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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独清池畔空垂影 普渡桥头四面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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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之葭和坤藏几乎是同时醒来的。

    一睁眼,他们就看到一张胖得如大饼般的脸,和一颗瘦得如骷髅般的头。

    阴之葭和坤藏从大梦初醒的懵懂中回过神来,打量着眼前两个人。

    大饼脸是一个和尚,身型足有九尺七八,宽大的白色袈裟把肥胖的身躯堪堪包裹住,脚下芒鞋,手中佛珠,面带憨笑,不仅头顶精光锃亮,颔下光滑无须,甚至浑身上下一根毫毛都不长,肤色真如初生婴儿般泛着粉嫩的红光,竟是一位富贵笑罗汉的样貌。

    骷髅头则一身道士打扮,身高比和尚并不稍矮,黑袍黑冠黑拂尘,瘦得仿若一根黑魆魆的铁钉,就那么不合时宜地钉在地面,拔也拔不动,踩又踩不得。尤其是通体上下,干瘪得不见一丝油腥儿,让人见了只觉晦气。

    “两个小朋友终于醒啦,甚好,甚好!”

    那个胖和尚开口笑道,声如洪钟,势如奔马,震得二人脑中嗡嗡作响。

    “有什么好的?事情成与不成,还未见得。”

    瘦道士却颇为不耐,只是抱怨,嗓子沙哑焦干,细缝般的眼睛里满是邪魅与贪婪。

    阴之葭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中暗自震惊。

    这哪里是魂园?根本是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荒漠中央,脚下全是碎石黄沙,毫无生机。一眼望去,竟是茫茫然没有边界,遮天蔽日的都是混沌的尘雾。

    一条缓缓流动的巨大河流,横亘在荒原上,于四人不远的地方流过。这河流无比宽阔,怕不有百丈,泛着古怪的灰黄色,仿佛是水,又好像是烟,再看时,更像是砂石。没有世间江河流淌时的水声,只静悄悄,寂寞寞,孤戚戚。

    别说拾遗谷,即便出了岷山,行出蜀地,怕也要千里之外的西北,才有如此的荒漠,更从未听过、见过这样一条大河,既非地理所载的黄河,也更不是穿过蜀中的大江。

    ——之前不过在魂园中一梦而觉,怎会身在这么一个地方?

    阴之葭直觉冷汗淋漓,由不得他不惊怖,再看身边的坤藏,神色也好不了哪儿去。

    自己和坤藏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难道竟是沧海桑田?

    “这是……二位仙长?”阴之葭强压着内心的惊惶,陪着笑脸搭讪着,

    “诶哟,小朋友十分乖巧!”和尚大笑说。

    “乖巧个屁,只怕他心中直把咱俩当作怪物。”道士不屑地翻着白眼。

    “死老马,咱俩幻化成这样,本就是怕吓着两个小朋友,被称一声仙长,也是初衷,何必如此计较?”和尚十分不赞同道士的刻薄,摇头驳斥着,脸上依然是微笑不断。

    阴之葭和坤藏对视了一眼,以二人心智和定力,均无法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觉醒来,居然出现在这么一个古怪荒芜的地方,面对着两个说神仙不像神仙、说僧道不是僧道、浑身透着邪气的家伙。

    魂园在哪里?拾遗谷在哪里?棘山在哪里?这条大河又是什么来历?

    无数的疑惑在二人心头萦绕,又被强行压抑。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静观其变。

    阴之葭悄悄摸了摸手腕,发现月石手环还在,二十一颗刻着符文的白石头如此真实。他心情竟然轻松了些。

    坤藏则手伸向腰间,剑还在,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了一握。

    “果然是极有趣的两位小朋友!挺沉得住气,很对我的胃口!”二人的小动作完全没有逃过胖和尚的眼睛,“你二人有什么疑问不妨问吧,无须如此警觉。我二人并无恶意,此番是要送你二人一场造化……”

    “你的话多了些。”瘦道士开口打断了和尚,“天机不可泄漏。而且,是不是造化,还要看这二人自己的斤两。”

    说罢,瘦道士用他那双邪魅的眼睛再次审视眼前二人,如利刃般,几乎是要用目光扎进二人的心窝子里去看个通透。

    这边阴之葭听了两句和尚和道士的对话,自觉心里抓住了些关窍,试探着问道:“这里是哪里?”

    “黄泉。”和尚和道士异口同声地答道,居然极为整齐。

    阴之葭也没想到这两个怪物这么好说话,不过“黄泉”二字也让他着实吃了一惊:“黄泉?那我们岂不是已经死了?”

    “是的。”和尚道士又同时回答,十分肯定。

    这个答案把阴之葭和坤藏彻底打懵了,二人重新摸了摸自己依然健全的躯体和身上的衣物,完全无法相信。

    “嘿嘿。”阴之葭冷笑了一声,然后抱起膀子盯着和尚道士看去。

    “不要哄我们。”坤藏则微微弓起腰身,左脚往后半步,右手攥紧了腰间獠剑的木柄。

    “世人对生死一事,实在懂得太少。”和尚长叹了一口气,“佛曰涅槃,道曰羽化,儒曰成仁取义,皆只得见一斑。生时妄揣幻象,如今真死了,反而不信……”

    “你就是啰嗦,何必说这些?快捡紧要处一并说了,虽说黄泉道中无宇宙,你我已经苦等了这许多年头,总还是快些把事情了结得好。”道士蹙了眉毛,带得一张狭长的黑脸仿佛烧糊的茄子,整个皱了起来。

    “你说‘黄泉道中无宇宙’,是什么意思?”阴之葭一直凝神听着,搜寻着僧道二人对话中的关键处。

    和尚打个哈哈,摇头晃脑地说:“黄泉道中无宇宙,无生,无灭,无来,无往,无上,无下……”

    “哎呀,这都是废话。你们之需知道,你们如今所见,皆是表象。在没有找到出口前,你们可以一直待下去。”道士已经极为不耐烦。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找到出口,我们也只能一直待下去?”阴之葭眯起眼睛,脸上泛起一个讽刺的微笑。

    “正是。”僧道二人又同时回答道。

    阴之葭突然上前一步,恰好和浑身蓄势待发的坤藏并肩而立,二人瞬间形成獠牙合璧的气势。坤藏福至心灵,獠剑刹那出鞘,一个突刺,猫腰蛇行,剑锋由下直上,不断抖动变幻,弹指间闪动出数十种方位,指向和尚的咽喉、胸、腹、眼、耳等多处要害,几乎躲无可躲。

    之所以攻向和尚,阴之葭和坤藏均有一个共识,胖子,总是要慢一些的。

    慢的人,功夫再高,躲避起来总是要费力些。

    阴之葭等的就是这个“费力”的一瞬间,只要和尚稍有躲闪的动作,阴之葭虽然手中无剑,但自信同样有足够的手段施展出牙剑在手时的五六分杀招。

    虽只有五六分,但要杀死一个高手,并非没有可能。

    这胖和尚和瘦道士,完全看不出深浅,但不代表阴之葭和坤藏会束手待毙。

    在当下,不管是阴之葭还是坤藏,都想不出更好的破局之法。

    只能搏命一试。

    然而,和尚连搏命的机会都没给这两个“小朋友”。

    最后一刻,阴之葭仿佛听到道士在一旁发出了无奈的叹息声:“蠢货。”

    那时,坤藏的獠剑锋芒距离和尚咽喉还有两寸,和尚的双手从宽大的白色袍袖中探了出来,完全不似什么高明的招式,就像要从笼中抓兔子一般,肥厚粉嫩的手指滑稽地张开来,左手探出,从坤藏玄妙纷呈的剑影中大大咧咧地穿了过去,准确地抓在坤藏头发上,一把提溜起来;右手倒也略挽了个花样,肥肥的手腕轻轻一扭,恰好扣在意欲躲闪的阴之葭头上。

    “哐”一声闷响,和尚把阴之葭和坤藏的头结结实实地碰在一起,二人就真像兔子般服服帖帖地倒下了。

    道士脚下一动,往前一晃,双手刚好按在二人颈侧脉搏上。

    “还好,还好。动是动不了啦,还好没昏死过去。”道士居然颇为紧张,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一层细汗,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两个小朋友以为我身形笨,似乎更好拿捏一些。若是冲你去,别说晕倒,恐怕命都没了。”和尚居然比道士吓得更厉害,一身肥膘似乎都脱了形,随着给自己扇风的袍袖,呼哧呼哧地抖动着。

    “这下怎么办?”和尚瞅着瘫倒在地,头痛欲裂的两个年轻人,觉得自己的头也仿佛痛了起来。

    “依我看,你选一个,携去桥上,我选一个,带往池边,干脆利落完事儿算了。”道士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皮包骨头的手指,在阴之葭和坤藏的脑袋上分别揉了揉,二人只觉冰凉一下,疼感就轻了八成。

    “也是。此间玄机妙奥,凡夫俗子见识浅陋,识人阅事,只从利害二端做文章,哪里解释得通。不过……”和尚一路附和,最后话锋一转,:“……别由你我二人来选,天意不可欺,还是由他二人自己选吧。”

    “麻烦。”道士口中抱怨,却没有真的反对,只把手往身后一负,又像枚钉子样立了起来。

    和尚笑眯眯地看着阴之葭和坤藏,问道:“两个小朋友,我和道士实无歹意,你们大可把我们当作此行的引路之人。不过,我二人之中,你们只能各择其中之一。两位小友,就快请决断吧?”

    阴之葭看了坤藏一眼,还是那副憨傻涣散的模样,便知道这个时候,也只有自己先拿主意。

    他揉着犹有余痛的脑袋,问道:“即便你说的当真,那我们要被带去往何处?”

    “带你们出去。”一旁的道士已经不耐到了极处,“你们可随和尚去普渡桥,也可随我去独清池。那是这黄泉世界通往人间的唯一两处出口。若要出去,便莫要再耽搁了。”

    “到了就能出去?”阴之葭心中已动,却依然不依不饶地询问着。

    “当然还有些小把戏,二位小朋友到了便知。”和尚笑呵呵地劝说道。

    时至此刻,阴之葭心中已经了然,毕竟深陷他人手中,再问无益。于是侧头对坤藏说:“傻子,你先选吧。”

    坤藏神情依然有些迷惘,看了看和尚,又看了看道士,最后说:“我选道士。”

    阴之葭何其精怪,看出道士面上浮现出极为隐晦的喜色,心中暗自盘算。

    “为什么选道士?”阴之葭问。

    “我看道士不好说话,最后免不了还要打架,我只会打架。和尚好说话,你机灵,说说就过去了。”坤藏老老实实地说。

    和尚听了大笑不止,声音在荒原上传出甚远:“你这小朋友颇有耿趣。说实话,武功的事,我不如道士;但打架的事,道士其实不如我。”

    这话听起来颠三倒四,其实极有道理。

    打架和武学,还真不是一回事。

    “也好,你就选道士,我跟和尚走。”阴之葭略一思索,也就认可了。

    “极好,极好。咱们这就去吧!”那边道士已经等得不愿再等,化作一道黑烟,挽起坤藏的手,倏忽之间,便行出数十丈,只剩下一缕黄沙烟尘,在原地缓缓飞舞。

    “这死老马,就是贪快,秉性难改,秉性难改哦……”和尚无奈地摇摇头,大笑三声,也往那条古怪的大河迈开了大步,“这位小友,咱们也走吧。”

    阴之葭看和尚不急不缓,也不催促,跟着他一步三摇地往前走。

    “你称呼那道士老马,他俗家姓马吗?”阴之葭问道。

    “小朋友好奇心重,既然问起,跟你说说也无妨。我跟老马在这黄泉世界呆的日子长了,也是很久没有和你这样有趣的小朋友聊过天啦。”和尚体态肥胖高大,走起路来却极为轻便,袍袖挥洒,颇有罗汉意。“我叫他老马,并非他姓马,而是他本就是一匹老马。”

    阴之葭惶然不知所指。

    和尚哈哈一笑:“你们凡间对我兄弟二人的称呼何其多也,此刻却懵懂了?道士是他,和尚是我;马面是他,牛头是我;黑无常是他,白无常是我。这些都是梦幻泡影,可名之名非常名,你有慧根,当知可道之道不足道也。”

    阴之葭只觉这一时三刻之间,发生的光怪陆离事情太多,问个姓氏,便问出和尚道士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一大堆怪物来,所兴不再去想,一路无话,只管跟着胖和尚走去。

    坤藏则已经如腾云驾雾般被道士牵着奔出足有数里之遥。

    他只感觉耳畔狂风呼啸,沙石扑面,右手又被道士精瘦干枯的爪子牢牢钳住,动不得分毫,只好用左手掩住口鼻,紧闭着双眼,双腿几乎是横着飘飞在空中。

    终于,道士停下脚步,把坤藏顺势掼在地上,摔了个狼狈的大马趴。

    饶是坤藏本性极为坚韧勇悍,也被这一路折腾搞得几乎没了人形,满头满脸都是尘土,头发吹成了一蓬乱草,宛如人俑一般。

    坤藏双腿还打着哆嗦,踉跄着站起来,呸呸吐着口中的泥沙。

    不过,下一刻,一贯镇静如他,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面前竟然是一汪精致玲珑的碧潭,仿似仙境,更胜画图。

    先是一道银色的飞瀑,既无山崖依托,也无活水为源,就这么直愣愣,突兀兀,毫无道理地从九霄之外飞流直下,抬头望时,只觉得它飘渺绵长,看不到空中的源头,仿佛真的有神仙从云端泼下一柱琼浆。

    飞瀑足有一人环抱粗,袅袅婷婷,随着荒漠的劲风,不断摆动摇晃,但不论怎么偏移,最后依然一滴不落地注入荒原上一池碧水中央,激起如雪的波澜。

    这池碧水不太辽阔,水面约有十几丈纵横,形状似圆非圆,岸线弯曲却又无比自然。水质清澈绝伦,与周边荒芜死寂的黄沙景象真是天壤之别。水池自岸边往中央逐渐变深,岸边近处,水底泥沙纤毫毕现;越往中央,水底景像渐趋模糊;至居中最深处,飞瀑雪涛之下,隐约可见水底墨绿如染,仿若下藏有一无底洞穴,将这汪碧水尽数泄往了地底幽冥深处。

    道士往池边寻了一块大石头,随意一坐,说道:“此池名曰独清,出口便在池底,你何时寻到,何时便可离去。”

    说罢也不再看坤藏,抬手一扬,不知从何处拿起一根鱼竿,垂下一丝钓线,直往池中落去。他双眼一眯,道冠微斜,道袍松开,露出半胸嶙峋的肋骨,往石头上一靠,居然就睡了过去。

    坤藏本不善交际,见道士不再理他,也不去搭讪。按着道士之前那句话,略一思索,便开始脱衣服。

    他这边悉悉索索,宽衣解带,道士那边竟似完全视而不见,随便坤藏如何折腾。不一会儿,坤藏脱了个精光赤条,略一活动,便要下水。

    他又略微迟疑了一下,伸手把解下的獠剑捡起来握在手中,才一个猛子扎进了碧水池里,直往深处潜下去。

    直到这时,斜卧石上的道士才睁开眼,丢下鱼竿,背负双手,那钉子般的枯瘦身影,居然真显出三分仙风道骨的气质来;原本邪魅贪婪的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碧水池中。

    半晌沉默无语,只有飞瀑坠落飞溅的嘈杂声。

    良久,坤藏再次从水面破浪而起,如翻堤的鲤鱼,干脆利落地落在岸边。

    道士面上依然一副死人样,木无表情地问道:“都看到了?”

    坤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答:“看到了。”

    “什么时候你打败它,什么时候你就可以离开。”道士吩咐说。

    坤藏自然知道道士口中说的它是指什么

    之前,坤藏潜入水底,直往中央的洞穴游去。

    一路所见,实在令他惊诧。

    那池子底部,既无鱼虾,也无水草,只有一样东西。

    剑。

    满满一池子,都是各种各样的剑,长短粗细,铜铁金银,琳琅满目,但无一不是利器,无一不是精品。坤藏在刹那间居然产生了奇怪的幻觉,觉得是世间几千年里那些死去的将军、武人、帝王、霸主、名匠、剑客甚或是游侠儿,陪伴其一生的兵器,最后都沉没在了这个池子里。

    他游过这些层层堆叠、横七竖八的剑,仿佛觉得自己清楚知道每一柄的名字。它们即便沉在了这个池子里,或许永远都无法重返世间,但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名字,无一不在散发着骄傲和凌厉。

    坤藏知道自己一口气憋不了太久,无暇去细细品评这满池的古剑。

    他往自己的目的地,那个幽深的池底洞穴潜了下去。

    奇怪的是,那些原本满布池底的剑,到了洞穴边缘,就整齐划一、若有灵犀般地消失了。整个洞穴,从洞口开始,变得无比干净,再也见不到一把乱糟糟的剑,连一片剑鞘的碎屑都没有。

    所有的剑,都极有默契地没有去侵犯那洞中的世界。

    从洞口边缘往深处看,坤藏再未捕捉到一丝光线。所有的光似乎都被这个池底幽深的洞穴吞噬得一干二净。他略一犹豫,感觉自己憋的那一口气还有些富余,便往洞里游去。

    就在这时,奇变陡生。

    坤藏几乎是瞬间停下往前游的动作,改为悬在水中,上下微微沉浮。

    虽然洞中幽暗,眼不能视物,但多年与阴之葭合修獠牙剑的经历,加上最近在拾遗谷中与“事不过三”的一次惊险实战在他潜意识中开启的武学新天地,此时电光火石般地苏醒过来,让坤藏分明地觉察到,距离自己眉心一寸之处,有一道锋锐无匹的杀意,正戟指怒张着。

    这道杀意,不进,不退,就那么分毫不差地停在坤藏眉心一寸外,随着坤藏在水中上下起伏,这道杀意也上下变幻着位置,寸步不让。

    坤藏隐隐感到,只要自己再往前游一步,就会自己撞到这抹杀意上。

    他和这道杀意就这么互不退缩地对峙着。

    入水之前憋的那口气已经是强弩之末,坤藏决定出手一搏。

    獠剑式激突而出,在黑暗的水底,凭着意念,寻着杀意的来源而去。

    只听叮当一声,坤藏感觉獠剑实实在在地跟另一柄兵刃交了一记。既然对方并非虚无的鬼魅,坤藏反而心中大定,又一式连珠快剑使出,这回传来的是如同爆豆般一连串噼里啪啦的交击声。

    看似打成平手,互相没有占到便宜,坤藏心中反而越发惊骇。须知他是进攻一方,黑暗中出剑,谁先手便占得极大便宜,采守势的一方往往应该以退为进,拉开距离,伺机反攻才对。

    他刚才一番快剑,原是想通过密不透风的攻势,将对方逼退半步。然而,对方居然寸步不退!坤藏攻得虽快,对方招架更快,竟是将所有的快剑都一一拆挡下来,一剑未错。这得是怎样快的反应和暗处感知的本事?

    坤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紧抽身往后游去,却不敢转身把后背露给洞中那位,只一边退,一边把獠剑横在胸前,守住门户。

    洞中的存在,一直虎视眈眈地把坤藏送到洞口。坤藏刚出洞,杀意便告消失。坤藏一路往水面遁去,再也感受不到之前的一丝丝剑气。

    直到他从水中跃出,便有了和道士那一番问答。

    “那洞中的究竟是什么?”坤藏席地坐下,问道。

    “池子里寸草不生,除了水,还能有什么?”道士走过来,用手指了指坤藏手中的獠剑。

    坤藏略一犹豫,还是把剑递了过去。

    “这池子里虽然寸草不生,但除了水,还有你说的‘它’。”坤藏盯着道士的眼睛。

    道士却只细细端详着那把獠剑,口中念念有词:

    “剑长五尺半寸,宽一寸,厚两分,重两斤四两二钱,南海精钢冷淬,叠锻一十六层。在水下总共交击一百三十四剑,其中一击重手,砍在剑身距柄两寸三分处,斫入剑锋约二毫;其余一百三十三处剑痕满布剑身,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道士一边念叨,一边满脸讥诮地笑着,那句一塌糊涂,也不知说的是一百多处剑痕,还是说坤藏的武功。

    “我不是那东西的对手。”坤藏老老实实地说。

    “凭你现在的能耐,还有这把破剑,当然不是对手。”道士把剑在手中随意挥舞了几下,“你这番能够全身而退,也算差强人意。”

    话音刚落,道士身形未动,突然右手一缩,再一进,手中的獠剑隔着数丈,向碧水池中刺出去,快得令坤藏眼前一花,根本无法寻到轨迹。那剑刃破空的声音既不凄厉,也不清脆,竟是无比难听的一声“噗……”,如同放屁一般呕哑沉闷。

    只见剑锋所指,池池中碧水足有七八尺方圆的水面,仿佛面团一般,陡然一陷,进而炸起一团巨大的水花,喷起足有五六丈高,漫天乱飘,洒落在池面,岸边。

    道士随手一击,隔空剑气竟然可以达到数丈之远,实属鬼斧神工的造诣!

    再看道士手中,已经只剩一段桉树木头做的简陋剑柄,獠剑的剑身已经随着那“噗”的一声碎成上百断,无比狼狈地散落在道士脚下。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道士把剑柄往地上一扔,拍拍手,“拾遗谷中,獠牙剑法仅存口诀心法,本命双剑却早已失传。左无横这个武痴按口诀要领,逆推兵刃形制,想当然地找人打造了这些个破剑,实在是蠢。”

    “你要想打败那个洞中的东西,必须先找到最初的两柄真剑,学会真正的獠牙剑法。”道士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坤藏,眼里浮现出罕有的狂热和专注,“我知道,你不仅会獠剑式,其实,也早就练会了牙剑式,对吧?”

    坤藏双眼圆睁,猛然抬头望向这个周身邪魅、处处令人不舒服的枯瘦道士,内心的翻涌起伏简直不可名状——身兼獠剑、牙剑二式,是他最大的秘密,就连师父菜伯和阴之葭都不知道,现在却被道士一语道破,让他如何不震惊?

    “谣传伏羲所创的獠牙剑,共有两路,一名蛇獠,一名蛇牙。操蛇獠者,主防;运蛇牙者,主攻。獠牙交相咬合,无法可破……”道士越发笑得深不可测,口中娓娓到来,全是獠牙剑的隐秘,“獠牙剑法,以及獠牙双剑本身,在世间都已失传多年。拾遗族凭借拾遗秘法,不知从何处的荒村遗老手中得其剑诀,却难以再现獠牙本剑。多年以来,族中子弟尽皆修炼,每每两人合修,各练一式,遇事共进同退,往往攻无不克,战无不利。这剑法的确强悍,不愧是上古秘剑。然而……”道士话锋一转,“难道就从没有人想过,这獠牙剑法原是伏羲沽名钓誉盗用他人所创?难道就从没有人想过,这剑法,本就可以是由一人使出的?”

    坤藏直直盯着道士的眼睛,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道士所说,正是他的心事。

    “哈哈,你小子就这么想过,也这么做了,对吗?”道士大笑两声,胸口嶙峋的肋骨都现了出来。“拾遗族历经几千年,不是没有奇才,不是没有人想过,试过。但他们都没有成功。而你,却成功了,为什么?”

    坤藏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似乎下定了决心。

    “兰姨曾对我说过,”坤藏一字一顿地说,“世间无人可信。”

    “哦?”道士饶有兴趣地蹲下来,看着这个开始袒露心扉的年轻人。

    “獠牙双剑,各修一法。独自遇战则不论,若合璧出击,攻者须忘守,守者须弃攻,必须相互倚靠,都是把命交给了别人。”坤藏越说越快,眼中的神采越发浓烈,完全不似平日的憨厚涣散,神情越发机敏,似乎沉寂于内心的另外一个灵魂此番醒了过来,开始主宰这具躯体。

    “别人?阴之葭?可他是自己人吧?”道士笑了,竟然露出和蔼可亲的表情。

    “我习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坤藏说到这里,长身而起,开始仔细地重新穿着衣服。

    “所以你开始暗自练习牙剑?这只是因,而非果。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做到二式兼修的呢。獠牙剑法基于经脉而运行,蛇獠自阴而阳,蛇牙自阳而阴,根本就是冲突的。一旦同时修炼,必然会经脉对冲,爆体而亡。”道士此刻则一副刨根问底的赖皮样子,邪魅化作谄媚,贪婪则完全显露无疑。

    坤藏迅速穿戴好,看了一眼脚下碎了一地的剑刃,回头向道士投去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你帮我得到池中那把剑,我就告诉你。”

    就连道士这种妖物,也不禁心头一颤,沙哑的声音隐隐有点发抖:“你知道那是什么剑?”

    坤藏缓步踱到池畔,看着池里自己的倒影被波光撕裂成无数碎片:“若非秋水剑在,何来万剑齐喑?”

    此刻,另一边,黄泉边。

    水是黄泉水,河是没奈何。

    阴之葭跟和尚站在一起,面对着滔滔黄泉“水”,强忍着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竭尽全力才可以保持自己不瘫软坐倒。

    这河道中流淌的,究竟是什么?说烟不是烟,说雾也不是雾,不是沙尘,也更不是水。那些东西,灰灰黄黄,一丝丝,一缕缕,虚虚实实,浮在空中混在一块,数以亿兆地挤挤挨挨着,向前蠕动。

    阴之葭在那些蠕动向前的东西里,看到了一张张或稚嫩、或年迈的脸,有男有女,有贵有贫。他们的五官虽已虚化,神色或狰狞,或慈爱,或喜悦,或悲伤,却全都能被感知得到。

    这些情绪混在一起,变成强烈至极的精神冲击,弥散在河道的上空,让靠近的阴之葭感到难受至极。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些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身份,不同性别的亡灵,其过往的记忆和人生片段,喜怒哀乐,如此简单粗暴地堆叠在一起,然后争先恐后、不由分说、不分先后地想要撕开阴之葭的头皮往里钻。

    阴之葭终于还是承受不住这种痛苦的压力,手捂着头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你看到的这些人流,或者说魂流,就是黄泉的真正模样。”和尚此刻也没有了笑容,正色说道,“当中这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就是死人的魂魄。世间每日有多少人出生,带来希望;就有多少人死去,留下遗憾。遗憾如果未能得以消减,魂魄就不会得以安息。这个道理,想必你们谷中的长者早就告诉过你了。”

    和尚伸手轻抚着阴之葭的头,一股暖流注入,顿时去除了阴之葭痛苦欲呕的压力。

    阴之葭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遗愿若未得实现,亡者的怨念就会反噬拾遗族的施术者。这是先天四律的明文,也可从旁证明和尚刚才所说那番道理。

    “你们族中秘术,夺人性命,还其遗愿,也算公平合理,所以才能容于天道。只不过,老天爷以四律相约束,以防滥用。”和尚一贯笑呵呵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悲悯。“然而,这世间徘徊于生死之间的遗憾,数目何其庞大,你拾遗一族所能做的,无疑沧海一粟。其它未能得偿的积怨,汇聚起来,就是你所看到这股洪流。”

    和尚袍袖一挥,荒漠上尘雾散去,河道中汹涌的魂流越发清晰可见。

    “这些道理,族中三尺小童都明白。跟我要离开这里有什么关系?”阴之葭眼观奇景,心中早已动容,嘴上却不饶半字。

    “大有关系。”和尚点头说道,“你刚才来到此处,头中可是痛苦欲裂,直欲呕吐?”

    阴之葭心说,你都看在眼里,问的都是废话,真不如那瘦道士来的干脆。

    “那种感觉,若再加重十倍,大抵和冬阳玉此时每天的感受相当。”

    和尚此言一出,阴之葭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已经让自己生不如死,冬阳玉那老头儿居然每天承受着十倍的痛楚?

    “你他娘的哄我?”明知和尚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阴之葭却不愿相信,干脆耍起赖来。

    “小朋友,我他娘的没有哄你。”和尚也不着急,满脸笑嘻嘻。“你若不信我,你就出不去这黄泉世界。”

    阴之葭没想到这和尚比自己还要赖皮,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划出道来吧,不是说带我去那什么桥吗?”

    “普渡桥,就在前方,且随我来。”

    和尚一展袍袖,跃入黄泉洪流之中,随着汹涌魂流向前走去,眼看背影就要被淹没。

    阴之葭心中懊恼,暗想自己最近不是跳鼋液,就是跳黄泉,感觉都不那么舒服。不过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好把心一横,往和尚的方向一路跑去。

    一路上,阴之葭从那些魂魄虚无的身体中穿过,毫无触感,亦无温度,仿佛就是一片幻象。慢慢地,他也从一开始的不安中超脱出来,开始关注到地形的变化。

    大概在黄泉洪流中行进了十余里的时候,阴之葭发现,这黄泉的流向大有问题。魂魄构成的洪流,竟然是在往天上行去。此刻,阴之葭和胖和尚,已经身近云端。

    “我说,咱这是要上天?”阴之葭虽不觉得累,却耐不得烦。

    “小朋友,我是有名字的。”和尚只顾走,既不回答,也不回头看他。

    “我倒忘了,他是马面,你自然就是牛头了。老牛,咱们这是要上天?”

    “正是。”

    和尚话音一落,手已经抬起来了,胖乎乎的手指向远处的云上。

    阴之葭手搭凉棚,定睛细看,只见荒原在几十里外已经高过云上,在那里隐约突起成一孤峰,黄泉洪流则已经细如蚁行,蜿蜒而上,颇为壮观。

    “等咱们走到那里,岂不是腿都断了?我还过什么桥。”阴之葭箕坐于地,再次跟和尚耍起赖来,心里却在盘算着究竟该怎么办。

    和尚一皱眉,似乎颇为心焦。

    “我背你。”

    “什么?”

    “我说我背你。”和尚说完这句,不由分说,把阴之葭托到背上。他身材高大肥壮,阴之葭趴伏其上,只觉说不出的稳当舒服。和尚迈开大步,沿途云雾呼呼向后退去,转眼间又行出数里。

    “和尚,你这人不错啊。”阴之葭实在没想到和尚竟然这么好说话,不禁由衷夸赞了一句。

    “小朋友,你客气了。”和尚摇摇头。心想,你这混小子,老牛我是同情你而已,再过一会儿到了地方,受了那般苦难,你可万万不要记恨我。

    阴之葭哪里知道和尚心中的念头,趴伏在和尚背后,舒坦地只想呻唤,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找和尚聊天。

    “我说老牛,我还有件事儿不明白呢?”

    “你问。”

    “按你们的说法,我和坤藏都已经死了才来到这里。那为什么我们的手足、衣裤都还在,没有变成这黄泉里的幽魂?”

    “你们两个不一样。这些幽魂是为死而死,你们是为生而死。”

    “不懂。”

    “就是说你们死到这里,是为了活着出去。”

    “也就是说,肯定能出去喽?”

    “那也未必。”

    “老牛……”

    “嗯?”

    “谁说牛厚道的?”

    “……”

    “就算你说的是真,我和坤藏是为生而死,为何他死后还带着那把獠剑,而我却两手空空?”

    “小朋友,你身上也是带着东西的。”说话间,二人已经临近孤峰之颠,胖和尚把阴之葭放下,回头指了指阴之葭的手腕,“你看你腕上这是什么?”

    阴之葭一抬手,那是她送的月石手环。

    其实,刚进黄泉世界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这不过是副手环,生死关头,恐怕也不能用来砸人吧?”阴之葭苦笑道。

    “错啦,小朋友。你那位伙伴心中藏剑,所以带着剑来;你却只有一颗心,所以便带着心来。”和尚拽着阴之葭,迈完了最后几步,站到了绝颠之上,“这手环,便是你心之外化。”

    阴之葭对和尚最后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话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已经被眼前绝巅上的景象震惊。

    这耸立云端的山峰,仿佛被来自天外的巨大兵刃从中央剖开。一道万丈绝壁,如触目惊心的伤痕,把阴之葭与和尚所站立的这半仞山峰与另一半山峰整齐分开,相距数十丈。往下看,这道“伤痕”直达荒原底部,那些汹涌而至的浊黄魂流,行到山崖处便无路可进,开始往绝壁之下坠落,重新回到荒原之上,变成四散游荡的无主孤魂。

    成千上万的亡魂,搅动着巨大浑黄的漩涡,如同巨大瀑布一般奔流而下,绝望着,咆哮着,却无法发出丝毫的声音。这种群体的静默,更带来如铁板压在胸口样沉重的悲哀。

    “怎么会这样?”阴之葭强抑着悲愤,握紧了拳头。

    他一向自命洒脱不羁,对于生死之间沉重之大道,闪烁其词有之,嬉笑怒骂有之。但是,他或许自己都未能察觉,之所以这样玩世不恭,其实正是因为心深处某些柔软,难以言明。

    因情重,所以不忍。

    “你所见这些魂魄,遗愿不得解,哀怨不得申,于这黄泉路上,蚁聚蜂拥,去往天门转生……”

    “幽魂不是往地府投胎吗?”

    “不管天门还是地府,尽皆虚名而已。前番已经说过,世间词语,往往以有名状无名,多有差池。”

    “但我看这些个魂魄到了这里,也并非上了天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不在啊,小朋友。”和尚看着阴之葭,一脸肃穆。

    “我?”

    “不错。”和尚一指这断崖对面的半仞山峰,“你看这绝壁天堑,将登天的道路拦腰斩断。要想让这些魂魄延续登天之旅,就需要跨过去。小朋友,在你看来,该如何过得去?”

    阴之葭想了想说:“难道这里就是普渡桥。”

    和尚无言,临风而立,似是默认。

    “可这桥在哪里?”

    “你就是桥,桥就是你。”和尚突然转身,冲着阴之葭跪了下去。阴之葭大吃一惊,来不及阻止,和尚巨大的身躯已经膝跪下来,白色袍袖一展,肥胖的体魄此刻并不显得丑陋臃肿,活脱脱一尊弥勒罗汉,浑身泛着慈悲的光华。再看他眉宇之间,那股喜乐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只余浓浓的悲悯和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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