的声音里仿佛浸透了毒液,蕴满了残酷。

    ……不,你什么都得不到,只会错失良机。

    ……不要忘记。

    “你是个海因里希。”

    他喃喃地说道。

    ……你是个海因里希,你享受着这个姓氏与家族为你带来的一切,金钱,地位,荣耀。你就必须为这个家族奉献,你的一切都被深深地打上这个家族的烙印。

    物必有价。

    直到他在那纷飞的蒲公英丛里,接住了少女时期的公主,才恍然发觉,家族那句简单的格言里,蕴藏着多么令人战栗的寒意。然而,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在过往的二十年里,他已经与这个家族密不可分割。

    一条毒蛇哪怕它曾有过那一丝良知又能改变什么?一条毒蛇有资格得到什么?又能够做什么?

    什么不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到。

    海因里希仰起头。

    最后一道钟声已经消失了,黑夜沉沉地笼罩大地,古典时代的细柱垂直而上,拱顶高不可攀,交错的拱肋斜落一条条阴影。他的童年、少年时期都在这里渡过,与那些柱子上墙壁上 双头蛇浮雕为伴。

    烛火里,他像看见古老传说里的双头蛇正缓缓活过来,朝他游曳而来。他听到它们无情的丝丝声,听到那可笑悲哀的讥讽声。

    一个……

    海因里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