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翰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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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岫到了傍晚才回来，只是神情恍惚，像是心里有事一般。被我问住，叫到了内屋，她才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原来她今日回府，路过了白术堂，见白术堂早已上了板子，人全不见了。因父亲去世前请的是白术堂的大夫来诊治的，所以云岫就去问了问。相邻的店家说，那白术堂一月前就已经人去楼空，店面都没来得及盘出去。云岫再细问，店主只惶恐道，是因为一个月前白术堂出了人命，死了个大夫，东家不敢报官，据说是因为白术堂得罪了宫里人。
听云岫一说，我方知不妙。白术堂是民间药房，从来和宫里无瓜葛，唯一一件事便是白术堂的大夫曾为父亲诊治。因此，保不齐为父亲诊治的人是受他人指使，才说父亲是中了寒毒。而他这么说不要紧，倒像是魏帝派来的侍医说谎一样。如此一来，陆家定会怀疑父亲之死与魏帝有关，因而心生芥蒂。难道是宫中有人意欲离间魏帝与陆家么？
我默默思忖，半盏茶凝滞在手中，冒着袅如烟云的热气，却也消融不掉我嘴角划过的一丝冰冷。
因侍奉父亲的人一口咬定自己是凉王派来的人，说是凉王忌恨兄长叛变，才下此狠手。当时我自是觉得不妥，但又怕是魏帝对父亲下的毒手，因此也没有追查下去，只由着他们被羽林侍卫带走，交付官府处理。至此，此事应是大有文章。
陆家当时虽骤蒙皇恩，但煊赫不过几日，就遭人如此暗算，且对方布置竟然如此周密，当真是看得起我陆家。我虽极力克制，然心中怒火中烧，生生地将茶盏扣在桌上，倒唬的云岫吓了一跳。
半晌，我才心平气和道：“罢了，此事先别让母亲知道，也不许和哥哥说。哥哥正在前线打仗，心里若存了事，难保有什么闪失。等哥哥回来再议吧。刘劭的事情，你可与母亲打听了？”
云岫道：“夫人说刘劭曾为吴国宗正少卿，也主持过亭主的满月和周岁。”
我点点头：“如此我也能安心些。”
复又问起家中事宜，云岫才掏出了一封信，道：“这是公子寄来的家书，送信的人说一定要亭主先看方可，老夫人便让我直接带了过来。”
我接过了信，信封严丝合缝，并不曾拆开。我知其中定有缘故，便遣散了他人，只留云岫在侧。将信小心翼翼的拆开，里面只有兄长的一封家书，细细读来，不过是向家中报平安、让我与母亲放心等话。然而至最后一页，信上一行行浑厚圆正的大篆与兄长所书的汉隶赫然分明。这个字体我并不熟悉。上面书了一行字——“一切平安，小心元湛”。
我手腕一颤，看了看左下角的落款，只有一“澈”字。原来这里面有他写的书信，所以送信的人不让国公府其他的人过手。一时间，我亦有些无措，后面的嘱咐也就罢了，没来由的向我报什么平安。
云岫见我想的出神，便问了一句信上写了些什么。我只将最后一页折起来收好，剩下的悉数交予云岫，道：“没什么大事，你自己看吧，兄长信里面也提到了你。”
云岫低头应了，也不再问其他，拿了信在窗下细细读了起来。曾在吴国时，云岫是我与兄长自小的玩伴，自然要比别人亲近些。说起云岫的出身，她原是吴国将领云程翰的女儿。云程翰随兄长出征，因护驾而阵亡，临终前便将自己唯一的孤女托付给了兄长。
兄长战后凯旋归来，让云岫陪我读书习字，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起来。云岫对兄长的情意总是淡淡的，毫不彰显，但兄长他是见惯了沙场生死的人，也从来不问自己的终生大事，对云岫不过是以常礼相待，略比别人亲厚一些。
我曾想央求父母为云岫赐婚，奈何兄长将来是要做吴国的国君的。吴地名门闺秀不少，皇后之位亦是笼络这些望族贵戚的手段，父亲首先就不同意，我也只好作罢。然而今朝不比往昔，兄长效力魏军，早已不是吴国的储君。我想，促成这门婚事大概是不难的。
我也不扰她，坐在一旁自己研起墨来，翰香浮动，黛色流晖，又想起元澈信中所云。兄弟之争、阋墙之祸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表姐顾陵即将为淄川王妃，而我又效力东宫，如今风平浪静倒也罢了，若日后二人真的两虎相争，我与顾陵又该如何相处。
不过看这如今的架势，保太后似乎对浮阳王颇为中意。我从前以为魏帝和保太后一样，都不喜欢元澈。然而这几日细细观察，魏帝的对元澈其实是大有寄望的。封元澈以将军之位，令其与舞阳侯平起平坐，一同处理凉王反叛之事，正是考虑到了元澈登基之后与舞阳侯势力抗衡的问题。魏国以武夺天下，没有军功之人，只怕是步步艰难。但是对于浮阳王，魏帝似乎抱以疏离模糊的态度，到底是因为浮阳王真的不堪重任，还是因为保太后的极力偏向而格外小心谨慎？
然而思绪至此，我亦不由得自嘲一番。原本自己就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枭子，怎么如今倒杞人忧天起来。
“亭主，您怎么把这么贵重的墨用了啊！”云岫早已看完了信，“据说这竹节燕图龙香墨制成之前，特加了一味龙涎香进去，书写时字字生香。当年太子初拜时，陛下总共才赐予了四螺，出征前托公子拿两螺送与亭主，亭主倒真舍得用。”
我随口一驳：“好东西若放着，才真糟蹋了。”思忖片刻，取了一支狼毫来，舐了墨，用章草题了一首七律。
上党松擎半日烟，海泽龙脑两三钱。
何因陆仕湿蒙笔，缘是曹公踏豫川。
承却汗青真典诰，忍得岁月苦磨研。
望君不忘常濡染，块垒安封五百年？
才罢笔，外面就下起绵绵小雨来。起初，廊下的那几丛翠微还看的真切，不久，便雨水哗哗如柱，游廊下的一池碧水波澜四起。
内侍监刘炳是冒着雨来的。我原以为魏帝自上次宣曲殿之事对我生了忌讳，自然是心里战战兢兢出门恭候，却未曾想刘炳满面堆笑地连连道喜：“陛下要赏亭主呢，还请亭主大妆，往宣明殿走一趟。”
规月递了我一个眼色，我知既然是刘炳亲自来请，又命我大妆，想必是大事，耽误不得的。因兄长差遣的信使还在府上等着，我便只让云岫在信上替我写些叮嘱的话，晚膳之前送到信使手里，自己换了衣裳，携了规月和镂冰去了宣明殿。
穿过影娥池边的望鹄台、枫桥、蓼汀桥，又因雨急，不得不走百曲穿花雕绘长廊这条远道，到了宣明殿，殿内早已乌压压来了许多人。（未完待续）
云岫到了傍晚才回来，只是神情恍惚，像是心里有事一般。被我问住，叫到了内屋，她才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原来她今日回府，路过了白术堂，见白术堂早已上了板子，人全不见了。因父亲去世前请的是白术堂的大夫来诊治的，所以云岫就去问了问。相邻的店家说，那白术堂一月前就已经人去楼空，店面都没来得及盘出去。云岫再细问，店主只惶恐道，是因为一个月前白术堂出了人命，死了个大夫，东家不敢报官，据说是因为白术堂得罪了宫里人。
听云岫一说，我方知不妙。白术堂是民间药房，从来和宫里无瓜葛，唯一一件事便是白术堂的大夫曾为父亲诊治。因此，保不齐为父亲诊治的人是受他人指使，才说父亲是中了寒毒。而他这么说不要紧，倒像是魏帝派来的侍医说谎一样。如此一来，陆家定会怀疑父亲之死与魏帝有关，因而心生芥蒂。难道是宫中有人意欲离间魏帝与陆家么？
我默默思忖，半盏茶凝滞在手中，冒着袅如烟云的热气，却也消融不掉我嘴角划过的一丝冰冷。
因侍奉父亲的人一口咬定自己是凉王派来的人，说是凉王忌恨兄长叛变，才下此狠手。当时我自是觉得不妥，但又怕是魏帝对父亲下的毒手，因此也没有追查下去，只由着他们被羽林侍卫带走，交付官府处理。至此，此事应是大有文章。
陆家当时虽骤蒙皇恩，但煊赫不过几日，就遭人如此暗算，且对方布置竟然如此周密，当真是看得起我陆家。我虽极力克制，然心中怒火中烧，生生地将茶盏扣在桌上，倒唬的云岫吓了一跳。
半晌，我才心平气和道：“罢了，此事先别让母亲知道，也不许和哥哥说。哥哥正在前线打仗，心里若存了事，难保有什么闪失。等哥哥回来再议吧。刘劭的事情，你可与母亲打听了？”
云岫道：“夫人说刘劭曾为吴国宗正少卿，也主持过亭主的满月和周岁。”
我点点头：“如此我也能安心些。”
复又问起家中事宜，云岫才掏出了一封信，道：“这是公子寄来的家书，送信的人说一定要亭主先看方可，老夫人便让我直接带了过来。”
我接过了信，信封严丝合缝，并不曾拆开。我知其中定有缘故，便遣散了他人，只留云岫在侧。将信小心翼翼的拆开，里面只有兄长的一封家书，细细读来，不过是向家中报平安、让我与母亲放心等话。然而至最后一页，信上一行行浑厚圆正的大篆与兄长所书的汉隶赫然分明。这个字体我并不熟悉。上面书了一行字——“一切平安，小心元湛”。
我手腕一颤，看了看左下角的落款，只有一“澈”字。原来这里面有他写的书信，所以送信的人不让国公府其他的人过手。一时间，我亦有些无措，后面的嘱咐也就罢了，没来由的向我报什么平安。
云岫见我想的出神，便问了一句信上写了些什么。我只将最后一页折起来收好，剩下的悉数交予云岫，道：“没什么大事，你自己看吧，兄长信里面也提到了你。”
云岫低头应了，也不再问其他，拿了信在窗下细细读了起来。曾在吴国时，云岫是我与兄长自小的玩伴，自然要比别人亲近些。说起云岫的出身，她原是吴国将领云程翰的女儿。云程翰随兄长出征，因护驾而阵亡，临终前便将自己唯一的孤女托付给了兄长。
兄长战后凯旋归来，让云岫陪我读书习字，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起来。云岫对兄长的情意总是淡淡的，毫不彰显，但兄长他是见惯了沙场生死的人，也从来不问自己的终生大事，对云岫不过是以常礼相待，略比别人亲厚一些。
我曾想央求父母为云岫赐婚，奈何兄长将来是要做吴国的国君的。吴地名门闺秀不少，皇后之位亦是笼络这些望族贵戚的手段，父亲首先就不同意，我也只好作罢。然而今朝不比往昔，兄长效力魏军，早已不是吴国的储君。我想，促成这门婚事大概是不难的。
我也不扰她，坐在一旁自己研起墨来，翰香浮动，黛色流晖，又想起元澈信中所云。兄弟之争、阋墙之祸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表姐顾陵即将为淄川王妃，而我又效力东宫，如今风平浪静倒也罢了，若日后二人真的两虎相争，我与顾陵又该如何相处。
不过看这如今的架势，保太后似乎对浮阳王颇为中意。我从前以为魏帝和保太后一样，都不喜欢元澈。然而这几日细细观察，魏帝的对元澈其实是大有寄望的。封元澈以将军之位，令其与舞阳侯平起平坐，一同处理凉王反叛之事，正是考虑到了元澈登基之后与舞阳侯势力抗衡的问题。魏国以武夺天下，没有军功之人，只怕是步步艰难。但是对于浮阳王，魏帝似乎抱以疏离模糊的态度，到底是因为浮阳王真的不堪重任，还是因为保太后的极力偏向而格外小心谨慎？
然而思绪至此，我亦不由得自嘲一番。原本自己就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枭子，怎么如今倒杞人忧天起来。
“亭主，您怎么把这么贵重的墨用了啊！”云岫早已看完了信，“据说这竹节燕图龙香墨制成之前，特加了一味龙涎香进去，书写时字字生香。当年太子初拜时，陛下总共才赐予了四螺，出征前托公子拿两螺送与亭主，亭主倒真舍得用。”
我随口一驳：“好东西若放着，才真糟蹋了。”思忖片刻，取了一支狼毫来，舐了墨，用章草题了一首七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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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罢笔，外面就下起绵绵小雨来。起初，廊下的那几丛翠微还看的真切，不久，便雨水哗哗如柱，游廊下的一池碧水波澜四起。
内侍监刘炳是冒着雨来的。我原以为魏帝自上次宣曲殿之事对我生了忌讳，自然是心里战战兢兢出门恭候，却未曾想刘炳满面堆笑地连连道喜：“陛下要赏亭主呢，还请亭主大妆，往宣明殿走一趟。”
规月递了我一个眼色，我知既然是刘炳亲自来请，又命我大妆，想必是大事，耽误不得的。因兄长差遣的信使还在府上等着，我便只让云岫在信上替我写些叮嘱的话，晚膳之前送到信使手里，自己换了衣裳，携了规月和镂冰去了宣明殿。
穿过影娥池边的望鹄台、枫桥、蓼汀桥，又因雨急，不得不走百曲穿花雕绘长廊这条远道，到了宣明殿，殿内早已乌压压来了许多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