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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不会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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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离开已经有两周了。

    先生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在黑暗里泪流不止。他即将奔赴冰雪肆虐的北方。二零零八年的春节,南方也闹过雪灾,可这一回,轮到北方遭遇“百年不遇”的寒流——冬季平均温接近零下二十度的城市闹寒灾,真不敢想那是什么样子。

    先生似乎有所感觉。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泪水沾湿了他手掌的边缘。他连忙坐起身,挤出微笑来宽慰我。他解释说,恰恰因为这次灾害发生在北方,实际情况要比零八年乐观得多。北方基础设施的各种指标都可以抵御严寒的侵袭。“我只是回去看一看。”他说“到底爹妈年纪太大了。”但我知道他心里火烧火燎的。工作以来,先生习惯每隔一两天就和他老家的父母通电话。自从北方遭遇寒流,他已经有三天打不通老家的电话了,本来家中有哥嫂照应,但他们的手机也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这种情况下我不能拦他,只能擦干眼泪,装出放心的样子点头对他说:“好,你一路小心就是,如果有必要的话把爹妈接过来。我这一头学期末是最紧张的,老师又没有调休假,不然”

    “明白。你在家里照顾好囡囡吧。我尽快回来。”

    声音和灯光把囡囡吵醒了。她在小床上翻了身,揉揉眼睛问:“爸爸要去哪儿?”

    “爸爸去看爷爷奶奶,很快就回来。”

    每年春节先生都要独自回东北,我带着幼小的孩子留在h城陪爸妈过春年。囡囡的印象里,冬天里爸爸都要离开几天的,她也就不再烦恼,翻身睡过去了。

    可是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五年前雪灾时就产生的忧虑感如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在我心头盘旋。二零零八年的雪灾难道是一次孤立的天气灾害吗?那么这五年间世界上频繁发生的重大灾害:德国接连半月的暴风雨、印尼的十级地震、美国横扫八州的巨型龙卷风、日本列岛的超级台风、甚至澳洲下雪——如此种种,难道都是一次又一次的偶然吗?

    今年春天,我买了六年的基金,起起落落,终于有了一点像样的赢利。我本打算用这笔钱去英国旅行,已经定好了机票和宾馆,也做足了计划,却谁想五月的伦敦居然下起了冰雹,整整两天,巨大的冰雹把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都砸坏了。这样古怪的事件让我彻底打消了风花雪月的念头,宁可损失一些手续费,只想安全地待在家里。可然后呢?八月的台风带来东南沿海地区连续半个月的暴雨,雨量突破了百年来的历史记录。我们居住的h城主城区交通瘫痪,运河水位漫过河岸,漕舫可以直接在街道里穿行。五年前运河改造工程开始的时候,提出的口号便是要开辟城市的水上观光客运线,漕舫的功能设计还参考过威尼斯的贡多拉,谁想到h城有一天真变成了水城。

    也许夏天这场持续半个多月的“雨水之灾”只是一场预告:2013,注定是无比艰难的一年。我的业余爱好是写科幻小说。写科幻有一个坏处,就是你总比大多数人想得更多,时常为人类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忧心忡忡,为此先生常嘲笑我“杞人忧天”但是那夜,我纵使有一千一万个担心,也不能阻拦我的先生。我亦无法与他同行,只能让他孤身奔向五千里外的东北冰原。

    先生乘坐的航班延误,晚了大半天才起飞,抵达机场时,他在手机里说,机场运营基本正常,地面温度零下38度,非常冷,但他做足了保暖工作,让我放心。第三天傍晚,我终于等到了他到老家后的第一个电话。

    “天气太冷(注:高寒气候下钢轨间的摩擦系数变小),即使是轻微的坡度,火车都开不上去,要等抢修队撒了沙子以后才能走。很多车次临时取消了,车票也特别难买,所以今天才到家。爹妈身体还好,原来就是大雪把电话线压断了,害得我虚惊一场。”

    “那哥哥嫂子呢?”

    “他们前两天出门进货去了,手机中途没电了。现在公路也不好走,主要是货车平时用的柴油没有那么抗冻,很多车冻在路上,高速路被堵了。他们也是昨晚才刚赶回来的。”

    我本想问他要订几号的回程机票,但这样的问题像变相的催促,我终于没有问出口。

    北方的天气状况继续恶化。根据新闻联播的报道,我国北方大部分地区日平均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三十度以下,东北、新疆部分地区日平均温度低于零下四十二度,比往年的最低气温还低十五到二十摄氏度。最冷的城市日平均气温降到零下六十八度,单日最低温达到零下五十三摄氏度。在这种气候条件下,城市基础设施故障率大大增加:未经改造的平房和旧房出现房屋冻裂的情况、一些陈旧的管道系统故障率很高;北方电网、电信网与无线电机站也受冰雪与寒流的影响,部分区域停电,但似乎尚不如零八年南方雪灾时的状况严重。然而,北方冬季主要使用烧煤的水暖系统供热,短期大幅降温导致暖气供应不足,暖气片冻裂的事故频发;同时,高寒气候使火车无法正常行驶,大量运煤车被堵在了半路上。

    电视画面中现场记者裹得像个爱基斯摩人,厚厚的毡帽下露出的脸是紫红色的,显然是冻伤了,在她身后的街道背景中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几辆运煤的卡车停在路上,车上已经罩满了冰霜。只听她抖抖索索地说:“由于大范围的降温,抗冻性能好的-35度柴油、-50度柴油与防凝剂供应不足,导致许多运煤的货车也无法上路。而缺煤进一步造成电荒和供暖缺口,离开了煤和电,北方的人们几乎无法过冬。大量货车无法上路,使得城市的粮食、蔬菜等基本生活用品无法得到及时的补给”

    同时,国际方面的情况也不乐观,北半球大多数国家都受到这次气候灾害的影响,北纬45度以北的大部分地区降温幅度惊人。加拿大几十个北部城镇一夜间被2米多厚的大雪掩埋;欧洲雪暴导致上千人一夜间冻毙街头非常时期,能源问题尤其令人关注,中东地区连续大雨雪,罕见的暴风雪吹断了多处高压线,几大油田局部停电,石油生产受到影响;美国中南部的暴雨引发洪水,破坏了跨阿拉斯加输油管道的远程通讯系统,输油管道公司出于安全考虑关闭了这一油管;中哈石油管道在哈萨克斯坦境内阿克托盖—乌恰拉尔段由于遭到东突分子的袭击被迫暂时关闭,我国的石油进口短期内会受到一定影响如此种种,都是坏消息。

    我电视机前呆坐了好一会儿,又开始漫无边际地想象。我想象北方的电网开始大面积停电。除了缺煤,在这罕见的严寒天气里,倘使没有供暖,大量的人将无法工作。人类社会如一部不停运转的大机器,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小齿轮,当越来越多的齿轮停止运转,机器也就转不动了。

    先生离开的第八天,我去买了两只煤饼炉。灾难虽然发生在北方,但越来越多的南方人也开始警惕起来,煤饼炉一跃成为紧俏商品。

    囡囡从来没有见过煤炉,新鲜得不得了。我刚一进门,她就迎上来,把脸凑在炉子边上,小手左摸右摸,非常欢喜,像是得了个宝贝的玩具。“妈妈,这是什么呀?”

    “煤饼炉。我小时啊,外婆就是用这种炉子烧饭的。”

    “这个怎么烧呀?又没有火,一点也不热的。”囡囡认识家里的煤气灶和电磁炉,知道烧饭的炉灶必须是热的。

    “你看,这个洞是放煤饼的,煤饼一烧起来,炉子就热了。”我回答。虽然买了炉子,但我依然希望囡囡不需要体验依靠煤炉生活的滋味。

    我同时四处找煤,煤饼的价格已经翻了一倍。虽然人们希望,就如零八年的雪灾只覆盖了南方,这次的寒流也不会进入长江流域,但是未雨绸缪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一些特殊物资已经开始涨价。

    我每天去一趟超市。大超市里的食品价格基本持平。牛奶、果汁、饼干、方便面、米、面、盐、糖这些基本生活用品,每天下班我都用大号环保袋装回整整一兜来,眼见着已经把书房放满了。我又让矿泉水公司送了十桶纯净水,堆满了半个客厅。“暖宝”是我当年去北方时爱用的小玩意,我特地买了一整箱。

    “妈妈,这么多水和吃的东西,我们什么时候才吃得完啊?”囡囡好奇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检阅水和食品“我们家是不是发财了?”

    “没什么,妈妈习惯攒东西。记得我们以前看过的小鸟的故事吗?冬天来的时候鸟妈妈会攒很多东西,准备过冬。这样外面下大雪的时候,就可以放心地躲在家里,不用出去找食了。”

    “那外公外婆会攒那么多东西吗?”她昂着头继续追问。

    “妈妈小时候,外婆也攒东西。每到冬天,外婆会买几十斤大白菜,洗干净以后放在大号木头澡盆里,里面加上盐,然后穿着洗干净的长筒胶鞋,在白菜堆上踩啊踩,像跳舞一样。那一盆子菜要吃一个冬天呢。”

    “为什么不吃青菜?”囡囡的记性很好,想起昨天晚餐的品种“还有番茄?”

    “那时候没有暖棚种菜,冬天蔬菜特别少。主要靠吃冬腌菜下泡饭。”囡囡的话勾起了我遥远的儿时回忆,十几年没吃冬腌菜了,我决定去超市买上一坛,说不定能帮我们过冬呢。

    爸妈三天前跟旅游团去了巴厘岛。他们节省了一辈子,只是创造财富,却难得享受。我动员了很久才说动他们走这一趟。爸爸特别怕冷,冬天去巴厘岛再合适不过了。离开h城前北方已经闹灾,先生也已经回老家了。爸妈到了印尼还惦记着,特地从kajane打电话来问女婿和亲家的情况。

    我宽慰他们一切都好,又提到我怕冬天出状况,如何费劲地买到了煤饼炉。爸妈在越洋电话里批评我,认为完全没必要。我没法和爸妈解释我的忧虑,我知道那一定会招来他们第二轮的教育。父母每个人的岁数都是我的两倍,却依然是乐观主义者。这一点,让我很羡慕。

    搁下电话,发现窗外大雪纷飞。

    下雪的第二天,接到学校的紧急通知,根据教育部要求,为迎战即将到来的南方灾害天气,各大、中、小学立即停课,南方的学生尽快回家,北方的学生集中到指定宿舍楼居住。本来已经到了第十七周,许多门课最后一周都在答疑,倒是没怎么耽误教学。可是通知说期末考试放到开学时进行,未免奇怪。

    囡囡上的幼儿园小班也放假了,正好赶上大学放假,我可以在家带孩子。

    在此之前,政府并没有做出南方灾害预告,学校却先行一步,非常罕见。也许是怕早发消息引起社会动荡,造成交通拥堵,影响学生回家。受北方天气灾害的影响,政府早就号召在南方的务工人员就地过年。贯通南北的火车线路由于部分停电进行过休整,有零八年的前车之鉴,一旦电车停驶,铁道部备用的内燃机车和熟练司机就立即上岗。同时部分地区还引进了符合出口哈萨克斯坦指标的电力机车,能抵抗零下50度的高寒。但异常寒冷的气候破坏了轨道地基,造成多个路段的险情。抢修队顶着严寒四处救急,队员冻死、冻伤的事件屡屡发生。

    零八年的雪灾中,浙江省,尤其是h城遭遇的灾情并不严重。武警官兵紧急行动、政府组织公务员扫雪、号召人民上街扫雪。那时灾情中洋溢着温暖,仿佛多年前义务劳动的时代又来临了。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羽绒服走出家门,手里拿着雪铲,清理道路上的冰雪。

    同样的景象在今年雪灾的第一天依然上演,然而气温急剧下降,三天内,从日平均温零摄氏度降至零下五度、零下十度、零下十五度。五天后,当日最低气温零下二十六度。超越了几乎所有南方人心理和生理的承受极限。

    首先告急的是管道系统。我国北方气候寒冷,各种管道大多集中放置在保暖措施较好的管道井中,地下线路也要求深埋,因此即使遭遇极度寒冷的气候时出现少数故障,也不会发生大范围的事故。但是南方的管道埋藏浅,防寒指标也难以应对破记录的严寒气候。

    水管冻裂后,下水管、天然气管道也开始爆裂。上下水管冻裂会造成生活上的不便,而天然气管道的事故却直接威胁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虽然天然气管道深埋近两米,但是由于土层受冻发生错位,屡屡将管道压裂。由于近期相关事故频发,已经造成了人员伤亡,市政府紧急决策、市天然气公司通知,暂时停止全市管道天然气的输送,同时清理出现问题的管阀,排查一切安全隐患。多个天然气管道故障集中的居民小区中,住户都被整体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以防在排除故障时发生爆炸。但是零星的事故与伤亡报告

    停水随之成为必然。裸露在楼层外的水管被冻裂后,涌出管外的水在低温下急冻,而管内的水受压力驱动依然向上、向外涌,冲出裂口后再次急冻,形成一道道极具观赏性的雪白色冰瀑。但这样的冰瀑上挂满了细长的冰锥,一旦坠落,都是伤人利器。室内水管爆裂则更麻烦。大量喷溢而出的自来水让许多家庭里水漫金山,然后冻成一个个小型溜冰场。

    政府发布防寒抗灾的红色警报。大量工厂、企业、单位放假,部分政府机构也停止工作。但是与民生、抗灾有关的部门加速运转。政府还告诫居民尽量减少外出,保存体力。

    早在下雪的第三天,气象预报次日将降温八度,我就关掉了水闸,将三桶矿泉水倒在清洁后的塑料澡盆里,作为之后一段时间的饮用水。囡囡好奇地探手去摸,我连忙抓住她好动的小爪子,说:“不能碰,这个水是要喝的。”

    “我要喝果汁,我不要喝水。”她顶嘴的样子真是可爱,让我没法发脾气。

    “是,何不食肉糜。”

    “什么意思?”她又把右手的食指塞进嘴边,咬着指头,斜着眼问。

    “又吃手!”我把她的指头从嘴边拉开,揉揉她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呀,再过几天你就要尝到苦头了。”

    “再过几天爸爸就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眼圈一下子红了。

    “妈妈你怎么了?”囡囡不明白,为什么她轻轻的一句话,居然会让妈妈这么难受。

    爸爸说得对,我买煤饼炉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零八年雪灾中郴州人的装备是在零下几度到十几度的环境内使用的。煤饼炉必须在开放通风的环境下使用,否则无异于烧炭自杀。而室外零下三十度时,长时间开窗就等于自杀。我的炉子和煤饼都白买了。

    今年雪灾初期,电力部门汲取零八年的经验,采用直流方法和交流短路方法进行导线融冰,电力线路杆塔倒塌等引起的停电事故很少发生。但是,和北方厚重、抗寒的建筑不同,南方建筑的外墙较薄,也很少安装北方那样的双层保暖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房子根本不经冻,室内温度很难维持。千家万户一起使用空调,全靠电力来抵抗严寒,结果许多空调机就此罢工不说,电力依然不胜负荷;同时北方闹灾,铁路、公路告急,煤炭运不过来,连锁反应使多家热电厂无法运转,最后导致全城大停电。

    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屋子里彻骨的寒冷。我把家中所有的被褥都找了出来,堆在大床上,囡囡居然觉得好玩,在被子里一边爬一边拱来拱去,玩钻山洞的游戏。

    “铃铃——”突然响起的电话铃让我一个激灵,从几层被褥铺出的窝里伸出手去拿话筒。塑料的话筒像冰坨子一样冷,我触了一下就马上缩回手,戴上枕头边的大手套,然后拿起话筒。

    “喂”先生的声音非常焦急“你们还好吗?我看到电视上说南方也遭灾了。我尽快赶回来。”

    “你那里还能看到电视啊,情况不错嘛。”我一边说一边发抖“这边的机场也关了,票也没法儿定啊。”

    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这边也还是不好。这么冷的天气,许多北方人都没有经历过。尤其是那些供不上暖的人家,不少老人都冻死了。老房子里的住户,本来就是自家烧炕过冬,比供不上暖的人家强些,但很多老房子墙面冻裂、门都冻坏了,里面的人一样顶不住。前些天人人都待在家里,这两天外头很乱。”

    “这么冷的天还敢出门?”我苦笑一声“你们北方人还真抗冻。”

    “这边人习惯了冬天的供暖,一旦暖气供应不上,前几天都缩在屋子里躲着,但这只是第一阶段,之后就上街了。”

    “街上不是更冷?”

    “可是出去还有希望,聚集成群的时候也比独自在家更有希望。”他停了一停,又接着说“外面已经开始抢油抢煤抢粮食了。”

    “那你”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爹娘更需要他,但我又担心他的安全。即使他愿意回来,短期内亦无法成行。

    先生走后的第二十天。h市最低气温降到了史无前例的摄氏零下三十度,大量公共设施瘫痪,公路荒废,电力短缺,生活难以为继。

    天气太冷,马路边的报亭已全部关停,大部分的送报人也歇工了。为了节约水、电和人力成本,各家报纸也从每日一发变成每周一发,危难时刻,几家原本是竞争对手的报纸合作无间,周一发晚报、周二出快报、周三时报虽然每周一发,但是基本能覆盖每日的新闻。

    刚开始降温的那几天,汽车防冻剂、抗凝剂、-35度与-50度柴油脱销。但随着温度继续下降,居民不敢再外出,武警官兵的清理道路的工作也日益艰难。道路积雪碾压后成了一层坚硬的冰壳,一般车辆都无法行驶,倘使没有防滑链,有再好的燃料也没用。

    这样极端的天气条件下,救护车无法正常接送病人,老人与身体病弱者大量死亡。医院人满为患,最多的是冻伤的病人,其次则是因为严寒患上了伤寒、感冒、心脏病或粘膜系统的疾病。有一种病以前闻所未闻。由于金属在零下三十度时粘性相当大,皮肤一旦接触就会被粘住,没有经验的南方人在活动时,双手,、面部、嘴唇等接触到金属器皿的部分都被活生生撕下一层皮肤来,大面积的伤口暴露在超低温的空气中,造成更加严重的冻伤。不少后期参加道路清理工作的战士都是因为这类事故入院的。

    还有许多的市民因为家中停电,赶到拥有独立发电系统的医院去享受空调。但拥挤的人群影响了医生的工作,降低了室内空气质量,而医院的备用发电机也不胜负荷,多次发生故障。

    许多家庭的室内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几度,有些老房、旧房室内仅零下二十度。忍无可忍的居民开始在室内点火取暖,从书报杂志到小区里的树木都成为他们的燃料。甚至家具、房门都被他们劈碎当柴火。于是静寂的街道上一次次响起消防车刺耳的呼啸。

    万幸的是,我家里的电话还能和外界沟通。先生经常在电话的那一头指挥我如何应对严寒。室外温度太低的时候绝对不能出门,但要定时打开卧室的门换换气。外面客厅每天通两次气,每次最多五分钟。每隔一段时间和囡囡在卧室里活动一下,活动能产生热量,一直躺着会越躺越冷。

    我向他抱怨下水道冻住以后厕所不能使用,小区里的人已经开始养成到楼下绿化带解决问题的习惯,物业公司还特意用薄木板搭了两个棚子,上面分别贴着“男”和“女”

    “现在来不及了,”他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以前北方农村到了冬天,就挖两个大坑、弄些砖头做垫脚石,春天正好当肥料池。天气那么冷,估计楼下绿化带也挖不动了,就那么凑合吧。”

    “你们那边怎么样?”

    “阶段性的还是会停电,供暖坏过一次不过已经修好了。”

    我知道后半句是多么大的灾难。“爹妈还好吗?”

    “挺过来了。”

    “电台说北方的情况略有好转。”

    “是暖和了一点。等火车能走我就回来。家里吃的够吗?”

    “还有。不过最近对面的超市关了。听说市里还有两家开着,坐公交特辟的专线可以去。”

    “这种天气最好别坐车。你不知道,我回家的那天,火车车门都冻死了,他们用火焰喷射器来化了冰才打开。一路车窗户上全挂满了厚厚的霜,完全看不见外面的景象,整个火车就像一个会跑的大冰棺材。”他顿了一顿“我怕你受不了。”

    我忽然有点哽咽,等到可以说话,才回答:“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

    十年前,轰动一时的环保科幻电影后天中描绘过这样惊心动魄的画面:冰冻飓风卷过,纽约瞬间成了冰天雪地的极地,只剩下孤独的自由女神像伫立在这白色的文明废墟上,如同一个奇特的墓碑。影片中,由于温室效应,导致两极冰川大量融化,破坏了北大西洋暖流,使北半球的气温急剧下降,地球迎来了又一个冰河期。飓风从地球对流层吸收了大量温度在零下100摄氏度的强冷空气,形成超级冰冻飓风,所到之处,可以将一切物体冻成雕塑。虽然违背科学原理的“冰冻飓风”成为科学家眼中的一个笑话,但全球暖化可能将地球带回冰河期这个观念得到了部分科学家的认同。只是这种“冰河化”的过程,不会像后天那样剧烈。也许,全世界北半球的寒灾正是这个过程的第一阶段?

    不过根据政府电台的解释,这又是一次拉尼娜灾害,不久即将过去。

    爸妈从巴厘岛又打来电话。因为浦东国际机场关闭,他们的航班无限期延迟,滞留其间食宿均由航空公司负责。他们这才知道中国南方发生了什么事,庆幸逃过一劫的同时,他们更加担心我们的情况。

    “还好啦,哪有新闻说得那么严重。”我轻描淡写地说“和零八年差不多。”

    “气温多少度啊?”

    “最低的时候有零下十几度吧。”我安抚完在热带的父母,长长舒了一口气,为自己替他们安排的这次旅行感到无比满意。

    先生离开的第三十天。家里居然又有电了。据说市里的电力依然有限,只能分区、分时段轮流供电,但即使是这样,相对原来停电的日子,也已经是天堂了。室外温度已经回升到零下二十度左右,在家里憋闷了这么久之后,我决定要出门透透气。

    我曾经到过零下二十度的东北,自信了解这种气温下的生存之道。我套上五年前的冬天去哈尔滨看冰灯时穿的装备:保暖内衣加双层毛衣毛裤,外罩又长又厚的戴帽羽绒服,爱基斯摩人穿的那种厚毡鞋。我又为囡囡也穿上了她冬季所有的衣服,由里而外,层层叠叠,像个圆滚滚的粽子。中午11点,根据电台的每小时天气预报,此刻室外温度已经升至零下十七摄氏度,我们出发了。

    最艰难的一段路居然是下楼。楼道里管道爆裂的积水冻成了坚冰,要走下四层楼的楼梯是高难度动作。我干脆坐在冰面上,让囡囡坐在我的腿中间,像滑滑梯一样连滑带蹭地一路到了底楼,按在冰面上的厚毡毛手套表面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外面有阳光,久违的冬日阳光让人精神一振。

    走出居民楼的一瞬间,只觉室外的空气清新舒畅,但再多吸几口,寒气就像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怀里,让人直打冷战,但不一会儿,我又感觉到空气中一些熟悉的异味,应该是绿化带的棚子里传出来的“那些东西”的味道。

    绿化带边上的长青灌木上挂着晶莹的霜凌,一旦解冻,这些已经被冻死的植物会立即瘫成一堆绿泥。通向绿化带的冰道上印着凌乱的黑色脚印,但通向小区外的主干道上也有一些新鲜的脚印。天气转暖,想透气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

    我抱着被裹成胖粽子的囡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走,从楼道口到小区不过五十多米的距离,居然走了快二十分钟。马路上悄悄的,偶尔会传来车轮压过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公交车。我继续前行,专心致志地看脚下的路。路边的树木虽然围上了保暖的草绳,但看上去都很僵硬,毫无生命的气息。大雪压断的树枝已经冻成了脚下冰雪的经络,而昨天铺上的一层新雪未经踩压,还未冻结,落脚时发出“吱吱”轻响,居然非常好走。

    一路走下来,怀里的囡囡越来越沉,虽然穿了最厚的雪靴,寒气依然从脚心向上咬蚀,膝盖以下的部分仿佛已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妈妈,你看雪人。”我突然听见囡囡欢喜的声音,她指着马路两旁各种各样的雪人大惊小怪地嚷着。那是第一场雪后,外出扫雪的人们即兴的作品,多日来新的降雪给它们不时换上洁白的衣服,让它们看上去像刚刚堆出来的新雪人儿。它们比身后那些高高矮矮的楼群可爱多了——多日的大雪后,参差的楼群就像一片片高矮不一的白蘑菇。

    越往东走,马路上渐渐有了更多的车,不时可以见到一两个行人。偶尔可以看到工人坐在升降车里清理大楼外层的冰雪。

    “妈妈,那是什么!”囡囡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

    “啊。”我的目光投向道路的前方。在那里,银装素裹的大湖无比静穆。冰冻的湖面如一面巨大的镜子,覆雪的树木、山峦无言地矗立在她身边,让人陡然生起雪山朝圣时才会有的谦恭与敬仰。

    “那是西湖。”我像做梦一样说。

    “我要去看湖!我要去看湖!”囡囡在我怀里手舞足蹈起来。

    “好,我们去看湖。”我忽然也激动起来,仿佛有一股温暖的细流在四肢间流淌,囡囡的身体仿佛也变轻了,我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口中像念咒一样喃喃:“我们去看湖。我们去看湖。”

    这片银白色的湖面那,像一个美丽的梦境。

    我们沿着一个泊船的小码头走上广阔的冰面,冻在码头边的游船上都覆盖着白雪,像是特设在湖上的座椅。那棵扎根在湖岸、冠盖却倾覆在水面上方的银白色巨树,像仙境入口的标志物;而远处的雪桥和更远处的雪堤,精致得都像细腻的宋瓷做出的盆景摆设。三面的白色“雪山”依然有着深浅的层次。近处是奶油色的起伏山丘,远处是白雾一般朦胧的山影。

    囡囡在我怀里扭着身体说:“妈妈我要下来。”

    “那好,你跟在妈妈旁边走一会儿,就一会儿。小心不要摔跤啊。”把囡囡放下地的时候我忽然听见左后方穿来细碎的声音,一回头,发现是一家三口,年轻的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同样幼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从湖面上走来。穿着黄色的羽绒服的小男孩像只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地滑行,忽然一屁股滑倒在冰面上。

    我吓了一跳。孩子的父母不以为意地相视一笑,孩子也坐在冰面上“嘎嘎”笑起来,扭动身子原地打转,好像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囡囡立刻学样“吱溜”一下坐倒在冰冻的湖面上,拍动手脚用力地滑动。穿着玫瑰色羽绒衣裤的她就像一朵硕大的红花。

    两个孩子面对面地傻笑起来,那笑声像银铃一般在寒冷的气流中振动。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照在他们身边银白的湖面上,在我眼中映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美丽光圈。

    我看呆了。

    经历了大半个月的酷寒与困苦、孤独与无助,我觉得胸中有一处地方冻得硬邦邦的。可就在这一瞬间,那一处冰冻的块垒,却被孩子们的笑声融化了。

    就在这时,怀里的手机响了,是先生。

    他说,他两天后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