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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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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6、和好

    屈指算起来,自从那天惹恼了皇帝以后,徐循已经有快一个月的时间没能得见天颜了。皇帝在后宫家事之外毕竟也是要上班的,朝廷大事,始终是占据他最主要精力的活动。这些请安、和好、处置穿插着慢慢地进展,到底也是用了快一个月的功夫。

    不过,徐循并没有提心吊胆足一个月,大概从柳知恩回来以后,她就没那么焦虑了。柳知恩了解皇帝,徐循又何尝不是?这件事既然皇帝自己后悔了,那她这边受到的惩戒也就不可能太大。如果想得美一点,说不定还是小惩大诫呢。——要是更美一点的话,指不定皇帝还会反过来给她赔罪……

    这最后一种可能,徐循自己也就是想想罢了,她说的那番话虽然没什么错,但也的确是伤害了皇帝的感情。她是皇帝的妃妾,在一般人家里顶多算是个有名分的姨娘,虽说不能提起两脚卖掉了,但说声休也就是能休掉的,不论她受了多少委屈,皇帝的感受那也不是她能随便伤害的——她伤不起啊!在整个后院里也就是正妻能真正和皇帝吵架,真正地互相伤害了。他们那才是平等的,是这个家的主人,她……她顶多算是个高级奴婢。

    徐循也不是自暴自弃、自轻自贱,她这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说服自己她去给皇帝赔罪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就是她应该做的。——她这个人,本来演技就不好,要是赔个罪还不情不愿的,被皇帝看穿了心底真正的想法,那可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要和皇帝起冲突了?

    所以徐循就一直告诉自己:人家那是皇帝,九五之尊,天下都是他的。你家本来一无所有,要不是你服侍得他好,你哪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你自己名下的银两都有几千,就这还不算手势什么的,人家做事有没有道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你的夫主,你就该无条件无原则地服从他、支持他,但凡有一点自己的心思那都是你没良心,不称职。

    当日反驳他,不就是因为心里的我字太大了,只想到‘我的’委屈,‘我的’不容易,没想到皇帝的情绪?即使为了自己在宫里的立场考虑,说了那番话出来,心底也该是战战兢兢地,愧悔自己不能顺从夫主。她怎么还能说出最后一句话呢?这最后一句话不是明摆着会伤了主子的心吗?

    是该道歉、该赔罪的,是不该有气的,现在皇帝还肯让她去乾清宫,就说明皇帝宽大为怀不和他计较,徐循也用不着和别人比较,那都是恶德,她就该一心一意地干好本职工作,好生服侍皇帝为上。这一次犯的错误,皇帝若能让它过去,她就更要感激他了,日后当舍生忘死地服侍他,才不枉他所代表的天家给徐循花费的这么多银两。永安宫一年要花多少银子?徐循值得了那些钱吗?她的服务得对得起这个价。

    几个嬷嬷给她打扮的时候,徐循就一直在心里嘀嘀咕咕地说服自己,好容易把这口气给理顺了,自己打从心里认可了这条思路了。几个嬷嬷也就把徐循从头到尾都给装点一新了。

    其实说起来,徐循也没有打扮得特别华丽,第一现在周年没过,第二,徐循过去乾清宫也是有点去请罪的意思,并不适合打扮得太夸张。不过,她身上的每个细节都是被嬷嬷们下过心思的。穿的天水碧的罗裙——皇帝亲自夸过适合徐循的颜色,万字绫掐边的白绢袄子外头套了一件浅蓝色的纱褙子,天气热了,就这么穿正好。

    虽然看似朴素,但裙子不是宽大的马面裙,而是软料垂坠,纱褙子更接近宋代的样式,松松的拿勒帛勒住,把徐循纤细的腰身给显出来了,走动起来裙子晃动荡漾,就和一泓水穿在身上似的。显得整个人又素雅又苗条,还有些纤纤细细惹人怜惜的意思。

    至于妆容,也是李嬷嬷亲自慢慢给描摹出来的,连一根眉毛都画点心机进去。眉形没有挑太高,太高虽然精神,但也显得整个人太伶俐,脸上胭脂也没怎么上,嘴唇上就涂了黄豆大一点淡淡的胭脂,几乎和本色融为一体。粉上得很均匀,却不厚,越发显得徐循的脸蛋和鸡蛋白似的,嫩嫩得让人想捏一把。李嬷嬷还拿玉棒点了胭脂,在手心里碾得都快看不出来了,然后于徐循双眼下方轻轻地滚一滚。——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哭过似的,雨打荷花、露沾海棠,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韵味。

    首饰那也都是精心挑选的,为了这一天,嬷嬷们估计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徐循在那郁闷的时候,她们早都给把徐循的赔罪装给设计出来了,虽然没拿徐循本人试过,但搭配起来确实浑然天成,也不知私下是试过几回了。徐循虽然没什么心思去留心修饰,但揽镜自照一番,也觉得自己好像比平时更漂亮了点,看起来还真有点楚楚可怜的。

    希望这能有用吧——虽然徐循是不太乐观的,说穿了,都在一起六年了,再多的新鲜感也会消磨,与其指望打扮上打动皇帝,倒不如端正态度,把自己的后悔给表现出来。

    徐循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都想好了,进去以后先掉几滴眼泪,再扑到皇帝怀里声泪俱下地深刻反省,保证绝不再犯……先把自己贬到地底下去了,皇帝要把她扶起来也容易点。

    想法,是很美好的,决心,是很坚定的。

    然后,现实也是很残酷的。

    徐循走进乾清宫的时候,皇帝正在案前读奏折。因为多日没见,她跪在地上给皇帝行了大礼——也不知怎么搞的,都没看见正脸呢,就看到他的一双鞋子,徐循的感觉一下就来了,眼泪止都止不住,一滴滴地往下掉,全落在了金砖地上。连皇帝叫起的声音她都没听清楚,还是两个宫娥把她给扶起来的。

    扶起来以后,徐循也不想和皇帝互动什么的,她就是想哭。

    过去那一个月里,她不是不烦躁,但这份负面的情绪,更多还是出于恐惧,徐循也不是什么圣人,可以把功名利禄抛诸脑后。她又没有可以傍身的子女,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宠爱就是她安身立命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就算这可能不大,但她也要去想想,万一皇帝就此不宠爱她了呢,万一皇帝再也不来找她了呢?

    现在看到皇帝了,这些担心很自然地就被她抛诸脑后,剩下的光有一种无穷无尽的,徐循难以自制的,本能的委屈。她也说不清自己在为什么委屈,没有个道理在,就是想哭,抑制不住,安排好的策略这会儿全不见了,坐在皇帝身边她就是在和自己的眼泪斗争。

    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落入皇帝眼中,确实恰到好处地打动了他那颗怜香惜玉的心。

    徐循那番悖逆的话,伤到皇帝没有?这一点连皇帝自己都没法否认,的确是有。最后那句话,到现在想起来都有点隐隐作痛,就是因为很在理,一下戳破了皇帝的情绪,真的是让他当晚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地,想到这句话都要惊醒过来。

    本来,新君临朝就是有点缺乏自信的,和他周旋的那都是几十年的老官僚的。抛开身份不说,论智力值,要压过他们,皇帝也没自信啊。徐循这句话就像是梦魇一样,一直缠绵着皇帝,搞得他第二天见内阁大臣们时心里都是虚虚的。

    对徐循生气不生气?生气的,后宫妃嫔,母仪天下,本来就该是女德典范的代表,皇帝说错了做错了,也有很多种处置办法,不是说就非得闹得那么难看,把话说得那么凌厉的。是,挑不出你徐循的理来,说得没错做得也没错,可爷是皇帝,是后宫之主,通俗地说就是你的老板,你这个做派有点太不给面子了啊,整一个态度问题。

    官僚不听话该怎么收拾,宦官不听话该怎么收拾,皇帝心里有数,这妃嫔不听话该怎么收拾,皇帝又不是弱智哪能不知道?不是没想过冷落她一段时间,让她好好想想自己是谁的女人,为人该怎么为,做事该怎么做——说难听点,论情分、论底蕴,六宫里能有和孙贵妃相比的吗?就是孙贵妃也不敢这么和他说话啊。这女人太宠确实是容易出问题,近之则不逊,这是先圣的话。

    可皇帝也和徐循一样啊,计划很完美,心里这关过不去。再加上身边的宦官有意无意也给皇帝吹吹风——这群阉人也很懂得把握皇帝的心理,都不直接说徐循如何如何伤心难过的,就说:“永安宫这一阵子和谁都没来往。徐娘娘就每三天去坤宁宫请安,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奴婢们也不知道徐娘娘最近如何了。”

    皇帝听了,肯定就瞎想起来。徐循那个性子,他也是了解的,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里比谁都要好,这没服侍好自己,两个人闹了这么大的架,她心里不会有多好受的。为了不扩大影响,还不能锁宫待罪,每三天要去坤宁宫一次,面上还得装着若无其事……

    也不用给自己找什么理由,皇帝的心就是这么软了下来。他已经不打算用冷落徐循来惩罚她了——太残酷了点,现在自己没表态,宫里那些人还好,若是自己冷上她一个月,有些势利眼,难免会和永安宫过不去。徐循心里该多难过?若是担忧出病来那就不好了。

    毕竟是爱妃嘛,让她当面道个歉也就算了。皇帝是如此打算的,以徐循的性子,犯了这一错以后,日后说话都会小心注意,也没必要太为难了。

    然后,然后徐循就这样袅袅娜娜地走进来了。

    白衣绿裙、银钗玉扣,形容清减双眉略蹙,眼下有点淡淡的红色,看来刚哭过一场——一个月没见,皇帝都有点认不出了。这真的是徐循吗?

    以往每次和徐循在一处的时候,徐循都是笑着的,即使表情有几分嗔怪,她的眼睛也总是在笑。皇帝记忆里都几乎想不到她委屈的样子,他从来也不知道看到徐循这么没精打采,他居然会这么……这么……

    想好的计划,顿时就动摇了几分,徐循好像还嫌不够似的,行礼的时候,就开始哭了。

    她的哭法也很特别,不像是很多女人,哭也要哭得好看,梨花带雨抽抽噎噎的,哭也是美丽的一种。徐循哭起来那就是真的哭,鼻子通红,鼻翼一耸一耸的,眼泪争先恐后地往下滚,她怎么抽泣都抽不回去——多大的人了,哭起来永远都和孩子似的,还带了点和自己较劲的童真。起来以后坐在那里,也不看自己,就蹙着眉头,盯着眼前的地面,像是要找回自制力,可却又总是失败了。

    皇帝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徐循有什么错了,他觉得实在是他不好,当天他就不该那样情绪上头冲去永安宫的。——说实话,和皇后分说原委,隐隐赔不是时,他挺委屈的,都有点低不了头。可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和徐循赔不是有什么不对的,他忽然间就觉得这实在很应当应分。人家都委屈成什么样了,男子汉大丈夫,让一步都不行吗?

    至于什么夫主的权威之类的,那都是留给不宠的妃嫔的。

    “唉。”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握徐循的手。徐循反射性要躲,不过那也就是象征性的,又细又软的白嫩小手很快就被皇帝捉到了手心里,再轻轻地拉了一下——

    美人没有靠过来,居然还有往回抽手的意思。

    ……皇帝再拉,还不动,依然在哭。

    好的吧,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皇帝就站起来坐到徐循身边,搂着她的肩膀和声道,“好啦,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多大的事?大哥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就看在咱们俩多年的情分上,你连大哥说错一次都容不得?没这么小气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基本已经很到位了,也突破了皇帝层层的底线,别说对自己的女人了,就是对老子娘,皇帝都没有认错认得这么顺畅,这么彻底过。徐循要是再不妥协,他——

    不过,徐循到底也还是妥协了,她呜咽了一声,转身投入了皇帝怀里,眼泪很快就打湿了昂贵的缂丝衣料。——皇帝多少还有点小心疼:早知道,刚才先把外衣给宽了……

    不过这也就是一点闲散的心思罢了,徐循已经把皇帝的所有心思都吸引了过去,她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露味道,被眼泪蒸着,缭绕在皇帝鼻间,就和迷药似的,让他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水。

    “大哥,”这傻孩子哭着开始诉说了,“大哥你放我出宫去吧……呜呜呜……我没福分,没本事伺候你……我……我不会说话,呜呜,我不会生孩子……”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皇帝啼笑皆非,“瞎说什么呢,你就是大哥的人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放你出宫了,你去哪里?”

    怀里人静默了一会,已经有点气弱了。“我,我去做姑子……”

    “别瞎想了。”皇帝拍了徐循的腰臀一下,“多大的事呢?过去了就过去了,做什么姑子,真是稚气。”

    “反正我又什么都不会。”徐循又开始哭了,“我不会生孩子,我不会做人,我没本事做妃嫔,我配不上你……”

    “谁说配不上,”皇帝不大高兴了,这些瞎话都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这一阵子,宫里有人给你脸色看了?——是谁这么不长眼?”

    徐循摇着头,还是哭得凄凄楚楚的,“是我配不上你,你就该和孙姐姐一处。你最喜欢她,我算什么……”

    她忽然爆发了,一下把皇帝推开,捂着脸哭了起来。“她的事就非得要扯我来垫背,你不就是心疼她,不愿去她那处闹吗,我命贱,我活该……可我也是娘生爹养的,我活下来又不是给人垫背用的。大哥你看不上我,就让我去做姑子吧,我不配服侍你,别让我在您跟前现眼了。”

    皇帝这下算是明白了:哭了半天,是在吃醋啊。

    也是被徐循搞得没脾气——若是换了别人,就皇后如果在这跟他这么哭,皇帝保准能接一句,‘那你就上表自请修行去’,要是他不愿跌身份和女人计较,那也多得是办法。不想在他跟前现眼,那好成全得很,以后就不把你叫到跟前来了呗。可徐循这哭得他心里跟着一抽一抽的,滋味着实是难受得很,多忍一刻都不愿意的,忙就解释道,“都说了别多想了,这事,是我不对,不该在人前问你的。可后妃纷争,怎么能听她俩的一面之词?肯定得问个我最信任的人呀——这哪是拿你当垫背呢,不正说明我信你吗?”

    女人,还是得靠哄,哭到现在都没停的徐循,眼泪有止住的趋势了。皇帝再接再厉,忙道,“这个月没见你,我心底可惦记着呢,不信你问王瑾,我有没有查问永安宫的事。”

    搭配着亲、哄,揉、蹭,从刚才爆发到现在的山泉水终于渐渐干涸,徐循却还是捂着脸不肯让皇帝看,皇帝有点恼了,“干嘛呢,手松开。”

    “妆……”徐循微弱地说,“妆都花了……”

    这会儿气氛就比较轻松了,皇帝不由失笑,连徐循都是又恼又羞又觉得好笑,起身进净房洗了脸,没匀面,就这样出来了,眼睛还肿得和桃核似的,鼻子也是红通通的,看起来和美丽动人相距甚远。

    但皇帝却没有因此败坏了和徐循亲热的兴致,他没有说假话,这一个月里他是真的很想念徐循的怀抱。走过去把徐循抱在怀里,两个人很有默契,无声地就上了榻。

    这么多年下来,皇帝也不是那个刚尝过j□j滋味不久的少年郎了。他不再是被徐循搞得丢盔卸甲,现在两人也是旗鼓相当,各自都有一战之力。只是徐循今日哭得乏力,只能瘫软着任凭皇帝摆布。今天她也丢得特别快,稍微捏捏花心,再轻弹一会儿,便死死地闭起眼,夹着皇帝的腰轻轻地抽搐了起来。

    皇帝知道她的习惯,余韵里比较敏感,便缓了节奏等她平复过来,再慢慢地加快速度——不过,也没持续多久,等徐循又舒服了几回,自觉把她伺候得差不多了,便也加快了节奏,不再忍耐着自己的感受。

    这种事,是很能体现出两人的感情,也很能修复关系的。徐循的神色渐渐地开朗了起来,她虽然还闭着眼,但唇角已经有些上翘了,手也在皇帝身上上下地游移抚摸,皇帝笑着拿过白布,给两人都擦拭了一下,倾身在她鼻尖轻轻一吻,道,“现在还恼不恼我了?”

    徐循眼睛半开半闭的,搂着皇帝的脖子笑了一下,“恼——”

    她睁开眼,狡黠地冲皇帝一笑,“除非,大哥你再要我一次,那就不恼了。”

    这一阵子是旦旦而伐,皇帝家也没有余粮啊。皇帝有点窘,又不愿意承认自己雄风不振,呃了一声还没说话,徐循便扑哧一声笑开了。“和你闹着玩呢,傻样……”

    眼睛的红肿也差不多消褪了,鼻子的红也褪去了,她看起来又像是皇帝熟悉的那个徐庄妃了。这扑哧一笑,笑得皇帝心都颤了,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徐循嫩嫩的小屁股,道,“先记账上,日后还!”

    “我这可是利滚利的印子钱啊。”徐循趴在皇帝身边,目送他下床进了净房,还扬声和皇帝开玩笑呢。

    “还得起!”皇帝头也不回,带着笑意地嚷了一句,这才把门给掩上了。

    屋内顿时就静了下来,徐循也收敛了笑意,翻过身瞪着顶棚,在心里回味着进宫以来自己的一言一行。

    过了一会,她忽然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样的错误,以后决不能再犯了。徐循一边想,一边不禁自己冷笑了一下。

    分明是刚和好,皇帝的表现已经是远超她最乐观的预期,她再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皇帝待她的情分,这后宫里除了孙贵妃,哪个比得过?

    可不知为什么,徐循心里却是止不住地感到了一阵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