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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平沙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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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以后,有个叫做琴柔的妾室即将临盆,不知道为什么像江婉仪夫君这样往返花丛的人,居然一直没有孩子。

    江婉仪从管事娘子手里接过庶务,预备给府里添丁。

    我在玄元镜中看到这个叫做琴柔的妾室时,却惊了一跳……记得前几日晚做噩梦的时候,我梦到了这位妾室的脸,还有一个尚未足月的婴儿。

    婴儿和长了这张脸的妇人都在房内被活活烧死,声声哀嚎如斯。

    而今再来看琴柔侍妾的神智,却惊讶的发现这个婴儿并不是江婉仪她夫君的种,而是和一个侍卫春风几度的结晶。

    她将那侍卫奉若夫君,不过可惜,帮浣锦将她锁进房里烧死的——也正是这婴儿的父亲。

    只因浣锦可以给那男人八十两纹银。

    可是即便如此,浣锦就把她关在房内活活烧死,仅仅是为了抹黑江婉仪,也委实让人叹一声姑娘真够狠。

    江婉仪的夫君像很多世家贵公子那样,在国都郢城赋的是闲职。

    新认识的友人同他说了个景致极为怡人的山清水秀之处,只是来回需要整整一个月,这位贵公子想了想,就应下了。

    然而等他回来的时候,刚进城就听闻江婉仪以通敌罪被捉拿起来下了狱。

    他急急打听妻子的下落,却被告知江婉仪在下狱前就递了同他的和离书,早已被国君准过了。

    这位世家出身的风流贵公子,没往城里行几步,就在大街上被他的管家拦下了马车。

    管家悲恸地哭着对他说道,府上的琴柔侍妾抱着早产的儿子被前夫人江婉仪烧死在了房间里。

    围观的众人立刻指指点点。

    他们说,这个丧尽天良的女镇国公,白瞎了镇国公府的好名声,不仅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害死了妾室,更天打雷劈的是,通敌卖国的罪证凿凿。

    人们似乎总是对好名在外的人更为严厉,一朝发现污点,从前种种皆为浮云。

    觉得此人欺骗了大众的感情,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害的大家白白仰慕他许多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其实江婉仪的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夫君。

    她肖想过一条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上得战场,入得书房,然后倾尽一生,只爱护疼宠她一个。

    可是她年少时有一次照了镜子,再将自己和别的少女比过之后,便也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而此时她的这位已经和离了的贵族夫君,却从马车中飞奔出来,一脚踹翻了管家。

    他将沿街有关江婉仪通敌的罪证公文,一条条全部撕掉,直撕到那贵公子专门用来弹琴烹茶的双手都被生生扯出了道道血痕。

    然后他转身,对着一众看热闹的人群站的高大笔直,直到那些人都静下了音,他才开口说道:“我就是这女镇国公的夫君,她没有加害侍妾,也不可能通敌卖国,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这句话被这位郢城的贵公子刻意加重了语气,时节仲春,郢城内连片若云的木槿花,伴着因风而起的柳絮落了一地。

    玄元镜断在了这里,因为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现在。

    站在我左右两边的是土使和火使,我第一次来人界捉死魂,大长老不是很放心,就派了他们两个跟着。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收好镜子以后对他们说道:“走吧,我们去沉姜国大狱。”

    沉姜国大狱,草编软席,素布遮帘,窗栅栏处照入微弱月光,洋洋洒洒落在蒙着灰垢的五尺方桌上。

    显然新任国君还是念了几分旧情的,这个牢房,完全算得上是大狱里的天字第一号。

    可是再好的牢房它也是牢房,再念了旧情也是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浣锦侍妾仅仅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新君上位,容不得朝堂上有名望高他大半的人,更加不耻这人还是个女人。

    国君手下颇有些手无缚鸡之力,但很会鼓噪的文人,写的通牒简单易懂,却是陈纲列条,详尽至极。

    江婉仪在这些通牒里,成了为挣军功,通敌卖国不择手段的毒妇。

    江婉仪坐在地上,我从房顶掀开瓦片看她,她牢房左铁栏边那一间里无人,右铁栏处有个熟睡打鼾的老汉。

    我见过她举兵大获全胜时的意气风发,见过她攻城屡败屡战时的坚韧不拔,见过她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却无畏于风吹雨打。

    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样,盘坐地上不见意动,一双眉眼毫无喜痛。

    她的死期本应该在十日前,国君卫队进入她的宅邸,一个领卫捅了她一刀,无常再牵走她的魂魄。

    但那个领卫是她从前带过的士卒,根本下不了重手。

    可更重要的是,江婉仪她不甘心,深入心肺的不甘蔓延,集结了一身浓到化不开的怨念。

    几个无常牵她的魂魄,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像这样无常勾不走的魂魄,常常要衍生为执念入心魔的死魂,出离六道,再也入不了轮回。

    她隔壁那位蹲了三十年大牢的老汉被我从睡梦中拎了起来。

    老汉睁开双眼以后,向江婉仪这里看了看,顿了半晌,他给江婉仪扔过去一个藏了许久的硬邦邦的馒头:“吃点吧。”

    江婉仪没有反应。

    老汉抱着茅草往她这边靠了靠,继续说道:“哎呀,蹲了三十年大牢,旁边终于有个人了。正好我们二人都没睡意,不如你陪我说说话吧。”

    江婉仪没有说话。

    老汉说:“哎,既然你不说话,那我给你唱个歌吧。”

    于是老汉开口唱了首友人把酒的助兴歌,虽然五音不齐不值一听,但江婉仪终于开口了。

    “你从前,在军营里待过?”

    老汉抱着茅草来了劲,凑过去兴致盎然地回答:“那是自然,我从前可是江家营的一等卫兵,一直跟着七当家过活。要不是不小心被个公子哥给阴了,如今起码能当上个副将。”

    铁栏锈迹斑斑,牢房内周遭昏暗湿气渐起,栅栏窗外杜鹃泣血夜啼,偶尔几声老鼠磨牙啮齿的声音传来,倒能增加些生机。

    江婉仪说:“原来是七叔的手下。”

    正当我寄希望于老汉继续开解她的时候,火使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他,只见来了两个拿着勾魂锁的无常。

    月令鬼玉牌亮了亮,两个无常恭敬地对我行礼,异口同声道:“见过月令大人。”

    我蹙眉问道:“又来带走江婉仪的魂魄?”

    其中一个无常答道:“月令大人安好,江婉仪的名字已不在生死簿上,我们二人是来擒拿一个六十余岁的老汉。”

    江婉仪第二日再看向老汉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凉了。

    但是我由此觉得,军营是一个可以下手的点。这位新君他败就败在过于急躁冒进,若他先将江婉仪赋闲个十年,等到她在军中威望被更迭的士兵消磨殆尽,再来开刀,效果会更好。

    战场上的交情是过了命的硬道理,不是一帮随风倒的墙头草就可以刮去。

    这一日似乎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江婉仪握着那个馒头,面色平静地入口咀嚼,但是她再抬头时,却看到了那个成婚六年的丈夫。

    翩翩佳公子一袭青色长衫,持着折扇隔道铁栏静静看着她。

    这位在郢城花街柳巷为了乐伎琴曲就一掷千金的贵族公子,见到江婉仪抬起了头,万年不离手的明月溪竹折扇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似是压根没注意到扇子落了地,只蹲下身来定睛看着江婉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江婉仪握着馒头的手有了极为轻微的颤动,然后回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明月溪竹折扇被恶狠狠地捡起来,咚地一声敲响了铁栏,这位自小被宠大的世家公子隔着栏杆火冒三丈地怒回道:“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同意过,你怎能自作主张?”

    然后又像是担忧江婉仪失去了主心骨,他立刻柔声道:“等你出来以后,正好赋闲在家,不如给我生几个孩子。女孩我可以教她画艺琴道,男孩……”

    他昨日去街头撕破那些纸张刮出的伤口犹在,有些迟疑却仍旧看着江婉仪继续说道:“男孩……还是像你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