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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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榆皱着眉听了一会儿,然后冷笑着拍拍手,丰州兵抬出十多个大木箱摆在孙传庭面前,几百个关宁军俘虏也在刀剑威逼下老老实实跪在地上,随后又走出一群群男女百姓,嚎哭声立即响成一片。

    “劫掠圣上御银者该当何罪?”李榆指了指那些木箱,上面的御赐封条还没来得及揭呢。

    “掳掠良家充作营妓者该当何罪?”李榆指了指人群中的女人们,她们还在捂着脸失声痛哭。

    “强抓百姓肆意驱使者该当何罪?”李榆指了指眼含仇恨的百姓们,他们一起褪下上衣,露出身上醒目的伤痕。

    “这些乱军作恶多端,孙大人当如何处置?”刘文忠趾高气扬地在李榆旁边大喊,孙传庭面色苍白一语不发,心里却把祖宽、李重镇恨得要死。

    “总督大人不好下手,那就由我来处置这些骄兵悍将,”李榆向后一招手,丰州兵一涌齐上把俘虏按倒在地,李榆恶狠狠地下令道,“如此禽兽死有余辜,本帅开恩二杀一,立即斩首示众。”

    哀嚎声中,一半的俘虏被拖出来,片刻功夫两百来颗血淋淋人头就挂到营栅之上,远处的祖宽、李重镇吓得两腿发软,身后的士兵也个个脸色惨白。

    “总督大人,清军已南下山东,本帅即将率军阻截,但我不信任你,你麾下官军不得进入我归化军周围三十里内,”李榆目光如炯盯着孙传庭,指着远处的关宁军战旗厉声喝道,“尤其是那帮禽兽,一旦出现即视为乱军。”

    李榆说完扭头就走,丰州军抬起木箱,带上老百姓也迅速撤离,不一会儿营地前就只剩下两百来个瘫倒在地的俘虏。孙传庭怒火中烧,关宁军为非作歹他早有耳闻,这伙人确实是禽兽,但还是朝廷用得上的禽兽,起码比目无朝廷的叛臣逆子好,归化总兵如此骄横跋扈,将来必是大明一大害。

    孙传庭对入卫勤王很有抵触,认为流贼只差一步便可尽剿,西军东调无异于纵虎归山,但他又反对款和东虏,坚决主张打到底,到达京郊时便向朝廷抱怨不该调秦军勤王,同时又痛斥杨嗣昌一伙误国误民,要求向皇帝当面陈词。皇帝当然拒绝了他的请求,而新任蓟辽总督洪承畴则比较聪明,始终不对和议一事表态,反而得到进京陛辞的机会。孙传庭对此非常气恼,以耳聋为由拒不上任,惹得皇帝大怒派来御史查验,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到保定,但打流寇容易打东虏难,他对抵御清军既没有信心,也不感兴趣,干脆在保定缩起头混日子,归化总兵去山东和东虏血拼最好,打死北虏去内忧,打死东虏除外患。不过,山东也是他的防区,一旦城破失地,同样罪责难逃,所以提前就把山东总兵倪宠、刘泽清调回山东,这两个家伙有没有用不知道,但至少能堵上山东巡抚颜继祖的嘴。

    明天就是正月初一,遇上这种丧气事真是倒霉,孙传庭回大营的路上,眼睛不断向祖宽、李重镇身上瞟——如果情势危急,就把这两个禽兽也赶到山东去吧。

    李榆在路上拿出从关宁军大营中搜出的银两打发走老百姓,带领骑兵全速追赶自己的主力——昨天夜里,革库里赶回丰州军大营,急报清军已南下山东,老帅当机立断下令拔营,全军连夜赶往德州。

    黄昏时,李榆追上了丰州军主力,随即把老帅和主要将领、官员叫到一起,一边随部队行军,一边让革库里讲述出使清军大营的情况。

    革库里找到沧州的清军大营,对几位清军统帅大肆叫嚣——丰州大军已整装待发,清军敢越雷池一步定然出兵讨伐,而且山东这几年每逢开春必闹大疫,清军站着进去化成灰出来。几位清军统帅对丰州赤裸裸的威胁嗤之以鼻,不给一句实在话,革库里干脆私下活动关系,他是叶赫部贝勒金台石的孙子,自然有同族亲戚向他露点风声——清军统帅中,多尔衮、杜度坚决主张进山东,豪格坚决反对,而岳托、阿巴泰则不表态,革库里又跑去劝说岳托、阿巴泰。十二月底,革库里终于得到了结果,清军统帅们明确表示要进山东,多尔衮还威胁:丰州休想限制清军的行动,额鲁敢出兵那就打一仗,清军获胜则必杀他,清军败了明军也会要他的命,不信就等着瞧!

    “清国人差不多有十万,几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大摇大摆就上路了,还把我扣了两天才放出来,算下来他们已出发五六天了。”革库里最后说道。

    杜文焕沉思着说道:“看来我们要和清军打一仗了,济南提塘所是怎么搞的,现在还没来和我们联络。”

    “山东还有倪宠、刘泽清两支人马,如果他们能帮点忙,这一仗也许不难打。”马士英插话道。

    “那两个不是好鸟!”杨国柱、虎大威异口同声叫道。

    “全速赶往德州!”李榆挥了挥手,德州是山东的门户,也许在那儿能追上清军。

    丰州军一天两夜急行军,黎明时赶到德州城下,这里很安静,丝毫没有大战的迹象,斥候四处查探也没找见清军的影子,德州城却如临大敌一般,不但城门紧闭,城墙上也站满了官兵和民壮,黑乎乎的炮口直指城外。

    孙伏虎的骑兵后协打前锋,他手下的一帮山东响马踏上老家的土地就像狗回了窝一样激动,急不可耐地跑到城下喊话。好多年没痛痛快快说山东话了,右营营官孙二奎扯开嗓子大呼小叫,但才喊了几句就被乱箭赶回去,城上的老乡只认旗号不认人,明军怎么会不打明军的旗号,稀奇古怪的老鹰旗算怎么回事?孙二奎赶紧叫人去找军旗,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几面——明军的军旗看了就让人觉得窝囊,谁还打这种破红旗呀,早就收起来了,幸好还没丢掉。

    几面皱巴巴的归化镇军旗总算打出来了,左营的雪狼、高粱杆一伙人也跑来凑热闹,就是这帮家伙的光头和满嘴的蒙古话、诸申话坏了事,城上的人警觉起来,大声警告下面的夷兵夷将——他们决不会上当,赶紧滚蛋,否则就开炮。

    “我是山东地面上大名鼎鼎的霹雳火,马上叫你们当官的出来答话。”孙伏虎很不耐烦地挤到前面大喊,不过城上的人一起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就是当年沿运河行侠仗义的孙二娘,你们一定都听说过吧?”孙二奎脱口而出。

    这回城上的人都点头了,孙二娘在山东的名气确实很大,不过消声灭迹好多年,大家都以为这个大响马死在外面了,孙二奎和几个山东兄弟马上否认,胡吹起这些年的经历,城上的人听得津津有味,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孙伏虎却觉得很没面子,狠狠瞪了本家侄子孙二奎一眼,悄悄走开了。

    “兄弟,你们来晚了一点,前两天东虏刚打城下往南边去,黑压压的好几万人呢,你们可得小心着点。”城上的军官说道。

    “没事,我们打东虏最在行,见一回灭一回,”孙二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张口提出要求,“老乡,我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想找你们买点粮食,放心吧,我们有钱,价钱高点也行啊!”

    “这个嘛,我可做不了主,你们还是去济南府吧,那里的粮多,不过,你们几个同乡的饭算我请了。”军官是个爽快人,一挥手让人吊下几篮子煎饼。

    孙二奎几个山东人还在和城上的老乡闲扯,其他人早已散去,丰州军已在城下临时宿营,将士们抱着武器就地一躺就睡了——太累了,丰州军的行军强度大概只有清军可比,老兵们都有经验,马要赶紧补食、人要抓紧睡觉。

    李榆背靠一棵大树坐在地上,一边往嘴里塞面饼,一边查看地图,刘文忠趴在他脚下的毯子上哼哼唧唧——这家伙要逞能,准备好的马车不坐,非要学着大家骑马,结果还没走到一半就自己爬到车上。

    “刘公公,你从京师带来的这张图真不错,比我们的详尽多了,”李榆放下图,掰了一块面饼塞进刘文忠嘴里,“吃点东西吧,打仗就是受罪,我师父刘之纶在京畿大战时,一场急行军下来也是这样,习惯就好了。”

    刘文忠喝了口水吞下面饼,喘了口气说道:“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啦,李帅,你说打仗这么受罪,那帮文臣怎么还故意和皇上作对反对和议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天天喊打的人又不是自己去打,皇上真应该把那帮家伙都交给我,让他们也来几次长途行军,肯定就老实了。”

    “李帅,我可提醒你啊,这次东虏入寇,别人都在做样子,你也别太认真了,有些事真的犯不着!”

    “刘公公,我不打不行呀,东虏不出关我就脱不了手,我还得回去春耕啊,田若是荒了可没人管我们的饭。”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着,高黑子匆匆走来,附在李榆耳边低语,李榆点点头吩咐了几句,然后对刘文忠说道:“刘公公,山东巡抚来了,看来我们有事干了。”

    不一会的功夫,马士英陪着一个儒雅斯文五十岁上下的文官走了过来,李榆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施礼,那人瞟了一眼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丰州兵,指着李榆冷冷说道:“你就是归化总兵?本官山东巡抚颜继祖,把你的圣旨拿来我看。”

    总算有人要看圣旨了,李榆赶紧捧着那封一直无人理睬的中旨递过去,颜继祖看罢冷笑道:“大明官军岂能无文臣辖制,难道本朝无人管得了你吗?本官奉诏巡抚山东,你到这儿就得听我的。”

    “咱家不是人吗?皇上视归化军为御前亲军,派咱家监督军务,轮不到你一个外臣多管闲事。”刘文忠一下子坐起来,他可不能让别人抢了风头。

    刘文忠这种阉货肯定不是人,颜继祖根本不理他,继续对李榆发号施令:“东虏肆虐,济南告急,你随本官立即增援济南,马上准备出发!”

    事再急也得让老子喘口气,你凭什么管我呀——李榆的火气上来了,不过脑子一转又有了坏主意,悄悄踹了刘文忠一脚让他住嘴,然后满脸堆笑地说道:“末将从命,只是所部官兵从边外跑了几千里到山东,实在是人困马乏、腹中饥饿,大人是不是……”

    “好吧,看你也算恭顺,就赏你们一顿热汤热饭吃,粮饷嘛,等到了济南再说。”颜继祖又瞟了一眼周围熟睡的将士,这帮人也确实辛苦了,不给口饭吃真说不过去,先把人骗到济南再说吧。

    颜继祖,字绳其,万历四十七年进士,长期在朝中做言官,是老资格的清流党,曾以弹劾首辅周延儒一举成名,崇祯九年擢升右佥都御史、山东巡抚。做实务的地方官不好当,颜继祖到任地方后,山东旱蝗、大疫不断,折腾得他心力交瘁。这次清军入关一口气打到河间府,山东形势骤然危急,颜继祖拼凑出三千人马进驻德州,但随后兵部就乱抓他的差,今天把他调这儿,明天把他调那儿,两个月内换防数次。颜继祖气坏了,连续上疏朝廷,山东兵力空虚才是问题所在,应尽快把山东勤王官军调回来,否则把他这几千人填到哪都没有用。朝廷从谏如流,诏令他专守山东门户——德州,并且指示孙传庭把倪宠、刘泽清两部放回山东,颜继祖情绪稍安,精心准备在德州和清军打一仗,但人家清军根本不理他,大摇大摆绕过德州继续南下,随后就传来山东巡按宋学朱的急报——清军兵临济南城下,倪宠、刘泽清两部突然消失。颜继祖马上觉得脖子上发冷,济南的兵都被他带到德州,实际上已是座空城,倪宠、刘泽清两个混蛋再一跑,就相当于把一块肥肉放进清军嘴里,济南可是山东巡抚府、布政使司驻所,德王府也在城里,坐失要地、失陷亲藩是什么后果他当然清楚。

    颜继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知州衙门里转来转去,手下人来报归化军突然到了城下,他马上就打起了主意。与普通官员、百姓不一样,他对归化镇的情况非常清楚,还在朝中做言官的时候,他就起劲地骂李榆和丰州人是北虏、汉夷,恨不得马上铲平这个后患,不过时过境迁,他当清流时的老毛病改了不少,考虑问题实际得多了——那支队伍实力强悍,否则不被东虏吃掉也会被明军吞并,如果为我所用当然好了,麻烦在于归化军是奉皇上的私诏勤王,谁与他沾边肯定会被满朝文臣唾弃,哪怕清流名士也将被视为失节小人。颜继祖为当君子还是当小人纠结了很久,临近中午时终于下定决心——当小人是将来的事,眼前这一关过不了,肯定要当死鬼,再说人家还不一定听我的呢,就算赌一把吧!

    令颜继祖想不到的是归化总兵非常恭顺,而且那帮凶神恶煞一般的夷兵夷将说了阵悄悄话后,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连吃了一顿不值钱的煎饼热汤面也纷纷道谢,那个马士英还一直陪着他小心侍候,颜继祖很怀疑自己以前想错了,这帮人很和气、很懂礼貌呀,与想象中的北虏、汉夷完全不一样,也许真是冤枉人家了。

    归化军下午就出发了,李榆亲自率领两协骑兵和察哈尔、喀尔喀、卫拉特三个营为前队驰援济南,杜文焕率领步兵、铳炮兵三个协为后队尾随跟进。李榆向巡抚大人保证明天天黑以前赶到济南城下,还请他向全军做誓师讲话。颜继祖望着这支旌旗招展、刀枪如林的虎狼之军,突然觉得自己也高大了许多,慷慨激昂地号召将士们精忠报国、誓死杀敌,然后在一片欢呼声中骑上了为他准备好的西域战马,把手一挥跟随前队出发了。

    这次行军的经历让颜继祖想起来就心酸,太折磨人了,没车没轿子,只能骑在马上跟着军队不停地走,吃饭、睡觉甚至拉尿都要在马上完成,路上还遇到了风雪,冻得人手脚发麻,颜继祖觉得一辈子吃的苦都没这么多,几次想停下来休息,根本没人理睬他,陪在他身边的一帮年轻人毫不客气就把他捆在马上,拖着他继续向前走,而且警告他一旦离队很可能就回不来了,荒郊野岭的喂狼也说不准。颜继祖咬着牙抹着泪被拖到了终点,不过他的两条腿从那时起就合不拢了,成了文臣们嘲笑的对象。

    济南城终于要到了,从远处隐隐传来喊杀声、铳炮声,丰州军来得正是时候,李榆立即命令李定国、刘文秀带着孔果尔、察贵、马宝继续照顾颜继祖,然后纵马向前,指挥全军向前推进,一万五千骑兵眨眼间展开骑阵,像一只巨大的碾子一样压向济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