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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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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志旺盛兼棋高半筹的谈珠玉,那一局,自然是赢了。

    然而再度败在她手下,商岐凤却丝毫没有着恼之色,只是慢慢地喝完那杯花香幽远的茶。

    “这茶有名字吗?”

    “妾身将它取作‘胭脂醉’。”她轻声道。

    “胭脂醉。”他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片刻后,点了点头“我会让人送新帐册来。”

    “是。”谈珠玉屏住呼吸,心口灼热膨胀了起来。

    三日后。

    谈珠玉紧紧地拥着那本厚厚的、簇新的,还透着一缕新印墨香的帐本,胸口激动震荡得不能自己,心头滋味酸甜苦涩、复杂万千。

    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虽然目前还不能够成为掌管他所有生意的总帐房,但只要从这笔贩茶的买卖好好做起,她有把握,一定能教他刮目相看!

    终于,她又朝那复仇的愿望迈进了一步。

    最令她欢欣莫名的是,自那一日之后,商岐凤虽然不至于从此便夜夜在她的蔷薇轩留宿,却至少隔个两日就来与她对弈一局。

    显然惯尝胜利滋味的他,实在不甘十局里只能胜那么一两回,就因为不服气,所以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前来向她下战帖。

    虽然他双陆棋艺的确略逊她一筹,然而他却是个光明磊落的真男人,并未因此恼羞成怒,依然一如往常般沉静内敛。

    且三局弈罢,黑子尽没,却绝不恋战,明日再重设新局。

    见他这般专注用神,她也由一开始的心存图谋,渐渐恢复了往日沉浸于弈棋对战时单纯的热血沸腾与快乐。

    谈珠玉开始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候着他来下棋。

    她全然没有发觉自己好似已经有点太在意,也有些太期待他的到来了。

    这一晚,商岐凤眼见己方的黑色马头子儿就要先驰得点,大获全胜,没料想半途她异军突起,白色马头子儿再度横扫千军。

    “单为这手屡战屡败的双陆,我就该杀你灭口。”他低头看着输得落花流水的一局,饶是向来气定神闲,也不禁开口戏谑。

    谈珠玉闻言不由得莞尔。“那不行,爷会后悔少了一名可敬的对手。”

    “我知道。”他叹了一口气。

    瞧他英伟的脸庞竟浮起一抹小男孩般的懊恼之色,谈珠玉不禁有几分好笑。

    谁相信堂堂的南方商业霸主居然也会有这样赌气的时候?

    “下次吧。”她嫣然一笑,忍不住好言好语道:“以爷这么睿智聪颖,说不得下回就杀得妾身片甲不留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他一挑眉,怀疑地瞪着她。

    “妾身岂敢呢?”她赶紧指天誓日。

    他浓眉打结,霸气的面上有一丝悻悻然“明晚,再来三局!”

    “是,”她抿着唇儿偷笑“妾身明晚必定备妥棋局茶点,候爷指教。今儿,确实是太晚了。”

    因他二人棋下得太过专心,不觉夜已过三更。

    谈珠玉娇慵地支着下巴,笑吟吟地收拾着马头棋子儿,云鬓微松,一绺发丝垂落在凝脂般的雪白颈项。商岐凤眸光灼灼地凝视着笑靥若花、娇懒可爱的她,陡然冲动地涌起情欲火焰。

    他就要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大掌直接溜过玉颈探入,握住那莹白乘软的浑圆,听着她按捺不住的娇喘呻吟,他的眸色变深了,大手终于抬起——

    可见她像个小女孩般眨着眼儿,歪着头,甜甜地望着自己,他突然又有种下不了手的感觉。

    他疯了不成?

    “夜深了,早点睡去吧。”他心头飘过一丝烦燥,想也不想地,胡乱揉了揉她的头,随即猛然起身,转头大步离去。

    谈珠玉却呆住了。

    她举起手,傻傻地仿效着他方才的动作。

    “他刚刚那样是在摸我的头吗?”

    那么陌生却又熟悉,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宁馨和备受宠爱的滋味重重撞进了她胸口,一股又热又酸、又甜又痛的暖流在她心底奔窜了开来。

    鼻头没出息地酸楚,眼眶不争气地灼热,喉头有团什么紧紧梗住了,想哭,却又咬牙忍往。

    自从爹爹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人像他这样用温暖的大手怜惜地摸过她的头了。

    想起爹爹的音容,她突然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在这里的目的。

    都是为了报仇。

    记住,她不爱他,她完全完全不爱任何男人,她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将来报仇铺路!

    紧临太湖畔那一处典雅秀丽清幽的茶楼,名唤“采荷居”楼高三层,太湖风光可尽收眼帘,兼之茶品细点小菜闻名江南,乃文人雅士吟诗作对必到之所。

    三楼最昂贵也最好景致的厢房里,一身玄衣银腰带,伟岸卓尔不凡的商岐凤气定神闲地呷着酒,深邃眸光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地望着对座之人。

    “王爷好兴致。”他放下了那还余小半杯,清甜冷冽却不甚醇烈、不合脾胃的汾酒,淡然道:“今日如何得闲能召见草民?”

    “别人还罢了,今日能邀得商东家赏脸喝这一杯酒,”对座英俊尔雅,谈吐笑语风流的竟是当今权势倾天的静王。“本王也算是小有面子了。”

    静王乃当今万岁爷御弟,素来受皇上深切倚重为股肱心腹,近年来坐镇南方,名义上不提,私底下也隐然是个掌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了。

    纵横商界,富可敌国的商岐凤自然少不了常与这位静王有过“招呼”的机会。

    “王爷客气了。”

    向来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静王下帖相邀,当然不为单纯共饮一壶浊酒。

    静王笑容可掬的开口:“你我已是老旧识了,实话一句,本王对商东家向来是十分敬佩的,想商东家势力触及大江南北,往来运输四通八达,所到之处就连朝廷也有不能及,就连皇上,向来也甚为赞赏器重的。”

    “谢万岁谬赞,岐凤不敢。”他嘴角微微一牵,眸光闲适,语气却谨慎。“王爷有话直说无妨。”

    “快人快语,好说好说。”静王笑吟吟地问:“商东家深谋远虑,心计过人,自该知道你势力庞大至此,恐易受人惊妒,易生口舌闲语。不过当今皇上圣明天子,宽容大度,自然是不会信及那些小人闲话,只是为免瓜田李下之忧,所以本王是想,由朝廷出面,入股商东家凤徽号总买卖中的二分子如何?”

    “没想到王爷国务繁重之际,犹得客串掮客,着实辛苦了。”商岐凤眼底嘲讽之色浓厚。

    “唉,本王自知做这仲介之人,一个弄得不好,就活生生像个拉皮条的。”静王眨了眨眼,语调轻快,自我解嘲道:“可没法子呀,一边是故交好友,一边是朝廷皇亲,可为了利上加利,势上联势,明知这事难办,本王少不得也只能硬着头皮,蛮干一回了。”

    “王爷好快口,倒教商某无言以对。”他四两拨千斤地回道。

    “商东家,这事儿明着看,的确是有那么点以官欺民的意味,可是老实说,有朝廷撑腰,将来商东家行遍大江南北,银货畅通天下,一门独霸,谁人敢多说一句什么?”静王意态悠然,笑容满面,好言分析利弊。“对不?”

    商岐凤心知肚明,凤徽号称霸商界,年年赚进的净利何只千百万两?而国库虽丰盈,可和凤徽号光是一年的进帐相比,也得退居第二。

    朝廷想插旗占上两分利,自然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照理说,有朝廷为靠山,他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惜他素来性好自由自在,布局夺利进退之间,最痛恨受人掣肘,若商家事业有他人势力进入,虽说小小两成股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毕竟对方是朝廷,背后一整个国家,动辄有官样文章滋扰,甚是烦人。

    坦白说,他并不想到最后被迫翻脸不认人。

    商岐凤脸上掠过一丝噬血的狞笑。

    虽说没什么不可以,但目前来说,和朝廷翻脸,尚无此必要。

    静王久历大风大浪,宫内倾轧斗争更是司空见惯,可不知怎地,瞥见商岐凤唇畔那抹笑,却不由自主心下凛然。

    “唉。”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皇兄还直是出了个好大难题给本王呀!”

    “王爷此番盛情邀饮,赏太湖风光,商某甚感荣宠。”商岐凤嘴角抿了抿“听说近日朝廷大军粮草欲押赴北疆,若王爷不弃,凤徽号旗下天字驼队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商东家此话当真?”静王眼晴倏地亮了。

    “商某人向来言出必行。”他盯着静王,意有所指地道:“就不知王爷赏不赏这个脸?”

    静王笑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本王又一向软硬通吃,好说好谈好沟通,商东家尽可放一百二十万个心。”

    面对这位南方商业霸王,可是半分也硬碰硬不得。

    投石问路,见好就收,他可是很懂得应对进退的道理。

    “谢王爷成全。”

    “哪里哪里。”静王笑得好不善良。

    商岐凤却是半点也不会小觑眼前这只玉面狐狸笑面虎。

    能在短短五年内击溃摄政王,辅佐皇上登上大统,掌握皇柄实权的最大功臣,决计不容任何人轻觑了去。

    不过自动请缨押运粮草,明着像是商家吃亏了,然而,一旦拿到畅行无阻的通行皇令,往后凤徽号麾下商队,就能舍下私道,大大方方走坦荡平稳,可供驷马并驰的官道,如此足可缩短四分之一以上的路程。

    货畅其流,讲求的便是快捷迅速,原本放眼商界驿旅同行,早就无人能与凤徽号匹敌,况且今日得此方便,也就能够吃下更多的生意。

    既利人又利己,还能做下天大面子给朝廷,一举占尽三利,他何乐而不为?

    数日后。

    渡船头畔茶馆里,一抹天青色罩头披风下的窃窕身形默默坐在角落一桌,玉手轻捧着茶碗呷了口清冽龙井。

    一名简单服色装束的老汉在她面前入座,还未开口,喉头已发紧。

    “铁叔叔,谢谢您在烟凌渡关口帮我押住了那批货。”谈珠玉抬起头,轻声开口致谢。

    “大小姐”铁总兵摇头,有些哽咽“是老铁回来得迟,教大小姐吃苦受罪了。”

    “您去年底方自北方大获功勋调派回南,而我爹娘的事都过好些年了。”她反过来宽言相慰“沧海桑田,世事更迭,本就不是人力可挽回。您惦着昔日与我爹爹的故交旧情,这一遭的拔刀相助,我已是感恩戴德万分,还累及铁婶儿,白白担了悍妇的恶名。”

    “这点子事有什么的?”铁总兵叹了口气“当年我受同僚诬告,险险获罪流配边疆,若不是三爷仗义解囊疏通了上头,老铁哪还有今日?所以别说是我老铁,就连你婶子也说了,三爷这份恩德不报,我们夫妇俩还能算是人吗?”

    “爹爹当年相交满天下,可如今也只剩铁叔叔这一个知己的热心人了。” 她淡淡一笑。

    “大小姐,容老铁多嘴说一句,三爷的身子虽然不挺扎壮,可也不是什么三痨五伤的,当年怎会匆促急病而亡?”铁总兵义愤填膺,钵大拳头握得死紧。“还有三夫人,最是温婉娴秀的,又如何会与外人有私?方秀才在事发后隔日也悬梁自尽,我问过邻居,人人都说那晚曾听见他屋里有碰撞巨响,显是有人要——”

    谈珠玉一手搭住铁总兵的掌背,低声道:“铁叔叔,我都打听过了,我明白。”

    他一震,老眼睁大。“原来真是——是——”

    “铁叔叔,您老放心。”她嘴角微往上扬,不知怎地,那抹笑意却令铁总兵胸口一寒,打了个激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谈球玉早对天立誓,谁人害我家破人亡,就算是骨肉至亲,我也必将之挫骨扬灰,方能解恨!”

    铁总兵心底复杂万千,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地望着她。

    他识得大小姐的那一年,她年方三岁,还是个成日依依三爷膝下的粉雕玉琢小小人儿,稚嫩可爱得不得了。

    可一晃眼,谁料想得到如今唉。

    “无论如何,大小姐将来有用得着老铁之处,只要吩咐一声,老铁火里来水里去,若有皱个眉儿,就不是好汉!”他慨然拍胸应允。

    “谢谢铁叔叔高恩厚情,珠玉在此先谢过了。”她美眸浮起一抹水色,随即眨去,笑了。

    在见过铁总兵后,谈珠玉在茶馆里又坐了一盏茶辰光,一名笑脸迎人的胖胖妇人在为她添茶抹桌面的时候,趁人不觉,在她面前放下了一只纸封。

    “玉姑娘,老包要我代他禀您一声,那三船蚕茧共售得三百两银子,凤徽号付给的赔偿金计五百二十两银子,银票都在这儿。”

    “有劳了。”谈珠玉不动声色地收下,玉手递过一只素色囊袋,另给了胖胖妇人一锭足二两重的银子。“请代转给包先生。还有,这二两银子是茶资。”

    “谢玉姑娘打赏。”胖胖妇人郑而重之收下。

    自窗外望去,大河烟波浩渺,鼓帆篷船来来去去,其中有无尽巨大银货流淌而过,有无数商人的辛苦血汗,还有那些背后孤寂寥落、独守空闺的家室妻小。

    帆过船返,不是为名,就是为利。

    而她,是为了无止无境的恨