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贵妃起居注 > 114、说合

114、说合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纱幔薄垂金麦穗,帘钩纖挂玉葱条,虽昭皇帝周年未过,清宁宫内也不好大事铺张,但毕竟是太后居所,无须华服、美饰,天家富贵气象,在处不经意地就显露了出来。

    张太后浅浅地用了一口刚刚采制完成,送到京城的明前茶,叹道,“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毕竟是唐代到如今,传承了多少年的贡品,论茶,我是偏爱蒙石花的。”

    皇帝坐在太后下首,闻言稍微欠了欠身子,“娘能喜欢,就是儿子的孝心到了。寻常贡品,送上京时早已过了时令,这是四川镇守太监王文银快马送上京城的,从四川过来,也就用了不到十天。”

    “倒是难为他了。”太后笑着了一句,“不过此事,可一不可再,虽讨了我的好,却不必告诉王文银,此事若悬为定例,蒙山一带的茶农就该叫苦了。”

    “王文银都是高价赊买的,并不敢随意惊扰地方。”皇帝忙解释了一句,又道,“不过娘得是,若是对王文银大加褒扬,各地镇守太监攀比起来,风气就坏了。”

    太后了头,露出满意之色,她轻轻地把茶碗放到了几上,冲一屋子的宫女、女史们都挥了挥手。

    皇帝见了,倒是松了口气:若是外人还在,起码这番对话是会上《内起居注》甚至是《起居注》的,这么丢脸的事,他还没打算让后世子孙知道。

    当然,至于太后的这番教,早在清宁宫来人唤他时,皇帝便是料到了几分。内宫里如今是乱糟糟的,什么样的传言都有,太后不出面也是不可能的。

    “刚才有句话,你得很好。”太后看来也是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同儿子理。“千金万金,贵重不过风气。风气坏了,要再改好比登天都难……这道理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即使在后宫里,也是一个样。”

    “娘得是。”皇帝恭声应着,却不多言,把发挥的余地留给太后。

    “这风气是什么风气呢?便是尊崇正统的风气……这件事,也是我做得不对,”太后叹了口气,“毕竟是疏忽了,想到一出就是一出,事后才发觉出不妥之处。皇后出面介入,是我的要求,有些事,不是后宫正统是没有办法出面的。”

    太后大包大揽,把皇后的责任全包揽到自己身上了。皇帝心里就是再腻味,还能如何?他低声,“儿子也没有怪她的意思,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嗯。”太后满意地了头。“宠妾敬妻,妻妾间的分别,你自己心里要明白。庄妃那天你的嘴,很不应该,可她得一错也没有。胡氏是正经采选进来,由你祖父钦的嫡妻。你不认她的体面,无异于不认你祖父的体面。你她不配当皇后,意思是你祖父走了眼了?”

    国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就是再讨厌皇后都不能这么承认,他道,“儿子当时只是一时冲动……”

    “就是民间,七出也有三不去,都陪你守过祖父和父亲的丧事了,能是休弃就休弃的吗?”太后瞟了儿子一眼,态度渐渐地慎重了起来。“咱们家自然是天下最尊贵的家族,当年太祖爷圣明,为免后宫干政,定下了户采选的规矩。后宫里的妃嫔,论家世、论权势,都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但这并不是你在后宫里就可以使劲撒野了。天子受命于天,天人感应,后宫里尊卑不分,世风也会随之败坏。东西坏了,修修便得,风气坏了,什么时候能转好?这后宫,虽然是你的一亩三分地,但君子慎独,越是没有人能约束你,你就越是要自己也约束自己。就因为皇后家世低微,无工于国,你就能这样凭着心气儿泼脏水,和一个妾侍抱怨妻室的不是?妻就是妻,不论她身份多低微,从午门抬进宫的那天,就是你的敌体。连民间,宠妾灭妻都是大罪,你这个做天子的不能以身作则,很有脸么?传出去了,让那些大臣怎么看待你的人品?”

    她得皇帝面上都在发烧——那天从永安宫回去以后,他气劲儿过去了,自己都觉得有没脸见人。那通火,实在是发得太莫名其妙了。

    “不要以为你是皇帝了,大臣们就会听你的话。”太后也是有动情绪了,原本压抑得很好的怒火,稍微露出了一,“伊尹、霍光,不都是臣子吗?你不能在德行、能力上把所有人牢牢压过一头,大臣们心里对你不尊敬了,私底下什么事干不出来!人心里是有杆秤的!你以为你登上皇位,人家就真以为你是受命于天了?大伙儿心里清楚得很,皇帝也就是个人罢了。你和大臣们斗了多久的心眼子,这个看不出来?此事要是传出去了,都不你不尊嫡庶了,只你这鲁莽的行动,轻信的态度,叫大臣们如何尊敬你这个天子!”

    皇帝这下终于是明白太后的心思了,他一下跪了下来,恭声道,“娘教训得是,儿子的确是太冲动了一!”

    “何止是一。”太后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听这事的时候想到谁了?——想到你祖父!”

    她着也有动感情了,不由哽咽了起来。“儿啊,娘当晚都没睡好啊!你祖父到了晚年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清楚,娘真是日夜悬心,生怕你也成了他那样子……那咱们娘俩可该怎么办,可该怎么办!”

    国朝开国两个皇帝,高皇帝、文皇帝都是好杀的性子,高皇帝爱杀官,剥皮实草,凌迟刷洗都是从高皇帝手上出来的。文皇帝呢,也不逊色,瓜蔓抄、株十族,都是他的发明。到了晚年,更是连后宫里的妃嫔都不放过,完全是乱砍滥杀。在这样的皇帝手底下讨生活,心理压力能有多大,太孙也不是不清楚,被母亲一,他也是悚然而惊:自己脾气上来了,也是不顾三七二十一的性子。难道……

    文皇帝到了晚年,虽然已经不大能理事,满脑子只想着打仗杀人,但他还有个太子,后期十年几乎都是太子在主理国事。而他呢?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膝下还没个子嗣,如果真的偏执到那个地步了,朝政谁理?

    太后看着皇帝的表情,知道他已经认识到了此事的严峻,也就落下泪来,“若你是独苗苗,那倒也罢了,可你还有叔叔们呢,孩子!”

    “娘!”皇帝膝行了几步,一下就抱住了太后的膝盖,“孩儿知道错了,日后一定好生约束自己的性子,不再这么放纵任性了!”

    太后抱着皇帝,一时也是激动难以自抑,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皇帝发间,她擦了擦眼眶,“好啦,多大的人了还这个样子……起来话吧。”

    等皇帝坐直了身子,太后方才续道,“后宫里的事,只要不牵涉到皇嗣,不闹到外头去,再大都是事。那天听消息以后,皇后本待锁宫待罪,我派人过去给劝住了。”

    一旦锁宫待罪,这就不再只是后宫里的事了。皇帝用来指责皇后的三个理由,基本都站不住脚,这事继续往大了闹,只会增加朝中民间对皇后的同情。人心向背,并不是皇权能控制的,即使贵为天子,也管不到人心。而尽管夫妻口角也是寻常事,但身为皇帝,就要经受比任何人都更为严苛的道德要求,向妾抱怨妻室的不是,一旦传出去,皇帝风评大坏是肯定的事。

    无缘无故的,干嘛要承受这么个结果?听太后已经给他擦了屁股,皇帝面色一宽。

    “你过几日再去坤宁宫,给皇后陪个不是,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太后又道,“不要觉得不好低头,还是那句话,她和你是夫妻一体,在她跟前,你摆什么皇帝的架子?魏武帝就不是王了吗?丁夫人无出,家寒素,和他闹脾气要和离,他是不是亲自去劝的?你不把她当妻子,让她如何把你当丈夫?”

    现在太后什么,皇帝都得应是,他也的确应了,“是。儿子这就去办。”

    太后满意地了头。“至于庄妃……”

    皇帝迅速就,“庄妃虽是不该撞儿子,但所言成理……”

    呵,这宠不宠,爱不爱的,到底是没法遮瞒。自己为皇后了多少好话,皇帝应承的话里,到底还有一丝勉强。庄妃这里,才提起一个话头,这就迫不及待地要为她话了。

    虽撞皇帝乃是大罪,但太后却并没有责怪徐庄妃,相反,她心里还更看重庄妃的品性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素日里看着的好都不算什么,到了真正要紧的关头,这人的本色才能显露出来。庄妃的那几句话,针砭见骨,虽过激了,但却是显出了她仗义直言的风骨。只这份骨气,后宫里女儿虽多,恐怕能和她相比的却是不多。

    只是,老人家处事老辣,并未因此便把自己的赞赏行诸于外,而是淡淡地道,“虽是大胆了,但好在她还算知道厉害,没有把事情搅合得更大。这件事既然要糊涂了,也就这么糊涂着吧。你爱宠她就宠,要冷落她那也随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皇帝微微地松了口气,当下头应了是,太后又漫不经意地道,“挑拨你的那个中人,处理掉了没有?”

    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中官几句话给随意挑拨得火冒三丈,皇帝便是一阵咬牙切齿,“已经送交东厂了,我便是不幸,问不出个主使来。”

    “主使?”太后不免冷笑了一下,“这种事,难道还审得出一个真凭实据来?依我看都是不必审,与其是审他,不如是审你的心。为了一个进谗言的人,把你和后宫妃子们的心都给审得疏远了,没这个必要。只要你自己把持得住,就是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毕竟是协政有年的太后,随口一句话都透着这么的老练,皇帝咀嚼着太后的这几句话,越想越是有味,遂头道,“娘得是——”

    他顿了顿,森然道,“儿子这就下令,让他明正典刑,乾清宫所有中官,一律前往观礼!”

    太后了头,“这方是正道。宦官、大臣,都得由你时时敲打,这也是为了他们好……”

    她顿了顿,心中思绪转来转去,到末了,到底是慢慢地转出了个结果。

    老人家便叹了口气,略带一丝疲乏地道,“下面,咱们来子嗣的事吧……贵妃那里,在有子前,你还是别多去了……”

    若是前几年,太后还可容得、等得,可皇帝今年都二十九岁了,成亲也有七八年,还没有个儿子。子嗣大事,已成当务之急,就算是从看着长大的贵妃,如今也只好靠边站了……

    且不皇帝在和太后谈心,徐循的永安宫,也是迎来了近日比较难得一见的热闹。

    ——柳知恩回来了。

    在进宫请安之前,他肯定要去二十四衙门销假。肯定也会和永安宫里使唤的几个中官联络一下感情,这宦官到地方上去办事,就和出差一样的,多少都要带土特产回来送人,理所当然的,在进宫给徐循请安之前,也就早都清楚了徐循现在的处境,以及前段时间宫里的风波。

    柳知恩最让徐循喜欢的一,就是他看起来永远都是很沉着、很冷静的,好像什么事到了他手上,都不会没有办法一样。而这一次也是如此,他甚至还笑了一下,看起来是一也不把永安宫现在的困境当回事。

    “今儿一大早,皇爷不就去清宁宫服侍太后娘娘了吗。”柳知恩闲闲地道,“若是从清宁宫回来以后,去了坤宁宫,再过上一两天,自然就会来永安宫了。”

    “可要是大哥再不过来了呢?”徐循在柳知恩跟前比较敢于焦虑——在别人跟前,她实在还得维护一下人心的安稳,可她和柳知恩之间,柳知恩属于比较有本事、有办法的那个人。她蹙眉开始忧虑了,“若是这样,又该怎么办?”

    柳知恩都被逗笑了,“娘娘,皇爷是多重情的人?万不至于如此的,您瞧着长宁宫的那位,不是靠了情分,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吗?”

    这话倒是成功地把徐循给服了,柳知恩看她面色一缓,又笑道,“若是皇爷一时还拉不下脸,奴婢正好从南边回来,去给皇爷请安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届时为娘娘央求几句,皇爷再没有不心软的。只要娘娘善于把握,和皇爷和好,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这……该怎么把握呢?

    徐循想问,又觉得有问不出口。这别的事问柳知恩都没什么,怎么留住皇帝的宠爱,这应该是她的专业课,这都要问柳知恩,好像是有过分了。

    柳知恩似乎是看出来了,他微微一笑,主动道,“依奴婢之见,皇爷性子倔,娘娘当以柔克刚。”

    徐循似懂非懂地了头,琢磨了一会,不禁又笑道,“柳知恩,你真是我的福星,你这一回来,我倒觉得似乎是真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也是奴婢回来得巧。”柳知恩一欠身,谦让地道,“看来,皇爷是有心把这事给‘大事化、事化了’了。”

    徐循其实也是看出了一这个趋势,她了头,“听乾清宫里的刘用坏事了。”

    这消息是瞒不得人的,没几日就传遍了宫里,徐循也是有好奇,遂问柳知恩道,“刘用平日里和谁走得近呢?”

    “咱们乾清宫出来的,人脉是广。”柳知恩沉吟着,“至于刘用……明面上倒是不偏不倚的,一般不和后宫女眷兜搭。怎么就栽在这事儿上了,奴婢也不明白。”

    他顿了顿,又反问徐循道,“此次的事,不知娘娘是信贵妃娘娘,还是不信贵妃娘娘呢?”

    这问题,看着简单,但却关乎日后永安宫的站队问题。如果徐循信了孙贵妃,接下来一段日子,就不亲近长宁宫吧,起码也要和坤宁宫保持距离,免得不知不觉,又被人给阴了。若是不信,该做什么自然是不必多的。

    徐循这几天其实也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也一直都没有个结果,现在听柳知恩提起,便反问道,“对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这……”柳知恩也为难了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从前,和长宁宫还好,但和坤宁宫,却实在没什么往来。”

    这也是因为正妃从来不需要到皇帝住处侍寝的关系,皇帝到胡氏屋里的时候,自然都用胡氏的人伺候。所以柳知恩本人和皇后接触的次数几乎为零,其实要这样算的话,就是和孙贵妃本人接触的次数也都不多的。徐循也是因为伺候皇帝外出过两次,又有两次机缘巧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居住在人烟稀少的北京、南京皇宫里,身边带的服侍人都不多,所以才会和皇帝身边的中官们比较熟稔。

    柳知恩就算有千般的才具,也不可能去凭空推测一个人的品性,徐循了头——真要这样的话,整个永安宫里和她们俩最熟的那还是她自己。这个决定,看来只能是她自己来下了。

    思及此,不由得有些烦躁,徐循想了下,便决定道,“还是等大哥再来永安宫,再吧。若是大哥从此不再来了,谁害的我,也就无所谓啦。”

    柳知恩微微一窘,却也没多什么。见徐循心浮气躁,便不提南京的事,而是告辞了出来。

    走到外头,他想了想,也不和永安宫同仁多聊,而是径自走去寻从前的同事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