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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赌局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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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赌局(一上)

    抓着一把骰子,巨鹿泽大当家坐在湖前,一边观水色一边反复投掷。骰子掷出的点色忽大忽小,他的心情也如眼前的湖面一般,起伏难平。

    人生便是一场赌博。卢方元坚信这一点。所以他总是小心投注,大胆出手,每次都能赚个盆满钵圆。他赌只要自己认小服软,曲意逢迎,巨鹿泽前大当家张金称就不会故意加害自己。结果,他赢了。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那段时间派往各处的亲信少有得善终者,而他却在巨鹿泽做八当家做得风生水起。他赌张金称与程名振始日后必互不相容,只要自己站对位,就会进一步接近巨鹿泽权力核心。结果,他又赢了。程名振与张金称角力一场后,从此互相再无往来。而他,却将原本属于程名振的一些权力紧握在手。他赌张金称的风头势难长久,与其跟着他四处纵横,获取表面风光,不如老老实实守家,蛰伏起来寻找取而代之的机会。结果,他再次赢了。张金称兵败,众绿林豪杰死的死,散的散。他卢方元不但麾下实力丝毫未受折损,反而一举拿下了整个巨鹿泽。

    然后,他再赌只要外面的威胁一朝不解,程名振就没胆量两线作战,一面与官府对抗,一面腾出手来替张金称“主持公道”。他赌,只要程名振不出头,实力大损的张金称绝对没有胆量找上门来。他继续赌,赌隔着程名振这道屏障,即便自己对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命令阳奉阴违,对方也拿自己没任何办法。不但不会兴兵来讨伐,反而为了制衡程名振,给予自己更多的支持。他赌,赌只要自己吧张金称的具体位置透漏给杨白眼,杨白眼一定会扑上去,替自己解决这个心腹大患。结果,他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甚至第无数次赢了。在巨鹿泽謝ìng交钤阶倘螅匚灰苍嚼丛嚼喂蹋踩灰丫梢环街詈睢�

    但是最近几天,他外面传来的风声却不太对头。卢方元一把把掷骰子,却迟迟难以决定自己到底该押大还是押小。高士达打到河间郡了,高士达称王了,高士达全军覆灭,兵败身死了。短短一个多月,河北大地风云失色。十几家有名有姓的绿林豪杰,居然就像挂在墙角上的蜘蛛网一样,被李仲坚和杨义臣两个稍稍挥了下衣袖,便给彻底扫进了装垃圾的簸萁里。连半点儿抵抗的力量都没有。借着李仲坚和杨义臣两人的东风,原来被绿林豪杰们追得满山跑的地方武将,如涿郡郡丞丞郭绚、清河县丞杨白眼、还有新升迁的武阳郡丞魏德深,胆子全都像草袋子一样鼓了起来。他们四下主动出击,居然把大大小小的山寨绺子挑了三十多家。程名振吓得死守漳水不敢轻举妄动,窦建德收拾着高士达留下的残兵再度躲进了豆子岗深处,至于大名鼎鼎的知世郎王薄,干脆一头扎进向了海边孤岛,唯恐看到李仲坚的旗帜,自己连逃都来不及。

    局势照这样发展下去,还是接受招安算了。卢方元刷地丢下骰子,想掷出一把豹子,不料却得了个鸡眼。招安的路子他不是没有,夺取巨鹿泽之前,魏征就曾经派人与他暗中联络过。只要他能抄了张金称的后路,过往的罪孽一概不咎。并且魏征还可以替他向朝廷请功,让他至少能混个郡兵校尉头衔当当。

    如愿以偿收拾掉老对头张金称后,杨白眼也答应过。如果他肯接受肇安,巨鹿泽全部弟兄都可以算作清河郡乡勇的一员。而万一杨白眼被擢升,下一任清河县丞便是他卢方元。

    校尉和县丞的品级虽然都不算高,但在地方上,也是个能跟县太老爷平起平坐的身份。有了这个可以明火执仗的官印,再凭着自己的一身好本事,卢方元相信用不了太长时间,河北黑白两道提起自己的名字都会竖起大拇指:牛,本事,先知先觉,料事如神!如果还能搭上李仲坚或者杨义臣这两个大靠山就更好了,那可都是本领大过天的主儿。接受他们的指派,在关键时刻两面夹击干掉了名振,提着那小子的人头,说不定能立马换个将军当当!那样的话,老卢家的祖坟上可真的冒起了青烟!

    梦很好,只是老天爷却不太作美,偏偏晴空里打起了惊雷。“轰隆”一声,将一把本来该出“豹子”的骰子,楞给劈成了鸡眼。就在卢方元跟魏征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的当口,朝廷却突然将李仲坚调往了河南。据说是因为瓦岗寨设计干掉了张须陀,东都附近情况过于危险,不得不调派名将坐镇。如果光走了李仲坚还好说,毕竟河北道绿林已经被他给打残了,剩下杨义臣一个足以完美收宫。也不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转眼又把杨义臣给调走了。弄得河北大地再无老虎,只剩下杨白眼、郭绚这些小猴子跳来跳去。虽然前者现在的实力已经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并且刚刚立下了铲除张金称的赫赫战功。后者的兵锋眼下也逼近豆子岗,直指窦建德的巢穴。但猴子就是猴子,跳得再高再欢,其威慑力也跟老虎不可同日而语。

    擅于观望风向的卢方元相信,如果李仲坚和杨义臣两个迟迟不归,用不了太长时间,河北道绿林群雄就要咸鱼翻身。届时,他卢方元的麻烦可就来了。对于近在咫尺的洺州军而言,他是害得张金称被千刀万剐的直接祸首,必须除之而后快。虽然洺州军统领程名振本人对张金称也没一星半点儿忠心,但那并不妨碍程名振打着替张金称报仇的旗号找上门来,借他的人头给自己立威。

    对于曾经是盟友的豆子岗众英雄,他卢方元更是必须除去的眼中钉。首先,高士达兴兵北上时,他没有出泽响应,便有抗命不从之罪。其次,高士达兵败时,他一直袖手旁观,连虚张声势牵制一下的举动都没有,更是令江湖同道齿冷。这些还都不足以致命,最致命的是,现在的豆子岗大当家窦建德,曾经跟他有过一段小小的“龌龊”。当年他卢方元奉命到巨鹿泽补充刘肇安死后留下来的空缺,主意就出自窦建德之手。当年这招没能置他与死地,如今机会又来了,以窦建德外宽内窄的个性,怎可能轻易将其放过去?

    失去了豆子岗的支持,又打不过洺州军,眼前这局豪赌,怎么看都是要赔掉裤子的模样。卢方元翻来覆去的掷骰子,翻来覆去的权衡轻重,怎么算,也无法让自己再继续稳赚不赔下去。他心里面从早到晚仿佛有无数火苗在冒,烧得自己鼻孔直喷烟。可偏偏有人没眼色,看不出他的情绪好坏来,袅袅婷婷走上前,甜腻腻地开口:“大当家,桑夫人烧了新茶,特地命婢子给您端了过来!”

    “滚远边去,没见我这忙着么?”卢方元看都不看,回手推了一把,恶声恶气地骂道。

    曲意逢迎的婢女小姜被他推了个滚地葫芦,与茶壶茶盏一道掉进了湖边的浅水里。爬起来后,却不敢哭,跪在水中,叩首乞怜,“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大当家宽恕奴婢!”

    “要死就死远点,别在这儿讨人嫌!”根本没仔细听对方说什么,卢方元自顾喝令。

    这道命令下得的确有些模糊,婢女小姜楞楞地跪在湖水中,不知道如何去执行。卢方元没工夫理睬她,兀自抓着骰子,一把接一把地抛掷,为了讨一个好彩头而努力不懈。

    早有机灵的侍卫悄悄地将这边的情况报告给了后寨,马屁拍到马腿儿上的桑夫人听闻,赶紧收拾好妆容,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大当家这是怎么了,谁惹大当家生气呢?万一气坏了身子骨儿,可让这满泽的老少指望着谁啊!”人未至,话先闻。一句接着一句柔媚刻骨,令万丈怒火转眼化为拂面春风。

    “夫人怎么来了?”卢方元欠了欠身子,笑着问候。桑夫人本是张金称从滏山一带抢回来的大户人家女儿,非但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来,人也长得足够妩媚。卢方元全盘接管巨鹿泽的时候,稍带着将她也“接管”了过来。他正直虎狼之年,又突然得志,难免索求无度。而桑夫人却如同久旱枯井,无论多少雨露风暴都接受得住。如此一来二去,两人居然有了真正的夫妻之情,相互间你尊我敬,小日子倒也过得快活。

    先向跪在泥水的小姜打了个手势,命令她趁机离开。接着,桑夫人笑了笑,温婉地回应,“不是茶烧得不和大当家口味么?妾身这是请罪来了!望大当家看在平素妾身谨慎的份上,千万饶了我这一回!”

    “你这妖精!”也不管亲卫们就在附近,卢方元一把将桑夫人拉进了怀里。伸手先在屁股上拍两巴掌,然后才笑嘻嘻地说道:“不饶,就是不饶。打的就是你这不长眼色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大当家饶命,大当家威武,嗯,啊!”桑夫人先是虚假的挣扎的一下,然后抑扬顿挫地乞怜。声音到了最后,居然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韵来,听得人心里登时便是一酥。

    众侍卫们也都正当壮年,互相看了看,红着脸退出数百步之外。卢方元伸手在刚才落巴掌的地方揉了两把,一边享受着指尖上传来的滑腻,一边低声“威胁”,“小妖精,既然找死,晚上就别怪本大当家不客气!”

    “妖精已经被大当家捉住了,怎么处置还不是由着您?”桑夫人在卢方元的膝盖上翻过半个身子,双臂软软地吊上了他的脖颈,星眸微闭,朱唇轻张。

    若是换在平时,管他白天黑夜,卢方元肯定先找个地方尽力施为一番再说。但今天,他却有些兴致缺缺。仅仅在美人的朱唇上轻轻点了几下,便将其放开,低声命令道:“你先回房等我。晚上本大当家再去收拾你!”

    “那妾身再给大当家烧壶好茶送过来?”炽烈的火焰被兜头浇了瓢冷水,桑夫人多少有些沮丧。却不敢恼怒,轻轻整理整理被弄散乱了的衣服,柔声请示。

    “不用了,让我一个人静会儿!”卢方元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回应。

    热脸再度贴了冷屁股,桑夫人愈发感觉失落了。默默地赖在卢方元身旁站了一小会儿,她将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低声安慰道:“如果有什么事情太为难,大当家不妨说给妾身听听。妾身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能跟大当家分担些烦恼,也总是尽了点心意!”

    美人如此善解人意,纵是百炼钢也早被炼成绕指柔了。“唉!”卢方元长长地出了口粗气,伸手捉住肩膀上无骨的手指。“跟你说也没用。我现在是被逼到墙角里头了。”

    “说不定,妾身能替您找到一把梯子呢?!”桑夫人吐了下舌头,笑着开解。

    “看把你能的!”卢方元被女人的调皮相逗笑,心中的烦闷立刻化掉了许多。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整理了下思路,满吞吞地解释。“就这么给你打个比方吧。本大当家喜欢赌,这个你也知道的。以前呢,本大当家一直向庄家靠拢,傍着庄家大杀四方,把闲家赢得眼睛发绿。但现在呢,风向却突然变了,眼看着闲家要洗庄,本大当家却说不准该押哪头。”

    “押闲家呗!这还不简单。没听说过看出霉庄来还主动陪着输钱的!”桑夫人星眸一闪,立刻得出结论。

    “你没听我说么,本大当家先前傍庄家傍得忒狠,已经把闲家都得罪透了!”卢方元看了她一眼,愁眉苦脸地解释。

    “那又怎么样?”凭着女人的直觉,桑夫人大声回应。“妾身只听说过输钱能输出仇来,还没听说过一道赢着钱,还会相互翻脸的呢?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一码归一码。您帮他们打霉庄,他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把送上门的买卖向外边推!”

    “嘶!”卢方元吸了口冷气,用力抄起骰子在手。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女人家的想法虽然有些一厢情愿,却恰恰说中的赌局的要害。先前他暗中勾结杨善会也罢,与魏征眉来眼去也好,那都是前一轮的赌局。如今新的一轮豪赌已经开始了,程名振、窦建德等正急着翻盘,自己这时候送上门去,只会增加他们的胜算。共同的利益面前,什么仇恨都是假的!窦建德和程名振都不是傻子,应该清楚其中利害得失。

    “怎么了?是不是妾身说错了?”桑夫人明知道自己摸准了对方的脉门,却故意装出一幅忐忑不安的模样。

    “你真是本大当家的福星!”卢方元用力在女人脸上扭了一把,大声夸赞。紧跟着,他一把骰子投了下去,居然是个满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