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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节 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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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榆进到屋里,高一志立即停下讲经,站起来要施礼,李榆抢上前扶着他坐回原位,对他躬身行大礼,接着又对韩霖施礼,他身后的鄂尔泰、李富贵和李槐也过来和两位客人见礼。

    “我是晚辈,应当是我给你行礼,我们这儿行礼就这规矩,您瞧他们,我老婆、兄弟都坐着呢,没一个理我的。”李榆对高一志笑着,指了指屋里的人,乌兰、巫浪哈红着脸上来锤了他几下,其他人大笑着起来行礼。

    “我早就听说李汉民率性质朴,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个我喜欢!”韩霖微笑着点头道。

    “韩先生,怠慢你们了,刚才和山西的李老板他们吃饭,派人请你们,怎么不来呢?”李榆向韩霖问道。

    “老马和新生给我们安排了饭菜,我们是在大同偶然遇见李尔增的,他兄长李建泰与我同年中举,我与他们李家人相交甚密,正好顺路做个伴,我们这里有屯田道金声大人的荐书。”韩霖答道。

    “雨公兄,你们能来我们求之不得,用不着荐书,你们怎么会想起我们这穷地方?”李槐对他们的到来一直觉得很奇怪。

    韩霖笑了笑没回答,他和高一志此行并不简单,涉及到西教在明国传教问题上的一些争议——利玛窦规矩与龙华民规矩之争。

    利玛窦有“西儒”之称,善于沟通中西之学,传教的同时也传授西学之术,比如算学、地理、器物等,对中国的习俗也尊重,认为拜孔子、祭祖宗非偶像崇拜,与敬奉上帝并无冲突,明国士人对他非常尊重,并且逐渐形成“引耶补儒”的共识,因此西教发展很快,甚至传入皇宫、朝堂。利玛窦病逝后,耶稣教会派龙华民接替他主管中国教区,这个人相对保守呆板,否定利玛窦规矩,要求传教士必须全力传播教义,而不是西学之术——徐光启请熊三拔教士协助译著《泰西水法》,就曾受到他的阻扰,并且改利玛窦所译上帝为耶和华,禁止教众祭祖、拜孔,龙华民的保守导致西教发展停滞不前,许多原本赞同西教的人也望而怯步。

    龙华民的倒行逆施引起传教士和教友们的强烈不满,天启七年,各地传教士和教友们汇聚在嘉定孙元化家中,召开了首次讨论中国教区发展的会议,传教士龙华民、艾儒略、金尼阁、高一志等十一人与徐光启、李之藻、杨庭筠、孙元化等四名中国教友参加了会议,会议批评了龙华民,确定继续贯彻利玛窦规矩,以儒家所称“天”与“主”称西教之神为天主,同时认为尊孔、祭祖乃中国习俗,而非信仰异教,允许教众信仰天主的同时可以拜孔子、祭祖先。嘉定会议确定了西教在中国的发展路线,也使龙华民威望大跌,各地的传教士和教友开始自谋发展,如金尼阁在陕西、高一志在山西就初见成效,各自发展受洗教众数百人。

    虔诚的西教信徒孙元化一直没忘记老朋友刘兴祚,他已经在军中发展了好几个天主教徒,比如东江镇总兵黄龙、副总兵张焘,刘兴祚如果不走,也一定受洗入教了,他给京师的老师徐光启和教区主教龙华民写信,建议利用刘兴祚的影响,向丰州传教并且发展教徒。龙华民不想多事,关外是喇嘛教的地盘,西教的手伸得进去吗?不过徐光启却很赞成,那木儿一直在他的历局抄书,在他的影响下即将受洗入教,而且还有教徒丁启明在丰州——那木儿没敢声张马光远也在丰州,这家伙弃守建昌营的罪过太大了。

    接近西教的金声被任命为大同屯田道之后,徐光启更加感到丰州已经具备了传教的条件,他的想法受到了传教士汤若望和接近西教的庶吉士李建泰的支持,他们纷纷给山西的高一志、韩霖等人写信,建议他们向丰州发展。高一志接到信后,不顾年过六旬的身体,马上决定亲自跑一趟,于是他在韩霖的陪伴下到了大同,并且得到屯田道金声的协助而顺利出关,到了丰州才发现情况比预料中的好得多,除了马光远两口子和丁启明,居然还有五六十个工匠也是教徒。

    众人在屋里说笑一会儿之后,乌兰、巫浪哈知道李榆要谈正事,打了个招呼回家了,其他教友们随后也纷纷离去,屋子里只剩下高一志、韩霖和李榆等几位丰州高官。

    “汉民,金声大人事先告诉过高神父和韩先生要来的事,我们怕别人多心没跟你说,你不会怪我们吧?”那木儿和马光远红着脸说。

    “我没那么小家子气,”李榆摆摆手,向高一志、韩霖问道,“丰州太苦,我就怕怠慢您们,我在京师南堂听过西教经文,不过我一听讲经就打瞌睡,被一个老板着脸的神父赶出来了。”

    “那一定是龙华民主教,他总是这个样子,”高一志也笑了,从包裹中取出几本书送到李榆面前,“老夫从数万里之外的泰西坐了一年的船到了大明这个中华帝国,为的是让世人听到天主的福音,得到天主的帮助,不在乎吃点苦,总兵大人,这是老夫的几本拙著,就送给大人做礼物吧。”

    “你们都是长者,请称我为汉民吧。”李榆摆了一下手,接过这几本书,这是高一志所著的《幼童教谕》、《西学修身》、《西学齐家》和《西学治平》四本书。

    “汉民可千万别小看这些书,这是高神父为沟通中西之学呕心所著,可大补于中学,当今乱世中学已无能为力,中外之士莫不焦虑,金尼阁神父费尽心血收集泰西之书七千余册,已藏于历局之中编译,可见朝廷也极为重视西学,汉民当细细读之。”韩霖说道。

    “雨公兄,引耶补儒之说我赞同,但言中学无能为力似乎太过了,我中国遵循圣人之道有数千年之久,百姓也因教化而明事理知善恶,道若变则天下必乱,故圣人之道只可细细究补,切不可轻言变化。”李槐摇头说道。

    “玉山,圣人之道何时能阻挡天下之乱,哪朝哪代不是先大治后大乱,当今大明已经乱象横生了,无论程朱之学还是陆王之学都无济于事,天下在变,道也须变,中学真的发展到头了!所谓因教化而明事理知善恶,非也,中学之道有启示而无救赎,人不畏天而只求其利,虽严刑峻法也不顾,圣人之道只教出一帮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而西学则不同,有天堂与地狱之分,人之善恶只有天主明断,行善者上天堂,作恶者入地狱,以此教导世人去恶行善,此非良谋乎?”韩霖毫不客气地反驳李槐。

    李槐一时有点语塞,朝李富贵、鄂尔泰望去,李富贵似乎正在想事,心不在焉没答话,鄂尔泰正襟说道:“雨公所言确有道理,关内大乱与中学没落关系甚大,但佛学则不然,既教世人行善,也有轮回转世之说,善者来世享有富贵,恶者为牛为马劳作,恶贯满盈者下地狱受苦受难永世不得超生,如雨公所言有启示也有救赎,雨公以为佛学与西学孰优孰劣?”

    韩霖刚要回答,高一志一把拦住了他,和颜悦色地答道:“佛家教导世人驱除邪念、多行善事,大益于世间,且佛学博大精深,中学、西学发展到今也受益颇多,比如喇嘛教就有不少精妙之处,老夫也不胜景仰,窃以为西学与佛学都是好的,皆可供世人习学信仰,天下的生民甚多、苦难也甚多,佛学、西学一并弘扬,则可以大补于人世,不存在孰优孰劣。”

    鄂尔泰点点头,张口又要说话,李富贵突然拉了他一把,伏在他耳边道:“别再扯皮了,佛学那套出世修行的法子对我们有屁用,你们喇嘛教黄、红两派打得血流成河,还没折腾够啊!”

    鄂尔泰有点脸红,想了想才对高一志、韩霖又说道:“中学源于圣人之道,中国奉行千年自有其可取之处,中学、佛学与西学孰优孰劣绝非我丰州能下定论,丰州苦寒、人民穷苦,念丰说过的百姓日用即道才是丰州正道,西学似乎长于此道,两位可有教我?”

    韩霖微微一笑,举起桌上的一本书答道:“笃行兄、念丰兄看来倾心新学,西学之算法、水法及器物精妙无比,的确长于解决百姓日用,然道不在于此,而在于西学的格物致知,就比如这本《幼童教谕》,其中提及泰西先贤亚里士多德者,此公主张兴办公学启蒙幼童,而教导幼童格物致知也与中学大有不同,凡事必讲求辩论穷尽其理,理则必符合泰西人称的‘逻辑’,‘逻辑’者非圣人之言,也非理、气及阴阳也,而是先名其事再推其理,务求准确无弊,泰西人有此格物致知之法,器具、方法岂能不精,故解决百姓日用之根本在于倡导西学,而西学与西教本为一体,倡导西学也必须引入西教。”

    李榆笑了起来:“雨公兄,你绕了那么大个圈子,不就是想在丰州传教吗,老实说我还没想明白你说的道理,不过我信得过你们,明国容得下你们,我们丰州人更容得下你们,你们喜欢这里就来吧,大断事,你没有意见吧?”

    “我没意见,我去绰尔济喇嘛那里打个招呼就行了。”鄂尔泰摆手说道——信仰喇嘛教的蒙古人是天之骄子,有草原一样宽广的胸怀,这点小事装得下。

    “绰尔济喇嘛是闻名边墙内外的智者,请大断事代我向他问候,希望有机会能向这位大师求教。”高一志心里很高兴,本以为要费些口舌的事,如此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我也没意见,这几本书先让我细细读一遍,雨公兄,你就多留些日子吧,我还想向你请教。”李槐向韩霖点头说道。

    李榆的眼光指向李富贵,但他又在继续想事了,随便挥挥手表示同意,允许西教在丰州传教的事就这么确定了,高一志、韩霖都松了口气,那木儿、马光远脸上也露出喜色。

    “雨公兄,我和老马找工匠做了个水碓,可带不动水磨,你通晓西学建造之术,快帮我看看吧,再过几天我就回京师了。”那木儿想起他那个忙了大半月都没做成的东西。

    “我可没想做水碓,要做就做大水轮,那玩意打铁都行,我就是让那木儿练练手艺。”马光远拍着那木儿说道。

    “水碓是南方利用水力舂米磨面的器物,北方水少而且河流枯水期会断流,要利用水力必须筑坝蓄水,我帮你看看,新生不必焦虑,我就多呆些日子,你要回京师就回去,说不定下次回来,你会见到一个水轮。”韩霖笑着答道。

    “多谢雨公兄!”那木儿兴奋地站起来对韩霖施礼。

    李榆看天色已晚,请高一志、韩霖早些休息,然后带着大家告辞而去。走在路上,李榆很奇怪李富贵今晚突然变哑巴了,小声问他怎么回事。

    “那两个家伙怎么打上军票的主意,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李富贵挠着头说。

    李榆马上想起那三个吵吵闹闹的家伙,拐了个弯到了他们住的地方,莫日格吹了声口哨,吴先一下从暗处闪了出来。

    “大帅,没什么大事,他们三个闹了一阵,却没打起来,后来似乎又和好了,躲进那间屋子里商量起来,现在还没出来呢。”吴先指着一间亮着火的屋子向李榆报告,那间屋子外面还站着五六个保镖,吴先指着其中一个矮墩墩的家伙又小声说道,“这个家伙叫沈太郎,看他的模样和佩刀就知道准是个倭人,姓沈的八成和倭国也有来往。”

    “都不是好东西,算了,大家都回去睡觉,富贵大哥,你也别再想了,他们明天肯定一起来找你。”李榆打着哈欠说道。

    屋子里的松枝还在燃烧,火光不停地跳动,把人照在墙壁上像鬼影子一样,李建极、孙庭耀和沈守廉三人鬼鬼祟祟地趴在桌子上小声说着话,他们三人早就不闹了,陈年老账抖完就吵不下去了,他们又不是街上的混混,总不能真的动手打一架吧,还是得坐下谈。

    “李老九,我们把底亮给你了,你平时不是总说天下没你不敢做的生意吗,反正我们也正缺人,你敢不敢参一股?”孙庭耀狞笑着望着李建极说道。

    “尔增兄,机不可失啊!要当吕不韦胆子就得大,我们有的是钱,缺的就是机会,不过我可告诉你,出了门我们就不认账,谁也别想抓谁的把柄。”沈守廉在一边劝道。

    李建极还在望着松火发愣,犹豫了一会才答道:“机会倒是不错,可我就怕你们两个混蛋给我下套。”

    “呸,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想想这些年你做的事,从来都是你给别人下套,我们这行里最坏的就是你,想干就干,不敢干就趁早滚。”孙庭耀不耐烦了。

    李建极腾地站起来又在卷袖子,沈守廉急忙把他按下,和颜悦色继续劝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自己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呢,谁还有心思算计别人,放心吧,我们三个绑在一块,出了事谁也跑不掉!我们要不是看你李尔增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才懒得拉你入伙呢。”

    “我当然是条好汉,可私造钱钞的罪太大了,朝廷若是发现了,全家都得掉脑袋,我还要好好想想。”李建极手托下巴还在犹豫。

    “这家伙是个怂货,永年,别理他了,让他滚蛋!”孙庭耀叫道。

    “孙伯希,你敢瞧不起我!”李建极又要跳起来。

    “朝廷算个屁,我们不留把柄谁敢动我们,”沈守廉又一次按住李建极,冷笑着说道,“天启六年王恭厂火药库大爆炸,我那时正好去京师办事,亲眼瞧见了那副惨状,饶是我胆子大也被吓得屁滚尿流,好家伙,死伤两万多人啊,天上火球乱窜,地上的行人、房屋一下就没了,满街都是鬼影子晃动,赤条条的人还在到处乱跑,街上的人私下里说这是天谴,大明作恶太多气数已尽,果然不久传来西北大旱、浙江海潮的消息,从那时起我就相信天要变了。人在乱世之中最要紧的是什么?是抓住机会啊,连老百姓都弄明白了,老实呆在家里只有饿死的命,要活命就得出来造反,我们也一样,规规矩矩做生意没有好下场,要想守住家业乃至世代富贵就得学吕不韦,有机会敢赌一把。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关外有建奴肆虐,关内有流民造反,朝廷自保都来不及,哪顾得上我们这点小事,就算出了事,朝廷也会先找丰州人的麻烦,我们躲在暗处操纵,有好处就使劲捞,情况不妙马上就溜之大吉,对官府那边我们咬死不认账,谁能把我们如何,最多赔个十万、八万两银子,那对我们是毛毛雨,尔增兄,想明白没有?”

    李建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拍桌子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杀头的买卖有人抢,赔钱的生意没人做,老子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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