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官人官事 > 一票否决1-3

一票否决1-3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票否决

    肖仁福

    拖拉机驶出乡政府时,后面还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炸醒了静寂的清晨。刚强的周正泉再也抑制不住,眼里涌出晶莹的泪光。他心里一下宽松了许多,这一年多的书记做下来,虽然什么政治资本也没捞到,而且还发配到了偏远的岩头乡,却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和理解,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吧。他的心情也跟悄然而至的曙色一样,渐渐明朗起来。

    一

    县委县政府召开的减轻农民负担工作会议开到下午7点才结束,龙溪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一走出县委礼堂,就登上乡里的吉普,匆匆出了县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发的意见,就用手机打通乡里的电话,让乡办秘书小宁通知在家的党委委员召开会议,研究减负方案。8点多钟回到乡政府,在食堂里吃了几口师傅留在锅里的饭菜,就进了会议室。毛富发先传达了县里减负的会议精神,申明谁违背减负原则收了不该收的钱粮,就一票否决谁。接着周正泉讲话,他说,大家也看到和听到了,最近新闻媒体报道了不少涉农事件,中央和省市一个一个的会议召开,一个一个的批示和通报往下发,县里的减负会议更是把减负当作高压线横在乡干部面前,谁触电谁自取灭亡。因此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错。特别是上个月把农业税和统筹款任务落实到村组后,部分干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尽快把减负精神贯彻下去,坚决按政策办事,有依据该收的就收,没有依据不该收的一分钱也不收,否则出了乱子,吃不了兜着走。

    周正泉的话音还没落,下面已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平时的税费就收不足,再减就不要收了。有的说,乡里的底子薄,干部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没一个月的,再减负我们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面了。一说露屁股,有人就穷开心,嬉皮笑脸地说,女人屁股露在外面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面是流氓,我们不就成了流氓?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周正泉不笑,说我也知道减负后的日子更加艰难,所以有几项工作必须跟减负同时进行。列举了一二三四,最后宣布,明天上午开始行动,由党委政府和人大几位头头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开赴东南西三片,进村进组进学校,把减负内容一项项落实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带人去了东片的高桥村。一进村农民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嚷嚷上面一再强调要减轻农民负担,电视都放了,报纸都登了,你们还到村里来干什么?说对农业税我们没有太多的意见,皇粮国税,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统筹款收得实在没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50元一亩了,只能按30元一亩交。说家里没鱼塘养鱼,没土地种橘子药材的,每亩田也分了5元特产税。意见一大堆。周正泉拿本子一一记下,告诉他们,这次乡里就是下来落实减负的,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提出来。也许众人习惯了乡干部一进村就要粮要钱的老一套,今天听说专门来减轻农民负担,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周正泉乘机作了解释,要大家把农业税、统筹款等合理负担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不合理负担区别开来。说,合理负担恳请大家按时足额上交,不合理收费坚决拒绝,如果哪个找你们的麻烦,我周正泉为你们做主。他还就每亩50元统筹款的任务解释说,年初县里以为今年会有新的政策出台,有过只收30元一亩的设想,可后来左测算右权衡,还是定了上年的标准。这是村干工资、五保供养、民兵训练、现役军人补助等正当开支,目前乡村财力有限,以后乡村经济发展了,乡里和村里拿得出钱,村民便可以少交甚至免交了。周正泉把这一层道理说透,大家也没了意见。至于特产税的事,周正泉说,县里给我们乡分了35万元的任务,乡里实在分不下去,才不得已这么做的,如果确有困难,乡政府再想想办法,看能否从另外的途径解决。

    讨论正热闹的时候,乡办秘书小宁骑着单车匆匆赶了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周正泉说,你的手机没信号,我只有赶紧跑来了。周正泉说,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小宁说,黄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头皮就麻了一下。几个人立即往吉普上爬,要小宁也不骑单车了,一起挤吉普。原来副乡长龙跃进为完成农业税征收任务,前天就去了黄金村。为调动干部职工的积极性,这几年乡里采取征收任务和工资奖金挂钩的办法,龙跃进收税的积极性很高,每年任务就他完成得最好。也怪不得,龙跃进老婆没工作,父亲前年为了给小儿子筹学费,上山砍竹子卖钱,摔在一个刚砍过的竹蔸上,把输尿管戳破,在医院里动了两次手术,搞得家里负债累累。偏偏黄金村是龙溪乡最偏远最贫困、征收难度最大的村,龙跃进在那里收了两天的农业税,实物和人民币两项加在一起还不到千元。后来龙跃进了解到黄金村有不少在广东打工的,常有钱寄回村里,就跑到邮政代办点查了查汇款单,把那些欠税的农户家里的汇款单扣下来,等人家来取汇款时坐地征税。龙跃进这一招还真行,一下子就收了好几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陈的老婆婆来取她孙女寄回来的400元汇款,龙跃进扣缴了她家欠交的310元钱,陈婆婆不甘心,和龙跃进发生了争执。实际上也只争了几句,陈婆婆就走了,谁知没到半个小时,村里就有人来喊龙跃进,说陈婆婆跳井了。

    吉普还只开到黄金村口,就见一户人家门外挤满了人,想必是陈婆婆家无疑了。周正泉几个一下车就往屋里奔,见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制躺椅上,头发披散,面容苍白,九死一生的样子。龙跃进已经先到了,乡卫生院的医生正在前后忙乎着。围观的人告诉周正泉,还是今年天旱,井里水浅,陈婆婆跳下去后,井水才淹到腰身处,而且刚好有人路过井边,听到动静就把陈婆婆救了上来。还说陈婆婆命苦,30岁死了丈夫,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女儿被人拐到了河北,儿子得了偏瘫躺在床上,儿媳也跟人跑了,家里就靠她一双手操持。好在孙子孙女争气,孙子读高中,成绩排在班上前几名,孙女为让弟弟把书读下去,去了广东打工。这次寄的400元钱,就是给弟弟交伙食费的,不想乡里逼着交了税。听人这么一说,周正泉心情有些沉重,蹲到陈婆婆身旁,向她赔礼道歉,然后把自己身上仅有的300元钱拿出来,放到陈婆婆手里。这倒让陈婆婆不好受了,大骂自己老糊涂了,做出这样的蠢事,害得周书记担惊受怕的。

    回到乡里,周正泉给了龙跃进一个不轻不重的记过处分。龙跃进对处分没意见,只要求他在黄金村收的税款算在他的头上。龙跃进走后,小宁来问周正泉,龙跃进这事要不要报到县里去?周正泉皱了皱眉头说,以后再说吧。然后走到操坪里,爬上等在那里的吉普车,准备下村。可龙溪中学的校办主任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把车子拦住了。校办主任哭丧着脸说,周书记你快到学校去看看,学校已经上不成课了。

    事情的根子是现已做了教育局长的周正泉的前任夏存志埋下的。夏存志以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长,因与人争夺局长的位置失败,才到龙溪来做了书记。上任不久,夏就带着龙溪中学的校长宋天来跑资金,搞集资,将一栋三层教学楼竖了起来,并且拆了校门,扎架重修,要彻底改变龙溪中学形象。夏存志这么做的目的十分明显,那就是要给人瞧瞧,他不当教育局长同样可以办教育。恰逢把他挤走做了局长的那位仁兄因经济问题下台,夏就顺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长。只是夏存志满面春风荣调了,龙溪中学却留下了不少后患。龙溪中学这几年因修教学楼欠了一屁股债,以往教育局根据龙溪中学的实际困难,不但没有按比例征收他们的教育附加费,还要从其他学校集中交上去的教育附加费里拨一笔给他们。这个学期县里开了减负会,教育附加费一分也不能收了,龙溪中学便少了一个主要的还债手段,债主们生怕自己的钱泡了汤,纷纷逼着宋天来拿钱,宋拿不出,他们就砸烂了教室玻璃,还要把在建的学校大门的脚手架也拆下来。

    听完校办主任的汇报,周正泉要小宁去喊乡长毛富发和其他干部。小宁转了一圈,只喊来了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周正泉说,毛乡长他们呢?小宁说,每个人的房门都敲到了,估计已经下了村。周正泉说,我上车前还见毛乡长提着裤子从厕所里回来。小宁说,要不再去找一次?周正泉摆摆手止住了小宁。周正泉心里明白,当初夏存志倾尽乡里所有财力建龙溪中学教学楼时,毛富发和乡里大部分干部都反对,认为乡里底子薄,干部工资都保证不了,搞这样的大动作后患无穷,加上学校生源越来越少,新建教学大楼没必要。周正泉虽也反对,只是学校基建搞起来之后,夏布置什么任务,周还是挺配合的。

    后来夏存志调离龙溪,按常规,书记的位置不从外面来人,就该由乡长毛富发接任,没想到竟让周正泉这个副书记顶了上去。为此乡里干部议论纷纷,说发财要乱来、当官要后台,组织部长是周正泉党校时的同学;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周正泉给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李旭东送了两万元现金;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用,毛富发已经过了提拔的年龄,周正泉运气好,天下掉下个馅饼,人家没捡到被他捡到了。周正泉对此无话可说。他知道夏存志是把龙溪中学当作自己树的旗帜来看待的,他不想在离开龙溪后这面旗帜跟着就倒下。夏存志相中了周正泉,当李旭东找他谈话时,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书记,他坚决不走。

    离学校还有一段路,就见校门的脚手架上攀着好几个人,扔砖头、撬马钉,干得很欢的样子。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大声吼道,周书记来了,你们看见没有?周正泉也喊道,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下来跟我商量好了。拆脚手架的人这才开始往下爬。其他讨债人和学校的师生闻风而动,一下子把周正泉围了个严实。宋天来告诉周正泉,学校还欠90多万基建款没拨出去。周正泉就一边在心里骂夏存志的娘,一边死撑着面子对讨债人说,你们信不信得过我?大伙就嚷嚷道,给钱就信得过,不给钱别说你乡里的书记,就是县里的书记省里的书记我们也信不过。周正泉说,今天要拿钱,你们把宋天来和我的皮剥了也没用,如果你们能给点时间,我一定会想法子。大伙说,你的话我们不相信。周正泉说,我这个鸟书记三年两载也走不掉,到时如果不给钱,你们到乡政府捋我的被子还不行?周正泉这一说,大家觉得现在就是拆了大门,捣掉教室,不见得钱就能到手,既然书记发了话,以后找乡里也行,口气才软了一点。

    二

    周正泉准备上一趟县城。走之前,召集几个头头凑了凑这次分头下村下组开展减负工作的初步情况,还专门听取了财政所长裴汉云的汇报。裴汉云根据党委意见,就减负后的乡财政算了一笔账。减负后屠宰税不能足额征收,特产税没有来源,加上其他一些税费不能收,今年全乡至少短收60多万元。除此之外,乡里还有一个拖了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摆在乡财政账上的50万元借款。

    原来前几年县委县政府头脑发热,发文要各机关各乡镇投资办厂办经济实体,或以不同方式到企业里投资入股,想以此活跃地方经济和弥补机关经费不足。当时的书记夏存志觉得乡政府出面办实体,既没资金又没经验,拿钱投给企业又没把握,最后才决定由干部私人向财政所借周转金,自己决定投资方向,这样既响应了县里的号召,又把风险转移了出去。方案一宣布,财政所门口就挤满了借周转金的人,100多名干部借走了50多万元。不想几年下来,企业差不多都已倒闭,干部们投的钱等于扔到了水里,泡泡都没一个。后来财政所挨家挨户催收周转金,催了几年也没谁能拿出钱来还。财政周转金是上级财政借下来的,到时还得还回去,而上级财政不会找借钱的个人要钱,只管从下达给下级的财政指标中抵扣。不减负的时候,乡财政还有手段拆了东墙补西墙,拿别的资金临时填补借款,现在财政短收那么多,这手段也不灵了。

    听完裴汉云的汇报,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没别的好办法,只有让裴汉云把欠款先公布出去,要大家定期还钱。周正泉算了一笔账,如果借款收得上,先还一部分给上级财政,再重新办理一部分续借手续,把已停产两年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一方面可增加农业特产税,另一方面乡里还可收几个管理费。

    碰头会后,周正泉心里有点不踏实,去了毛富发家。一进屋,毛富发老婆曾冬玉就端上一杯凉茶。周正泉伸手接茶时,无意间瞥了一眼那颤动着的丰硕胸脯。许是好几个星期没挨女人了,周正泉就觉得那胸脯好汹涌,仿佛是故意向他示威似的。曾冬玉是毛富发的第二个老婆,毛富发因第一个老婆生不出孩子,折腾了几年还是离了,后来才又娶的曾冬玉。曾冬玉是乡卫生院的护士兼出纳,比毛富发足足小了十岁。比毛富发小十岁不说,还有这么一个大胸脯,你他妈的毛富发艳福真不小,周正泉想。周正泉还想,毛富发你没当上书记也值得,你老婆这个大胸脯就抵得几个鸟书记。也许是为了躲开那惊心动魄的胸脯的诱惑,周正泉一仰脖子把一杯满满的凉茶都灌了下去,兴犹未了地说,整个乡政府也就你家里有这么好的凉茶。曾冬玉就接过周正泉手上的杯子,说我再给你倒一杯。周正泉赶紧说,够了够了,我坐两分钟就走。曾冬玉这才拿着杯子转身进了里间。毛富发望一眼老婆的背影,对周正泉说,你嫂子每天起来别的事情都不做,先要冷一壶茶放到这里,说我们当乡干部的下村入户,老远从外面回来口干舌燥的,没耐心喝热茶,有凉茶可救急。周正泉说,你有曾医生在身边,福气不小啊。毛富发说,你说福气,我四十岁的人了还官不官民不民的,呆在这个破地方。又说,你不知她天天在我耳边聒噪些啥,什么张三与我一同参加工作,现在做了局长,住进了三室两厅;李四尽管只是个股长,却掌握着实权,要什么有什么;最差的王五无职无权,儿子也进了全县最好的重点学校。

    周正泉知道,毛富发一半是发牢骚,一半说的也是实情。毛富发是龙溪本地人,做了三届乡长了,多少办了些实事,比如这满山满岭的树林,就是毛富发一个村一个组地做工作,用行政手段和乡规民约严禁滥砍乱伐,实行封山育林的结果。可官场就是官场,书记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这个乡长还在原地踏步,进不了城也得不到重用。周正泉同情毛富发,这次上面没让毛富发做书记,却把自己抬出来,他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周正泉正不知怎么安慰毛富发,毛富发也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赶忙说,周书记一定有什么事吧?周正泉说,我打算上一趟县城,一是找找林业局,我们搞了几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潜力大得很,看能否批点木材砍伐指标,把乡里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同时弥补一下农林特产税的缺口;二是让宋天来到几个部门去烧烧香,看能不能化点缘回来。末了周正泉又说,家里的减负工作,还有别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周转金的回收清理,还得请你多操操心。

    上路后,老牙货的吉普车尽出毛病,到城边天已麻黑。周正泉让小林把车停在一家路边小店前,准备吃了晚饭再进城。三人走进店里,正要点菜,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龙溪地界上近两年暴发的煤窑主舒建军几个。舒建军笑容可掬地朝周正泉走过来,故作惊喜道,是老同学你呀,看来我今天是吉星高照,得遇贵人。又回头示意身后一位姿色不错的年轻女人,让她过来和周正泉见面,说这是我公司的销售部经理肖嫣然小姐,老同学你认识吧?周正泉点点头说,好像在哪里见过。舒建军说,在哪里见过,是在梦里见过吧?周正泉客气地把手伸给肖嫣然,就觉得这女人的手柔柔软软的,像崭新的绸子。心想,做个窑主比做这个鸟书记强远了,出门还有漂亮女人陪着,而且这女人的手这么柔软。这时舒建军已坐到周正泉旁边,左一个老同学右一个老同学的。舒建军跟周正泉是同学不假,两人在一个班读过三年高中。那时舒建军是班上最矮最黑的一个,加上成绩又臭,没谁把他当回事。偏偏他又爱在女同学面前出风头,还异想天开地爱上了班上一个堪称校花的女同学。可校花却悄悄喜欢着周正泉,根本瞧不上舒建军。舒建军就恨死了周正泉,三番五次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告状,说周正泉跟校花有染,结果周正泉挨了学校通报批评,校花也没面子呆下去,转学走了。周正泉为此恨得太阳穴上青筋乱跳,要收拾舒建军一番,只是正在备战高考,一直没时间和机会。后来周正泉上了大学,舒建军在社会上晃荡了两年也参军去了部队。不过那两年舒建军没在社会上白混,到部队后他比一般战士要成熟得多,很有一套讨首长欢心的手段,几年下来就提了司务长,转业回来进了县委行政组做了副组长。

    本来在行政组舒建军干得如鱼得水,跟领导的关系搞得火热,不知怎么突然离开机关下了海,四处筹措资金,在广东炒起了地皮。广东炒地皮的风刮一阵就刹住了,他便回到县里,率先在龙溪开起了全县第一家私营煤矿,成了远近闻名的私营企业家和省人大代表,风光一时,惹得县里的头头脑脑争相与他交好,有的还暗地里到他的矿上入股,做了他的隐形后台。周正泉不知是记着高中时的旧恨,还是看不惯如今官商勾结的风气,跟舒建军保持着一定距离,舒建军几次登门请他上窑山"指导工作",他都不冷不热地推掉了。今天不知怎么的,竟被他逮了个正着。

    这当儿,舒建军已把菜谱拿了过去,豪爽地说,我来点,好久没跟老同学喝酒了,这一顿我请客。不一会儿菜就上桌了,什么口味蛇、土王八、竹鼠、山鸡,都是些平时少见的野味。酒是当地产的五星级开口笑,舒建军一边给周正泉倒酒一边说,喝本地酒放心,没有假。齐喝三杯后,舒建军举杯给周正泉敬酒,说老同学你是我的父母官,我的窑就在你的地皮上,凡事请多包涵。周正泉说,哪里哪里,今后乡里有困难,需要舒老板帮忙,可不要躲避哟。两人杯子一碰,酒就下了肚。舒建军给周正泉亮亮杯底,同时向肖嫣然使了使眼色,肖嫣然就举着杯子来到周正泉身边,瞟着周正泉说,我早就听说老板这位老同学不仅是官场好手,同时也是席中豪杰,今天相见恨晚,至少也得喝个十全十美。周正泉说,何谓十全十美?肖嫣然说,你的名字里有个全(泉),你十全;人家都说我不丑,不丑即美,我十美。周正泉说,肖女士好口才,定然也好酒量,可我偏偏水平有限,就一杯吧。肖嫣然说,周书记是嫌这种喝酒方式呆板不是?那我们喝交杯酒吧。说着,伸手来挽周正泉的手腕。周正泉连忙躲开了,慌慌地说,不行不行,今晚还有要紧事,我甘拜下风。

    闹嚷中把酒喝完,两伙人钻进各自的车里。进了城,舒建军他们就忙自己的去了,周正泉跟宋天来和小林住进县委招待所改成的所谓宾馆后,对宋天来说,来之前我就和你分了工的,该去烧香的地方今晚让小林陪你去,我就不好出面了,只负责跟夏存志联系。宋天来说,我办事你放心。周正泉点点头,准备回家。小林要去送他,他不让,说你们还要去找人,我走走路没事。回到家里,邹立敏还没睡。也是久别胜新婚,这晚周正泉酣畅淋漓,江河直下,感觉十分到位。邹立敏也很满意,在周正泉腮上吻了又吻,撒娇道,你真行。周正泉说,是你能干嘛。聊了一阵,周正泉正要睡去,邹立敏吊着他的脖子说,现在我们医药公司的效益越来越差,工资都快发不出去了,据说财办下面成立市场服务管理中心,要进三十多个人,你的同学黄绍平在财办当主任,你跟他去说说吧。周正泉说,明天我办了事,就去找一找黄绍平。

    三

    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也是他运气好,夏存志正要到市里出差,听了周正泉的来意,他说,你来得很及时,这次我就是上市里争取扶贫帮教资金的,如果顺利的话,我会重点向龙溪中学倾斜。周正泉说,听夏局长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夏存志说,我也知道我在龙溪中学留下了个尾巴,还得周书记你好好地给我捂着点哟。

    接着周正泉上了林业局。局长没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县政府呆过,跟股里人熟悉。他们也还客气,听周正泉要恢复木材加工厂,申请砍伐指标,他们说,如今上头对环保强调得很厉害,砍伐指标控制得很死。周正泉说,控制得再死,也总有些吧?他们就笑,说那要看你周书记的法水了。周正泉说,我有什么法水,主要靠兄弟们帮忙,这样吧,今天中午我请客,跟兄弟们搓一顿怎么样?开始几个人还推辞,经不起周正泉一番劝说,跟他出了林业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给每人打发了两条精品白沙。他们就都很高兴,说你周书记这么够朋友,你的事情我们就是犯错误也要帮你办。

    与林政股的人道别后,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四点。赶到财办,黄绍平刚从工商局回来,见了周正泉就嬉皮笑脸地说,多挣钱呀,你挣了多少钱了?黄绍平是周正泉大学同学,特别喜欢开玩笑,从来就没正儿八经喊过周正泉,总是喊他多挣钱。周正泉说,我挣什么钱?一个乡巴佬,哪像你财办主任,带财。黄绍平说,带财也没你寨王老子神气,老实交代,你有几个压寨夫人?周正泉说,去你妈的,我老远跑了来,你总得跟我说句正经话吧?黄绍平说,你想要我跟你说正经话是么?我这就跟你说句正经话,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觉。

    闹了半天,黄绍平才煞住,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叫你来的。周正泉有些懵,问,谁?黄绍平说,邹立敏。周正泉说,她找过你了?黄绍平说,没有,我知道准是她叫你来的。周正泉说,不,不是她,是毛富发让我来的。黄绍平像不认识周正泉似的瞪着他说,你别出傻气了,这次市场管理中心从工商划出来时我好不容易多争了几个名额,才把邹立敏考虑进去,你难道要把这个指标让出去?周正泉说,毛富发在乡里工作了大半辈子,自己进不了城,老婆也窝在乡里,孩子进不了城里的学校,你要人家怎么安心工作?黄绍平说,他毛富发与我有什么关系?再说医药公司眼看就要倒闭了,不给邹立敏一个安排,她不跟你离婚才怪呢。周正泉说,绍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不争取毛富发的支持,我这个鸟书记是当不了几天的。黄绍平吼道,狗日的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还没吼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黄绍平听了两句,便把话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顿了一句,你的。

    周正泉拿起话筒,里面嗡嗡叫着听不清。周正泉就知道是龙溪打来的了,每次乡里的电话因线路有问题都是这个声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谁?快说话!搞了半天才听出是小宁,他焦急地说,乡里出事啦!周正泉说,什么事?小宁说,差点出人命了!没说完电话里又一阵嗡嗡声,最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周正泉只得放下电话,回头对黄绍平说,你也看见了,当乡干部没两分钟安宁得了,我这就得赶回去。黄绍平好像还在生他的气,没吱声,等周正泉迈出门坎,便朝着他刚才坐过的椅子踢了一脚,把椅子踢了个底朝天。周正泉听到身后的响声,迟疑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往前赶。周正泉知道黄绍平这个卵脾气,但人是好人,他是会考虑自己的意见的。

    来到街口,周正泉打开手机,准备给家里和宋天来打电话,这时一辆桑塔纳停在了脚边。舒建军从车里伸出个脑壳,叫道,老同学你快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周正泉说,我马上就要回乡里。舒建军说,急什么哟,你离开两天,保证乡里搞不了政变,新开业的华都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我们去那里潇洒潇洒。周正泉说,你的情我领了,可我真的去不了。车里的肖嫣然也把头伸出来,笑眯眯道,肯定是书记夫人太厉害,周书记子弹不够用,才急于逃走吧。周正泉说,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开心,刚接到小宁的电话,乡里要出人命啦!舒建军见周正泉不像开玩笑,就说,这样吧,我的车况比你的好,你上车,我这就送你回去。

    桑塔纳开进乡政府,周正泉的一只脚还没落地,小宁就小跑着奔了过来。小宁告诉周正泉,昨天财政所长裴汉云发动所里的人,加班加点把干部们的借款条子清理出来,对了账,然后逐笔誊到一张大白纸上,今天一早公布在乡政府操场边的墙壁上。墙下很快就围满了人,大家边看榜边叽叽咕咕议论起来,说这钱又不是我们自己硬要借,都是乡领导左号召右号召才借的,我们又按照领导的意图一分不留地投给了企业,现在企业都不存在了,我们到哪里收钱去?又说企业不存在了,倒肥了企业老板和乡领导,这钱我们可不会还,财政所找企业老板和乡领导去。还说财政的钱是国家的,国家是爹是娘,我们是儿是女,拿了爹娘的钱也要还,哪有这样的理?

    大家正在议论,副乡长龙跃进走了过来。他一见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里陡地就腾起一股烈火焰。只听他大声嚷嚷道,裴汉云你没搞错吧,我只借了一万,你怎么写着一万五?裴汉云把榜贴好后,还拿着盛浆糊的瓷碗站在墙下,想把榜上的数字检查一遍,生怕哪个地方誊错了。听龙跃进这一嚷,他就瞄着龙跃进的名字说,你第一次借的一万没错,可三天后你又借了五千,你吃错了药,记不得了?也许这段时间龙跃进走背运,心情太坏,听裴汉云说他吃错了药,一股莫名的火气就冲到了脑门上。

    他跨前一步,点着裴汉云的鼻子说,姓裴的你说说,我吃错了什么药?裴汉云平时跟龙跃进是开惯了玩笑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仍然说,没吃错药,怎么连借了多少钱都搞不清了?龙跃进的拳头不觉就扬了起来,咬着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头痒?一旁的人对裴汉云要他们还钱也多有怨气,见龙跃进出来当英雄,便有些亢奋,纷纷起哄道,龙跃进你有没有条卵?有条卵你就硬一硬给大家看看!

    裴汉云见势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嘴里还不服软,也吼道,龙跃进你是想打人怎么的?话还没落音,龙跃进的拳头就挥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裴汉云的鼻梁上。裴汉云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来。也是一时性起,顺手就扬起手上的瓷碗砸过去,正正当当砸在龙跃进的太阳穴上,龙跃进惨叫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墙角边。

    周正泉跟小宁赶到乡卫生院,缠着纱布的龙跃进正躺在病床上吊水,人睡了过去。一旁给龙跃进换吊瓶的护士就是毛富发的老婆曾冬玉。她说,周书记你一出门,家里就翻了天。周正泉担心龙跃进的伤势,便问,情况怎么样?曾冬玉说,也没什么,砸了个口子,出了些血,没伤着正穴。周正泉才松了一口气。许是听见床边有人说话,龙跃进扭扭身,醒了。一见是周正泉,眼里就蓄满了泪水,委屈地说,周书记你要给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来了气,心想祸是你惹出来的,你还有脸要人给你做主。但看龙跃进正在养伤,也不好说他的不是,只说,你安心把伤养好,别的以后再说。

    接着周正泉又到财政所去找了裴汉云。周正泉说,裴汉云呀裴汉云,我要你张榜公布欠款,没叫你用碗砸人,你这是耍的哪门子威风?裴汉云说,我这是正当防卫,他先动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码得盛两大碗。周正泉说,你这是防卫过当。裴汉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又说得一旁的人都笑了。周正泉说,好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想了想又说,回收欠款的事,暂时缓一缓,等把你们两人的事情处理清楚再说吧。

    说到要处理,周正泉却不急。这样的事急不得,当事人正在气头上,不容易处理。但周正泉不急,龙跃进急。他心虚,事情是他闹大的,他不想总在卫生院呆着,处理决定没下,他心里就没底,不知这药费最后由谁出,如果让他出就惨了。于是回乡政府找到周正泉,说,周书记你撤了我的副乡长,甚至开除我的党籍,我屁都不会放一个,但我的伤是裴汉云砸的,医药费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说,你不见我正忙?计划生育,征粮收税,综合治理,群众上访,现在又要减负,哪样躲得了?再找到毛富发,龙跃进又把跟周正泉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毛富发说,这事你还是多找周书记,乡里的事书记说了算。龙跃进说,你是乡长,我是副乡长,我的事你不做主谁做主?毛富发说,好好好,我找找周书记,要他赶快研究。龙跃进才心安了些,掉头往卫生院走。

    回到卫生院,忽然觉得脚上不对劲,挪也挪不动了,请医生一查,才发现脚杆子骨裂。原来那天被裴汉云砸倒时,他的脚正好在水泥墙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当时只注意血流如注的脑壳,后来在卫生院天天躺着,也没在意,今天多走了几步才痛起来。医生说,脚上的骨裂虽然不太严重,但拖的时间多了几天,治疗起来就费事了。龙跃进一听就傻了眼,不知这药费又该加到哪个数。

    龙跃进走后,毛富发找到周正泉说,龙跃进他们的事还是研究一下,定个调子吧。周正泉喊来几个主要负责人碰了个头,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觉得给龙跃进个记过处分算了,至于医药费,裴汉云出一半,公家报销一半,龙跃进家庭困难,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说,这事还不能就事论事,回收欠款是党委集体决定的,不给跳出来闹事的龙跃进一个重一点的处分,今后我们这些人就别在干部职工面前说话做事了。特别是减负后,税收征收难度加大,乡里面临的困难和矛盾越来越多,学校有人闹事,各项正常支出安排不了,干部职工工资没着落,连下村的补贴都没处领,这些都与没钱有关。所以回收欠款显得尤为重要,处理龙跃进决不能心慈手软。他拍板说,我看这样吧,龙跃进的副乡长职务停两个月,让他反省反省;医药费他不能一点不出,事情的起因还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汉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